□ 陳明良

圖1 一刀平五千

圖2 大泉五十、小泉直一、布泉、貨泉

圖5 大泉五十、壯泉四十陶錢范
除一些特殊情況,貨幣的鑄造權歸于國家,這是現代社會的普遍共識,中國古代的鑄幣權也很早集中于中央政府手中。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頒令由秦朝中央政府統一掌管貨幣的鑄造權、發行權及流通管理權,之后,漢武帝確立的五銖錢體制、唐高祖開始的開元通寶錢格式,又先后為中國古代錢幣的發展指引了方向,這是中國貨幣沿革的基本歷史格局。期間,雖有私鑄現象,但只要國家政權穩固,正常的貨幣鑄行必定由中央政府直接掌控,這時出現的一些私鑄幣,要么是國家政策允許的暫時性措施所致,要么是民間完全出于非法目的的謀利;而當國家出現嚴重問題、政權爆發全面危機時,另種形式“違法”的私鑄就大量泛濫,我們現在看到的各種“非法”貨幣大多出現于這樣的非常時期。如若歸類,大致可分為地方割據政權鑄幣、農民起義政權鑄幣、篡位未成權臣鑄幣、立國者成功前鑄幣,當然還有各朝各代從未禁絕的牟利者私鑄幣。這些“偽幣”的出現,伴隨的往往是衰落的國勢,巨大的社會動蕩,特別是在各種問題集中爆發的皇朝末年。相對于同時期的中央政府而言,這些“偽幣”的制造者,無論是狹義概念上統治集團內部意圖不軌的奸臣、權臣,還是不再奉命、事實割據的諸侯,或是起于草莽的義軍領袖,其身份的本質界定沒有區別,都是廣義范疇內的“佞臣”,這些人的鑄幣行為自然也就是偽鑄。如果再包括私鑄作假,這些所謂的“偽幣”,遠至秦代就有記錄,秦簡《治獄程式》有私人作假案例,其后不絕,時間離我們最近的例子,有偽滿洲國貨幣、汪偽政府貨幣。作為個體,這些錢幣流通的時間大多不長,有些甚至極為短暫,但作為一個類型,其品種繁多,縱跨古今。今天留存下來的這類錢幣,大多數量偏少,許多成了稀缺品種,無論是從研究錢幣史的角度,還是從歷史枝脈和細節的探索角度,它們都是珍貴的實物資料,這里選其部分,做一探討。
兩漢之間的王莽改制,是為解決西漢末期社會矛盾進行的全面新政,但這次改革很不成功,其中居攝二年開始的一系列幣制改革,不僅沒有改善國家的財政狀況,反而激化了經濟矛盾,加速了政權的崩潰,王莽本人也身死名裂。但拋開歷史的政治得失,純就錢幣本身而言,王莽失敗的幣制改革,卻是中國貨幣史上很有盛名的章節,二刀、六泉、十布、貨泉、布泉、貨布共21種,錯刀、契刀、大錢、五銖錢“四品并行”,錢幣個性十足,相當有想法,因而在事實上,新莽為我們留下了一套精美、特別、很有意思的貨幣。
1.一刀平五千(圖1)
居攝二年(公元7年)始鑄,分方孔圓錢環柄和刀身兩部分,方孔上下豎列錯金“一刀”二字,刀身鑄“平五千”三字,意為等值五銖錢五千枚。
2.大泉五十、小泉直一、布泉、貨泉(圖2)

圖6 安史之亂次惡史思明鑄幣 得壹元寶

圖7 安史之亂次惡史思明鑄幣 順天元寶

圖8 元末 徐壽輝天啟通寶

圖9 元末 天定通寶
大泉五十,居攝二年(公元7年)始鑄,是新莽錢幣中鑄量最大、流通時間最長的貨幣。
小泉直一,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始鑄,新莽布泉體系中最小單位,相當一枚五銖錢。
布泉,天鳳六年(公元19年)所鑄,懸針篆,據《漢書·王莽傳》記,曾作出入符信使用。
貨泉,天鳳元年(公元14年)始鑄,傳世極豐,一直流通到東漢光武帝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
3.小布一百、幺布二百、序布四百、差布五百、壯布七百、大布黃千(圖3、4)
始建國二年(公元10年)始鑄,當一百枚五銖錢,當二百枚五銖錢,當四百枚五銖錢,當五百枚五銖錢,當七百枚五銖錢,當一千枚五銖錢。
4.大泉五十、壯泉四十陶錢范(圖5)
新莽陶錢范,工藝質量很好,完整的較少。
歷史上皇朝的正統與非正統很多時候也是處在一個動態之中,如最終失敗的更始五銖,它的定位就轉換很快,不好區分(極短時間內的正統),而專權亂政的董卓五銖,名為漢錢,性質卻更趨近于王莽鑄幣(缺個新錢幣的名字)。大多數錢幣在正統問題上的定性要簡單得多,如唐代史思明的得壹元寶、順天元寶,宋金時期偽齊政權的阜昌通寶,元末韓林兒的龍鳳通寶。徐壽輝的天啟通寶、天定通寶,陳友諒的大義通寶,張士誠的天佑通寶,明末李自成的永昌通寶,張獻忠的大順通寶,孫可望的興朝通寶,清初吳三桂的昭武通寶,吳世璠的洪化通寶,清晚期洪秀全的太平圣寶、太平通寶、天國圣寶、天國通寶、太平天國、天國太平,以及天地會的開元通寶、皇帝通寶、平靖通寶、平靖勝寶、明道通寶,上海小刀會的太平通寶,貴州張保山的嗣統通寶,金錢會的金錢義記,這些錢幣處在當時,“偽幣”無疑。最熟悉的還有袁大頭,由于復辟帝制,其后來鑄幣的正當性似也應受到質疑。
1.安史之亂次惡史思明鑄幣—得壹元寶、順天元寶(圖6、7)

圖10 元末 陳友諒大義通寶

圖11 元末 張士誠天佑通寶

圖12 元末 李自成“永昌通寶”銅錢

圖14 元末 天地會皇帝通寶
唐天寶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亂爆發,乾元二年(759年)史思明稱“大燕皇帝”,據《新唐書》記載,得壹元寶以一當開元錢一百,只鑄造數月,就改為順天元寶?,F在一般說法是,得壹元寶錢徑約3.5厘米,重12.5克左右。寧波博物館藏有五枚順天元寶,四枚直徑在3.6~3.9厘米之間,重量分別為16.3克、22.3克、13.3克、20.6克,另有一枚鐵質,錢徑僅2.6厘米,重5.9克,差距還是蠻大的。
2.精美程度有些令人意外的劉豫錢—阜昌通寶(圖16)
金滅北宋后,于建炎四年(1130年)扶植宋臣劉豫做了傀儡大齊國皇帝,年號阜昌(公元1131~1137年)。劉豫是繼石敬瑭后又一個出名的兒皇帝,在金朝羽翼下大齊國存在了七年,期間鑄造的阜昌元寶小平錢,阜昌通寶折二錢,阜昌重寶折三錢,均相當精美。宋代文風昌隆,在中國朝代系列中有目共睹,其鑄造錢幣不僅數量大,質量也頗受稱贊,而傀儡的劉豫政權鑄幣,能在整體上超越北宋,幾近媲美趙佶錢,頗令人意外。
3.元末徐壽輝天啟通寶、天定通寶,陳友諒大義通寶,張士誠天佑通寶,李自成“永昌通寶”銅錢,太平天國天國圣寶、天國太平、太平圣寶、太平天國,天地會皇帝通寶、平靖勝寶,天地會“平靖勝寶”背“前營”“平靖勝寶”背“左營”銅錢。(圖8~15)
這里的“偽幣”,其鑄幣權由歷史上的所謂“佞臣”們行使,失敗后即被銷毀,它們在存在的時間和數量上有著先天的弱勢,能夠幸存下來,而今天又被我們看到的,更是歷經了歲月的汰選。
王莽四次幣改,盡管失敗,但過程完整、系統,是目的明確的一次整體性全國貨幣改革,流通范圍也是“偽幣”中最大的;得壹元寶與順天元寶能夠實施流通的區域要窄得多,大致是史思明控制的河北地區,由于時間很短,它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使用和發揮作用,難以定論;阜昌通寶基本在偽齊政權管轄的黃河故道以南的河南、陜西地區,現在多把它算作實際統治的金人在金代初期的第一次鑄幣;元明清對應這類錢幣的各個政治集團,地域的局限性都比較大,其鑄幣流通的范圍自然也深受影響;民國的偽滿洲國、汪偽政權同樣如此;總的說,由于這些“偽政權”存在的時間都不長,除王莽錢、袁像銀元等個別品種外,一般其行用都是局部的、區域范圍的,具體看各自控制的地盤及爆發的能量。
由于政權的脆弱,及清算的迅速、徹底,這些錢幣的流通都算不上太長,很少能超過十年,王莽錢是極少的例外之一,他篡權的經歷無可比性,從居攝二年算起,到失敗共計17年,但具體到每種貨幣,存廢時間大多要短得多,較長的有貨布存在10年,大泉五十存在13年,貨泉一直延用到東漢,前后有27年;史思明得壹元寶與順天元寶就1至2年,實際使用時間可能更不理想;劉豫的阜昌通寶存在7年;元末農民起義從劉福通至正十一年(1351年)起事算起,到1368年朱元璋平滅各路梟雄,共17年,而如果從劉福通至正十五年(1355年)迎韓林兒在亳州建立政權算起,則只有13年,期間各路英雄彼伏此起,真正較長時間能坐穩位置、且進行鑄幣行為的人不多,使用的時間更短,也就各自數年;明末李自成永昌通寶、張獻忠大順通寶,清初吳三桂昭武通寶、吳世洪化通寶,從建立政權到敗亡都時間不長,除孫可望情況有些特殊,興朝通寶時間稍長,其它“合法”使用都不超過3年;太平天國運動(1851~1864年)時間稍長,但攻下南京建立政權已是1853年,落實到鑄幣,依《太平天國文書匯編答·復英人二十一條并質問英人五十條誥諭》推,起碼是1854年,那么無論是前期的“太平天國”錢,還是后來的圣寶錢最多流通時間也就在10年左右;清末天地會系統的開元通寶、皇帝通寶、平靖通寶、平靖勝寶、明道通寶,貴州張保山嗣統通寶,金錢會金錢義記,有的二三年,有的七八年,有的不是太明確,但大都不會超過10年,汪偽政權實足五年多點,偽滿洲國從1932年3月1日至1945年8月18日,可以說除極個別外,十年時間大概就是這類錢幣流通的大限了。
這些被正史打入異類的反叛者,要通過文獻記錄特別清楚了解他們鑄幣的確切數量,幾乎沒有可能,這既有古代文字表述的習慣與方式問題,也有秉筆者了解真相、剪裁史料的困難和尺度問題。我們現在對其鑄行數量的認識,大多建立在歷史常識與專家學者對文獻資料的研究之上,如王莽實施一系列幣制改革的歷史文獻,如王莽長達17年執政和錢幣全國性流通的合理想象,如與之對比其它大多數此類政權存在的短暫時間。除歷史記載,我們還可以從現存錢幣的需求、價格、等級等多重側面輔助判斷,如新莽的小泉直一、大泉五十、貨布、布泉、貨泉的價格相對比較便宜,幺泉一十、幼泉二十、壯泉四十、第布八百、次布九百就比較貴,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直觀的價值參考雖然不是全部,但卻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貨幣流通的歷史與現實,以及它們之間彼此的數量關系。
作為正史中的叛逆,幾乎所有“偽幣”都逃脫不了被勝利者清算的結局,一般處置手段就是銷毀,所以能夠留存下來的這類錢幣,本身數量就不會太多,在如今的錢幣市場中,大多也是稀缺品種,是愛好者收藏的重要對象,它的價格一般會比較高,真正要集齊,還是需要一定經濟實力的。而對于國家文保單位來說,這些被收藏的“偽幣”,最好的歸宿與身份證明往往就是列入上級文物,除少部分普品外,大多是三級文物,有些是二級,徐壽輝的天啟通寶為一級文物。


圖13 太平天國天國圣寶、天國太平、太平圣寶、太平天國

圖15 天地會“平靖勝寶”背前營 “平靖勝寶”背左營

圖16 阜昌通寶
這些短暫登上中國歷史舞臺中心的政治群體,除個別政治力量開始時擁有較好的行政資源外,絕大多數具備的條件,遠不如擁有完整國家機器的中央政府,特別是一些地盤較小的農民起義軍,建立政權的時間短、資源少、難度大,但從其鑄幣的留存實物看,相比同時期的普通官鑄幣,雖有一定差距,但即便是質量較差的品種,也遠遠勝于那些私鑄牟利的偽劣幣,它們之間的質量差距更多體現在各個時期、各個政權的錢幣之間。這其中既有質量普遍較高的王莽錢(中國錢幣史上高質量鑄幣的著名代表)、劉豫錢(仿宋而勝宋,質量尤在北宋整體之上),也有質量平平的大多數,還有少量徘徊在普品下一等、近劣這樣的修辭里。一個比較特別的現象是,很多同一錢幣中好壞之分比較明顯,如各地鑄造的部分太平天國銅錢、清末天地會的“皇帝通寶”、天地會系統的“平靖勝寶”,有些質量差距還是比較大的。
“偽幣”作為反叛的鮮明標志,失敗之際,即是失去之時,會被馬上清除印記,退出流通,但歷史上也有漏網的幾個事例:1.王莽第四次幣改的貨泉,天鳳元年(公元14年)始鑄,發行數量大,使用時間也長,到王莽身死已流通9年,再經其后動蕩未定的兩年,到公元25年東漢建立,已經使用了11年,看似終于到了終點,卻被劉秀看中,在其位上又使用了16年,直到馬援提出反對意見,才復鑄五銖鑄(即建武五銖);2.袁世凱側像銀元的實際使用狀況,也有相似之處,民國三年(1914年)首鑄的袁像銀元,以其第一位正式大總統身份是順應歷史,但其后的稱帝復辟,使用其頭像的銀元,在法理上有了“偽幣”之嫌。中國當時特殊的政治生態,避免了袁像銀元被清算的命運,而由袁系人馬發展而來的北洋政府掌權者,繼續鑄造了民國八年、九年、十年的袁像銀元(期間在位總統是徐世昌)。之后的國民政府雖然也發行了孫像銀元,1935年的幣制改革更是放棄銀本位,采用紙鈔法幣,但袁像銀元事實上一直被使用,且在實際應用中幣值十分穩定,是名副其實的硬通貨,就連紅色根據地的人民政府也“創作”了自己的蘇維埃版袁像銀元,它徹底結束自己的使命,是在新中國成立后,銀幣退出流通領域。就錢幣本身而言這非常理想,可以說超越了政治人格的設定,但這種意外的概率實在太小,這兩個案例的發生,只能說是當時特定的社會主客觀政治環境使然,既與人相關,也與貨幣自身表現出的穩定幣值、適宜實用密切關聯。3.另一個例子是身份轉正,朱元璋定鼎天下前,曾在南京等地鑄造大中通寶,奪取全國政權后,洪武四年(1371年)又鑄行了一批大中通寶,這是革命成功、名分由義軍型自鑄幣發展成國家貨幣的典型范例。
國家經濟與國家政治從來密不可分,這些“偽幣”所代表的政權,除極個別幸運者外,都是歷史上政治游戲的失敗者,他們所鑄造的貨幣也如同其政權的命運,曇花一現;這里所謂的“佞臣”是相對于當時執政者的正統地位而言,在他們眼中,這些叛逆者是沒有資格發行貨幣的,已經發行的自然也就是偽幣;正史記錄中對這個群體的作為大多采取淡化處理的辦法,所涉及的資料往往也不夠詳盡,但無論從政治史、經濟史還是貨幣史角度,由于這些政權存在而出現的這些鑄幣,都是我們歷史的一部分,對錢幣史而言,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