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鄭州四十七中學,19歲的寶藍平生第一次面對眾多同齡人發表演講,極力區分“電競”和“沉迷游戲”。這天,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共青團中央選中的“中國青年好網民”。
如果不是那么幸運,他可能還只是那個在鷹潭網吧里打著城市爭霸賽、無人匹敵的“網癮少年”,老師頻頻談話,母親管教又縱容。
“保護”這個詞一下擊中了傅曉嵐。多年來,她一直這樣做:哪怕不遠的距離都舍不得讓孩子擠公交,“怕氣味不好聞”;四季的衣服定期寄給兒子,盡管丟三落四的兒子歸家時往往帶不回幾件……
南方周末記者 湯禹成
發自上海、江西鷹潭
南方周末實習生 孫美琪
鄭州四十七中學舞臺左側,19歲的寶藍平生第一次面對眾多同齡人發表演講。
他有時會下意識輕晃身體,或挪動雙腳,演講時露出鋼絲牙套,一開始,眼睛還會稍稍向下看。好在,演講很連貫,沒有長時間停頓和卡殼,中間掌聲和笑聲不斷。
這是寶藍陌生的場合。他是一名電競選手,但2018年11月22日這天,他的另一個身份是共青團中央選中的“中國青年好網民”。
演講中,他極力區分“電競”和“沉迷游戲”:“電子競技會讓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而沉迷游戲只會讓你丟失人生的方向……電子競技就是和羽毛球、圍棋一樣的職業運動項目,請不要將它污名化,也不要拿它當擋箭牌”。
這確實是寶藍內心的真實想法。每當妹妹和他談起游戲,他都會嚴厲回答,“別和我聊游戲”。
以電競為職業的寶藍,卻不希望妹妹走上游戲道路,“堅持了也不一定成功”。
不成功是常態,而寶藍是幸運者。
2018年11月3日晚上,在韓國仁川舉行的英雄聯盟“S系列賽”上,寶藍所在的電競俱樂部IG奪得了冠軍。
英雄聯盟是一款網游,2011年登陸中國,至今國內玩家已經過億。不同于曾毀譽參半的游戲《征途》,這并非有錢人專屬的游戲,真實世界中的身份地位無法主宰游戲角色的命運。這款游戲的玩家用“段位”體現地位,只要技術優秀,玩家可以不花一分錢提升段位。
“S系列賽”則是英雄聯盟賽事體系中的“世界杯”,參賽者是電競俱樂部。賽前被視為二號種子的IG,出人意料地打破此前七年中國大陸賽區戰隊零奪冠的紀錄,捧起“世界杯”。
那一夜,“IG”這兩個字母,在中國人的手機上刷屏。人們這才知道,“王思聰的俱樂部奪冠了”。
前一天,“網癮少年”還讓家長們恐慌不已,一場勝利過后,卻仿佛得到了正名。
曾經的“網癮少年”被納入主流的敘事框架。干凈、純粹,互聯網搜索歷史里也沒有任何黑料,俱樂部里曾經最不被看好的寶藍,成為IG的不二人選,被推上主流舞臺。
如同聚光燈下的明星,粉絲從微博、直播平臺等各式社交媒體上獲知寶藍的行程:上海看牙,回江西老家,網咖打游戲,錄制快樂大本營,上魯豫有約……盡管寶藍對成名“沒有想法”,但他的生活確實因此改變,無論在上海,還是在600公里外的鷹潭老家。
小城轟動了
鷹潭在江西東北部,城市因鐵路通達得以發展,又因龍虎山為人所知。這個秋天,小城里多了份熱鬧的討論:“世界冠軍IG的輔助寶藍是鷹潭人。”
小城人民知道IG或英雄聯盟是什么的不多,人們開始從頭了解。
兒子奪冠后,電話一個接一個撥進寶藍母親傅曉嵐的手機,有的道喜,有的索要簽名。就連走進寵物店里買貓糧,她都能得到老板的祝賀。兒子上了江西電視臺,傅曉嵐也是從寵物店老板那兒得知的。
寶藍回家的消息不脛而走,親戚朋友驅車趕來,涌入不大的屋子里。幾乎每天發朋友圈“曬”外甥的小姨傅曉青洗了九百余張寶藍的照片,供親友輪流討要簽名照。
人們去了又來,寶藍簽得手指痛,終于和母親表達“不樂意”。
回家后,寶藍很忙。和兒時玩伴約在網吧打游戲,鷹潭市體育局長和電競協會會長專程趕來見面;和家人去燒烤店吃晚餐被認了出來,人們一個接一個來要求合影,飯店老板為他免了單;陪外婆吃中飯,陪奶奶吃晚飯,時間安排得緊湊,他想讓兩邊老人都開心。
妹妹黑妹拼命找話題,想和沉默的哥哥聊天。看見哥哥學韓語,沒話找話鼓勵他:“語言這種東西還挺好學的,多聽多背就好了。”哥哥翻了個白眼。
黑妹知道寶藍“肚里有很多話,但不知該怎么說”。她清楚記得,哥哥曾因一件小事和媽媽吵架,把自己關在房里半小時后,幽幽探出頭來,用不大的聲音說,“媽媽,我們的冷戰結束了”。
內向的寶藍,與愛寫穿越小說、能說會道的妹妹形成鮮明對比。在他就讀的小學,校長甚至不知道寶藍的存在,說起妹妹的名字卻能瞬間記起。
情況一下子反轉了。家族群突然涌入了不熟悉的親戚,遠房親戚加了黑妹微信,上來便索要簽名,說半天才發現錯把妹妹認成了哥哥——兩人名字只是一字之差。黑妹不高興,寶藍覺得“大部分人只是湊熱鬧”,他喜歡真正熱愛電競的人找他簽名合照。
爺爺趕到寶藍就讀的小學,把孫子的簽名照塞到兩個小學老師手中,他介紹起孫子的成就時,神情飛揚。班主任吳老師不明所以,回家給女兒看照片,才知道學生成了世界冠軍。
在吳老師記憶里,寶藍上課開小差,成績卻很不錯。
教語文的項老師“比較傳統”,會在寶藍不交作業時把家長叫至學校。傅曉嵐的溫柔讓她印象深刻:“他媽媽從來不兇他,會跟他講道理,教育比較開明,尊重孩子喜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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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項老師開始重新思量:“什么樣的教育才是好的教育?”這并非個例,IG奪冠后,小城里的不少家長,都開始懷疑自己固有的教育理念以及對游戲的看法。
一夜之間,曾經的“網癮少年”竟被樹立為小城孩子們的榜樣。
妥協的母親
因為一場勝利反轉了教育理念,多少顯得有些輕佻。鮮有人知,傅曉嵐也曾有過漫長無奈。
小學高年級時,寶藍開始接觸網絡游戲,逃課去網吧,放學遲遲不回家。和所有母親一樣,傅曉嵐曾兩度投訴孩子常去的網吧,動氣時也會哭。
在家人安排下,寶藍去了鷹潭最好的初中,進了最好的班。但他成績明顯下滑,年少的聰穎在不斷提升的課程難度前顯得力不從心。罰站,叫家長,生活不開心了,傅曉嵐就給他轉學。在她的記憶中,兒子正是從初中開始越來越內向。
寶藍輾轉念了三所學校,成績不好,便開始在游戲上尋找成就感,那時,他開始接觸到英雄聯盟。
傅曉嵐始終覺得,兒子曾經成績出色,是塊讀書的料,但矛盾的是,她又時常妥協:兒子喜歡玩游戲,傅曉嵐給買高配置的電腦;在學校待得不開心,她想辦法給轉學;還曾幻想買幾臺電腦、自己組個戰隊,傅曉嵐干脆說“你確定要搞?你要搞的話我就幫你搞”。就連那個“最重要的決定”也是如此:高二那年,寶藍提出去天津加入職業戰隊——這幾乎意味著他求學生涯的中斷。
所有家人都反對,但寶藍用一周左右的時間說服了關鍵決策者傅曉嵐。
他在高一時就向母親表達過如是想法,還稱電競未來可能會成為奧運項目,和其他體育項目并無二致,希望母親接受這項運動。傅曉嵐沒當真,心想:“這孩子是被誰忽悠了吧?”
漫長時間里,電競在中國確實不被認可。2004年,國家廣電總局曾下發通知,禁止各級廣播電視機構播出電腦網絡游戲類節目。不過,到了2017年,電子競技真的被國際奧委會承認為體育項目;2018年8月的雅加達亞運會上,更作為表演項目登臺,并將在2022年的杭州亞運會上成為正式比賽項目。
回到兒子哀求的那一刻,傅曉嵐預計不到后來的這些變化,她只是再一次妥協了,哪怕是被家人說成“腦子進水”。
2014年6月,傅曉嵐領著兒子去天津,親眼看到戰隊的別墅,又聽聞俱樂部會安排專人洗衣、做飯,照看選手生活,懸著的心才算落下。這位母親回憶起當時的心態:他既然在學習上找不到成就感,能在游戲里找到快樂,也不是不可以。
曾有媒體將傅曉嵐描述為“非常支持兒子打游戲”的母親,她對南方周末記者極力否認。“哪怕他不喜歡讀書,還是希望他讀。考名牌大學是所有家長的希望,哪有家長支持孩子打游戲的?但他后來實在不愿意了,我也沒辦法。”語氣透露無奈。
半晌,她又說:“像他們這樣全中國有幾個?”
類似職業足球聯賽,英雄聯盟的賽事體系有嚴格等級。寶藍選擇的是一條職業電競選手慣常的上升通路——加入職業戰隊,從最基礎的城市爭霸賽開始,打上英雄聯盟甲級聯賽,再經甲級聯賽通往國內最高電競舞臺——英雄聯盟職業比賽LPL。
然而,不到三個月,天津戰隊解散了。
這是大多掙扎于城市爭霸賽中的不知名戰隊的命運,2018年最終活躍于公眾視野并被公開統計的,只有參加了LPL和英雄聯盟發展聯賽(前身為甲級聯賽)的46支隊伍。
戰隊解散后,寶藍到上海做起游戲直播。直播不同于打比賽,無法體會勝利的樂趣。有一次,寶藍在電話里問傅曉嵐:“媽媽,賺錢重要還是完成夢想重要?”她回答:“當然是夢想重要,你還小,賺什么錢,就是讓你出去鍛煉的。”
傅曉嵐其實并不清楚孩子的夢想究竟是什么,她只是想起,讀高中時,寶藍曾在教室門口和試圖說教的班主任說:“我是有夢想的。”她經商,只知道,兒子賺不賺錢并不那么重要。
寶藍回憶起來,覺得那時的自己是“少年矯情”,“當時啥也不懂,打職業就是夢想”。
盡管他現在也不過19歲。
此后,寶藍不再做游戲直播,輾轉至寧波、杭州等地戰隊。
殘酷的青春飯
電競是碗真正的青春飯,1999年出生的寶藍,在圈里已不是最年輕的,IG的隊伍里就有兩位選手比他年齡更小。電競選手往往在二十四五歲時退役,轉而從事游戲直播,或徹底離開這一行業。新的年輕人又會層出不窮地浮現于賽場。
2018年8月19日,30歲的王思聰首次代表IG登場,打破了LPL年齡最大的登場選手紀錄。
“選手隨著年齡增長,反應速度變慢,接受高強度訓練的能力變弱,私人瑣事逐漸增多,而且經驗更豐富的選手,價格也更貴。年輕選手一心只想著玩,更專心,用人成本也更低。”一名退役多年的電競選手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年輕的寶藍更多時候也包裹在這種“專心”的狀態里。剛加入天津戰隊時,見習期月薪只有3000元,他不計較錢,更不關心自己輾轉過的每一座城市。在天津沒吃過狗不理包子,在杭州也從未去過西湖,只是待在俱樂部的房間里日復一日訓練。
比大多數人幸運,他越過層級分明的賽事體系,2016年夏天成為IG的一員。質疑聲隨之而來,網友的批評毫不留情地落在少年身上:“寶藍是真的不強,IG應該物色一下優秀的輔助了”“IG輔助以前不認識,但這場IG最菜的真是輔助,操作瑕疵得不行”……
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有時連粉絲的情感都那么脆弱,“他們可能今天捧你,明天就罵你”。他比任何人都更想贏,因為“如果不贏,就會一直被說”。
領隊阿寧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寶藍幾乎是全隊最勤奮的人。隊員往往在中午起床,下午和夜晚經歷每天必須完成的六場訓練后,寶藍時常會自己加練至凌晨五六點。沒有時間娛樂,也鮮有時間社交。
連傅曉嵐也不敢打擾兒子訓練,只能通過和領隊通話來了解兒子的日常,又或者在寶藍的粉絲群“關愛寶藍成長協會”中注視著兒子的動態,在微博“超話社區”了解兒子的作息。
經年累月的訓練中,游戲的樂趣漸漸消減,重復的練習枯燥乏味。他幾次強調這份工作并不輕松,職業電競選手需熟記一百多個英雄的打法與特點、優勢和劣勢,并不比考試簡單。
“你怎么調適心態呢?”少年的回答干脆利落:“不用調適,不努力就會被淘汰。”
11月3日的韓國仁川文鶴體育場,寶藍和他的隊友們如愿贏得了勝利。
當隊員們走上舞臺中央,夜晚已經降臨,金箔灑落在場館。隊員們一起握住了那個幾乎有半人高的冠軍獎杯,每個人輪流舉起。寶藍則站在獎杯前方,先向臺下鞠了個躬,再舉起了自己的雙臂,和隊友一起揮手,向觀眾致意。
此前的春季賽、夏季賽上,IG都曾敗給國內強隊RNG,離冠軍一步之遙,因此外界喜歡用“逆襲”形容IG此次勝利。人們也常用“逆襲”形容同樣不被看好的輔助寶藍。
但寶藍覺得,“逆襲”只是大眾想要的人設,而他們“還在適應這個觀點”。
至于自己,IG奪冠半個月后,南方周末記者問道:“你現在覺得自己是個厲害的人嗎?”
他思考了兩秒,點點頭:“嗯,可以。”
“中國青年好網民”
奪冠后的生活突然忙碌了起來,“網癮少年”從邊緣走到了舞臺中央。
11月18日,有導演組來IG基地錄制節目,向公眾揭秘IG隊員的生活。寶藍最早起床,最早洗漱完畢,最早化好妝。他主動和發型師搭話:“不要把我劉海全部梳上去,那會很丑。”鏡頭前,他穿一雙拖鞋,話不多,但也不怯場。
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戰隊安排的各項工作,拍宣傳片、錄制綜藝節目,成為文化工業中的一員。見到人,他習慣點頭彎腰打招呼,傅曉嵐估計,這是韓國文化帶給兒子的影響。
看上去,他已經適應IG的生活。領隊阿寧回憶,寶藍剛來IG時很少說話,中午起床后,常常一言不發。隊內有人質疑他,他也只是一個人委屈流淚。如今,他還會主動開玩笑了,在電競圈火起來的“IG不斬無名之輩”便出自寶藍之口。
在IG,由于性格內向,寶藍的人設是“乖”。賽后,選手們在微博抽獎,寶藍決定以一位粉絲的名義種下8888棵樹。這份獎品在眾多選擇中與眾不同,有網友在微博下留言:“寶藍太可愛了,怎么有這么乖乖的小孩。”
或許正是因為“乖”,他被共青團中央選中,作為“中國青年好網民”的代表。
“現在我們贏了,說什么都是對的。”領隊阿寧不止一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寶藍向學生演講所傳達的固然是他內心所想,卻也帶著幸運者事后忠告的意味。
電子競技和沉迷游戲的界限究竟在哪?
這個問題他很難回答,他也感喟自己的幸運。尤其在他逐漸意識到,獲得的成功和付出的努力間并沒有那么必然的關聯時,沮喪感一點點襲來。
如果不是那么幸運,他可能還只是那個在鷹潭網吧里打著城市爭霸賽、無人匹敵的“網癮少年”,老師頻頻談話,母親管教又縱容。
即便是他人敘述里傅曉嵐的“開明”,在當時而言,所指向的未來也具有極強的不確定性。
2018年11月3日的仁川之夜,觀眾席上坐著IG退役選手射可可。2016年的夏季賽,他曾坐在寶藍如今的位置,打完職業生涯的最后一場比賽。射可可解釋自己退役的原因:“那時狀態實在差,而且感覺到年齡問題,年齡上來后反應不行,留著也是拖累隊友。”
昔日隊友奪冠的瞬間,射可可淚水奪眶。
如今的射可可是一名游戲主播,和兄弟在成都經營一家串串店。盡管他的直播間關注量和熱度都不高,但他滿足現狀,“又能打游戲又能賺錢,挺好”。
19歲的寶藍還沒有給未來做太多設想,但有關系較遠的長輩“出于好意”,想為他謀劃出路,發消息給小姨傅曉青,希望能提醒寶藍在合同限制以外,尋找一些資本積累的機會,“怕寶藍老實,吃虧”。
傅曉青回復“寶藍的事情他自己會決定”,繼而將長輩的勸告截圖轉發給了寶藍。傅曉嵐聽聞,臉色一變,關系親密的姐妹倆第一次在南方周末記者面前板起臉來。
傅曉嵐語氣嚴肅地指責:“又不是明年不打比賽了,他這么年輕,你為什么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思想強加于他?”
傅曉青認為自己只是轉達長輩的善意:“他不是小孩子了,我覺得沒有必要過于保護他,有些事情他自己有主意、有判斷。”
“保護”這個詞一下擊中了傅曉嵐。多年來,她一直這樣做:在鷹潭小城,哪怕不遠的距離都舍不得讓孩子擠公交,“怕氣味不好聞”;四季的衣服定期寄給兒子,盡管丟三落四的兒子歸家時往往帶不回幾件……
她的沉默沒維持多久,又繼續反駁。
(感謝童渝在采訪中提供的幫助;曾詩宸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