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里的“卷耳”能吃嗎？

王家葵

《詩經(jīng)·周南》說：“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边@是一首懷人詩，刻畫勞作中的女子思念遠方征夫，忽然出神，心不在焉的樣子。

“采采”或說是動詞疊用表示采摘行為，或言是形容詞表示茂盛；“卷耳”則是一種植物?！稜栄拧め尣荨贰扒毝叨?，郭璞注云：“《廣雅》云枲耳也，亦云胡枲。江東呼常枲，或曰苓耳。形似鼠耳，叢生如盤?！睓z《廣雅·釋草》云：“苓耳、葹、常枲、胡枲，枲耳也?！薄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有枲耳實，“一名胡葈、一名地葵”，《名醫(yī)別錄》補充“一名葹、一名常思”，對照名稱來看，與《詩經(jīng)》的卷耳應(yīng)該同是一物。

陶弘景注釋說：“此是常思菜，傖人皆食之，以葉覆麥作黃衣者。一名羊負來，昔中國無此，言從外國逐羊毛中來，方用亦甚稀。”羊負來的典故見于《博物志》：“洛中人有驅(qū)羊入蜀者，胡葸子著羊毛，蜀人取種，因名羊負來?！本湛粕n耳Xanthium sibiricum的果實為瘦果，總苞外面疏生鉤狀的刺，很容易粘在衣服或者頭發(fā)上，完全符合“羊負來”的特征；所謂“以葉覆麥作黃衣”，黃衣是釀酒、作醬發(fā)酵過程中表面所生的黃色霉塵，民間至今仍用蒼耳葉、黃花蒿來制作酒曲；所以從《新修本草》開始，就直接將枲耳實稱作“蒼耳”了。

因為《本草經(jīng)》謂枲耳實“久服益氣，耳目聰明，強志輕身”，再加上“采采卷耳”的暗示，后世乃有采食蒼耳的習慣。杜甫《驅(qū)豎子摘蒼耳》古風有句云：“卷耳況療風，童兒且時摘。侵星驅(qū)之去，爛熳任遠適。放筐亭午際，洗剝相蒙冪。登床半生熟，下箸還小益?！碧K軾也信任此說，文集中有一篇蒼耳錄，謂“藥至賤而為世要用，未有如蒼耳者”，稱贊蒼耳“花葉根實皆可食，食之則如藥，治病無毒，生熟丸散，無適不可。愈食愈善，乃使人骨髓滿，肌理如玉，長生藥也”。

蒼耳的食法可以分為雅俗兩種。林洪《山家清供》載有蒼耳飯：“采嫩葉細焯，以姜、鹽、苦酒拌為茹，可療風?！泵榔涿弧斑M賢菜”。又說：“其子可雜米粉為糗，故古詩有‘碧澗水淘蒼耳飯之句云?！比绱丝伤闶恰把攀场??！毒然谋静荨芬灿猩n耳，則用于救饑：“采嫩苗葉煠熟，換水浸去苦味，淘凈，油鹽調(diào)食。其子炒微黃，搗去皮，磨為面，作燒餅，蒸食亦可?！贝藙t是“俗食”。

無關(guān)于雅俗，需要特別說明的是，蒼耳植株各部位，尤其是果實與幼芽，含有蒼耳毒素等，會引起中毒肝損傷和急性腎功能衰竭。據(jù)文獻報道，誤食生蒼耳子10粒以上皆可中毒，兒童中毒量更低，大約只需要5粒左右。中毒癥狀多在服用后1-3天內(nèi)出現(xiàn)，輕者乏力、嘔吐、腹痛、腹瀉、頭昏，嚴重者可因肝腎功能衰竭或呼吸循環(huán)衰竭而死亡。

其實，按照陶弘景的說法，蒼耳是外來物種，似乎不可能是先秦詩人詠嘆的對象，所以古代除了以蒼耳為卷耳的主流觀點外，也有一些其他說法。

一種意見是從“耳”附會。《說文》“苓，卷耳也”，徐鍇《說文系傳》云：“《爾雅》苓耳，卷耳也。注：形似鼠耳，叢生如盤。臣鍇曰：菌屬，生朽潤木根。”這是將卷耳視為木耳之類的真菌。牟應(yīng)震《毛詩物名考》也說：“卷耳，腐草所生也。狀如木耳而小，淫雨后出，俗名草耳。”因為《本草經(jīng)》枲耳實使用卷耳的果實或者種子，顯然不相符合。

還有一種說法見于《齊民要術(shù)》，卷十五“谷果蓏菜茹非中國產(chǎn)者”有胡荾子，條目下所引，則是《爾雅》《毛詩》《博物志》關(guān)于卷耳、羊負來的文字?！扒]”同“荽”，按照賈思勰的意見，這種卷耳其實是傘形科的芫荽Coriandrum sativum之類。據(jù)《博物志》說“張騫使西域，得大蒜、胡荽”，所以也不應(yīng)該是《詩經(jīng)》的卷耳。

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說：“卷耳一名枲耳，一名胡枲，一名苓耳。葉青白色，似胡荽。白華、細莖，蔓生。可?為茹，滑而少味。四月中生子，正如婦人耳中珰，今或謂之耳珰草。鄭康成謂是白胡荽，幽州人呼爵耳?！边@顯然不是蒼耳，而像是石竹科的狹葉卷耳Cerastium arvense，或婆婆指甲菜Cerastium viscosum之類。日本學者比較認可此說法，岡元鳳《毛詩品物圖考》所繪卷耳即是此類植物。

《詩經(jīng)》中的卷耳到底是何物，實在難于究詰，不過從安全性考慮，欲發(fā)思古之幽情，用石竹科卷耳炊飯，比采食菊科蒼耳要靠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