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青
一九七六年五月,我與《草根詩刊》的同仁,不滿新詩的發表,只局限在報紙雜志,在臺北新公園“省立博物館”,舉辦“草根生活創作展”,從展廳內到展館外,到公園里到大街上,把詩的發表,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滲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結果大受好評,讓全社同仁的精神,為之一振。
于是大家決定一鼓作氣,在同年十一月,假耕莘文教院的舞臺,舉辦“詩的聲音出版”發表會,針對裝腔作勢呆板無趣的新詩朗誦,革新一番,依照每首詩內容的不同,設計情節,把詩的精神,戲劇化地表演了出來。
例如我的武俠詩集《神州豪俠傳》中的《驚醒一條潛龍》,就是請復興劇校專攻黑頭大花臉的武生來朗誦。只見他一身黃天霸的打扮,手拿鋼鞭,一開口就是:
各位前輩,諸位高手
請稍安勿躁,請且慢動手,且慢慢聽我道來
在下兄弟敝人我,雖非壞蛋,然脾氣卻壞得很
實乃一名正派不容、邪道不許的狂徒
然后,他在手邊一張金屬折疊椅上,跳上跳下,用深沉宏亮的嗓音,配合詩的節奏與詞意,時而用鋼鞭擊打椅背,時而又把椅子踢起,旋轉飛身接住。最后,他大喝一聲道:
地球是第一個不透明,我是第一個透明
透透明明,我在不透明的地上,把該說的都盡情說盡
諸位!要是有不服氣的,就亮家伙吧
廢話少說——看招
話聲甫落,他大搖大擺地走下舞臺,提著椅子、鋼鞭走向觀眾,贏了個滿堂彩。
整場表演,最受歡迎的一場,是由社里四位同仁表演我詩集《捉賊記》中的《隱形記》:
我站在這里看你,你不看我
我站在那里看你,你不看我
我耐心站在所有的角度所有的空間
看你——你都不看我
只有你才能看得到我,而你不看
你不看我,是因為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
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是因為
你不看我
你不看我,我就不存在
我不存在,哼!那你也就別想存在
你我都不存在了,嘿嘿,那所有的人也都……
無法存在
此詩我們安排了四人上場:一人在舞臺上,面對麥克風,頭套大牛皮紙袋,手捧全開報紙,細聲細氣地念出全詩第一行前半句:“我站在這里看你”。立刻,全場燈光關閉,由埋伏在觀眾席右側的同仁,高高舉起手中點亮的打火機,大聲念出:“你不看我”。全黑的舞臺上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我站在那里看你”,埋伏在左側的同仁,立刻亮出打火機,大喊:“你不看我”。舞臺上念出:“我耐心站在所有的角度所有的空間看你”,觀眾席正后方有人高舉打火機應聲大吼:“你都不看我”。如此這般,在黑暗之中,四個聲音輪流把詩念完,獲得熱烈掌聲。
表演結束,在后臺忙著收道具的我,忽然看到心目中的偶像黃華成,一頭鉆了進來,不免大吃一驚。他見了大家,伸出雙臂來,一一熱烈握手,恭喜連連說:“對!對!就是要這樣干,才對!走走,我請你們宵夜喝一杯,慶祝一下。”
對黃華成的熱情邀約,同仁們都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因為他當年已是大名鼎鼎的搞怪前衛藝術家,是傳奇性《劇場》季刊雜志創辦人,在他的催生下,臺北畫壇從1966到1976,十年之間,幾乎把戰前戰后歐美所有的藝術思潮及商業與非商業模式,都溫習了一遍,震驚藝壇。
尤其是1966年,他在臺北主辦“現代詩展”,成為臺灣第一個觀念藝術活動;受到邀請的現代詩人藝術家如痖弦、洛夫、周夢蝶、邱剛健、黃荷生、黃永松、張照堂,每人自選得意詩作一首,將之具象化,創作成藝術品參展。其中黃華成、黃永松與張照堂三人,以涂鴉現成物,制作觀念裝置展出。黃華成的作品如《洗手》《禁止隨地大小便》及《跳房子》,都令人耳目一新,啟發無限。
展覽原定在臺北西門町圓環展出,遭警察驅離后,被迫撤至臺大校園大門附近,又遭校警驅離;最后只好移到偏遠的臺大活動中心旁,在充滿荒草礫石的廣場上展出,持續了一個下午,就無可奈何地結束了。那一年,剛剛入輔仁大學英文系的我,與同學聞風而至,卻撲了個空,后來,只能在張照堂的黑白記錄照片中,想象展覽的風采,為之欽羨不已。1999年,美國、加拿大美術館聯合舉辦“1950—1980全球觀念藝術——原創點”回顧展,黃華成的友人應邀將上述作品重制再現,參加展出,留下歷史記錄,慰他在天之靈。
“現代詩展”之后,十年之間,他專心于藝術創作,很少再與詩壇打交道,若非我多次在現代畫展上與他相識聯誼,他大約不會有興趣來看草根社的表演。
黃華成(1935—1996),廣東省中山人,1935年出生于南京,在上海度過童年、青少年;1949年,舉家遷臺,定居臺北。1954年,他考入師大美術系(47級),成了劉國松的學弟。在校期間,他對現代文學與電影,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對“繪畫”的獨霸性,表示質疑與排斥,曾對同學莊喆表示“我不要兜圈子,我要謹慎地跨出下一步”。
1958年,他入伍服預備軍官役,在楊梅當少尉棑長,立志退伍后要拍電影,要“自編、自導、自演,可能的話,自己當攝影指導”。1959年,他被臺灣師范大學分配至中學為美術勞作教員,發覺興趣不合,待不下去;次年,他考入廣告公司,覺悟到“現代設計”才是現代藝術的起點,而且還有商業價值。
1961至1967年,他進入臺灣電視公司,任節目部美工組美術指導,在存在主義的風潮下,閑時認真寫短篇小說及雜記。此時,他開始用“皇城”“伊儂奴君”為筆名寫小說;用“BX”畫插圖;用“黃裕盛”攝影;用“金斗進”寫影評;用“黃去”“末名”“林旺”寫雜記;用“聞人”“二川”寫劇本;用本名來搞他的一人“大臺北畫派”。
1962年,黃華成聯合師大美術系校友舉辦“黑白展”,率先向臺北介紹“波普(Pop)藝術”。畫展成員如沈鎧、張國雄、高山嵐等,都任職于當時著名的廣告公司,為臺灣美術家投入美術設計,并將之視為正式創作的開始。通過這次史無前例的“藝術/設計”展,他找到了畢生努力的方向,那就是以多媒體的形式,結合商業企劃,發展前衛藝術。
為了宣揚新理念,他與同仁創辦《劇場》季刊(1965),敦請書法大家國立藝專校長張隆延(1909—2009)題字,綜合探討實驗電影、文學、戲劇與藝術;而他自己,則以主編兼美工兼插畫的身份,成了第一個利用中文字模,搞現代藝術的文字魔術師。他以錯亂重組排版方式,運用中文字體本身,制作插圖,一時之間,引人側目。
在《劇場》季刊上,他發表臺灣首出“反戲劇”(Anti-theatre)作品《先知》。女主角在觀眾席中演出,舞臺上只有三道猩紅色絲絨幕,自始至終反復交叉無意義的或開或關。接著,他又推出愛爾蘭作家貝克特的荒謬劇《等待果陀》,親自上臺,自導自演;不久,又發表“反戲劇”《布景》及電影劇本《金牙》。同年,他在《劇場》雜志舉辦的第一次“電影發表會”上,推出“實驗電影”:《原》及《現代の知性の人氣の花嫁》。從現在的眼光看來,當時他的影片,算得上是世界上最早的“錄像裝置藝術”之一。
1966年黃華成推出“現代詩展”;同年秋,他成立只有他一個人參加的“大臺北畫派”,發表大臺北畫派宣言:《66秋展&宣言81條》,密密麻麻地印在畫展請帖上,展覽在臺北海天畫廊舉行,是臺灣首次裝置藝術個展,高高舉起臺北藝壇第一把觀念藝術的火炬,點燃了年輕藝術家的眼睛。仿老子《道德經》八十一章的《大臺北畫派宣言》也是八十一條。
不可悲壯,或,裝作悲壯。
反對抽象具象二分法,拋棄之。
介入每一行業,替他們作改革計劃。
不可作殺頭之事。
不可過分標榜某一心得,像“存在主義”那樣小題大作。
保持輕松愉快。
記著,20世紀不是藝術家的世紀。
反對玄學。
享受生活上各種腐朽,研究它。
過去,一部藝術史即一部藝術批評史這一“事實”,告訴你:批評本身不健全。
不作假學問。實在閑著,作四則題(四則運算)也好。
不做無謂的反駁。要睜開眼睛看,來的是左鉤拳,還是右拳橫掃。
不做洋買辦。
丟掉文化包袱。
不許把藝術(小說、戲劇、電影、繪畫、etc.)當做飯碗,或津貼家用。
把藝術當一整體看待,找出它們的相互關系,在它們各方面展露你的才識。
與人和平相處。如果別人打你右耳光,你就打他左耳光。
尿急時,可面墻行之。
不起哄,不擠,不作權威狀,不一竹竿打倒一船人,不騙鬼吃豆腐。
不用沙骨Sack。也不用奇妙外用膏。靠本事吃飯。
不“從長安出發,(虛幌一招)(很想拔Frost白頭毛一根),回到長安”
不躲躲閃閃批評別人。不小家子氣。
除了寫情書,不該用情書體寫文章。把感情從牙縫里剔掉,牙齒才不變壞。
中國人說的“舉慧劍斬情絲”,就是這個意思。
不等劉備三顧茅廬。現代沒有長手過膝的人種。
一個形容詞比兩個形容詞好。最好不用形容詞。試試擺脫比喻,把實體顯現。
把藝術從古董、手工藝品、方言(國語外國語)、民歌、裝飾、玄學里頭篩出來。藝術上的地域性,永遠是死路。
把形上、形下、形左、形右、形前、形后的包裝紙撕掉,我們要看看形。
英雄崇拜的心理妨害創作。
不把“已知”,變為“未知”。不替人生下獨門精義。
如果美不存在,你不能捏造美。真善美→合理。
……
1967年,《劇場》季刊第二次電影發表會上,他推出《作品002》,一部8mm的實驗電影,由香港影評人金炳興主演。影片里,但見主角穿著丁字褲,赤條條無牽掛,在外雙溪的山坡草叢雜林中,被扛著攝影機的張照堂追得亂竄,十分狼狽,又非常“存在”。這一年,他又招集畫友,共組“不定形藝展”,融合達達與波普藝術,融合綜合媒材,以裝置的形式,大膽實驗創作。
從1968到1970年,黃華成想從小打小鬧的個人前衛創作小圈子里突破,走向商業大制作。他千方百計,設法到了香港,要想圓他的導演夢,不幸,寫的劇本及拍攝計劃,完全不受重視,全遭否決,只能賣文牢騷吐槽度日。闖了兩年,一事無成,于是他只好返回臺北,重新做人,回到薪水豐厚的老本行,做廣告公司的企劃與美術設計。
1973年,臺灣外銷進入全盛期,他被網羅至“經濟部”“外貿協會企劃部”,派至日本“臺灣展覽館”工作,結識商展會場上的日本職員力石好子。兩人比手畫腳了一個月,結伴回臺灣成婚。
從1974到1978年,他與攝影家如莊靈等,為“遠景”和“遠行”出版社,還有《郵購雜志》設計封面,因為創意十足,獨樹一幟,令出版界刮目相看,收入豐厚。這些封面設計,連同人像模特兒、攝影師,都由他一人包辦,成了他的正式藝術創作。
1976年,他舉辦“大臺北畫派十周年展”,是一個沒有展覽的展覽,只制做了一張版畫海報,在《雄獅美術》雜志8月號封底刊出廣告,說明僅接受國外訂貨,每張售價一千美金,一組十二張,詳列房中武術十二式如下“1.龍翔、2.虎步、3.鳳翔、4.蟬附、5.魚比目、6.偃蓋松、7.固精、8.利藏、9.調脈、10.貓鼠同穴、11.燕同心、12.強骨”。總標題為 The Tao of Sex:The Mother of Washington(《性之道:華盛頓他媽》),限量版一百份。他想拿到訂金,再行印制,結果不出大家所料:沒訂戶!這個展覽在世間唯一的證據與痕跡,就是《雄獅美術》封底的那張廣告。
1980到1987年,臺北房地產全面興起,他先后擔任“中信房屋”“華美建設”企劃設計營銷職務,大做售屋廣告,同時三進三出“華威葛瑞”廣告公司,成為當紅的文化創意高手。
1991他開始搜集報紙、雜志,同時錄電視、錄廣播,為晚年寫《臺灣現代史》做數據庫準備,家里逐漸被報紙、書刊、影音帶及各類數據塞爆,無法通行。
1992到1996年,臺灣房地產及廣告業成長停滯,他工作不順,婚姻失敗,生活混亂,煙酒不斷,身體日衰。1995年,醫生診斷他肺癌末期,宣告他只能再活三個月。
1996年元月,他執意策劃“大臺北畫派30周年新作發表會”,寄發限量請帖,注明“告別展:作品說明會/新作發表會”,請帖背面,印滿一頁他點名一定要來參觀的親朋好友,并在內頁附上自撰畫展節目時間表。畫展設在臺灣大學校友會館三樓大廳偏僻一角。會場上仍舊沒畫,也沒新作;有的只是友人張照堂幫他復制的一套幻燈片,輪番打在墻上;墻邊輪椅中的他,順著圖片,東一句西一句,回憶起自己快意江湖的豪俠一生。
瘦骨嶙峋的他,窩在輪椅里,背著光亮的大玻璃窗,好像一個隱形人,只聽見有嘻笑怒罵聲,從輪椅中傳出,侃侃而談,坦白自己的恩怨情仇,細數來賓的功過得失。
畫展前,他在病床上用十幾頁A4紙張,拼湊畫出一大張黑白素描稿,題為《還我頭來!》,說是此乃關老爺頭被砍后,在馬上大叫“還我頭來”的情景。到場參觀的人,在他指揮之下,把素描稿拼貼上墻;藝文朋友來了,依著他的指示,撿起事先堆放在地上的竹條,現場動手做了只跛了前腳的大竹馬,馬上還跨坐了一名無頭騎士。
累了一天,最后,他用盡力氣,對一位晚到的友人說:“馬還不夠跛,請再踹一腳。”不久,他因肺癌末期病逝,以多彩多姿的一生,完成了他最后《跛馬無頭騎士》的黑白作品,好像在無聲大喊:“廢話少說──看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