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政府打響“移民戰爭第一槍”

美國政府打響“移民戰爭第一槍”

墨西哥政府承受著兩難的外交選擇，如果拒絕移民途經墨西哥，將會受到國際人道主義的譴責；反之，則受到美國政府的外交壓力。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馮求師 發自美國圣迭戈、墨西哥提華納

經過三十多天的長途跋涉，美國已近在咫尺。

“如果回到危地馬拉，那群黑幫流氓會殺了我們。”孔特雷拉斯說，“不管特朗普說些什么，都無法阻擋我們進入美國。”

從洪都拉斯出發時，孔特雷拉斯所在的移民大軍只有兩百多人。2018年11月13日，他們乘坐的“大篷車”車隊陸續抵達墨西哥邊境城市提華納。這時，隊伍已聚集到五千多人。

不同國籍的移民者擁有同一個目的——遠離暴力與貧窮，卻被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擋在門外：無合法移民證者不得入境。

連續十多天的等待、對峙之后，一些移民開始沿著美墨邊境線行走，尋找毒販留下的“密道”；一些年輕人則爬上提華納與美國圣迭戈（SanDiego）之間的鐵絲圍欄，惹得盤旋的直升機用高音喇叭發出開槍的威脅。

地面上的美國士兵則朝著人群發射催淚彈，打響“移民戰爭第一槍”。當地時間11月2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聲稱，“已授權邊境軍隊可以在必要時使用致命武器。”

“血淚墻”上的 攻守戰

大約半小時的僵持后，幾名躍躍欲試的年輕移民跳下鐵絲圍欄，返回墨西哥一側。

跨越邊境線并不容易。自2006年以來，美國開始在美墨邊境修筑“隔離圍欄”，配備至少1800座高科技監測塔，后者安裝有攝像機、探測器、傳感器、雷達和無人偵察機，能夠迅速偵測、辨認和識別越境者的體貌、人數、位置以及可能的前進路線，并第一時間通知附近的巡邏隊展開追捕。

“沒有人比我更有修墻的經驗，我會建好它們，而且少花錢。”房地產商出身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發表推文稱，美國將修建更多的“隔離墻”，并讓墨西哥政府“100%為隔離墻埋單”。

墨西哥總統恩里克·培尼亞·涅托則將特朗普的“隔離墻”斥為“血淚墻”。

當地最低氣溫已降至零攝氏度，不少移民身上裹著數層衣服。孔特雷拉斯對這里的生活很滿意，“這里沒有人收保護費，也沒有追殺，每天還有免費的三餐”。

他們在美國政府眼中是“移民”，墨西哥政府和新聞機構則稱之為“難民”。墨西哥政府在難民途經之處設置有救助點：在距離墨美邊境2000公里的薩波潘（Zapopan），一所高校的教室被騰空供難民歇腳；在墨西哥城，難民被集中安置在一個大型體育場，由政府和公益組織提供醫療救助和食品保障。

來自中美洲的移民大軍不斷增加，墨西哥地方政府稱已無力安置新來的“難民”。提華納市長格斯特倫對墨西哥《勞動報》透露，“我們完全沒有能力安置難民，提華納已經有三千多名海地人滯留。”

提華納城已不堪重負。筆者看到，數百名中美洲移民已在海灘上安營扎寨，依靠墨西哥的救助為生，也會到海灘上撿波浪沖上來的海鮮。一些移民則被送到鄰近的塔帕丘拉市，后者距離墨美邊境五十多公里。

當前，墨西哥政府承受著兩難的外交選擇，如果拒絕移民途經墨西哥，將會受到國際人道主義的譴責；反之，則受到美國政府的外交壓力，美國政府已多次要求墨方制止“非法移民潮”，并威脅關閉美墨邊境往來，禁止墨西哥移民向本國“僑匯”。

這對墨西哥北部城市的發展將是致命打擊。上世紀初，墨西哥北部地區尚是不毛之地。1900年時，提華納只有242人，這座小鎮今天已發展成為一座百萬人口城市。

提華納因“美”而生。1920-1933年的美國禁酒運動，讓小鎮成為從墨西哥向美國走私酒品的重要通道。不久，酒吧、舞廳、夜總會等娛樂產業，以及旅游和交通運輸業在小鎮上興起。

倘若關閉美墨邊境口岸，首當其沖的是“客戶工業”。上世紀70年代以來，一些美國企業開始在墨西哥邊境地區建立工廠，吸引著上百萬墨西哥工人前來就業，并形成了獨特的邊境社會群體——他們不喜歡被稱為“墨西哥人”，也不喜歡被稱為“美國人”，這些生活在墨西哥北部邊境6個州的人們更喜歡自稱“邊境人”（borderland-ers）。

迄今，仍有十幾家大型販毒集團活躍在美墨邊境，它們甚至不惜重金挖掘販毒隧道。2015年10月，美墨警方發現一條800米長的販毒隧道，它悄悄地將提華納與美國城市圣迭戈連接在一起。

毒品生意連連受挫，這些販毒隧道又被改造成為人口走私的通道。

“他們公開的行情是成年人至少1萬美元，兒童半價。”孔特雷拉斯說，“如果我們有這么一筆錢，就會嘗試合法辦理證件入境美國。”

搭上“猛獸列車”去美國

孔特雷拉斯來自圣佩德羅蘇拉城，這座洪都拉斯第二大城市平均每天發生3起命案。

“我的家鄉已經被黑幫接管。”孔特雷拉斯說，他的兒子和侄子死于2011年的一場黑幫火拼。這一次，他決定撇下妻子和12歲的女兒，遠赴美國找一份“砌磚”的工作后，再回國接他的妻女。

移居美國，是很多洪都拉斯普通人的夢想，他們省吃儉用積攢費用。直到孔特雷拉斯的子侄死去，他才意識到，“移民已刻不容緩，留在家鄉不是窮困潦倒而死，就是被黑幫分子殺死。”

新興的社交媒體為移民大軍的集結帶來了便利。2018年6月的一天，孔特雷拉斯在社交媒體上發現一條“招募令”，只要花費1000倫皮拉（約合人民幣300元）就能集體搭車去美國，只相當于他在當地一個月的工資。

這種“集體搭車”是一種大逃亡。今年10月9日凌晨，孔特雷拉斯背上餅干、方便面和幾件衣服爬上了約定好的大貨車。在多雨的中美洲，這些移民撐起雨傘或者塑料布，遠遠看上去就像“大篷車”。

移民者則稱之為“猛獸列車”。一路向北的貨車上，要么坐在車頂上，要么雙手緊抓著車廂旁的扶梯。夜晚，寒風襲來或者打瞌睡都容易從車上摔落。

“猛獸列車”的沿途，當地政府和公益組織還設置有救助點。2006年，洪都拉斯、薩爾瓦多、危地馬拉、尼加拉瓜等多國政府簽署協議，允許人員在這些國家自由流動。

每當汽笛聲響起，工作人員就會迅速地將水和食品拋向列車。

最近，一些新來到墨美邊境的移民反映，沿途有不少救助點已經撤銷，這或許是迫于美國的外交壓力：2018年10月22日，美國政府表示，由于洪都拉斯、危地馬拉和薩爾瓦多三國政府未能采取措施阻止民眾“非法”向美國進發，將中斷或大幅削減對這三個國家的援助。

重壓之下，墨西哥政府也加大阻止移民的力度，加強邊境審查，并要求“猛獸列車”提速，攀爬列車變得更加困難而危險。如今，多數移民改為乘坐面包車或結伴徒步跋涉。

來自薩爾多瓦的米可爾拉說，她遭到該國邊境管理人員的追捕，跳車時扭傷了腳踝。途中，一些犯罪組織也趁火打劫，在沿途設置路障索取“過路費”，甚至執法人員與偷渡集團聯手勒索移民。

每當夜晚，米可爾拉都會跟留在薩爾多瓦的家人視頻聊天。在國內時，她的丈夫通過高利貸購買了一輛出租車，主要服務外國旅游者和商人。不料，出租車夜晚停靠在家門口被盜，高利貸組織招來黑幫組織“馬拉斯”，逼迫米可爾拉一家還債。

“想讓家人活著，就得去美國賺錢。”讓米可爾拉尤為痛苦的是，她的丈夫和兩個孩子還留在家鄉受罪。

“馬拉斯”讓薩爾瓦多人聞之變色。通常，它并不襲擊富人，而是專在貧民區收取保護費，尤其擅長綁架移民留在薩爾瓦多當地的家人。米可爾拉說，受害者通常都是非法進入美國，家人在薩爾瓦多被綁架也只能乖乖交上贖金。

“歸化”與“戒心”

“兒童因為社會暴力而逃亡，這是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一名國際救援者呼吁，美國移民管理部門要優先審理此類難民申請，但孩子們仍要在臨時安置所度過一段觀察期。

非法移民群體中不乏少年兒童。美國邊境管理部門的數字還顯示，2017年跟隨父母或獨自移民美國的兒童查處數量高達10.29萬人，占移民總數的三分之一，他們多數來自拉丁美洲。

筆者在美墨邊境一處青少年移民收留營看到，幾十名兒童正在搭積木、踢足球，每個人的手腕上都戴著一條手環，它包含姓名、家鄉以及GPS定位等信息，他們正在適應即將到來的美國生活。

迄今，對中美洲移民最典型的社會調查仍是蘇亞雷斯·奧羅斯科夫婦。1997年，這兩名社會工作者啟動了一項長達5年的入戶調查，研究對象是來自舊金山灣區、波士頓等地的20所公立中學的外來移民——他們抵達美國不久，年齡在9到14歲之間。

當被問及“你最喜歡美國哪方面”時，11歲的海地男孩回答說，“這里的殺戮更少。”

一名10歲的薩爾瓦多男孩則講述了他全家集體逃生的經歷。每當響起爆竹聲，他都會嚇得一頭扎進研究人員的懷中——長期飽受貧窮與暴力的襲擾，這些年幼的移民內心焦慮、抑郁，并普遍存在失眠現象。

“多數美國人認為我們懶惰，是黑幫分子和癮君子，到美國來就是為了搶走他們的飯碗。”來自舊金山灣區的一名14歲少年移民則如此描述。

多數成年移民也面臨著新的身份認同危機。皮尤研究中心針對1220名拉美裔成年人的問卷調查顯示，超過四分之三的受訪者自稱“墨西哥裔”“危地馬拉裔”“多米尼加裔”等，他們更多以自己或父輩的家鄉來界定身份。

“歸化不會立即發生，但他們會在一兩代人的時間內融入美國社會。”華盛頓美國大學歷史學教授阿蘭·M·克勞特認為。

每隔十年的美國人口大普査顯示，拉美裔人口2000年—2010年增速高達43%，遠遠高于9.7%的全國平均水平。短短10年間，拉美裔在美國總人口的占比從12.5%猛增至16.3%。按照如此速度增長，本世紀中期每3個美國人中就有1名拉美裔。

“西班牙語裔移民的挑戰”，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P·亨廷頓曾在2003年提出拉美裔移民所帶來的社會問題：他們保持著較高的生育率，卻保持著很低的入學率，通常在15%左右徘徊，這遠低于白人家庭83%的小學入學率；拉美裔移民的社交有著“擴大型親屬關系”傾向，總是在家庭成員、親戚之間保持著著頻繁的聯系。

傾向轉化為“拉幫結派”。當前，“MS-13”依舊是美國最兇惡的街頭黑幫之一，據說它的成員有一萬多人，以誕生地洛杉磯為中心遍及美國三十多個州。“MS”是西班牙文“野蠻的薩爾瓦多人”的縮寫。上世紀80年代，一百多萬名薩爾瓦多難民為逃避戰亂進入美國。其間，初來乍到的外來移民往往受到墨西哥黑幫和黑人幫派的欺負，一些薩爾瓦多移民選擇抱團“以暴制暴”。

根據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公告，“MS－13”涉及盜車、販毒、兇殺、強暴婦女等惡劣罪行，還與中美洲國家的幫派合作綁架敲詐移民家屬，并掌握著一條從美國延伸至墨西哥的走私路線，協助“基地”組織人員進入美國。

“移民大潮中也有來自中東的人。”2018年10月2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移民潮是對美國的“進攻”，已進入“全國性緊急狀態”。

反移民政策的社會代價正在顯現。一些經濟學家也批評說，如果美國政府堅持反移民政策，很多行業將面臨勞動力短缺問題；如果大量遣返移民，將導致中美洲國家更多的家庭陷入貧困，這可能導致更多的偷渡、走私和販毒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