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斌
政治哲學家桑德爾講的正義課曾風靡一時。正是從他的課中,許多人第一次聽說了“電車難題”等種種道德困境,然后自己思考幾分鐘,與友人激辯半小時,帶來一些智力愉悅感。
這些道德困境的實質,是一些思想實驗,觀察極限狀況對人性與道德的考驗,關注極端情形下人的道德選擇,從而思考哪些道德原則依據什么理由在起作用。正是基于這一特質,只要在和平與繁榮的環境之下,絕大多數人很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一回道德困境。
不過,反過來也不能說求索這些道德困境的答案是沒有意義或沒有用的。事實上,設置在極限條件之下的思想實驗往往會帶來新的視角、產生新的洞見。愛因斯坦16歲時曾做了一個思想實驗,幻想自己以光速在宇宙中追尋一道光,然后推理自己能看到什么。對這一問題的不斷追索,啟發他最終提出了狹義相對論。那么,對于道德困境,我們能有什么新視角?
自然權利解
桑德爾在課堂列舉了一個道德困境。情況A:有兩撥人面臨生命危險等待救治,一撥是五個人,另一撥是一個人,但時間與資源等所限,醫生只能救一邊,你覺得醫生應該救哪一撥人?對此,幾乎聽課的所有學生都會選擇救五個人。情況B:稍微改變條件,有五個人等著救命,醫生必須殺掉一人取其器官或血液才能救他們,否則他們就會死掉,你覺得醫生應該救哪一撥人?對此,幾乎所有聽課的學生都會選擇不殺人。
桑德爾認為,某些道德困境源于相互沖突的道德原則。在情況A中起作用的原則認為,我們應當盡可能多地挽救生命;而在情況B中主導的原則認為,即使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殺害一個無辜的人也是不對的。當我們面對一種情形時,譬如我們要挽救一些人的生命就必須殺害一個無辜的人,我們便遇到了一種道德困境。
但是,如果我們從個人權利的視角來看,這種道德困境是有解析解的。我們定義一組個人的自然權利:自我所有權,每個人是自己生命的所有者;無主物先占先得;有主物自愿交易;不得以暴力主動侵犯別人的前述權利;當別人主動侵犯你的前述權利時你可行使防衛性暴力。顯然,這是一組關于人的正當行為的規則。或者更準確地說,在一個種群或共同體之內每一個成員的正當行為的規則。
從這一定義出發,在情況B中,以聽課的學生或任何旁觀第三方的視角來看,如果醫生取一個無辜人的器官來救五個人,那就僭越了醫生的本分,侵犯了這個無辜者的生命權利,也就是違反了自然權利規則。但在情況A中,以聽課的學生或任何旁觀第三方的視角來看,醫生無論是選擇救五個人,還是救一個人,均不侵犯另一撥人的權利,因為,醫生是醫療服務的提供者,由于醫療資源所限與個人價值偏好,在抽象原則上他有權利根據任何理由與原則選擇服務對家,甚至他可以武斷地或根據擲色子產生的隨機結果選擇服務對家。
當然,在情況A中,從醫生本人的視角看,他選擇救五個人或是基于功利主義原則:他認為五個人生命的價值要大于一個人,體現了“更大的社會利益”。這背后隱含的假設是所有人的生命價值是同等的或大致同等的。
仍是情況A,現在改變隱含的假設。假設第一撥五個人都是普通人,做著普普通通的工作;第二撥一個人是一個很重要的人,譬如是著名的科學家,會給人類帶來重大的知識或技術進步。那么,從醫生本人的視角看,他會作何選擇呢?他會因為一位著名科學家的潛在貢獻要比五個人大而改為救科學家呢,還是堅持認為每一個人的生命價值是同等的而救五個人?前者有功利主義計算的意味。在這種情況下醫生本人似乎面臨著一種道德困境,當然,以旁觀第三方的視角來看醫生做任何選擇均不侵權、均不違背自然權利原則。
個人利益VS共同體利益
或有人認為上述對道德困境問題的權利優先解頑固地堅持個體主義原則,沒有考慮共同體利益。恰恰相反,自然權利原則恰恰體現了維系一個種群或共同體存繼與繁榮的最核心原則。這得從進化穩定策略(Evolutionarily Stable Strategy, ESS)的角度來理解自然權利。
ESS是進化博弈論的核心概念,是指一個種群的絕大部分成員所奉行的策略,而這種策略的好處是其他策略所比不上的,因而具有穩定性。ESS關鍵在于,對偏離ESS的行為有一種抑制作用,從而確保絕大多數行為向ESS收斂,所以是一個穩定均衡點。
在一個種群中,有三種策略可選:總是合作;總是背信;一報還一報。所有人都奉行“總是合作”似乎很美好,可惜此時“總是背信”有利可圖,采取“總是背信”的人會越來越多,奉行“總是合作”被背叛的概率也就越來越高。可見“總是合作”沒有穩定性,不是ESS。但每個人都奉行“總是背信”的社會,沒有任何長期穩定的合作可言。可見“總是背叛”,就種群存續之目的而言,也不是ESS。
“一報還一報”:A別人合作,你也合作,由此激發更多的合作,這就構成了對合作的正反饋;B別人背信,你以拒絕合作來報復,這就構成了對背信的負反饋,可抑制背信。相比“總是合作”,“一報還一報”能夠抑制背信;相比“總是背叛”,“一報還一報”能夠促進合作,優于其他策略,所以是ESS。
所以,尊重、不主動侵犯并反制侵犯每一個人的自然權利表面上是個體主義原則,實際上正是維系一個種群或共同體存繼與繁榮的進化穩定策略,是這個種群或共同體最核心、最長遠利益的體現。
或有人說:即便如此,個人利益與共同體利益之間,少數人利益與多數人利益之間仍會存在一些沖突的情形,很多道德困境即源于此,那么有沒有必要通過犧牲較小的個人利益或少數人利益,來實現較大的共同體利益或多數人利益?
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分幾種情形。
第一,個人或少數人因為自愿或職責所在而犧牲自己的利益,來維護與實現共同體利益或多數人利益,這是符合自然權利原則的。毀家紓難的英雄更是值得褒獎。
第二,帕累托改善,是說當一種資源配置上的改變沒有使得任何人利益受損而使得至少一人利益增進,從而社會利益增進了,這是很苛刻的條件。在很多情況下,是Kaldor-Hicks改善,即一種資源配置上的改變導致有人受益、有人受損,但受益要大于受損,即社會利益增進了。那么在必要的情況(權利受到侵犯的時候)下通過對利益受損人的補償,Kaldor-Hicks改善就轉化為帕累托改善,例如有污染的工業項目對周邊居民的補償,并沒有必要讓誰做無謂的、無償的犧牲。
真偽“更大的利益”
又有人設想出了一個體現少數人與多數人之間利益沖突的道德困境。假設有一個對腫瘤進行外科手術的醫療團隊。如果他們每臺手術都采用最標準的腫瘤根治術去處理,淋巴結清掃得很干凈,一年下來只能做500例;如果他們用腫瘤切除術,對淋巴結清掃進行簡單操作,一臺手術能省下一半時間,一年內可完成1000例。這兩種方法會影響患者的五年生存率,前一種慢工精細操作,5年后20人去世、還有480人健在;后一種快速粗放操作,5年后200人離世、800人幸存。作為醫生,你愿意保480人,還是保800人呢?
似乎醫生后一種選擇體現了“更大的社會利益”,這背后隱含的假設所有人的生命價值是同等的或大致同等的。這種功利主義計算是正當的嗎?是必要的嗎?
更大的問題在于,這個道德困境實質上賦予醫生超越眾生、高高在上、一念斷人生死的權力,Play God。設想這個醫療團隊擁有這樣的絕對權力,可以決定給患者做或不做手術,可以決定給患者做腫瘤根治術或腫瘤切除術,且患者知道醫生有這樣的權力,那么醫生就可以設租尋租,讓自己的權力換取最高的租金收入。在這個意義上,醫生有何道德困境?這一隱含前提本身就是對自然權利的侵犯,本身就是對共同體長遠利益、核心利益的侵犯。
真實的情況是,在一個自由競爭的醫療市場,永遠是患者在做選擇,永遠是患者根據諸多治療手段的療效、風險、成本與個人經濟承受力等因素選擇對自己最優的治療手段。因為五年生存率等治療質量上的差異,腫瘤根治術與腫瘤切除術這兩種醫療服務的價格會有顯著的差異,如果患者對腫瘤根治術的需求旺盛,由于價格變動的指引,相應的供給就會上升,就會有更多的醫生去做腫瘤根治術。患者去醫院,一是借助醫院的專業設備與醫生的專業知識獲得可靠的診斷結果,二是在得知診斷結果后,醫生把各種可能的治療手段的療效、風險與費用告知患者,讓患者在知情基礎上選擇對自己最優的治療手段,從來沒有醫生把自己認為對患者最優或體現了“更大的社會利益”的治療手段強加給患者的道理。所以,使用自然權利這把剃刀,就會發現這個道德困境在真實世界并不成立。
那么,真實世界存在體現個體與共同體之間利益沖突的道德困境嗎?答案是肯定的。在影片《戰略特勤組》里,恐怖分子在幾個城市放置了核彈,這些城市的居民危在旦夕。在抓獲了恐怖分子之后,為了獲得核彈位置的信息,男主角對恐怖分子進行了刑訊逼供,獲得了一些但不是全部核彈的位置信息。就在男主角威脅傷害恐怖分子的子女時,女主角介入表示反對,影片最后暗示有一顆核彈爆炸了。
為了保衛共同體相當多成員的生命安全,可否對實施威脅的恐怖分子進行刑訊逼供?可否通過株連妻孥的方式逼迫恐怖分子坦白?從自然權利的角度,共同體的每個成員都有權通過“一報還一報”捍衛自己的自然權利,那么,當面臨個體或其他共同體侵犯之時,共同體也有權通過“一報還一報”捍衛自身存續的權利嗎?
(作者系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