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燕
(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當代英國小說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的長篇小說《水之鄉》(Waterland)[1]是一部值得細讀深究的作品。國內外評論家對這部作品的探討多集中于文本的敘事結構及其后現代主義的歷史觀,而在《推敲“進步”話語——新型小說在19世紀的英國》一書中,殷企平特別指出了斯威夫特在小說中提到的“進步模型”,認為《水之鄉》在情節和敘事上都體現了對“豪氣沖天”的“進步”話語的挑戰[2]。這里的“進步”說的是社會轉型時期帶有“速度”感的進步,是許多后現代作家在作品中常常探討的主題。[3]
在《水之鄉》的第四十九章“關于帝國的構建”中,斯威夫特借主人公湯姆·克里克(Tom Crick)之口道出了他對“進步”的理解:
“世上有一種叫做‘進步’的東西。但它并沒有進步,它并不通向哪里。因為隨著‘進步’的進步,世界也會悄悄溜走。如果你能制止世界溜走,那就是進步。以我個人淺薄的理解,進步的最佳模型就是排水造田(land reclamation)。它不斷地收回它失去的東西,永無休止。”[4]319
此處的“reclamation”一詞在狹義上指的是小說中人們在芬斯沼澤為了開拓生存空間而進行的“排水造田”,但在英文中,這個詞除了“開墾土地”之意以外,還有“矯正”“復原”“收復”的含義,若是沒有特定的語境,我們難以在漢語中找到完全無損的翻譯。作為斯威夫特眼中的最佳進步模型,“reclamation”在《水之鄉》中的豐富內涵應當獲得更為充分的理解。
要談進步,我們就不可不談歷史。什么是歷史?斯威夫特在小說的扉頁上就特地告訴我們,歷史是一種“探究、調查、學習”,或是“對過去事件的敘述、史志”,又或是“任何敘述:記述、傳說、故事”。《水之鄉》這部小說正是在解釋廣義的歷史,而“reclamation”的廣義內涵又貫穿了整部小說對廣義歷史的解釋:從主人公對個人歷史進行糾錯矯正的“reclamation”,到芬斯沼澤的地區歷史上進行排水拓地的“reclamation”,再到自然界大水收復陸地的“reclamation”,最后到人類歷史周而往復的“reclamation”,各種含義的“reclamation”相互交織關聯,無不暗含了作者對歷史的反思,以及對全人類進步的終極拷問: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要到哪里去?
小說的主人公兼敘述者湯姆·克里克是一名歷史教員,但他的歷史課卻面臨著被合并刪減的命運,學生們也對歷史課缺乏興趣。于是,他開始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起了他的個人歷史,包括他與妻子瑪麗·梅特卡夫(Mary Metcalf)的情史、他父親所在的克里克家族和他母親所在的阿特金森家族幾代人的歷史。根據斯威夫特提供的三重“歷史”含義,這應該是“歷史”的第三種內涵,即“記述、傳說、故事”。湯姆講述個人歷史或者家族歷史只是在給一幫不愛聽宏大歷史的學生們講故事而已。但實際上,此刻的湯姆正處在人生的困局之中:他和妻子沒有孩子,曾經輝煌一時的家族如今沒了后人,妻子犯下了盜竊嬰兒的罪行,而自己的歷史課又被強行剝奪了地位。因此,他講“歷史”更多的是在“探究、調查”,是在“解釋湯姆的人生、瑪麗的人生、他父母的人生、他祖輩們的人生到底出了什么差錯”[5]29。通過回溯歷史,他想弄明白自己的家族如今為什么會走到這般田地,因而他要在講故事的過程中往回走,試圖在支離破碎的敘事中復原(reclaim)歷史、解釋歷史。然而,他“在這番煞費苦心的搜索中”,“發掘的只是比之前更多的神秘、更多的怪事、更多的奇跡和令人驚訝的東西”[4]55。
與湯姆不同,面對沒有孩子的現狀,妻子瑪麗的選擇是對其進行矯正(reclamation)——綁架他人的孩子。倘若我們能暫且不論是非對錯,瑪麗的瘋狂之舉倒是更為主動、直接、徹底。她并非天生不孕,而是曾經懵懂的性愛和魯莽的墮胎經歷讓她永遠地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喪失理智的她想要重新擁有做媽媽的權利,想要借此收回她失去的東西。在正常人眼里,瑪麗是該待在瘋人院里的人,她所做的矯正是荒謬的;但在她自己眼里,她相信那個偷來的孩子就是她的,“因為上帝說我會有”[4]112。
小說中還有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人物,那就是湯姆的弟弟迪克·克里克(Dick Crick),他是一個“不能恢復正常的(irreclaimable)”[4]32智障。迪克的智力缺陷雖然是先天性的,但卻也是有歷史原因的。他是湯姆的外祖父歐內斯特·阿特金森(Earnest Atkinson)與湯姆的母親,即歐內斯特的親生女兒海倫(Helen)生下的孩子。在湯姆看來,迪克“是個不應該產生的東西”,是“某些事出了差錯,結果造成了他”[4]305。但在歐內斯特的眼里,他所造就的迪克“將要成為救世主”[4]306。這樣荒誕的期許恐怕難以成真,“不能恢復正常”的迪克又怎能復原家族的輝煌,怎能替歐內斯特實現“救世”的理想?
看來,湯姆、瑪麗、迪克的人生困局全都與下一代有關,換句話說,他們的家族到了他們這里就沒有未來了。個人歷史的復原與矯正都似乎無法如愿。但作者斯威夫特或許不這么認為。迪克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在疏浚船上縱身一躍,像“人魚”一樣跳進了烏斯河。迪克死了嗎?不,他應該是隨著河流進入了大自然的循環,因為“烏斯河通向海洋”[4]341。湯姆和瑪麗未出世的孩子也是如此:瑪麗墮胎后,湯姆將那“構成未來的東西”[4]288倒入了烏斯河,那是“一連串紅色的泡沫”,“隨著烏斯河緩慢的水流,向下流去”,“流向它出生的地方”[4]298。湯姆曾說他和瑪麗“有一河的孩子”[4]109,這并非只是一句用來自嘲的戲言。同樣進入了烏斯河的還有托馬斯·阿特金森(Thomas Atkinson)的妻子莎拉(Shara)。傳說,她在下葬的前夜逃出閣樓,跳進烏斯河,變成了美人魚。多年以后,歐內斯特·阿特金森的女兒海倫被暗示為莎拉的投胎轉世之身,而海倫與歐內斯特的不倫之戀所誕下的迪克又在小說的最后投入了烏斯河。不得不說,這是作者在文中埋下的環狀結構,最終實現這個家族的循環宿命的正是迪克。
湯姆和瑪麗的孩子、“無法恢復正常”的迪克,這些看似死去的人物實際上都在作者的安排下“回歸”了,進入了大自然的無限循環,收復了他們失去的東西,實現了自己的“reclamation”。這就是作者對這個家族命運的解釋:他們來自于水,他們回歸于水,他們終將在水中循環往復,“永無休止”。這是斯威夫特“并不通向哪里”的進步模型的一個化身。
為何斯威夫特筆下的水具有如此強大的魔力?這就要從芬斯這片土地的自然歷史說起了。
作者在小說的扉頁上引用了狄更斯的《偉大前程》中的一句話:“我們的家鄉是一片沼澤地……”淤泥與濁水融合而成的沼澤意象就是“水之鄉”或者說“洼地”(waterland)的主要面貌:
“關于芬斯的一個重要的事實是:它曾是一片水域,是填海開墾的土地……芬斯區是由淤泥形成的……淤泥:既塑造又破壞陸地;既創造又毀滅;既腐蝕又擴充;既非進步又非倒退……許多世紀以來,芬斯低地內沼澤和鹽水湖縱橫交錯,排水一直是個大難題。淤泥開始的工作,人類繼續進行墾荒(land reclamation)、排水。但土地開墾并非一日之功。它必定艱難,必定需要無盡的努力與謹慎。直到今天,芬斯低地仍處于開墾中(being reclaimed)。嚴格來說,芬斯沒有被開墾,它一直在被開墾中。”[4]8-9
芬斯的開墾(reclamation)進程就是作者對人類進步模型的呈現。芬斯的發展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的芬斯是一片水域。湯姆父親的祖輩克里克一族就是“水族”的代表,他們“插魚捕鴨”“靠水為生”[4]10,并不需要一片多么堅實的土地。荷蘭人的到來開啟了芬斯的第二個階段,他們將烏斯河的主流改道,引入大海,經過開挖支流、建渠排水、興筑堤壩等工程后,在芬斯創造出了一片牧場。然而,新挖的河道積滿了淤泥,新開墾的陸地面積不斷減小、下沉,導致河水向陸地倒流,村莊面臨著被淹沒的危險。于是,“水族”人開始干起了排水工人的工作,“不再為水而戰,而是與水為敵”[4]11。在人類的努力下,芬斯開始逐漸由水至陸轉型。而湯姆母親的祖輩阿特金森一族就是在此背景下崛起的“陸族”代表,他們“來自利姆河起源并向西流入烏斯河的群山間”[4]14,靠賣啤酒發家致富。在“陸族”看來,他們“必須幫助這些可憐的芬斯人。他們那悲慘的沼澤地需要些好酒。他們光靠水是活不下去的”[4]60,這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一絲救世的口吻。于是,阿特金森家族排水造田、興建水閘,還發展起了水運交通,擴大自己的產品銷量,富甲一方。然而,芬斯的命運并沒有就此塵埃落定,芬斯人永遠都在清理淤泥、筑堤防洪、守閘護地,可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會因洪水泛濫而遭災。就像斯威夫特所說的,芬斯一直在“被開墾中”,這就是這片洼地永恒的第三階段:水的力量與人類開墾的無限交鋒。
“有一種可以被稱為——借用古希臘語的一個詞‘傲慢自恃’的歷史理論。這種學說認為,有得必有失,一切成就必然伴隨著某種損失……盡管他們(旁觀者)也為自己參與修建這條能夠同行的河流感到自豪,但他們也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這世上沒有什么是永久的。而所有向前進的事物總有一天會倒退。這是自然世界的法則,也是人心的法則。”[4]64-65
斯威夫特用芬斯人的排水造田構建了人類徘徊于得失之間的進步模型:從第一階段的受制于自然,到第二階段自以為是的征服自然,再到第三階段的水陸交鋒。排水造田、征服自然表面上是在前進,但這樣的歷史觀是自大的;在《水之鄉》中,1815年和1816年的一場洪水就能淹沒數千英畝新開墾的耕地,而易入的洪水卻是人類修改河道的結果。芬斯發展進程的第三階段其實是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的不斷交替往復。人類的開疆擴土的“reclamation”無法永久,而大自然的“收復失地”的“reclamation”才是無限循環的。
其實,水與陸之間并不存在沖突,水之鄉本就是水與陸的結合體,真正存在沖突的是人與自然。郭昕在分析《水之鄉》時指出,阿特金森家族走向衰落的原因是他們忘記了自己興盛的根本——自然力[6]136。既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就是水擁有的魔力;人類只能暫時排水,大水終將會回來,這就是人類進步模型背后的自然力。人類表面上是占有主動性的那一方,但總是不自主甚至不自知地處于自然界的循環之中。
與水的漲落相似的還有革命。《水之鄉》的視野不只局限于芬斯一隅,還借助湯姆歷史老師的角色講起了法國大革命,宏大敘事作為插曲出現在了湯姆對個人史、家族史和地區史的講述中。小說的第十四章就名為“革命”:
“我是怎么向你們解釋‘革命’這個詞的含義的?它是一個圓圈,完成一個循環。我告訴過你們,盡管人們普遍認為革命是一次絕對的改變,一次轉型——進入未來的縱身一躍——然而幾乎任何一場革命自身都包含著一種雖然不明顯卻相反的趨勢:返回原點。一種補救;一種修復。是鑒于頹廢和謬誤對純潔和根基的重新肯定。重新回到起點……”[4]119
在湯姆的解釋下,革命成了一場懷舊、一場回歸、一場對過去的“reclamation”。他對法國大革命的這一論斷需要從兩個角度來理解。第一,斯威夫特認為,革命者的初衷帶有回歸性。他們的腦中沒有未來世界的藍圖,“他們的楷模是理想化了的古羅馬”,他們是“一群古典主義者”,響應盧梭 “回歸自然”的號召,“渴望回到過去”[4]119-120。第二,革命本身就是一場循環。韓偉華曾在《法國革命的兩度循環(1789-1880年)》一文中總結了弗朗索瓦·傅勒對法國大革命的評價,后者認為這場革命具有“從舊制度末年至第三共和國初期革命、反動與復辟不斷反復、回旋的奇特現象”,法國大革命在本質上是兩場大的循環[7]165。韓偉華評價法國大革命為“后世歷次革命之母”[7]167,因而斯威夫特選擇法國大革命作為湯姆·克里克的授課內容絕非偶然,它是宏大歷史的濃縮,是人類歷史的一面。
所謂革命,不只有政治軍事意義上的革命,還有科技革命,在斯威夫特的筆下,后者才更有可能終結歷史。比如,既可以用來運輸也可以用來轟炸的飛機,還有令作者陷入沉默的核裂變,這些科技革命和人類進步的產物帶來的不全是福祉,還有毀滅性的災難。“這偉大的所謂文明進步,無論在道德上還是在科技上,總是偕退化同行。”[4]117人類的進步由此發生了異化,光鮮亮麗的進步背后暗藏著血淋淋的代價。“我們怎么知道——迷失于沙漠之中時——我們是向著未來的綠洲前進,而非我們很久之前離開的另一種綠色極樂世界?” 因此,歷史是在進退之間往復,人類是在“繞圈”。
于是作者向我們發問,前進與后退之間,救贖究竟在哪一邊?當對前進產生質疑但又無法向后退的時候,我們至少得向后看。歷史教員與校長和學生之間的辯論就反映了斯威夫特對“向后看”的呼喚。校長劉易斯與湯姆之間的辯論是啟蒙史學觀與后現代歷史觀之間的沖突[8]37:前者認為“歷史就應該是無可爭辯的記錄進步的歷史”[4]135,而后者則認為“歷史是在事情出了差錯的地方開始的;歷史只和麻煩、困惑、悔恨共生”[4]90。相信歷史就是進步之史的校長主張裁減歷史科目,他“堅信教育的目的和內容都在于未來”[4]18,學生們需要的是實際的知識,所以一個探討過去的科目就得下課;而認為歷史是記錯之史的湯姆則告誡學生們要“從錯誤中學習,這樣未來才能更好”[4]91。
學生普賴斯與湯姆之間的辯論則是“此時此地”與“那時那地”的對撞:年輕的普賴斯認為此時此地才是重要的,對過去的歷史不以為意;但湯姆努力用自己的故事告訴孩子們,介于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此時此地是一個無法界定的區域,“生活是十分之一的‘此時此地’,十分之九的歷史課”[4]54。從湯姆的個人歷史我們知道,瑪麗的竊嬰行為需要從多年前少男少女們的情竇初開之中才能找到完整的解釋;迪克的身世之謎可以追溯到阿特金森家族數代人的往事。因此,想要解釋“此時此地”就必須要回到“那時那地”,“此時此地”轉瞬間就會成為“那時那地”,本質上也都是“那時那地”的累積。“只有動物才完全活在‘此時此地’”[4]55,而人類是有歷史的、會回憶的。
個人故事(his story)是如此,宏大歷史(History)也是如此。斯威夫特回顧著歷史的循環,重新審視徘徊于進退之間的所謂“進步”。倘若歷史的確走向了終點——比如一場洪水、一顆核彈——那么此時此地的“退”或許可以追溯到那時那地的“進”。倘若歷史還在繼續,那么此時此地的“進”很有可能會成為未來某一天的“退”。因為我們生活在歷史的循環中,大自然擁有神奇的復原(reclamation)力量,它能收復人類擅自霸占的一切。著名生態學家康芒納曾在《封閉的循環:自然、人、技術》一書中告誡世人,“在這個星球上是沒有什么可幸存的,除非它成為一個大的全球性整體中的一部分”[3]241,人類萬不可走向直線性的自我毀滅,必須遵循生命之圈的規則才能生存。斯威夫特用《水之鄉》中不同層次的歷史告訴我們,這樣的“圈”確實存在,而且力量巨大。如果我們不能從歷史的回顧中發現代價、找到解釋,自然的法則會讓一切回到原點,而原點處并沒有人類的存在。
《水之鄉》的原文開始于一個連詞“and”(還有),又結束于一個名詞“cycle”(摩托車;循環);整部小說沒有慣常的開頭,又以循環結束。湯姆的敘述只是這場循環中的一段。每一個人都是從宏大循環中的某個點出發的,也終將回歸于循環中的另一個點,若是將起點和終點剝離出來做一個比較,我們不一定是在前進,很有可能是在倒退。
認同現代文明當然非常重要,但這事關全人類的事業不能任由科學家和政治家操縱,人文應當參與其中。張德明在評價《水之鄉》時就認為它實踐了S. A.艾克什穆特在20世紀的預言:“文學與歷史學質上全新的結合將成為下個世紀智力生活的具有標志意義的事件,這種結合將成為科學知識的一種形式,其目的不在于對過去的個別方面進行專題研究,而在于對二者進行藝術綜合……”文學與歷史碰撞出的火花將為人類的前進之路增添一抹光亮。琳達·哈琴曾說:“后現代主義并不強烈企盼謀求一統化的愿景,它只管提出質疑。”[9]67但《水之鄉》并不僅僅是在質疑,更是在規勸。規勸人類回頭看一看,尋找解釋,尋找原因,回歸到正確的軌道上來。正如本文開篇所引用的作者之言,“如果你能制止世界溜走,那就是進步”——如果能不再倒退,這就是進步。
在快速“進步”的大背景下,清醒的不只有西方人。十八大以來,習近平就反復強調“綠水青山”,回歸人與自然的和諧。因而《水之鄉》給我們帶來的思考是深刻且具指導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