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詞疊字探析

郭艷莉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柳永是北宋大詞家，婉約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在宋代詞人中成就斐然。他極具創新精神，對宋詞進行了全面革新，注重在詞中運用各種藝術技巧，豐富并拓展了詞的表情達意功用。細讀柳詞，我們發現柳永在詞中廣泛運用了疊字修辭，使柳詞語言豐富多彩、自然妥帖，具有更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本文試從柳永詞中疊字的詞性和形式出發，分析柳詞中疊字的獨特運用，進而探討這些疊字為柳詞帶來的特殊藝術效果。

一、柳永詞中的疊字分析

疊字又叫“疊詞”“迭字”“重言”，等等，不同學者對其有不同的認識和理解。譚永祥將其定義為：“將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兩個字緊密相連地用在一起，造成形式上的整齊、語感上的和諧或加強形象的摹擬，這種修辭方法叫‘疊字’?！盵1]395疊字是古代詩人詞家特別喜愛的修辭方式，至宋代發展更為明豁。柳永在詞創作中大量使用了疊字這一修辭。以《柳永詞集》為文本統計，書中共詞作216首，其中使用疊字者便有155篇(包括重復使用的疊字)，約占總篇的71.76%。全集中共使用疊字299個，重復使用總計225次，單獨使用74次，分別約占使用總次數的75.25%和24.75%。疊字源于口語，柳永長期生活在市井底層，與普通民眾接觸交流廣泛，因此他創作的疊字大都通俗易懂，讀來音韻和諧、朗朗上口。他創作的各種題材的詞中皆有疊字，并且根據不同的思想內容、具體情境和句式結構的需要，使用不同的疊字，使讀者如臨其境、如聞其聲，真正達到了“情貌無遺”的獨特藝術效果，增添了詞的審美意蘊。

柳詞中有許多頻用疊字，其中“厭厭”(17處)、“盈盈”(16處)、“悄悄”(12處)、“人人(10處)”“迢迢”(9處)、“隱隱”(9處)使用頻繁，“沉沉”(7處)、“深深”(7處)、“脈脈”(6處)、“往往”(6處)、“聲聲”(6處)、“茫?！?6處)、“匆匆”(5處)、“驅驅”(5處)、“蕭蕭”(4處)、“遲遲”(4處)、“兩兩”(4處)、“醺醺”(4處)、“耿耿”(4處)、“閃閃”(4處)、“看看”(4處)、“瀟瀟”(3處)、“綿綿”(3處)、“漸漸”(3處)、“細細”(3處)、“黯黯”(3處)、“簇簇”(3處)、“翩翩”(3處)等也使用較多。此外，“年年”“歲歲”“夜夜”“三三”“兩兩”“草草”“樹樹”“處處”“顆顆”“輕輕”“頻頻”“嬉嬉”“紛紛”“颯颯”“淅淅”“軋軋”“巍巍”“郁郁”“漠漠”“巴巴”“冪冪”“夭夭”“溶溶”“行行”“念念”等諸多疊字也使用精到確當，收到了極好的藝術效果。疊字的獨特修辭功能使柳詞雅俗適宜，聲韻鏗鏘，使人如聞其聲、如睹其狀，妙趣橫生，給予讀者深刻的印象和特殊的審美享受。

(一) 柳永詞中疊字的詞性構成

柳永詞中的疊字詞性多樣，既有形容詞性疊字，也有副詞性、數詞性、名詞性、動詞性、擬聲詞性以及量詞性疊字。這些疊字鮮明生動地用于寫景狀物、描繪人物神態和心理、抒情遣懷、鑄造意境，語意豐富，意蘊十足，達到了形式美與內容美的統一，強化了柳詞的藝術張力。

1.形容詞性疊字

柳詞中運用得最多且最成功的是形容詞性疊字，這些疊字一般用來修飾、限定名詞，表示強調或加深事物特征的程度，也使自然事物或人物形象更加生動鮮明、形象傳神，抒發婉轉曲折、情意纏綿的情懷。

柳詞有部分形容性疊字用于狀物，極盡自然之能事。如，“黃鸝翩翩，乍遷芳樹”(《黃鶯兒·園林晴晝春誰主》)中，“翩翩”即展翅飛翔貌，春回大地，漂亮的黃鸝主宰了春光，在園林中翩翩起舞，形象突出了黃鸝的快活逍遙貌。再如，“泛畫鹢翩翩，靈鼉隱隱下前浦”(《引駕行·虹收殘雨》)中，“畫鹢”代指舟船，“翩翩”形容舟船穿行輕快的樣子，以船的輕快前行反襯詞人離開佳人的黯淡愁苦心情，意境幽涼?！傍P樓郁郁呈嘉瑞”中“郁郁”則呈現出鳳樓的宏偉壯觀。

柳永特別善于借形容性疊字描繪自然景物。和諧而連綿的疊字使自然景色的畫面生動鮮明、聲色交融、聲情并茂。這些疊字有“溶溶”“巍巍”“杳杳”“迢迢”“熙熙”“郁郁”“沉沉”“深深”“蕭蕭”“細細”“閃閃”“茫?！薄笆[蔥”“凜凜”“冪冪”“冉冉”“黯黯”“漠漠”“渺渺”，等等。舉數例簡要分析之，如，“楚天闊，浪浸斜陽，千里溶溶”。(《雪梅香·景蕭索》)中，“溶溶”，水流動的樣子，這里指江水一瀉千里，波浪浩蕩。詞人將悲秋傷情寄寓在極開闊而壯美的氣象上，落日漸漸浸沒在江水里，千里水波金光溶溶，水天一色，加重了情感抒發的力度。再如，“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鳳棲梧· 獨倚危樓風細細》)句中“細細”和“黯黯”以迷離的景象書畫了心神黯淡的主人公在風中獨倚高樓、極目天涯，思念遠方親人的畫面，渲染了凄楚悲涼的氣氛。又如，“風絮紛紛，煙蕪冉冉，永日畫闌，沉吟獨倚”(《望遠行·繡帷睡起》)，空中紛紛飄落的柳絮和云煙中冉冉茂盛的草叢表面是寫景，其實音節急促的“紛紛”道出了女主人公的迫切乞歸心理，而“冉冉”則以美麗的春景寫哀情，反襯女主人公無心欣賞這些美景的狀態。

除了狀物摹景，柳詞中還運用了不少傳神刻畫人物形象的形容性疊字。“盈盈”“厭厭”“翩翩”“嬉嬉”“醺醺”等疊字的使用自然無痕，將人物的情貌和神態細膩生動地展現出來，如在目前。柳詞中運用了多處“盈盈”來形容女子的美好儀容、舉止，凸顯女子的嬌美，如，“千嬌面、盈盈佇立，無言有淚，斷腸怎忍回顧”(《采蓮令·月華收》)中，“盈盈”二字將一個美麗多情的女子形象刻畫得十分可人憐惜。“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先睡”(《斗百花·滿搦宮腰纖細》)中，“盈盈”不僅寫出了女子身姿的美艷，也鮮活地寫出了新婚夜晚女子不敢面對丈夫時的羞怯模樣。再如，“春困厭厭，拋擲斗草功夫，冷落踏青心緒”。(《斗百花·煦色韶光明媚》)迷人的春光美景并未使主人公快樂起來，被拋棄的幽怨孤寂使她終日“厭厭”，精神不振，困惱無緒，無心參與賽百草和郊外踏青。再看，“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望海潮·東南形勝》)中，柳永巧用疊字“嬉嬉”，將湖邊怡然垂釣的老叟和湖中喜笑顏開采蓮的兒女形象活靈活現地展現在我們眼前，增添了許多生活風味。詞中描寫人們日常生活情狀的還有女兒們的“深深”笑靨、“盈盈”秋水、以酒遣憂排怨的“醺醺”醉態、心中幽怨難平的“綿綿”遠恨、和戀人分離時執手相送的“脈脈”情意，以及詞人因飽受相思之苦而生出的“耿耿”無眠愁腸，等等。這些疊字深刻細致地刻畫表現了人物的情態心緒，與情、景完美融合，極大地彰顯了柳詞的藝術魅力。

2.副詞性疊字

柳詞中副詞性疊字運用手法不一，用作動詞的修飾語和補語，或表示動作、場景的頻度或連續性，或借景表達舒緩、深沉的情調,或加強語氣，如：“更時展丹青，強拈書信頻頻看”(《鳳銜杯·追悔當初孤深愿》)中，“頻頻”為我們展現的是詞人為排遣思念之苦而一遍遍展開戀人書信觀看、睹物思人的癡情形象。同樣，“靈寶若珠璣，置之懷袖時時看”(《鳳銜杯·有美瑤卿能染翰》)中的“時時”表達的也是睹物以解相思之苦狀。“愿低帷昵枕，輕輕細說與”(《浪淘沙·夢覺》)中“輕輕”也為我們展現了一個期盼相聚時能向心上人輕柔細說他的痛苦相思的立體形象，情調深沉。正是因為詞人飽嘗相思之苦，所以“待這回、好好憐伊，更不輕離拆”(《征部樂·雅歡幽會》)。他期盼在京城奪魁后能立馬歸來“好好”珍愛苦等他的戀人，從此不再分離，哀婉的調子中有著重重許諾的情意。在“漸漸園林明媚。便好安排歡計”(《剔銀燈·何事春工用意》)和“時覺春殘，漸漸飄花絮”(《迷神引·紅板橋頭秋光暮》)兩句中，“漸漸”疊字雖相同，但前者表示園林慢慢春光明媚起來，是舒緩歡快的語調；后者則以暮春來臨柳絮漸飄的衰景襯托女子落寞等待“他”的愁苦心境，是深沉哀怨的調子?！帮L露漸變，悄悄至更闌……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戚氏·晚秋天》)中，“悄悄”寫出了時間之白駒過隙，在這孤凄之夜不知不覺就到了風寒露重的深夜時刻；“往往”則有深深的追悔苦悶和怨恨語氣，“我”一生“恣情忘性”，在歌樓花街等游樂地一年年耗費時光，最后落下“未名未祿”的悲涼，“往往”的短促凝制加強了悔恨的表達語氣。

3.數詞性疊字

柳詞中還靈活而獨特地運用了不少數詞性疊字，這些詞不僅表示事物數量之多，真切形容了特定的景物、情境，一定程度上加強了語氣，蘊含著特定的感情色彩和審美意蘊，渾圓流美的聲韻也帶給人悅耳動聽的音樂美的享受。如:“六六真游洞，三三物外天”(《巫山一段云·六六真游洞》)句中，“六六”指三十六洞天，“三三”即九重天，以兩兩相乘的手法指代具體描述的對象，富有趣味，同時對仗的寫法也使詞作豐潤和諧、婉轉動聽。“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當時事，一一堪垂淚”(《慢卷紬·閑窗燭暗》)兩句中的“兩兩三三”“一一”并非數量的簡單相加，它們的組合改變了詞義，表明了游玩浣紗女子的人數之多和心頭“當時事”的積加之多，豐富了意蘊，耐人尋味。同樣，“恣狂蹤跡，兩兩相呼，終朝霧吟鳳舞”(《黃鶯兒·園林晴晝春誰主》)“兩兩輕舠飛畫楫，競奪錦標霞爛”(《破陣樂·露花倒影》)兩句中的“兩兩”都是所描寫之物的虛量，前面的“兩兩”二字寫活了眾多黃鸝兩兩相呼、恣意鳴唱的逍遙自在情景，后者則描繪了數葉扁舟在畫楫上競相奪錦櫥之戲的熱鬧場面。柳永對數量疊字的使用形同而意不同，在別具一格的變化中不斷造出新奇婉約之美。

4.名詞性疊字

名詞性疊字一經柳永創作之后往往產生了與原先的兩個單音節字分別使用時不同的新的含義，它們不是表示名詞事物的復數相加，而多半表示“每每”“每一”“普遍”之意，在表達效果上起強調和突出作用。如：“遇年年、嘉節清和，頒率土稱觴”(《送征衣·過邵陽》)；“愿歲歲，天仗里、常瞻鳳輦”(《傾杯月·禁漏花深》)；“夜夜姑蘇城外，當時月、但空照荒臺”(《西施·苧羅妖艷世難偕》)；“言語似嬌鶯，一聲聲堪聽”(《晝夜月·秀香家住桃花徑》)；“金柳搖風樹樹，系彩舫龍舟遙岸”(《破陣月·露花倒影》)；“更憑錦字，字字說情憀”(《西施·自從回步百家橋》)。這里的“年年”“歲歲”“夜夜”“聲聲”“樹樹”“字字”總括了時間、空間或事物，含有“每一”“所有”的意思，表達或頌揚或期愿或孤凄或纏綿悱惻的情感，同時使句子整齊勻稱，延長了樂音，形成了一曲三折之妙。而“那人人，昨夜分明，許伊偕老”(《兩同心· 嫩臉修娥》)中的“人人”則是單純地為湊足音節。此外，詞人還在詞作中運用了很多女性的專有名字，《柳永詞集》中有“英英”“蟲蟲”“香香”“師師”“安安”“東東”等美麗女子，詞人甚至用“奶奶”這一稱呼，表達對她們的喜歡以及對她們的友誼和愛情的熱切肯定。

5.動詞性疊字

柳詞中動詞性疊字不多見，多半表示動作的連續或行為的加深，在人物的動作行為中含蓄委婉地傳達主人公或詞人的復雜情感?！跋氲劾锟纯?，名園芳榭，爛漫鶯花好”(《古傾杯·凍水消痕》)中通過“看看”的動作，表達了詞人對帝都的熱愛和向往，暗示著韶華已逝、功名未就、與帝都無緣的悲哀?！靶行杏謿v孤村，楚天闊、望中未曉”(《輪臺子·一枕清宵好夢》)中用“行行”表示行而又行的動作，突出路程的遙遠。“算得佳人凝恨切。應念念，歸時節”(《塞孤·一聲雞》)中，“念念”表示佳人盼望心上人能經常想念惦記自己，能早日歸來重聚，殷切相思之情溢于言表。

6.擬聲詞疊字

疊字形式構成的擬聲詞表純音，可以惟妙惟肖地模擬事物和自然界的各種客觀聲音，使詩詞具有動態感、音樂感和真實感，同時能更好地制造、渲染特定氣氛，促進情感的抒發。柳永以獨特手法傳神地模擬出葉、風、雨、雪、塵、開窗、動物等的聲音，這些音響逼真細膩、富有節奏，如：

在“空階下、木葉飄零，颯颯聲干，狂風亂掃”(《傾杯·水鄉天氣》)中，“颯颯”二字出于《楚辭·九歌·山鬼》篇的“風颯颯兮木蕭蕭”，這里詞人用于形容風吹動樹葉而發出的聲音，體物為妙。同時，柳永在“颯颯霜飄鴛瓦，翠幕輕寒微透”(《斗百花·颯颯霜飄鴛瓦》)中將“颯颯”用于形容深秋之風聲，深秋的冷風吹動鴛鴦瓦上的霜花，襯得長門宮更加清冷蕭瑟。再看“夢覺小庭院，冷風淅淅，疏雨瀟瀟”(《臨江仙·夢覺小庭院》)句，此句連用兩處擬聲疊字，既有對稱的和諧美感，又通過“淅淅”和“瀟瀟”真實再現了主人公寂寥蒼涼心境下目睹深秋時風雨急驟的衰景，傷感意味更濃。又如；“長空降瑞，寒風翦，淅淅瑤花初下”(《望遠行·長空降瑞》)，“瑤花”指的是雪花，詞人用“淅淅”形象描摹了雪花紛紛下落的極靜聲音。在柳永筆下，塵也有它下落的音響，“金鵝扇掩調累累，文杏梁高塵簌簌”(《木蘭花·佳娘捧板花鈿簇》)，以“簌簌”形容塵的紛繁而輕，使之具體可感。此外，柳永還將開窗的聲音形容為“軋軋”，讀來自然貼切。擬動物的象聲詞，如“繁華處，悄無睹，惟聞麋鹿呦呦”(《雙聲子·晚天蕭索》)和“幽蛩切切秋吟苦”(《女冠子·斷云殘雨》)中，柳永以“呦呦”形容麋鹿的鳴呼是化用《詩經·鹿鳴》中“呦呦鹿鳴”；“切切”形容動物聲音的凄切細急，源自唐皇甫冉的“陰蟲切切不堪聞”，作者此處借蟋蟀的凄切苦吟聲托出女子的強烈怨情，意境凄清深邃。

7.量詞性疊字

此外，柳詞中還運用了量詞性疊字，既表示事物數量多的特征，也有一種疊音的語韻美。如，“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甘草子·秋暮》)中，“顆顆”新穎地寫出雨灑衰荷跳珠亂濺的景象，給人以實感，同時也借聲音的繁復和諧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柳詞以豐富多彩的名詞性疊字將物、景、聲、情契合融為一體，為我們呈現出北宋多方面的社會生活，反映了北宋繁盛的社會景象，描繪出一幅幅真實客觀的生活畫卷，也使我們看到那個時代下層不幸女子的痛苦遭遇，整體上表現出宏闊而深刻的文學藝術內涵，增強了其詞的審美意蘊和藝術價值。

(二)柳永詞中疊字的形式

柳永運用疊字十分圓熟，他充分利用疊字的不同形式以達到最高的音樂、情感和審美的表達效果。從《柳永詞集》看，他主要使用了單疊型、部分重疊型、雙疊型以及特殊的三疊型疊字形式。從句中位置看，這些疊字可位于句子開頭，如：“簌簌輕裙，妙盡尖新”(《浪淘沙令·有個人人》)；“盡日憑高目，脈脈春情緒”(《西平樂·盡日憑高目》)；可位于句子中間，如，“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醉蓬萊·漸亭皋葉下》)，“薰風簾幕無人，永晝厭厭如度歲”(《郭郎兒近·帝里》)；可處于句子結尾，如，“指帝城歸路，但煙水茫茫”，(《臨江仙引·渡口》)“贏得無言悄悄，憑闌盡日踟躕”(《木蘭花慢·倚危樓佇立》)；可位于句子兩端，如，“因驚路遠人還遠，縱得心同寢未同”(《瑞鷓鴣·吹破殘煙如夜風》)，“去年今夜，扇兒扇我，情人何處？”(《女冠子·火云初布》)還可以獨立成句，如，“明月明月明月”，(《望漢月·明月明月明月》)，“盈盈。斗草踏青”(《木蘭花慢·拆桐花爛漫》)。這些疊字極盡形式變化之能事，擴大了柳詞的藝術表現力。

1.單疊型疊字

單疊型疊字即AA式的雙音節疊字，屬于構形變化。柳永運用的單疊型疊字特別豐富，所占比重很大，可以充當形容詞、副詞、名詞、數詞、量詞等，這種疊法在柳詞中最常見。如：“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醉蓬萊·漸亭皋葉下》)，“動清籟、蕭蕭庭樹”(《女冠子·斷云殘雨》)，“夜來匆匆飲散，欹枕背燈睡”(《夢還京·夜來匆匆飲散》)，“巴巴望曉，怎生捱、更迢遞”(《瓜茉莉·每到秋來》)，“走舟車向此，人人奔名競利”(《定風波·佇立長堤》)，“當時事，一一堪垂淚”(《慢卷紬·閑窗燭暗》)，“亂灑衰荷，顆顆真珠雨”(《甘草子·秋暮》)。

2. 重疊型疊字

這種疊字主要分為兩種形式，即ABB式和AAB式。 柳永詞中的ABB式疊字，在詞中也占部分比重，如：“人悄悄，夜沉沉。閉香閨、永棄鴛衾”(《離別難·花謝水流倏忽》)，“思悠悠”(《曲玉冠·隴首云飛》)，“簾垂深院冷蕭蕭”(《少年游· 簾垂深院冷蕭蕭》)，“陽烏光動，漸分山路迢迢”(《鳳歸云·向深秋》)，AAB式的疊字在柳詞中也有體現，如“知深深約，記得否？”(《迷神引·紅板橋頭秋光幕》)，“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婆羅門令·昨宵里》)，“深深處、瓊枝玉樹相倚”(《尉遲杯·寵佳麗》)，“曲岸垂楊，隱隱隔、桃花圃”(《洞仙歌·乘興》)，“雙雙戲、鸂鶒鴛鴦”(《如魚水·輕靄浮空》)，“引將蜂蝶燕和鶯，成陣價、忙忙走”(《紅窗迥·小園東》)。

3.雙疊型疊字

柳永詞中還有雙疊型疊字，這類疊字主要包括AABB式、ABAB式和ACAD式。這種疊字形式使詞的語言郎朗上口，增添了詞的韻律美，同時加重了語氣，使詞人的思想感情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柳詞中的AABB式疊字，可用來形容人物的容貌體態、時間、數量和行為狀態，等等。如：“笑靨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擊梧桐·笑靨深深》)，以“姿姿媚媚”道出了女子的嬌媚美麗。“試與問、朝朝暮暮”(《擊梧桐·笑靨深深》)中，“朝朝暮暮”表明了詞人想與心儀女子永久交好的愿望。“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夜半樂·凍云黯淡天氣》)，此句僅以“兩兩三三”四字便鮮明刻畫了眾多溫婉賢惠的浣紗游女形象。在“匆匆草草難留戀、還歸去、又無聊”(《燕歸梁·輕躡羅鞋掩絳綃》)中，“匆匆草草”表現了主人公與戀人短暫團聚后又要匆匆分離的痛苦無助心理，真實形象。柳詞中使用ABAB式疊字僅一例，“偷淚偷淚，那得分身應你”(《如夢令·郊外綠陰千里》)描寫的是離別時女子淚如雨下的濃濃不舍情懷。

柳詞中運用了很多ACAD式的四字疊字，這些疊字多是形容詞性、名詞性或動詞性短語。如，“早是多愁多病”(《傾杯·金風淡蕩》)，刻畫的是因無法與戀人相聚而苦思成病的愁苦女性形象；“思念多媚多嬌，咫尺千山隔”(《六么令·淡煙殘照》)，同樣描寫的是思念戀人的女性形象，這里詞人將思念之情用“多媚多嬌”形容出來，新穎別致，不落前人窠臼。此外，形容女子才能和容貌的疊字有“多才多藝”“傾國傾城”“一笑一傾城”；形容美好景色的疊字有“好天好景”“非霧非煙”；表示動作的有“輕偎輕倚”；表示狀況的有“未名未祿”，呈現出多樣化風格。

4.三疊型疊字

這類疊字在詞中比較少見，但柳詞中創造性地出現三例，柳永借景和事來抒發人物的強烈情感?！懊髟旅髟旅髟?。爭奈乍圓還缺”(《望漢月·明月明月明月》)，借月的不圓滿暗襯與愛人的不團圓；“山遠水遠人遠，音信難托”(《鳳凰閣·匆匆相見》)則以距離的遙遠表明相思之痛苦；“而今漸行漸遠，漸覺雖悔難追”(《駐馬聽·鳳枕鸞帷》)向我們傳達的是主人公追悔不珍惜當時人再也無法重回過去的悔恨和遺憾之情。

此外，柳詞中還有一種特殊的疊字法，且看：“驚回好夢，夢里欲歸歸不得”(《六么令·淡煙殘照》)。這是屬于頂真疊字，前一句結尾之字作為后一句的開頭之字，上遞下接，環環相扣、引人入勝，而且意義上銜接性強，收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良好表達效果。

二、柳永詞中疊字的藝術效果

柳永是寫景的一大能手，他所用的疊字很大一部分是通過摹形狀物擬聲，由此表現出渾闊高遠的意境。如，“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雨霖鈴·寒蟬凄切》)，詞人借無邊無際的“千里煙波”沉沉“暮靄”和遼闊的“楚天”渲染了一種黯淡凄涼的氛圍，情與景渾然相融，意境雄渾廣闊。在“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中，僅“瀟瀟”二字便令我們領略到寥廓江天經過大雨洗刷后澄澈如洗的清幽氣象，骨韻甚高。詞人寫夜景也是詞盡其妙，“極目處、亂云暗度，耿耿銀河高瀉”(《二郎神·炎光謝》)一句，“耿耿”向我們透露的不僅是銀河的明亮，正是“耿耿”銀河才使我們欣賞到高遠夜空中的縷縷彩云，給予我們特別絢爛的視覺享受。“遲遲淑景，煙和露潤，偏染長堤芳草。斷鴻隱隱歸飛，江天杳杳”(《古傾杯·凍水消痕》)句中，“遲遲”“隱隱”和“杳杳”同時向我們展示了春天陽光舒和、景色宜人的美景和孤鴻憂戚往回飛去、江水連天一線、杳杳幽遠的凄美景象，在極大的視覺反差中引出詞人幽深的愁情。在意境的創構上，柳永借助疊字開拓了巨大的審美想象空間，極盡韻味之致。

柳永長期生活在都市的下層，寄情于煙花柳巷，他特別欣賞那些才貌雙全的歌妓女子，用詞熱情地贊美她們，同時他也同情那些被壓迫女子，在詞中深刻細致地揭示了她們不幸的情感生活。疊字具有增強刻畫人物形象的作用，不僅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也可以很好地表達人物的情感，增強語言的表現力，更易引起讀者的共鳴，因而柳詞中選取了很多合適的疊字獨到地塑造了許多帶有濃郁生活氣息、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她們“笑靨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擊梧桐·笑靨深深》)，“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斷腸”(《柳腰輕·英英妙舞腰肢軟》)，“麗質盈盈，巧笑嬉嬉”“媚靨深深、百態千嬌”，擁有美麗姣好的容貌和纖細柔媚的身姿；她們“多才多藝”能歌善舞，可以“往往曲終情未盡”“妙舞腰肢軟”“命舞燕翩翩”；她們有一顆為愛執著的心，默默思念、守候自己的心上人，愁腸滿結，“道向我、轉覺厭厭，役夢勞魂苦相憶”(《征部樂·雅歡幽會》)，“及至厭厭獨自個，卻眼穿腸斷”(《安公子·夢覺清宵半》)；她們也因離別、被拋棄而怨恨惱怒、悔恨當初，“當時事、一一堪垂淚”(《滿卷軸·閑窗燭暗》)，“匆匆相見，懊惱恩情太薄”(《鳳凰閣·匆匆相見》)，“恨只恨，相違舊約”(同前)，這些女性的人物形象，她們的心理活動和精神風貌都通過柳永用筆不凡的疊字逼真細膩地刻畫了出來，自然真實并且飽滿。

疊字的形音義整齊對稱，優美復沓的疊字使詩詞參差頓挫、富有節奏，能有效增強詩詞的韻律美、音樂美，柳永便是借疊字的這種特殊效果巧妙的在詞中融入疊字，使詞句珠圓玉潤、和諧動聽，帶給讀者綿長婉轉、音聲紆徐的審美感受。如，“長空降瑞，寒風剪，淅淅瑤花初下”(《望遠行》)，“淅淅”音輕聲短，增強了輕盈的節奏，也令讀者立刻聯想到冬天的寂靜與大雪紛紛似有聲的奇妙場景。而“人面桃花，未知何處，但掩朱扉悄悄”(《滿朝歡·花隔銅壺》)，這句句尾的“悄悄”疊字，則延長了詞的音調，使詞的音樂節奏更加舒緩悠揚；再看“處處踏青斗草，人人看紅偎翠”(《內家嬌·煦景朝升》)中的“處處”“人人”音響和諧響亮，使詞的音樂節奏鏗鏘有力，造成一種停頓曲折的韻律美。恰到好處地“以文字之聲律助音樂之諧美”，顯示了柳永柳永作為宋詞一代作詞名手，他對疊字的運用十分純熟、自然渾成。這些疊字使柳詞的形式變化多端，有聲有色，自然流暢，同時也使柳詞充滿聲音美、韻律美、情景美和情感美，極大地增強了其詞語言的表現力，整體上為柳詞增添了無窮的藝術美感和感染力，形式美與意蘊美和諧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