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TPP自貿區從建立初始至今,美國因素在其中具有極大的影響力。盡管2017年特朗普上任初始即宣布退出TPP,但又在其余TPP成員國于2018年完成改版后的CPTPP自貿協定談判后表示考慮重回該協定的可能性,這一“反復”動向值得關注。本文通過追溯梳理美國自TPP出現以來在其中發揮的影響,進而對美國在亞太區域經濟合作中的決策風格與利益考量加以分析,以期“窺一斑而知全豹”,深入解析美國亞太戰略尤其是美國在亞太地區的經濟合作政策走向,從而為我國在相關區域的應對之策提供參考。
關鍵詞:TPP;區域經濟一體化;美國亞太戰略;亞太地區
中圖分類號:F757.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18)11-0106-07
作者簡介:張雄(1983-),男,陜西神木人,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大國關系與周邊外交、國際安全與戰略。
一、引言
自2017年以來,美國新任總統唐納德·特朗普一改前任總統奧巴馬推動貿易自由化的對外經濟合作政策走向,轉而趨向保守、強硬、“斤斤計較”的對外經濟政策,與包括傳統盟友國家在內的各主要經濟體不斷出現經貿爭端與摩擦。在其上任之初,首先就對傳統盟友加拿大與墨西哥發難,要求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區(NAFTA)的條款。隨后,又迅速兌現了其在競選期間的承諾,令美國直接退出了其前任奧巴馬政府花費大量精力物力推動完成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緊接著又在關稅層面不斷發難,一方面與中國貿易摩擦加劇、對進口自中國的數千億美元商品加征關稅;另一方面也對其它主要經濟體威脅加征關稅,包括來自歐盟的鋼鐵與鋁制品等。
面對這樣的局勢,包括中國、日本、歐盟、加拿大等國在內的各主要經濟體除與特朗普政府討價還價、盡力消弭貿易摩擦以外,都不約而同與其它國家及地區加強溝通,通過簽訂各種自由貿易協定來積極應對當前美國設置貿易壁壘給全球自由貿易帶來的消極影響。在亞洲地區,由中日韓與東盟國家推動的,涵蓋中日韓、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以及東盟十國的RCEP自貿區建設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盡管由于印度與東盟國家間仍有分歧,但RCEP自貿區預計會于2019年正式建成。歐洲方面,歐盟與拉丁美洲和澳大利亞、新西蘭分別進行自由貿易協定的談判工作,并且與加拿大、墨西哥分別深化了現有的自由貿易協定。與此同時,作為世界第二與第四大經濟體,歐盟與日本也于2017年12月完成了自由貿易協定的全部商談,并于2018年7月在東京簽字生效,其選擇簽字的時機也意在向世界顯示雙方繼續推動自由貿易的堅定信心。而對于此前最受矚目的TPP協定,在美國退出之后,日本在不利條件下繼續促成剩余的11個成員國達成一致,將改版后更名為CPTPP(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的自由貿易協定推動完成,目前已獲得日本、墨西哥、新加坡三國的國內批準,有望于2019年使協定全面生效。
盡管如此,對于當下的國際貿易環境,我們不能簡單地將特朗普政府目前的對外經濟政策判定為美國正在走向孤立主義,特別是自2018年起,特朗普幾次對于是否重返TPP自貿協定發表觀點,甚至一度高調宣布研究重新加入TPP的可行性,態度反復。同時,對于與其它經濟體特別是對歐盟的雙邊貿易談判,特朗普也并非一味的威脅上調關稅,而更像是“以打促談”來進一步推動雙邊共同的關稅減讓。縱觀美國21世紀以來近20年的對外經濟政策可以發現,美國對于經貿交往的政策并非是一成不變地堅持貿易保護主義或是堅持自由貿易規則,也并不總是恪守于某一個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或是世界貿易組織(WTO),而是顯現出了一定的靈活性與實用主義風格。現任總統特朗普由于其長期從商的背景經歷,更是突出這一靈活、彈性、實用主義的決策風格,特別是其對于TPP自由貿易協定的反復態度,值得我們關注與深入研究。同時,自21世紀初的WTO多哈回合陷入僵局至今,TPP自貿協定的發展脈絡其實可以看作是美國參與亞太區域經濟合作的一個縮影,其研究意義重大。本文正是基于這樣的觀察視角,擬通過梳理TPP自貿協定發展至今的歷史脈絡,考量其中的美國因素,從而分析美國在亞太區域經濟合作問題中的決策思路與未來可能的走向,為我國今后在該領域的應對之策提供參考。
二、對現有研究成果的文獻回顧
對于美國因素的關注可以說是學術界研究TPP的重要動因。在TPP自貿協定的動議出現之初,其實并未獲得學術界的過多關注,學者們真正開始特別關注并研究TPP并對其影響進行預測是在美國2008年宣布加入談判之后。至2012年開始,由于對奧巴馬政府的“重返亞太”與“亞太再平衡”戰略的關注,并擔憂其將對中國在亞洲乃至亞太地區的經濟合作布局造成重大影響,中國學術界開始大規模的研究業已由美國政府主導的TPP自貿區談判并產生諸多研究成果,相關研究多從經濟學與國際政治經濟學兩個角度展開。
在經濟學領域,學者們對于TPP自貿協定的研究主要是依托量化分析工具對TPP生效后各方受到的可能影響進行數據分析。學者萬璐在2011年運用全球貿易分析模型GTAP對美國加入TPP的可能性進行了模擬,并得出兩個結論:一是如果美國加入TPP,那么TPP成員國在GDP、貿易條件、福利等方面就會有所受益,而區外國家的相關利益將會受到一定的損害。二是如果美國僅限于與現有的TPP成員進行合作,那么美國得到的宏觀經濟正效應是有限的,而如果日本加入TPP,那么美國獲得的宏觀經濟正效應將進一步擴大。同時,為保護國內部分工業部門的相關利益,美國會積極推進與韓國等其它亞太國家的雙邊貿易合作[1]。較近的研究成果則有學者張珺等使用GTAP模型將當前缺失了美國的CPTPP自貿協定與中日韓和東盟推動的RCEP自貿協定的現有條款進行量化模擬分析,得出的結果發現CPTPP協議生效后,受負面影響最嚴重的將是東盟十國中未加入CPTPP的國家,而對于中國,盡管該協定將會對中國的GDP增長、貿易條件等帶來消極影響,但由于缺少了美國的加入,其對中國的負面效應將大大少于原有的TPP協定帶來的影響[2]。
除經濟學研究方法之外,中國的學術界更多的則是從國際政治經濟學與國際關系學科視角研究分析TPP對亞太地區以及對中國造成的影響,并試圖厘清美國在TPP自貿協定建設中的國際政治與戰略意圖。在相關研究成果中,很多觀點都認為美國在TPP自貿協定建設中所謀求的是對于亞太地區經濟規則的重塑。例如學者沈銘輝認為,TPP是美國為了進一步穩固國際經濟規則的制定權,用以應對東亞合作進程,特別是應對中國崛起而做出的反應。多年來,中國倡導“世界的多極化”,而美國現在開始通過TPP推行“多極化的亞洲”,TPP的戰略意義已經超過了其自身的傳統經濟含義[3]。陸建人的研究認為TPP具有跨度大、網絡化、質量高、開放性、時代性等一般FTA所沒有的特點,而美國加入TPP有四個原因:一是塑造跨太平洋自由貿易區的“新樣板”,為成立更大的“美式”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打下基礎;二是將TPP樹為美國區域貿易協定的新模式,進一步“拔高”標準,以獲得更大利益;三是抗衡東亞經濟一體化的進程,扭轉美國被排除在外的不利局面;四是將TPP作為通往FTAAP的橋梁,以實現美國在亞太地區的戰略布局[4]。學者孟夏等則在研究成果中進一步提出,TPP是目前美國著力打造的洲際FTA,其目的是構建 “可持續的21世紀貿易框架”,主導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進程。在市場準入、跨領域問題以及下一代貿易與投資議題等方面,美國都有其強烈的利益訴求。美國通過強調促進和保持開放的貿易與投資環境,實行市場為導向的、透明、非歧視性的政策,用以確保美國持續獲得最大經濟利益[5]。
除此以外,也有部分學者從大國關系的角度對美國在TPP建設中的意圖與其對亞太經濟一體化的規則制定施加的影響進行分析,認為美國在TPP建設中的作用實質上是對中國崛起的直接遏制,是對中國與東北亞、東南亞各個國家間建立與亞太經合組織(APEC)平行的各類自由貿易安排的針鋒相對,因此會不遺余力推動TPP自貿區盡早建成生效。如學者劉重力等認為,經濟干預是美國重返亞洲的一個重要表現,主要途徑是美國推行的新自由貿易區戰略,也即“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東亞FTA的發展,尤其是與東盟十國確定的“10+1”“10+3”“10+6”等合作機制把美國排除在外,使得美國在亞洲被邊緣化,同時中國地位的進一步上升也對美國形成威脅,這些都促使美國決定盡快在亞洲建立自己主導的貿易合作區。因此,美國就希望通過參與并主導TPP來實現“重返亞洲”的戰略,并以此干擾中國在東亞區域經濟的布局[6]。與此類似,學者全毅的研究認為,美國在東亞的經濟戰略是美國亞太戰略的一個重要部分,美國一直希望淡化東亞這個區域概念,將東亞盡量納入到亞太合作的框架下,防止出現一個類似歐盟、可與其相抗衡的強大經濟集團。特別是美國想通過TPP來牽制中國,遏制中國在東亞區域經濟的影響力,而中國也必須對此做出更多應對[7]。學者田海則認為,TPP的出現是APEC進程受挫的產物,APEC的貿易自由化和投資自由化的目標曾經帶來很多期待,但事后表明,APEC相對松散的組織架構并非一個機制化的國際組織實體,因此并不能真正促使區域經濟一體化形成。在這樣的條件下,美國通過TPP談判則可以對中國在“中國—東盟FTA”中日益發揮重要影響力的APEC起到制衡作用[8]。盡管這些觀點隨著特朗普政府一上任即退出了TPP協定而顯得在解釋力上有疑問,但從戰略角度剖析TPP協定的發展進程以及美國在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中的謀劃則是中國學術界不可或缺的一種前瞻性思維。較近的研究成果,如旨在分析特朗普政府重返TPP協定的可能性的《美國重返TPP的動機和可能性分析》一文中,作者王孝松教授對特朗普執政以來的對外經濟政策偏好及其在整個亞太地區的貿易政策走向進行了深入分析,認為盡管特朗普以尋求“公平貿易”、確保美國貿易利益為由退出了TPP,但TPP協定的“高標準自貿協定”的定位與特朗普對于自貿協定的訴求是契合的,并且從亞太戰略的角度來看,特朗普退出TPP并不意味著美國放棄了制衡中國的戰略意圖[9],因此必須重視美國重返TPP的可能性。
從國內學界現有的關于TPP的研究成果來看,可以發現無論是從經濟學視角還是國際關系學視角,美國因素都是學界在研究TPP自貿協定的過程中最為重要的研究動因。經濟學的研究多關注于量化預測美國加入與退出TPP自貿區可能給亞太區域內其它主要經濟體(特別是中國)帶來的貿易量與國內福利影響;國際關系與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更是關注美國加入(以及后來的退出)TPP自貿協定的全球戰略動機與后果。基于以上,本文擬著重從TPP發展脈絡的角度進行整體梳理,對美國在TPP自貿區自始至今所扮演的角色與施加的 影響進行歸納與總結,并試圖對美國在整個亞太區域經濟合作中的戰略考量的范圍加以分析。
三、TPP自貿區的發展脈絡與美國因素
盡管“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協定”(TPP)是由于美國參與其中的因素而受到廣泛關注,但其實這一自貿協定的最初階段并沒有美國的參與。早在2002年10月,智利、新西蘭、新加坡三國展開經濟一體化談判,希望建立一個區域貿易安排框架;2005年4月,文萊也加入談判,四國最終在2005年7月簽署了名為“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關系協定”(TPSEP)的自由貿易協定,并于2006年5月28日生效成立。按照這一協定,各成員國應于2015年前取消所有商品的關稅。此外,該協議還覆蓋了原產地規則、技術性貿易壁壘、服務貿易、知識產權、貿易救濟、動植物檢疫、政府采購、競爭政策等比較廣泛的議題,以及勞工標準、環境標準的兩個備忘錄,并加上了當時尚在談判中的金融服務與投資條款。盡管參與國家少,規模小,但相較于當時剛剛由關貿總協定(GATT)轉型而成的世界貿易組織(WTO)以及較為松散并缺乏制度約束力的亞太經合組織(APEC)而言,TPSEP無疑是一個一體化與開放程度“質量”較高的自貿協定。
TPSEP原本只是亞太地區為數眾多的次區域合作協定中的一個,而美國最終選中這一平臺并積極參與其中并非偶然。美國此前在克林頓政府任內大力推動APEC的建設,卻由于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中APEC的無所作為導致影響力受挫;加之1999年WTO西雅圖會議上美國與包括歐盟在內的各主要經濟體就農產品補貼、勞工標準等問題分歧巨大,因此開始轉向在其它平臺加強與亞太地區的經濟一體化建設。自小布什總統任內起,美國一方面與亞太國家中的智利、新加坡、澳大利亞簽訂雙邊FTA協定,另一方面繼續依托APEC這一區域論壇性質的平臺推動亞太地區的多邊自由貿易區建設。2006年11月,在越南河內舉行的第十四屆APEC峰會上,美國開始積極推動“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的建設,并成功地使FTAAP的內容加入到APEC的工作議程以及APEC峰會領導人聲明之中。但是APEC偏向“軟機制”的組織特性決定了FTAAP的推動進展緩慢,無法達到小布什政府的預期,因此在其任期的最后一年,美國將目光轉向了業已生效的TPSEP自貿協定。2008年2月,美國正式宣布加入TPSEP相關談判,并于3月、6月、9月就金融服務、投資議題舉行了三輪談判。2008年11月,在美國影響下,澳大利亞和秘魯也作出了加入TPSEP談判的承諾。
奧巴馬2009年上任之后,美國加大了在亞太地區推動經濟一體化的力度。2009年3月,美國國會舉行聽證會討論TPSEP相關議題,絕大多數工商界團體都表示支持這一議題。此后,美國借助TPSEP已有協定,全方位主導談判,并不斷爭取新成員國的加入。同為東盟成員的馬來西亞也于次年加入談判。在2011年于美國夏威夷檀香山舉行的APEC領導人峰會上,各方正式宣布了更名為Trans-Pacific Partnership(TPP)的自由貿易協定的建設。此后,美國的重要貿易伙伴墨西哥、加拿大也在2012年相繼宣布加入TPP的談判,日本也于2013年正式加入,此時的TPP自貿區已經成為了全球矚目的焦點之一。在世界經濟的層面來看,根據IMF統計,2010年宣布加入談判的TPP成員國GDP已經達到16.84萬億美元,占全球GDP總量的27%。隨著日本、加拿大、墨西哥等國的陸續加入,GDP規模將會增至24.91萬億美元,約占世界經濟總量的40%左右,將會是歐盟的1.5倍[10]。如果這一自貿區能夠得以最終實現,則將成為世界上最具經濟影響力的區域經濟一體化組織。而從一體化程度的層面來看,TPP自美國主導談判以來,一直致力于將其定位于高標準的、能成為21世紀經濟一體化合作的典范的自貿協定,其條款致力于推動成員國全面零關稅,服務貿易幾乎全部開放,成員國之間的跨境投資限制也大幅降低,并且這一自貿協定強調知識產權保護、勞工和環保等議題,幾乎就是美國國內經濟法律制度的延伸。此外,從美國的亞太區域戰略角度來看,這樣的高度一體化自貿協定可以從經濟手段加強與各加入TPP談判的亞洲盟國的戰略關系,維持美國在亞太的影響[11],也可認為是與奧巴馬政府在區域安全領域推動“亞太再平衡”戰略相輔相成的對外經濟戰略布局。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奧巴馬政府在連任之后,進一步加大力度推動TPP協定的多邊談判進程與尋求美國國內的支持,以求談判盡早完成,美國國會批準生效。在協議條款的談判方面,自日本加入TPP談判后,對于其農產品歷來的保護政策成為了TPP談判條款完成的阻力,然而日本最終還是在該領域做出了大幅減讓,如將給予美國的大米免關稅配額逐年提升至每年7萬噸,牛肉關稅也將逐年下降至最終的9%,以此換取美國對日本汽車零部件的大幅降稅。同時,在美國政府的堅持下,各方也最終同意了較為高標準的知識產權保護條款,最終全部條款達成一致,TPP條約于2015年完成談判,并于2016年初由全體12個成員國正式簽署。在美國國內政治決策過程方面,奧巴馬一直不遺余力地向國會爭取支持,尤其是從第二個任期起開始向國會尋求俗稱“快車道”的貿易促進授權(TPA),以期在TPP條約談判完成后盡快使美國國會對其表決。然而盡管美國國會在2015年6月給予了奧巴馬TPA授權,但由于國會內部兩黨均對TPP的一些條款,包括對藥品的知識產權保護以及勞工標準、環境標準等抱持一定意見,加之2016年TPP才完成簽署,而2016年又是總統選舉年,國會無暇也不愿全力商討TPP問題,致使奧巴馬未能成功在其卸任前令TPP議案在國會完成投票。
此后,美國在TPP問題上的態度急轉直下,尤其是新任總統特朗普在競選期間就幾次三番表示要退出TPP,要強調“美國優先”與“公平貿易”,反對現行的似乎是對美國不利、令美國產生貿易逆差并損失國內就業的自由貿易格局。2017年初,特朗普剛剛完成總統就職宣誓,便立刻宣布美國退出TPP協定,這使得TPP協定立時成為一紙空文。根據之前TPP12個成員國簽署的協議,條約生效必須經由6個以上的成員國批準,并且這些成員國的GDP總和必須占全體成員國GDP的85%以上。而由于美國的GDP已占全體成員國總和的60%,因此美國的退出意味著TPP協議已經無法滿足生效條件。在這種情況下,對于TPP寄予厚望并已在農產品條款上做出較大讓步的日本,試圖聯合其余的10個TPP成員國繼續推動TPP協定。起初其它成員國對此表現出一定程度的保留,僅有澳大利亞、新西蘭兩國較支持日本繼續推動TPP生效,但即使這三個國家的GDP相加,也僅占11國GDP總和的58%左右,而加拿大與墨西哥忙于應對特朗普政府提出的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區協議(NAFTA)的問題,并未對繼續TPP協定抱以足夠的關注。同時,無論是對于剩余TPP成員國中的發達經濟體還是較為落后的經濟體如越南等,失去了美國的潛在市場,實際上已經使TPP失去了最大的吸引力,因此較為支持修改美國退出之前的協議條款[12]。但日本最終還是成功地促成了TPP剩余11個成員國的聯合,將更名為CPTPP的自貿協議推動完成,并于2018年3月在智利簽署,目前其已獲得日本、墨西哥、新加坡三國的國內批準。CPTPP11個成員國的GDP占全球GDP的近14%,貿易額占全球比重也比原包含美國的TPP自貿區減少了近一半,但其還是維持了較高水平的一體化開放程度,保留了原TPP的大部分條款,例如對國有企業的信息公開條款以及跨國知識產權保護的大部分條款。同時,對于美國在主導談判時所堅持、而后隨著其退出而導致其它成員國不再認同的一些條款,CPTPP則將其暫時“凍結”(suspend),打包放入附錄中,這也是為美國日后再次加入CPTPP協議留下緩沖空間[13]。果不其然,特朗普政府也出現了態度反復,先是在2018年初的達沃斯論壇上宣稱自己既強調“美國優先”,也支持自由貿易,后又在4月間提出要研究重新加入TPP的可能性,這為CPTPP自貿區未來的走向留下了極大的想象空間。
四、美國在亞太區域經濟合作中的考量
通過前一部分對美國在TPP自貿協定從產生到發展過程中的角色與影響的分析,我們可以較為清晰的觀察到美國在亞太區域經濟合作中自始至終的一種實用主義風格。由于亞太地區對于美國的重要經濟價值與戰略意義,美國自二戰結束至今都一直對其保持著足夠的重視與謀劃。太平洋東岸的國家以及南太平洋的澳新兩國,作為美國傳統意義上的盟友,歷來對美國政策較為穩定,經濟連結也較為緊密。而太平洋西岸的亞洲地區,在長達數十年的冷戰時期都是兩大陣營的戰略前沿之一,美國在這一階段則一直在關貿總協定GATT的框架下對該地區的盟友國家采取較為寬容的貿易政策,這些國家也正是藉由這一有利因素發展了自己的經濟,并以此進一步加深了與美國的經貿交往。而在冷戰結束后,東盟的重組以及日本對于“亞洲共同體”的設想則使得美國需要從其它平臺保證自身在該地區的經濟合作主導地位,因此美國才會從克林頓政府時期起開始重視APEC的作用,并在小布什政府任內開始推動FTAAP的建設。
自21世紀初開始,WTO多哈回合陷入僵局,加之FTAAP的進展緩慢,使得美國開始更加專注于雙邊或較小范圍的多邊區域一體化選擇。此時美國在與亞太國家進行一系列雙邊FTA協定建設的同時,也將目光轉向了質量較高的TPSEP自貿區,并以此為平臺擴展成為之后的TPP自貿協定。棄WTO而轉向全力推進TPP,也同樣體現出了美國的實用主義考量在經濟外交中的應用:在GATT的早期階段,美國對于規則的制定具有較強的決定性,但在WTO多哈回合中,由于與歐盟以及發展中國家集團在諸多問題上的相持不下,導致美國對WTO規則制定的影響力下降,因此奧巴馬政府轉而在TPP的平臺推進“更高質量”亦即在開放程度上更符合美國利益的新世紀區域經濟一體化協定,努力將其打造為新世紀自由貿易協定的標桿,以此繼續主導國家間經濟合作機制與規則的制定權。
然而,奧巴馬政府最終未能推動TPP成功,其根本原因并非美國主導新世紀區域一體化規則制定的策略出現錯誤,而更多的是因為美國國內經濟的產業空心化所帶來的國內政治后果。特朗普的當選與上臺后推行的類似貿易保護主義的經濟政策則是這一后果的直接體現。TPP對于美國的中小企業與廣大勞工階層的利益顧及不夠,因此在美國國會的層面本身就有相應的反對聲音。但特朗普比前幾任總統更加靈活與實用主義的決策風格卻正好使得現任政府對于TPP以及其它任何亞太區域的經濟合作制度安排具有反復討價還價的可能。從國際關系學的新古典現實主義理論角度思考,更是可以使我們認識到對于國家決策者個人因素的研究在這一問題上的重要性。對于商人出身的特朗普來說,在討價還價中獲得更高經濟利益是其大多數決策考量的出發點,而與亞太地區整體的經濟交往對于美國經濟的重要性則是毫無疑問要首先考慮到的。
我們以APEC成員國作為亞太地區國家的代表,將APEC國家自2005年至2017年間與美國的進出口額逐年列出,從表1和表2中可以看到,無論是美國對APEC國家的出口還是進口,平均都占據美國當年總進出口額的六成以上。盡管每年對亞太地區國家的逆差都十分明顯,但美國的貨物貿易出口的大半也同樣是從亞太地區國家獲得,且自2011年起美國對亞太地區出口占其總出口額的比重還在逐年上升。因此,從最簡單的貿易利益層面來看,都不難判斷出特朗普絕不可能輕易放棄在亞太地區進一步推動自由貿易,并在適當的時機繼續站出來主導對這一區域的經濟一體化規則的塑造,這既是商人逐利本性所影響的,也是美國國內經濟利益及其利益集團的訴求所導向的。
五、小結
亞太區域經濟合作是美國對外經濟交往的重中之重,在巨大的經貿交往利益的決定性因素下,美國不可能不去謀求在該區域的經濟合作中發揮影響并制定規則。我們在厘清TPP自貿協定中的美國因素、美國影響的過程中,更是可以看到美國的對外經濟政策自始至終都在靈活地運用各種平臺、各種手段為其經濟利益的穩固與擴大服務——從WTO到APEC再到TPP,乃至于當下對TPP的反復態度。這種不拘泥于某一類貿易政策的對外經濟政策方向,在特朗普任期內得到了充分體現與加強,因此中國需要有更加務實而富有彈性的應對之策。在亞太經濟合作的問題上對一切區域一體化的或雙邊、或多變的制度安排抱持積極開放的態度,即使在當前與美國貿易出現摩擦的背景下也不可關閉協商溝通的大門,對于亞太地區的其它經濟體應積極探討加深雙邊經貿開放程度的互惠協定,同時對于包括CPTPP在內的現有自貿協定也應持積極態度,認真研究申請加入CPTPP的可行性。中國的“一帶一路”以及RCEP自貿區皆是以開放性、包容性為前提的區域經濟一體化安排動議,而在開放包容的基礎上,如果能夠展現出對包括美國在內的各主要經貿伙伴國家更為靈活務實的姿態,并以CPTPP的高標準開放程度作為進一步深化中國改革的動力,則定會在新世紀的國際經濟交往機制的形成過程中做到棋高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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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黎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