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時春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1620)
為提高庭審中對專門性問題的實質審查力度,2012年我國法律對有專門知識人的出庭作了專門規定,自此有專門知識的人出庭在三大訴訟程序中獲得確認。有專門知識人的通常被理論界稱為專家輔助人。有專門知識的人的資質認定、聘任、出具專家意見、出庭等方面構成了專家輔助人制度。專家輔助人制度自法律確定以來獲得了蓬勃發展,在威科先行法律數據中筆者以“專家輔助人”為關鍵詞,共搜到1 267份裁判文書。專家輔助人制度已運行五年有余,這么長的時間足以檢驗該制度是否達至設立初衷,通過對專家輔助人制度運行效果的考察,也足以發現制度方面有無做相應調整的必要。據此,筆者試圖以涉及專家輔助人的裁判文書為研究樣本,剖析專家輔助人制度運行狀況,以對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完善提供建議。
這一時期,我國關于專家輔助人的制度性規定主要是2001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民事證據規定》)。可以說,我國專家輔助人制度發軔于司法解釋,是司法實踐需求驅動的結果。《民事據規定》第六十一條規定:“當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一至二名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員出庭就案件的專門性問題進行說明。”其中的“具有專門知識的人”被視為專家輔助人,雖然這并非“有專門知識的人”第一次出現在我國的法律條文及司法解釋中①1979年的《刑事訴訟法》中已有兩處提到有專門知識的人,一處是第七十一條規定在現場勘查中偵查人員可以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另一處是第八十八條規定聘請有專門知識的人進行鑒定。,但是在庭審中引入除鑒定人以外的“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尚屬首次,尤其是“有專門知識的人”作為當事人的輔助人身份出現在法庭之中可謂開先河之舉,因此該條規定也被視為我國專家輔助人制度確定的標志。其產生是由于民事案件中“當事人依據自有的知識往往不能適應訴訟上的需要,委托的訴訟代理人一般也是在法律上有專長的律師,對案件事實中存在的技術性問題說不清楚。為了充分保護當事人訴訟法上的正當權利和實體法上的合法利益,有助于法官居中裁判和對事實的準確認定,在總結實踐經驗的基礎上,本條司法解釋創設了訴訟輔助人的制度。[1]”從最高院對《民事證據規定》出臺背景所作的解釋看,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出臺是為提高當事人對專門問題的認識能力,因此專家輔助人是由當事人申請,人民法院批準。
在專家輔助人的實務探索期,專家輔助人制度無論從理論研究還是實踐應用上來看均未得到重視。通過查閱中國知網可以發現,即使考慮到2012年前專家輔助人的稱謂尚未獲得業界廣泛認可這一客觀因素,2012年以前以專家輔助人為題的文章數量仍然偏少。從專家輔助人制度出臺之后,全國一些法院對專家輔助人的采用上看,專家輔助人在訴訟中出現的時間較晚,使用頻率也較低。2002年8月南京中院首次在庭審中采用專家輔助人制度[2],上海黃浦區人民法院于2005年1月,才首次準許原、被告聘請專家擔任輔助人出庭[3],北京海淀區人民院于2006年,首次采用專家輔助人出庭[4]。在威科法律先行數據庫中,以“專家輔助人”為關鍵詞,時間段設定為“2002.1.1-2013.1.1”,僅搜索到 50 份裁判文書。
2012年國家先后對《刑事訴訟法》和《民事訴訟法》做出了重大修正。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民事訴訟法》第七十九條都確認了專家輔助人制度。雖然《行政訴訟法》中沒有明文確認“專家輔助人”制度,但是“專家輔助人”制度屬于開庭審理階段的內容,根據《行政訴訟法》第一百零一條的規定,可以推定專家輔助人制度適用于行政訴訟。因此可以說,2012年是我國專家輔助人制度在訴訟中獲得全面確認的一年。然而關于專家輔助人出庭的作用,通常理解是輔助當事人(包括檢察院),但是《民事訴訟法》第七十九條關于檢察院在公訴時已經存在專家意見(包括鑒定意見),還能否就已有的專家意見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規定并不明確,這會造成專家輔助人就相同事項起到輔助專家(或鑒定人)的作用。
專家輔助人制度獲得法律地位后,關于專家輔助人制度的報道和研究也得以廣泛開展。在中國知網上以“專家輔助人”為題文章數量統計(圖1),2002年之前沒有一篇文章是以“專家輔助人”為題。2002年《民事證據規定》出臺后雖然討論專家輔助人制度的文章開始出現,但文章的數量仍然偏少,2012年前每年的數量都在10篇以下,2012年后,以專家輔助人為題的文章數量陡然增加,且研究也愈加深入,目前主要集中在專家輔助人的訴訟地位方面。

圖1 2002—2017年CNKI上以“專家輔助人”為題的文章數量示意圖
筆者以我國已公布的裁判文書為主要研究對象,對我國專家輔助人制度運行的情況做了研究。發現專家輔助人制度經過多年運行,已在司法實踐中暴露出諸多問題。
專家輔助人在涉及為法醫類、物證類、聲像資料、環境損害等四大類鑒定事項出具專家意見書,出庭提供專家意見時,其行為應視為鑒定行為。理由是,專家輔助人作為“有專門知識的人”在“四大類”鑒定領域出具訴訟中的專家意見與同為“有專門知識的人”的鑒定人在“四大類”鑒定領域出具訴訟中的專家意見,其行為性質不存在本質差異,因此對專家輔助人應與鑒定人同等管理,“四大類”鑒定領域專家輔助人制度理應受到相應鑒定管理制度的約束②根據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在(2016)吉24刑終104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中對專家輔助機構所出具專家意見的評判意見,“吉林泓源法醫學專家輔助人評鑒中心非經省級司法行政機關審核登記的鑒定機構,其從業人員亦非經省級司法行政機關審核登記的司法鑒定人,且該評鑒中心的經營方式只是提供評鑒質詢,而非鑒定意見。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及《司法鑒定人登記管理辦法》《司法鑒定機構登記管理辦法》的規定,吉林泓源法醫學專家輔助人評鑒中心的評鑒意見不能作為本案裁判的依據。”從該份裁定書,可以發現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認為專家人輔助機構出具涉及法醫類專家意見時,應視為鑒定行為,應遵守國家關于鑒定制度的相關規定。。
第一,對“四大類”鑒定領域專家輔助人行為性質認識不足,導致機構管理缺位。專家輔助人制度確立后,全國成立了很多專家輔助人機構。然而目前無論是生效裁判文書涉及的專家輔助人機構,還是通過百度搜索到的專家輔助人機構,它們中絕大部分業務范圍涵蓋“四大類”鑒定事項,甚至有的機構業務范圍就是“四大類”鑒定事項的部分或全部,根據機構的業務范圍,它們的機構性質部分或全部等同鑒定機構,應該比照鑒定機構對其進行管理。但是這些機構在國家司法鑒定名錄網上均查詢不到③http://www.sfjdml.com/web/toorg.。目前,通過公開查詢渠道可以獲得的專家輔助人機構的登記機構或者是市場監督管理部門(登記為公司、企業),或者是民政部門(登記為民辦非企業單位)。專家輔助人機構作為訴訟服務機構,對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提高司法公正與效率有重要作用。因此,對專家輔助人機構的準入應設立門檻。目前除《中華人民共和國計量法》外,對“四大類”以外的鑒定類機構國家沒有出臺系統的管理規定,但對“四大類”鑒定機構國家已經有多年的機構管理經驗,對涉“四大類”鑒定事項的專業輔助人機構,其設立和管理條件應比照鑒定機構。根據全國人大常委會 《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我國對“四大類”鑒定事項實行登記管理制度。司法鑒定管理部門對申請設立鑒定機構有嚴格的準入條件,根據《司法鑒定機構登記管理辦法》第十四條,申請設立司法鑒定機構對人員、場地、資金、儀器設備、鑒定能力等有明確規定。司法部還于2012年在全國推行強制認證認可制度,并對鑒定機構的鑒定項目實行定期能力驗證。這些都為鑒定機構建立并有效運行質量管理體系,保證鑒定機構提供正確的鑒定結果創造了條件。
然而現狀是,無論是市場監督管理部門審批的專家輔助人機構還是民政部門審批的專家輔助人機構,對其的管理都無法滿足訴訟實踐需要。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法人登記管理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登記管理條例》等的相關規定,公司、企業的設立條件主要是對名稱、股東數、認繳出資額、章程、住所等作概括性規定。根據《民辦非企業單位登記管理暫行條例》的相關規定,民辦非企業申請設立的條件,除增加了“經業務主管單位審查同意”外,其他申請設立條件還要低于企業、法人申請設立的條件。這些專家輔助人機構在設立條件審批方面沒有突出訴訟服務機構的特殊性,在運營管理方面也沒有相應的主管部門對其質量管理體系進行外部監督,很難保證其提供正確的專家意見。
第二,對“四大類”鑒定領域專家輔助人行為性質認識不足,導致人員管理缺位,影響專家輔助人專家意見證明力。專家輔助人制度確定后,越來越多的人以專家輔助人的身份進入訴訟領域。這些專家輔助人有的是以個人身份參與訴訟,有的是受專家輔助人機構委派參與訴訟。目前,我國尚未出臺關于專家輔助人的人員管理規定,甚至對已有相當管理經驗可供借鑒的涉“四大類”鑒定領域的專家輔助人的人員管理規定也尚付闕如。根據《司法鑒定人管理辦法》《司法部關于嚴格準入 嚴格監管提高司法鑒定質量和公信力的意見》,我國對“四大類”司法鑒定人實行嚴格管理,對“四大類”司法鑒定人的執業資格、技術能力、職業道德、繼續教育等都有明確規定。而涉“四大類”鑒定事項的專家輔助人的人員管理規定目前仍為空白。這會造成同時出庭對同一鑒定事項提供專門知識的雙方,一方“有專門知識的人”為經過嚴格資質認證的鑒定人,另一方“有專門知識的人”為沒有經過嚴格資質認證的專家輔助人,雙方所提供的專家意見證明力孰強孰弱可想而知。在判決書中我們會看到很多類似“專家輔助人出庭的陳述意見不足以推翻鑒定意見,本院不予采信④參見遼寧省錦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遼07刑終102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的表述。長此以往,不利于涉“四大類”鑒定領域專家輔助人制度的發展。
第一,部分地區存在專家輔助人制度異化為變相重復鑒定的情況。在部分地區檢察機關庭審時,提交鑒定意見的同時還就相同議題另外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檢察機關申請出庭的專家輔助人往往是本單位的鑒定人,甚至有專家輔助人成為檢察機關鑒定人新角色的趨勢[5]。檢察機關庭審時就未委托鑒定的事項申請專家輔助人出庭的作法,不存在異議。然而如果需要證明的事實已經由鑒定機構做出鑒定意見,根據相關法律法規,鑒定人有義務出庭就鑒定意見接受質詢。鑒定人本身就是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完全可以對委托鑒定事項做出解釋。如果再由另一機構的鑒定人對鑒定意見書作支持性解釋,另一機構鑒定人在對鑒定意見書審查的過程,也相當于一次鑒定,會出現由兩家鑒定機構鑒定人就同一委托事項出具相同鑒定意見并出庭的情形,鑒定意見的累加效應當然有利于增強鑒定意見的證明力,但另一機構鑒定人以“專家輔助人”之名行鑒定之實規避嚴格的鑒定管理制度,不僅程序不合法,還會造成對專家輔助人制度的異化。同時利用相同鑒定意見累加出現,達到影響證據證明力既不符合訴訟經濟的原則也沒有法律法規支持,該作法并不可取。
第二,專家輔助人出庭身份地位混亂。通過對以“專家輔助人”為關鍵詞搜索出的58例刑事裁判文書⑤在中國裁判文書網和威科先行法律數據,以“專家輔助人”為關鍵詞共搜得58個刑事裁判文書(截止時間:2018年6月25日)。中專家輔助人出庭身份的考察,發現專家輔助人在出庭時的身份包括:(1)大部分地方法院回避了專家輔助人的身份地位問題,往往將專家輔助人列于鑒定人之后,直接以“專家輔助人”稱呼。這種作法雖然從裁判文書上看不出有何不妥,但是無法解決現實中專家輔助人的席位問題。(2)有的地方法院將專家輔助人視為證人,如在(2017)川14刑初16號《刑事判決書》中,專家輔助人代某所提供的專家意見被稱為證人證言。不僅如此,其他四位被完全稱為證人者其所提供的證言內容與專家輔助人代某的基本無異,或許是代某同時是四川省安全生產專家委員會專家,故在其證人之外又多了專家輔助人的身份。將專家輔助人直接作為證人顯然與我國現行法律相沖突。(3)還有的地方專家輔助人可以成為訴訟代理人甚至辯護人。如在(2017)遼14刑終94號《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中,上訴人夏某的訴訟代理人徐某為遼寧法醫專家輔助人服務中心合伙人。可以推定徐某在訴訟中所起的作用應為專家輔助人。在大石橋市人民法院(2017)遼0882刑初502號《刑事判決書》中,遼寧法醫專家輔助人服務中心法醫徐克就是被告人劉某某的辯護人之一。根據2012年通過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二百一十六、二百一十七條可知,專家輔助人不得參與專業問題以外的法庭審理工作,據此可知專家輔助人身份與訴訟代理人、辯護人身份存在沖突,專家輔助人不能以訴訟代理人、辯護人的身份參與訴訟。
第三,刑事案件中由辯護人聘請的專家輔助人輔助事項絕大部分屬于“四大類”鑒定領域,辯護人申請的專家輔助人意見采信率低。通過對58個出現專家輔助人關鍵詞的刑事案件裁判文書進行分析發現,“四大類”鑒定領域的專家輔助人有50個,占比為86.2%。其中法醫類鑒定領域的專家輔助人有42個,占比為72.4%。可見專家輔助事項以“四大類”鑒定為主,且法醫類鑒定比例非常大。由辯護人申請或從內容上推斷為辯護人申請的專家輔助人共32人,專家輔助人意見被采信的共8例,采信率為25%。由辯護人聘請的專家輔助人意見采信率低,固然與我國司法鑒定領域加強管理,鑒定質量提高有一定關系[6]。但是從16例由檢察院或法院聘請的專家輔助人意見全部被采信的情況看,司法實踐中存在由辯護人聘請的專家輔助人和由檢察院聘請的專家輔助人區別對待的情況。
專家輔助人制度一推出,就引起強烈關注,然而在實踐中并未獲得應有的重視。在一些經濟欠發達的西部城市,庭審采用專家輔助人的時間較晚,2014年初,四川自貢才出現首例專家輔助人參與庭審的案件⑥http://news.huaxi100.com/show-152-416520-1.html.。專家輔助人制度未得到大范圍的應用,與其自身功能的局限有一定關聯性。
首先,法官對超出知識范疇的專業問題產生疑惑時,更愿意選擇專家咨詢制度。雖然專家輔助人制度多年前已獲得法律確認,但近年來專家咨詢制度也在法院系統如火如荼展開,各地法院紛紛成立專家咨詢委員會⑦在高級人民法院層面,據不完全統計,2013年12月,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成立“專家咨詢委員會”。2014年7月,2014年6月,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成立“專家咨詢委員會。”2014年7月,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成立“專家咨詢委員會”。2015年12月,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成“涉訴信訪難題專家咨詢委員會”。2016年3月,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成立“專家咨詢委員會。。一方面,相對于由一方聘請的專家輔助人,法院聘請的專家咨詢委員會成員立場更具中立性,其對專業問題的解釋也更容易得到法官的認可;另一方面,實踐中法官通常會發現面對復雜的專業問題,聆聽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的唇槍舌戰式的激烈辯論,不足以幫助他們對爭議事實問題做出判斷。但是,通過咨詢權威專家,由專家對專業問題做深入淺出的解釋,反而有助于他們理解爭議的事實問題。
其次,一方對鑒定意見有表面上的合理異議時,法官更愿意選擇重新鑒定。實踐中,當一方對鑒定意見提出異議,法官認為有表面上的合理性,甚至在法官認為鑒定意見與現有證據指向的案件走向完全相反時,法官更愿意選擇重新鑒定。這主要是由于重新鑒定時鑒定機構對該案的疑難程度有一定了解,鑒定更為慎重。而且,重新鑒定所選擇的鑒定機構也往往比初次鑒定選擇的鑒定機構更具權威性,鑒定意見的證明力更強。另外,在上海,如果重新鑒定的結果與初次鑒定的結果不同,法官還可以選擇由上海市專家鑒定委員會成員進行復核鑒定,對于希望通過鑒定最終解決案件的關鍵事實問題的法官來說,無疑是最優的選擇。
無論是“四大類”鑒定,還是其他的檢驗,專家輔助人的介入時間,通常是在專門性問題已經由專家(包括鑒定人)出具專家意見(包括鑒定意見)之后。專家輔助人對專門性問題所作的意見要么類似于文證審查,要么專家輔助人只能對二手材料做出檢驗。前者常見于法醫類鑒定,尤其是對死亡原因進行認定時,專家輔助人只能對已經出具的鑒定意見書進行審核。這一方面將專家輔助人的作用局限在鑒定程序睱疵的發現上,另一方面專家輔助人由于沒有參與尸體解剖,所提出的質疑往往很容易被駁回。在58例涉專家輔助人的刑事案件中,共有2例專家輔助人關于死亡原因的專家意見,均被法庭以“專家輔助人沒有參與尸檢”所提意見依據不足不予采信⑧參見浙江省臺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浙10刑初9號《刑事判決書》,海南省萬寧市人民法院(2016)瓊9006刑初254號《刑事判決書》。。后者常見于文書鑒定,專家輔助人據以得出鑒定意見的材料往往是復制件,復制件的鑒定難度遠高于原件的鑒定難度,意見出錯的可能概率上升,有一些鑒定項目甚至完全依靠復制件得不出意見。這些都限制了專家輔助人制度發揮作用。
首先,將專家輔助人制度與鑒定人制度整合為專家證人制度是對兩種無區分必要的同質性制度的整合。專家輔助人與鑒定人同屬“有專門知識的人”,均為訴訟提供“專家意見”,他們在本質上沒有差異性,不應將其進行區別對待,這一作法不利于專家輔助人的專家意見與鑒定意見在證明力方面獲得同等對待。兩者整合后,在專家證人制度中對有條件進行監管的專業事項列為鑒定,對鑒定機構、鑒定人、專家意見書等實行嚴格監管,但鑒定人提供的意見仍應視為專家證言。
其次,整合后的專家證人制度適應了社會發展的需要。建立專家證人制度最大的障礙來自我國的證人制度。“從立法的技術性來看,將專家輔助人視為專家證人與我國固有的證人制度相沖突,勢必要付出相當大的立法成本。[7]”我國現行法律對證人的規定是“知道案件情況的單位和個人”,也就是說證人是對所知道的案件事實提供言辭性陳述,證人不能發表言辭性評價。應當說我國的證人制度在社會尚未充分發展,社會分工不明確的階段是適合的,那時案件案情簡單,案件審理過程中不需要太多專門知識,法官也能夠理解大部分專門知識。但是,隨著社會的分工越來越精細,訴訟中經常涉及一些超出法官的理解范疇的專門知識,如果不承認專家證人證言的地位,會影響案件事實的認定。現實中已有法院將專家輔助人視為證人的判例,也并未造成不必要的混亂和麻煩。
而且,鑒定人的鑒定意見“除難以提供鑒定意見”外,鑒定意見的主要內容往往有利于一方當事人,對他方當事人不利。鑒定人的出庭行為也演變成支持一方訴求,與證人的作用無異。隨著《決定》的出臺,民營鑒定機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鑒定機構接受律師事務所委托的案件量大增,鑒定機構接受律師事務所委托是接受一方單獨委托。應該說鑒定機構接受公、檢兩家機構委托也屬于嚴格意義的單方委托,本質上與接受律師委托無異。雖然職業操守要求鑒定機構在單方委托中立場中立,但是委托機構可以不提交于己方不利的鑒定意見,因此單方委托鑒定的當事人所提交的鑒定意見尤其是在主要方面于己有利的鑒定意見,在這個層面上,鑒定人也可以視為一方的專家證人。
我國需要改變對專家輔助人的資質沒有要求的現狀,應對專家輔助人的資質作相應要求,防止偽專家干擾訴訟。而且需對專家輔助人的資質認定作區別對待。
第一,對于專家輔助事項為需要登記管理的“四大類”鑒定事項,專家輔助人的資質條件應與鑒定人相同。首先,我國的鑒定人數量截至2017年底已達49 498人,能夠滿足司法實踐中對專家輔助人數量上的需求;其次,如上文分析,專家輔助人提供專家意見的過程,等同于鑒定過程。而司法鑒定需要嚴格登記管理,因此對“四大類”鑒定領域專家輔助人應比照鑒定進行管理;最后,隨著程序正義觀念的深入人心,專家輔助人對鑒定意見的審核不僅限于鑒定意見實體的真實還包括鑒定程序合法。鑒定行業越來越規范,關于司法鑒定的認證認可活動對鑒定程序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非司法鑒定專業人士很難通過檢索來理解、掌握鑒定程序,對鑒定程序中可能存在的影響鑒定結果準確性的程序性違法也難以發現,不利于專家輔助人幫助發現案情真實的功能實現。
第二,對于專家輔助事項為非“四大類”鑒定事項,專家輔助人的資質條件應為實質要件。即其只要具有一定的科學技術知識或專門知識即可[8],采取現職相關性與工作年限相結合的方式進行認定。非“四大類”鑒定事項包羅萬象,有的專業知識偏屬技能操作型,有的專業知識偏屬理論研究型。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專門知識都屬于高階層職業群體掌控,因此不要求必須具有高學歷、高職稱或者權威的學術地位[9],即使“四大類”鑒定人也并非都是本科以上高學歷群體。筆者結合司法實踐中非“四大類”鑒定事項的內容,以及很多行業自設有學歷門檻的現實,認為只要專家輔助人在庭審時仍從事與出庭事項相關職業,并且從業三年以上應該能夠滿足專家輔助人的實踐需要。
目前,根據《民事訴訟法》第七十九條、《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專家輔助人出庭采用申請制,能否出庭由法庭決定。該作法不符合專家輔助人設立的初衷。專家輔助人是輔助當事人(包括檢察院),當事人是否需要輔助應由當事人自己決定而不應由法庭決定。筆者認為如果是一方當事人針對現有的專家意見有異議,專家意見的真實性需要法庭質證,這時異議方當事人聘請專家輔助人參與訴訟是立法本意;如果是當前庭審不存在專門知識的人提供專家意見,只是當事人認為就某一專門知識需要專家出庭向法官解釋⑨江西省鉛山縣人民法院(2017)贛1124刑初30號《刑事判決書》中,表明該案的專家輔助人陸葉某對被告人王林平處砂石混合料機械設備的性能發表專業意見,起到了補強被告人王林平的陳述的作用。,此時專家輔助人參與庭審也符合立法本意。因此,應當將專家輔助人的出庭決定權賦予當事人。
實踐中,有的當事人會先提供專家輔助人的書面意見,法庭在對該書面意見進行審查時,發現其形式不合法,將其排除,并不再允許當事人申請該專家輔助人出庭。這一作法往往容易引起當事人的異議,認為有失公允。實際上,如果允許當事人申請該專家輔助人出庭,通過法庭質證及法官的釋明,不采信專家輔助人意見的作法更具公信力。
絕大部分專家輔助人為出具專家意見,需要獲得某些機關、單位、甚至相對方配合,這時需要法院給予必要的支持。對于聘請律師代理的案件,律師的調查權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解決專家輔助人的需求。但是在有些時候,例如在文件檢驗類案件中,專家輔助人有時需要調閱原件進行檢驗,律師的調查權并不能保證專家輔助人可以調閱原件,此時需要法院針對專家輔助人的檢驗需求出具調查令。當然從節約司法資源的角度考慮,如果案件進入訴訟后由法院委托的鑒定事項,當事人可考慮在法院委托的鑒定機構進行鑒定時聘請專家參與對檢材、樣本的確認。
法院的配合義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單方聘請專家行為的肯定,故賦予法院為專家輔助人履行職責提供必要支持的義務必然改變單方委托鑒定的證據能力。從目前的司法實踐看,民事案件中有的司法部門對單方委托鑒定形成的意見并不當然支持,尤其是在另一方有異議的情況下,法院通常會再次委托鑒定。應當說不當然否定單方委托鑒定有助于節省司法資源,如果另一方有異議完全可以通過聘請專家輔助人對先前專家意見進行質證。這樣既節省司法資源,也提高訴訟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