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梅
劉一峰生于1884年,祖籍浙江鄞縣,世代業醫。他的祖父劉永泉系清室太醫院御醫。同仁堂鋪東樂印川諳知劉永泉品端術精,彼此又是桑梓之誼,欲請他來店襄理業務,劉婉卻,但介紹其子劉輔庭(即劉一峰之父)進了同仁堂。
劉一峰16歲時,也在藥行學徒。鑒于中藥傳統制法不衛生,劑型大,不便于服用,劉一峰遂有改革中藥的意圖,欲縮小劑型使中藥逐步走向科學化。他把他的想法和大哥劉翰臣商議,他大哥也有此意,并獲得他姐丈馬輝堂(興隆木廠經理)經濟上的支持。1902年,他們在大柵欄開設伊尹大藥房,由他大哥劉翰臣任經理,聘請了日本技師專門研究提煉藥物的精華,制成縮小易服的中藥劑型。當時制出的丸劑有肺病系統丸、胃病系統丸、肝病系統丸、婦科系統丸等,可惜不被當時社會所識,反而造成大量甘草、大黃、黃連等片子的積壓,未幾賠蝕關閉。這次失敗使劉一峰理解到中藥制劑科學化,需有雄厚的資金和權威人士的支持才能有所成就。但他對革新中藥這個志愿始終沒有放棄。
1900年八國聯軍侵入北京,劉一峰的父親劉輔庭目睹帝國主義者的焚燒搶掠,肆意屠殺,有感于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毅然規勸劉一峰要胸懷讀書報國的壯志,爭取在學術上有所造詣。1901年劉一峰考入京師大學堂(北京大學前身),一年后轉入郵傳部鐵路傳習所學習鐵路會計,同時在宣武門南堂學法文,畢業后被派到京漢鐵路局充當練習生。由于他勤奮好學,淳樸誠實,贏得局方領導賞識,被提升為站長、科長至會計處副處長。處長是法國人,當法國人離職后,他即代理處長職務。
其后,軍閥混戰,京漢鐵路局人事更迭頻繁,因為他熟悉業務又與銀行界多有往來,難以更換他。劉一峰先生秉性直爽,處事接物從無阿諛奉承之情,也無諱言忌語之意。1927年直系軍閥吳佩孚為了籌備軍餉,竟向京漢鐵路局勒索幾十萬元巨款。劉一峰拒不從命,并氣憤地說:“我是為國家鐵路服務,而不是為軍餉服務的。”吳佩孚得知軍餉未斂,系由劉一峰從中作梗掣肘,欲立即逮捕他。劉一峰聽到消息后,將家眷遷往天津避難。及至1928年京漢鐵路局南遷,北京鐵路局應時改稱為“平漢鐵路局北平辦事處”,遂又任命劉一峰為該辦事處處長,繼又聘請他為交通部參事,均被劉婉言謝絕。從此,劉一峰與京漢鐵路斷絕了關系。


為了中藥科學化,劉一峰感到還是應以中藥店為基礎,原打算在大柵欄開設藥鋪,劉一峰的父親對他們說:“我在同仁堂,不同意你們再在大柵欄開設藥鋪,搶同仁堂的生意。”這樣,他們只得另擇新址,于1908年在前門外楊梅竹斜街開設“同昌參茸莊”。劉一峰的大哥劉翰臣任經理,他熟悉業務,善于經營,遂籌資2萬兩紋銀,從事人參和鹿茸的經營。人參是每年從營口采購來的,鹿茸則是由東北買來的鹿在北京馴養,聘任技師,專門精制而成的。其經營范圍不僅在國內各地,而且遠銷東南亞一帶,打開了北京鹿茸出口的途徑。北京“鋸角”由于質高肥嫩,深受當地僑胞歡迎,享有盛名,曾獲巴拿馬賽會獎章。
當時他們的愿望并不滿足于同昌參茸莊的發展,于其父劉輔庭故去的第二年(即1919年)開設了“同濟堂”藥店。同濟堂坐落在大柵欄,在同仁堂斜對過,因劉一峰父親在同仁堂做事多年,熟知同仁堂制藥情況,并把配方傳給了劉翰臣,因而樂家對同濟堂的開業很不滿意,想方設法加以阻撓和刁難。后由馬輝堂拜托北京知名士紳找樂家疏通關系,幾經協商方作罷論。同濟堂沒被擠垮,而營業還很發達的原因:一則是由于劉翰臣接受劉輔庭的指教,醫療配方上有獨到之處,如小兒止嗽金丹、鷺鷥喀丸、參茸三腎粉、羚翹解毒丸(此方不同于其他藥店)等等,全部貨真價實;二是在經營管理上不次于同仁堂,采取薄利多銷。另外,為使企業得以發展,在開業時劉一峰倡議股東在開業后6年內不提取利潤,使企業資金得以周轉,因此在同藥行和銀行往來中樹立了信譽;三是當時劉一峰正供職于京漢鐵路局,交友甚廣,并在京漢鐵路沿線為同濟堂作廣告宣傳,收到了良效,因此營業蒸蒸日上,其營業額僅次于同仁堂。
宣武門外菜市口的“西鶴年堂”,開設于明嘉靖年間,是久負盛名的老字號。內懸匾額“鶴年堂”為明權臣嚴嵩手書,外面懸匾“西鶴年堂”。1927年,劉一峰以5萬銀元將鶴年堂鋪底倒過來。由于鶴年堂有遐邇知名的招牌,再加上劉家世代行醫有術的名聲,生意興隆盛于往昔。
同仁堂當時以丸散膏丹為主,鶴年堂則以湯劑飲片為業。鶴年堂選用上等地道藥材,精細加工,在飲片“刀工”上極其講究。如郁金、杭芍等切極薄片,黃芪切斜片,外表勻稱美觀便于煎服,在京首屈一指。鶴年堂的藥酒除原有虎骨酒外,增添了桔紅藥酒、佛手藥酒、玫瑰藥酒和茵陳藥酒等。均系按劉輔庭所遺配方,選用上等藥材加工炮制,深受患者歡迎。當時使館外賓亦爭相服用。
劉一峰在制藥方面聘用鶴年堂過去的老師傅,如耿溪賓、金甲三等為指導;在業務經營上聘用劉溫亭、祁月波為分號的經理,并施行了有成效的改革,為進一步使中藥科學化打下了基礎。
過去老藥鋪使用“龍門帳”,會計科目多不健全,只有進貨流水、銷貨流水和銀錢流水帳,根本不設商品細目,全憑年終實盤,所以無法準確計算盈虧。為改變這種情況,劉一峰采用新式簿記,使“帳管貨”、“帳控制錢”。為此,鶴年堂還專門成立稽核室,由劉一峰的五弟劉東如任主任。另外,還修建了宿舍與洗浴室。過去藥鋪沒有職工宿舍,多在前柜和配藥的地方隨便搭鋪,弄得雜亂無章,很不衛生。宿舍建成,致使門市、后廠分外清潔,一改舊觀。
1944年輔仁大學化學系教授郝岑(HOLGEN奧地利人),當時在學校教植物藥物學,對中藥深感興趣。他久聞鶴年堂之名,通過劉璞(劉一峰四子,輔仁大學化學系畢業)前往參觀。他全面地觀看了生藥的炮制、飲片加工、水蜜丸的加工等等,并參觀了養鹿場和暖房培育的植物藥材,如鮮石斛、鮮佩蘭、鮮藿香、鮮佛手、鮮薄荷、鮮菖蒲、鮮枇杷葉等20余種,他挑選了多種植物藥和飲片進行研究以備教學之用。參觀后劉一峰接待了他,用法語與之交談。郝岑教授說:“這個廠的生產工序是比較科學的,衛生方面也較好,比我過去所想象的中藥生產要好得多,給我留下較為良好的印象。”劉一峰謙虛地向他談到中藥加工仍需進行改革。為了進一步達到科學化,他又談出自己的志愿。郝岑教授說:“你們這個企業,開設在哥倫布發現美洲以前200余年,那時就有這樣的成就,說明中國的醫藥事業不是落后而是先進的。如果再以科學方法進行研究和改革,那么將來會在世界上作出更大的貢獻。”他對劉一峰能用流利的法語談話,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他建議能有機會引進國外的制藥技術和與外國藥廠合作來進行中藥改革,以促迅速完成。
為了擴大再生產,劉一峰用企業盈利于1929年在東安市場開設分店;1935年在西單商場開設第二分店;1936年繼在西安開設分店,由他四弟劉子衡任總經理。劉子衡退休后由劉一峰三子劉侶笙接任。鶴年堂經過劉一峰十幾年的經營,資本有所增加,但用于中藥科學化的資金則相差甚遠,因而他始終沒有忘記革新中藥的志愿,仍在創辦企業,積累資金。
由于劉一峰的志愿在中藥店未能實現,于是成立藥廠為中藥科學化奠基立業。1942年,福民藥廠(后改名福民藥廠股份有限公司)開設,廠址在朝內南小街,股東大部分是協和醫院教授和銀行老板,劉一峰被選任為董事長,其長子劉瑗任經理。劉一峰不惜高薪聘請著名教授薩本鐵擔任顧問,但因財力及技術力量所限,他改革中藥的志愿在解放前終未能實現。以后福民藥廠只能制做新藥制劑,供應市場需要,直至1955年并入公私合營三星藥廠。
劉一峰先生從事交通界和商業工作也有幾十年,曾博得當時銀行企業家的信任,并資助他參加社會活動。他曾被推選為國藥業公會主委。劉一峰認為國藥業歷來是一個比較守舊的行業,職工的文化水平很低,對于制藥配方只是口傳心授,制藥規格也不一致,車間衛生更不講究。針對這種情況,他竭力設法扭轉國藥業的落后面貌,提高職工的文化業務水平。劉一峰積極倡議,全力以赴創辦藥學講習所,很快就得到同業,尤其是同仁堂樂家的大力支持,遂于1939年至1942年開辦了兩期(每期兩年)藥學講習所,地址設在天安門午門東西配房里。公會也明確規定,凡是北京的藥鋪必須抽調一名調劑員參加學習。學習是輪訓辦法,聘請當時名醫汪逢春、趙叔平主持教務兼講課。另聘楊椒澄、瞿文樓、安干清等名醫任教師。在培訓中除講解藥理和制藥規程外,更要闡明商業道德,使他們領會到國藥行業不僅是為了賺錢,而是治病救人。通過培訓學習,不少學員業務進步很快,使中藥在炮制上有所提高。另有學員如郭世奎、劉少章、李茂如等被培養成著名的中醫師。
劉一峰還被聘任為中山公園董事會董事。董事會是由北洋政府內務部長朱啟鈐發起的,并由他任董事長。董事是招聘的社會名流和銀行經理,董事會的基金是由諸董事慷慨解囊,少則50元多則500元籌集的。董事會首先在中山公園興建了聞名京城,供人觀賞用的唐花塢。劉一峰還熱心公益事業,籌劃資金建立了北京市助產學校和普勵小學。
在敵偽時期,當余晉和、劉玉書任北京市市長時,曾商請劉一峰出面擔任商會會長,但劉不愿從事賣國求榮的勾當,遂聲稱有病,能力不夠,婉言謝絕。這時候劉一峰的兒子劉瑗在西貢經商來信說:“我要回國到重慶內地去。”日本人得知情報后,認為劉瑗有抗日嫌疑,派兵將劉宅包圍了。后經鹽業銀行擔保他絕無政治背景和其他活動,日本人才把憲兵撤走。這件事更刺激了劉一峰,誓言絕不參加一切社會活動。在國民黨統治時期,北平市特別市黨部了解到他的聲望和社會地位,曾提名讓他競選北平市參議員,但劉一峰說:“我一輩子不懂政治,在實業界發揮能力吧。”國民黨市黨部無奈,只好作罷。
原北京電車公司是中法合辦的企業,主要由金城、鹽業、中南、大陸銀行投資,他們推薦劉一峰為中方股東的代理人兼會計處處長。那時,法國方面主要是提供工程技術人員幫助設計。“七·七”事變,日本人占領電車公司以后,劉即離開。抗戰勝利后,四大銀行又薦舉他擔任董事會的常務董事。
1948年3月,劉一峰的女婿沈大政結識了當時中共地下黨的一位負責人梁一求同志。梁告訴劉一峰說:“不論北平是和平解放,還是打起來,一定要保護好電車公司,不讓國民黨破壞。”劉一峰是當時電車公司駐廠的常務董事,遂責無旁貸秘密地承接了這一光榮任務。當北平被圍時,電車公司沒有收入,工資難付。職工心情惶悚,廠內秩序混亂。這時劉一峰見勢不佳,四處奔走,多方聯系,設法尋求當時銀行界的老板及社會名流籌資借貸,先發工資以維生計,才穩定了局面。職工在當時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下成立了電車公司護廠組織,圓滿地完成了這一光榮使命,沒給國民黨特務分子以可乘之機。
1949年后,黨和政府對劉一峰的身世、境況和表現有所了解。1949年初,中共北京市委的崔月犁、鄭懷之等同志曾邀請劉一峰共同商議如何協助政府宣傳工商業政策,使人們打消顧慮,安下心來做買賣。劉一峰先生欣喜承諾,滿懷信心地與傅華亭、浦潔修等在黨的領導下積極籌備成立北京市工商業聯合會組織,宣傳黨對工商業“發展生產、繁榮經濟、公私兼顧、勞資兩利”的政策。后劉一峰當選為工商業聯合會籌備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傅華亭任主任委員。
1949年,在新中國開國大典時,劉一峰以北京市工商界代表的身份參加國慶觀禮。毛主席在接見他時還風趣地說:“我看您面相這么年輕,就知道您是干藥行的。”這時,劉一峰已是65歲高齡,主席的話使他倍感激動,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事后他在日記中曾寫下“難忘的時刻”,以志永存留念。
1949年11月15日,北京市工商業聯合會籌備委員會召開成立大會,作為副主任委員的劉一峰在會上講了話,他說:“北京市工商團體已有40余年的歷史,雖經多次組織變更,但仍是封建社會產物,受官僚買辦階級的束縛。如今在毛主席英明政策的指導下,公私企業都有廣闊的發展前途,社會經濟的發展,仍將落在工商業同仁肩上。在國營經濟領導下,私營企業得以迅速發展。今后基層工作要劃清行業,健全機構,更要統一其組織領導,由公私各業共同組成聯合會,達到發展生產、繁榮經濟的目的。”當北京市工商業聯合會正式成立后,他連任市工商聯第二、三、四屆副主任委員,并兼任國藥業同業公會主委。
劉一峰先生任國藥業同業公會主委時,于1954年6月帶頭申請公私合營,并將宣武區和平門外延壽寺街劉家大院出售,折合舊幣7億多元,并提出1/3投作西鶴年堂資金。他在申請書上寫道:“西鶴年堂創設于明嘉靖年間,為北京唯一古老的藥鋪,并在宣武區菜市口設有總店,東安市場及西單北大街設有分店,鋪方設備較好,有職工百余人,大多數在中藥講習所畢業,熟悉制藥技術。為給發展生產的科學化奠定基礎,特申請公私合營。”
劉一峰先生通過學習,領會了黨對資本主義工商業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愿意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所以他帶頭申請公私合營,在同業中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1949年后,劉一峰曾任全國政協一屆全體會議代表,二屆委員,中國民主建國會常委。1974年,劉一峰先生在北京因病去世,終年90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