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勵
浙江的縣市區,多數創置于唐宋以前,少數晚至明代。金華、處州、衢州三府交界之地。阻山隔水,老百姓交租服役,進城不便,天高地遠,又容易引發匪亂。明成化八年(1471),遂分割金華、蘭溪、龍游、遂昌四縣邊境,成立湯溪縣。
唐宋舊縣,縣城規模通常較大。而明代倉促設置的新縣,縣城規模小,建筑也簡陋,湯溪舊縣城(今金華市婺城區湯溪鎮)的南北大街,走到頭,只消一根煙工夫。
縣城再小,衙署、文廟、城隍廟等基本標配。必不可少。據明商輅《建湯溪縣治記》,新建湯溪縣城時,主要的土木建設,分有先后順序:首先建造縣衙、次文廟、次分司郡館、次陰陽醫學、次市井街巷,接下來,依次才是城隍廟、社稷壇、風云雷雨山川諸壇。而城墻的竣工,則更在湯溪設縣十年以后。
與其說是嚴格的建設順序,不如說是古人心中的“價值的順序”。衙署,是縣官治理教化一方的場所,論重要性,理應居首;文廟,乃一地文風所系,名列第二,等而下之,然后,才是街道坊巷。待公共秩序、日常生活有了保障,開始興建城隍廟、社稷壇等宗教儀式類建筑。只有保境安民的城墻是例外,因為工程太大,擾民傷財,只好慢慢來。
城市建設的順序,反映了古人“以人為本”的政治理念。若順序顛倒,從城隍廟開始,以縣衙收官,則必有“不問蒼生問鬼神”之嫌,是不合倫理的。
兩宋之交的“金石夫妻”趙明誠、李清照,收藏甚豐。金人入侵,北宋覆亡,趙明誠夫婦在流亡途中,藏品逐一散失。他們無法帶走全部藏品,只好忍痛割愛,“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后來,趙明誠交代李清照:“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卷軸,再丟棄古器物,只有宗器(宗廟祭器),不得舍棄,與身共存亡!”
趙明誠夫婦割愛的順序,正是不同藏品在他們心中的價值順序。一切皆可拋棄,唯獨宗廟祭器不能。“宗器”具體指哪些器物,我們不得而知,但顯然具有更高的價值,最能象征家國的傳承和“人”的尊嚴。
一切物品,均有價值,而決定因素是物品背后的“人”。
北宋的文同,以畫竹名世。蘇東坡說,文同的文章,是其道德的糟粕,詩是其文章的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而世人只愛他的畫,不讀他的詩文,不好他的“德”。以坡翁心中的價值順序,畫最低端,其次是書法,然后是詩歌、文章,最高的是道德。“人”的氣質和道德,決定藝術的高下。
相對于道德,人生更加本質的是“生命”。《論語·鄉黨》“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馬廄遭火,孔子最關心的是人的生命,而不問馬。
后人編故事,也常拿火災考驗人的價值觀。墓志作為傳記文體,主要表彰墓主人的道德。我讀過好幾通墓志,講明代有個孝子,家里著火了,應該如何救災呢。他首先應該妥善安置父母和老人;其次,及時搶救歷代誥命文書;再次,搶救祖宗肖像和先人文集。至于其他,能救多少算多殺,燒了,也不足惜。
救險的順序,也是古人心中價值的順序——物質財富,是次要的;誥命文書、祖宗肖像象征的家族榮譽,相對重要;最珍貴的,是人的生命。
2017年,我參觀法國巴黎國立建筑博物館,那是收藏、陳列建筑師的手稿和歷史建筑模型的博物館。館長說,“在法國,建筑師是個孤立的行業,建筑史屬于專業領域的硬知識。我們只有賦予它更多的人文內涵,這樣的建筑師和建筑史,才與大多數人有關。而這正是博物館的職責”。這句話太好了,“物”的背后是“人”。所謂人文,就是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和命運;所謂透物見人,就是從物品看到人的情感、趣味、思想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