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少宏
摘要 違約精神損害在我國司法判例中得到普遍支持,但其裁判依據卻存在不統一。從兩大法系發展歷程來看均經歷了對違約精神損害從一律排斥到有限定接納的過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獲得支持的原因在于現代合同利益的多元化,我國法上的預期利益規則可以為解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提供相應規范基礎。
關鍵詞 違約 精神損害 預期利益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8.253
一、引言
在大陸法系傳統之中,合同從屬于債的概念并受到一系列傳統規則的約束。對債權人進行救濟的核心規則即是在違約(債務不履行)的情形下,可以請求的賠償以財產損害為限。但在現代社會所存在的糾紛中存在這樣的案例:在存在違約情形時,守約方所受到的財產損害的確是可以通過合同法獲得賠償,但是守約方認為僅僅賠償財產損害是不夠的,在財產損害請求的基礎上同時要求違約方必須對其所受到的精神痛苦進行賠償。當法官在處理此種案件的時候就會存在一定的困難:一方面守約方請求精神損害賠償往往是值得同情,符合通常的公平正義觀念,但另一方面讓法官覺得棘手之處在于缺乏相應的規范基礎,因此在實踐過程中往往產生了類似判決卻援引不同法律規范。在此,筆者希望能通過對我國司法實踐中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態度進行梳理,從比較法的視角對于大陸法系以及英美法系國家司法實踐與理論中對待類似問題的解決辦法,進一步結合我國現有《合同法》規范體系的解讀,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在中國法語境下進行定性,并以此為基礎能夠為我國司法實踐解決這一問題提供可行的方案。
二、違約精神損害的司法實踐分析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并不罕見,筆者從這些案例中挑選出了一些具有代表性來進行評析。筆者挑選的標準在于法官不僅認識到這一案件屬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并且對于自己的判決進行了論證,這種論證將會是筆者進行分析時非常重要的素材。通過對于法官論證的分析,可以得知法官在判斷具體問題時法律思維的論證路徑與脈絡,進而為筆者反思現有法學解釋路徑提供基本素材。
(一)冉某等訴袁某婚慶服務合同糾紛案
對于由于婚慶服務公司遺失婚禮光盤的情形,重慶市涪陵區人民法院給出的判決理由為:原告與被告之間的婚慶服務合同,系雙方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具有法律效力,應當受法律保護。婚慶服務是一種特殊服務,由于被告的違約行為給原告造成了無法彌補的損失,給原告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損害,被告應適當賠償原告精神撫慰金,但原告主張的精神撫慰金2萬元過高,確定被告賠償原告精神撫慰金2000元。
(二)趙偉新等訴李北國侵權糾紛案
原告趙偉新、張曉娟為結婚事宜于2006年10月與被告李北國約定,由李北國為趙偉新、張曉娟提供結婚禮儀服務,服務項目包括提供主持人、婚禮攝像(含光盤制作)等。趙偉新、張曉娟向李北國支付了婚慶服務費1570元。2006年11月3日,趙偉新、張曉娟按婚期舉行了婚禮,李雖于婚期的當日提供了相關服務,但至今錄像片段未向趙偉新、張曉娟交付,致使二原告的結婚場景無法再現,原告認為未能交付相應的場景片段,給原告精神上造成了傷害。
對于這一案件法院認為,原告與被告之間簽訂的服務合同意思表示真實、該合同具有法律效力。婚慶場面的錄像內容是其結婚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李北國作為提供服務的一方當事人應向原告趙偉新、張曉娟提供優質的錄像內容。但李北國至今沒有提供原告趙偉新、張曉娟婚慶場面的錄像材料,其行為已經構成合同上的違約,應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
對于筆者來說,對于這兩個案件最關鍵之處并不是在于判決本身,而是在于判決的理由。同于類似的案例,類似的請求,法院均支持了關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請求,但是判決理由卻截然不同。案例一中法官所羅列的裁判依據為《合同法》第60條、107條、121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侵權精神損害解釋》)第4條、第10條第1款的規定,裁判所采取的依據是認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是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的聚合,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依據是《違約精神損害解釋》。案例二中裁判依據則是《合同法》第406條委托合同中所托人的責任。對于這兩個案例所適用裁判依據正確與否筆者將在后文進行評價,但是這種對于類似案件裁判依據卻大相徑庭的現象卻值得深究。在筆者看來這種截然不同的裁判依據所反映的是法官在裁判過程中對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所表現出的困惑。事實上,在我國《合同法》以及司法解釋中中并不存在專門針對違約精神損害的規范,精神違約損害這一術語甚至在規范性文件中也是并不存在的。因此對于這一問題的解決有賴于法學理論界對于現有法律規范的解釋。基于不同的解釋路徑所能達到的結論是截然不同的,對于如何來解釋現有法律規范,尋求對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的適當解釋方法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
三、違約精神損害的學理分析
對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問題,我國學者上的觀點并不統一。王利明教授為代表的多數學者也持否定說,首要原因如下,“侵權責任及違約責任不論是內涵還是實質都有區別,同時精神損害賠償并不涵蓋合同法所訴的等價交換精神,同時實際操作時也是很難預見的,而且王教授還指出,假使能夠借助其它渠道取得救濟,那么就沒有必要將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進行擴大,而且確定賠償數額時也很難統一標準,這時法官的權利就放大了,對司法審判所秉承的公正性是不利的。”還有部分學者對此是持肯定說的,其中代表人物為崔建遠教授。崔教授認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是很有必要的,主要觀點如下,“精神損害賠償中責任性質問題并不是關鍵,立法政策才是主要的,等價交換原則沒有必要在合同中明確,同時對于部分合同也是提出了前瞻性要求的,對于未來的可能性事件應該是可以預見到的,另外不僅在精神損害賠償的領域內存在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過大問題,其他領域也存在。”對于國內學者關于這一問題的爭論,難以得到一致性的意見。如果我們將視線投向比較法,或許可以得到某種啟發。
大陸法系長期堅持合同關系在于保護當事人經濟利益,比較頑強地將違約損害賠償局限于財產性損害之中。其理論基礎在于“合同關系的目的不在于保護當事人的人身利益而僅僅在于保護其經濟利益,故不履行合同所造成的人身損害不屬于賠償范圍。”但是這一觀念也在面對一些新型案例的過程中發生了動搖。原告夫婦于1953年3月27日準備乘船外出休假三周,并于出發前四日將自己的行李交由海關檢驗。但是卻因為海關人員的粗心大意,致使其行李無理被扣押。后經進一步檢查和確認,海關同意將行李托運還給原告夫婦。不過當夫婦收到行李時其旅程已經過了一個禮拜。原告認為,自己的行李中裝有各種生活衣物,卻由于海關人員的責任導致其晚收到行李,造成其旅程中的諸多不便,要求法院判決海關承擔相應的精神賠償責任。而法院經審理后認為,原告乘船出游本來是一件身心愉悅的事情,由于海關的疏忽對原告造成了精神上的傷害,海關應負有賠償原告夫婦精神損害的責任。因為原被告雙方訂立的航運合同,其目的不僅僅是將當事人安全及時送達到目的地,更重要的是提供所有旅客享受旅行的快樂。因為行李箱被扣,使原告遭受嚴重的侵害,而這種侵害是有財產性價值的。所以像這種以提供安樂和快樂的享受的,提擺脫痛苦與煩惱為目的的合同,德國判例是給予實際的救濟。從這一判例可以看出,德國法院已經意識到在某些類型案例中將損害賠償局限于財產性損失有違基本的法感,因此在這些案件中對于這一原則進行了突破。這些相關的突破后來在《德國民法典》第651條之6第2款中關于旅游合同損害賠償的內容中有很好的體現:“旅游受阻或顯受妨礙著,游客得就無益耗費之休假時間,請求相當之金錢補償。”將無法用財產性損害量化的損害類型以時間載體予以體現,從而在德國法的框架內完成了對于實際損害人的救濟。
相對于受到嚴格體系限制的大陸法系,以判例法為核心的普通法自然有著更為開放的結構體系,但普通法上最初對待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也是以一種極為嚴格的態度。最為經典的判例為英國上議院于1909年所審理的阿迪斯案。具體案情如下:被告格蘭風雇傭原告阿迪斯擔任經理,主管被告在加爾各答地區的事業。雙方按照約定的周薪制計薪,15英鎊每周,同時還約定了提成制。被告假使要停止雇傭原告,解雇通知應提前六個月下發。事實是,盡管原告在六個月前收到了被告的解雇通知,但是解雇的方式卻是粗暴而又令原告倍感屈辱,而且原告經營的事業很快就被指派的人接手經營。原告將被告起訴至法院,作出了賠償六個月薪資以及提成的要求,另外要求被告賠償因為以那種方式解雇自己所帶來的情感和名譽的損害,即精神損害賠償。大部分法官對該案件的判決結論是:合同法上非金錢損失是不能予以賠償的。學者基堤也指出:“原告受到的情感傷害,或者說因為被告違背約定所帶來的名譽損失、精神痛苦以及煩惱等不能得到合同法上的保護,是不能賠償的。”
四、結論
從兩大法系關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理論與判例轉變過程中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首先,兩大法系都經歷的從最初的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嚴格禁止到在某些情況下予以支持這一過程。其次,對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主張被局限在某些特定的領域,即給付的目的不是純粹的商品的等價交換,而是附帶有特定的享受利益。對于這種類型的合同,純粹對價意義上的損害賠償無法補償相對人的合理利益。其原因在于如下:對于如旅游合同等以追求享樂為目的的合同,基于誠實信用的角度來解釋合同,當事人訂立合同的目的并不僅僅在于追求特定內容的給付,而是通過特定的給付(服務)來獲得享受。如果提供給付方未能提供令人滿意的給付而使當事人覺得不滿,單純以給付的價格來賠償是不夠的,因為對于精神利益的損害是要大于相對人所支付的價金的。從某種層度上說,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之所以應當存在源于某些合同所具有的“不對等性”。對于追求精神利益的合同,一方付出的一般是金錢價金,而另一方給付的為特定的服務,雖然對于金錢價金與特定的服務按照市場交易的一般規則應當是對等的,但是對于給付金錢的一方的心理預期中對于特定服務的評斷一定是大于特定的金錢給付的,否則也不會以給付金錢的方式來獲取并無實物的服務。所以在這種合同違約的情況下僅僅賠償相應的金額是不足以滿足相對方的預期的,必須要有額外的賠償才能實現基本的對等,這就是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逐漸被承認的原因所在。
從以上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承認在現代法中是個必然的趨勢,原因在于在現代社會中多元化的生活中,合同再也不僅僅是單純追求生活必需品的交換,而追求精神利益的合同大量出現。對于這些合同的預期利益考量中需要新的規則予以規制,原有的預期利益計算過程中僅僅考慮的是金錢利益的計算規則。但是正如之前的分析所論證的,如果在計算過程中不考慮精神利益會對于相對人造成何等不公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