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中美之間的貿易爭端,由美方單邊發起,事態有不斷擴大和越發難以把控之勢。從鋼鋁貿易沖突,到美國政府宣布對華500億美元商品發起301調查,再到特朗普建議美國商務部加碼1000億美元。這些既棄多邊規則于不顧,又霸道而缺乏溝通協商之舉,使得人們深深憂慮,中美貿易爭端是否會向投資、金融等領域蔓延?是否會成為中美關系,乃至全球經濟復蘇難以逾越的鴻溝?
鐘偉:歡迎兩位參與本期的“圓桌”討論。從2018年3月下旬以來,中美貿易爭端似乎呈現擴大化之勢,從鋼鋁到特朗普宣稱的1000億美元清單建議,美方在拒絕溝通協商的單邊之路上越滑越遠。中方也做了有理有力的理性回應。在兩位看來,該如何評價中國的整體關稅水平和市場開放程度?中美之間的貿易不平衡根源何在?有哪些措施可漸進緩解這種失衡?
沈建光:自加入世貿組織(WTO)以來,中國關稅水平不斷調降。如中國平均關稅稅率從2000年的15.6%降至2015年的9.8%,低于金磚國家的平均水平。但是,中國關稅之外的綜合稅收(關稅、進口消費稅與增值稅)目前仍然很高。汽車,金融,服務業仍然開放程度有限,有進一步開放的空間。
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博鰲亞洲論壇上提出了進一步開放金融業與制造業,特別是汽車行業,改善投資環境,加強知識產權保護,主動擴大進口,降低汽車關稅,加快加入世界貿易組織《政府采購協定》等舉措,并強調落地宜早不宜遲。這一表態,開放范圍之廣,意義之大,堪比中國的“二次入世”。
在我看來,中美之間的貿易不平衡根源涉及到比較復雜的結構性問題。一是美國經濟結構性問題。美國常年雙赤字(政府預算赤字,經常貿易項下赤字),是典型的消費驅動型社會,消費對GDP貢獻率高達80%,美國進口需求高于其他國家;二是全球產業鏈問題。中國在加入WTO后成為“世界工廠”,中國出口商品中的一半都是外資企業在華加工生產的商品,且外資中的一半為美國企業;三是美元是國際貨幣,在美元需求旺盛,資本項目回流的情況下,貿易項的赤字提供了美元供給,屬于貨幣輸出;四是美國限制對中國出口高科技產品,導致中國從美國進口無法顯著提升。
張明:中美貿易不平衡至少有三個原因。原因之一是中國國內儲蓄高于國內投資,而美國國內儲蓄低于國內投資,這就意味著中國必然存在經常賬戶順差,而美國必然存在經常賬戶逆差。換言之,中國居民是在向美國居民提供跨期借貸,使得美國居民的消費持續高于其當期收入。原因之二是中美之間存在著各自不同的比較優勢。例如,盡管中國對美國存在持續的貨物貿易順差,但與此同時中國也對美國存在持續的服務貿易逆差。這說明,中國的制造業相對而言比美國更具優勢,而美國的服務業相對而言比中國更具優勢。原因之三是美國對中國存在高新技術產品方面的出口限制。要從根本上降低中美貿易不平衡,一方面需要中美降低國內的儲蓄投資缺口,例如中國居民擴大消費,而美國居民擴大儲蓄以及美國政府控制財政赤字等;另一方面需要美國政府放松對中國的出口限制,當然中國政府也可以擴大對美國產品的進口。不過無論如何,中美之間肯定是會存在一定程度的貿易順差或逆差的,這本來就是貿易全球化的題中之義。
鐘偉:除了貿易領域之外,美國對中興通訊提起了制裁,人們擔憂其他一些中國信息通訊企業也可能受到波及。反過來這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傷害美國的芯片制造企業。美方似乎一直對中國制造2025懷有疑慮,因此有人指出中美貿易爭端很可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美國意在拆掉中國追趕美國的梯子。兩位如何評價中國在知識產權保護領域的進展?自主創新能夠迅速填補中國在飛機發動機領域和高端芯片等領域的軟肋嗎?
沈建光:首先,我非常同意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一觀點。從中興制裁事件中就可以看到,美國之所以對華態度發生深刻變化,特別是選擇美國相對占有優勢的高新技術產業出手,源于其看到了此領域過去十年來,中國的高速發展以及潛在威脅。可以看到,在人工智能,云技術,物聯網等高科技領域,中國異軍突起。
其次,在知識產權領域保護這個問題上,我認為要用辨證的觀點看待。中國在過去30年雖然經濟取得高速發展,但技術上仍舊處于追趕階段。當前面臨的背景出現轉變,中國在一些科技領域已經走到了世界的前列,更加強調知識產權保護有助于實現創新引領,亦有助于維持源源不斷的創新的有生力量。當下強調知識產權保護,既是外部訴求,也是內部獲得長足發展的需要。
當然,對于自主創新能迅速填補中國在飛機發動機領域和高端芯片等領域的軟肋這一判斷,我持比較謹慎的看法。我認為,高精尖領域的自主創新是一個漫長過程。現在提倡技術突破有助于補短板,但也不應操之過急,更不能搞運動式發展,造成中低檔科技創新產品的產能過剩。
張明:如果中美貿易摩擦僅僅局限在雙邊貿易領域,對中國經濟的負面沖擊將是比較可控的。但如果貿易摩擦升級到雙邊直接投資與高新技術合作領域,這將會給中國經濟的轉型升級帶來更加嚴峻的挑戰。習近平主席在本屆博鰲峰會上提出,中國將會顯著加強知識產權保護。中國的確需要增強在芯片、飛機發動機領域的自主研發能力。不過,中美之間在這方面的差距很難在短時間內通過產業政策加以消除。中國需要有自己的產業政策,但產業政策的實施必須符合市場規律。應該避免不顧一切地促進國內芯片等行業的發展,導致大量的資源浪費與市場扭曲。
鐘偉: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亞洲論壇上的主旨演講,呼吁開放合作、平等協商的未來,呼吁國際社會要珍惜和平發展,形成人類命運共同體,并提出了中國加大改革開放的具體措施。強調這些措施宜早不宜遲,宜快不宜慢。與此背道而馳的是,美方就雙方爭端沒有明顯收斂,人們擔心貿易沖突向技術、投資和金融領域蔓延,使得問題更棘手難解。在兩位看來,美方的單邊主義會滑向除貿易之外的更多領域嗎?
沈建光:中美貿易沖突向技術、投資和金融領域蔓延并不令人感到意外。在我看來,中美關系與博弈從短期、中期和長期來看有所不同。
從短期來看,貿易爭端被作為重要武器,這是特朗普兌現競選承諾,尋求政治資源鞏固的籌碼;從中期來看,基于全球化使得美國制造業占比的逐步降低并牽涉就業喪失,遏制中國制造業崛起進而避免在技術層面對美國的制造業形成競爭壓力,是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的一個重要訴求;而從長期來看,或超過經濟領域而形成“修昔底德陷阱”,美國可能掀起對華的全面反制,無關乎特朗普,甚至未來無論誰出任美國總統,緊張關系都將延續。
從當前局勢來看,不僅是貿易戰,美國還公開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包括劍指“中國制造2025”,對華鷹派人士全面上位等,顯示其對華強勢態度正全面升級,中美關系已進入外交非常態之中。在我看來,目前中美形勢的演變其實背后凸顯了非常態下中美關系的復雜性。
張明:從目前的形勢演化來看,我們不能排除中美貿易摩擦升級并擴展至其他領域的可能性。當前美國對華政策似乎已經從“接觸”(Engagement)轉為“遏制”(Containment)。美國政府挑起本輪貿易摩擦,很可能著眼于遏制中國崛起。美國高層官員曾表態,中國政府目前重點發展的領域,就是美國政府將會大力打壓的領域。言外之意已經非常明顯。在貿易之外,美國政府還可能采取的對策包括:第一,針對中國企業對美國高新技術產業的直接投資,以國家安全的名義為由進行更加嚴厲的遏制;第二,更加嚴厲地限制在美國工作的華裔科學家與中國的科研機構及高校開展合作;第三,重返多邊領域談判框架(例如TPP),力圖拉攏更多的國家,從多邊渠道對中國施加壓力。
鐘偉:中美貿易爭端的緣起,究竟是特朗普出自贏得國會中期選舉的目的,還是出自對華戰略定位從對話向遏制的轉換?但嚴峻的現實是,中美經貿關系已經遭受損害,這甚至有可能使中美關系全方位受到損害。兩位認為,中國應當如何調整其內外部政策,使得中美關系對中國的損害最小化和可控化?
張明:我認為,美國對華戰略定位已經發生了重大轉變。中國政府可以采取如下一些直接對策來應對中美貿易摩擦:第一,從雙邊角度加大與美國政府的溝通磋商力度,力爭達成雙方均能接受的共識與妥協,盡量避免貿易摩擦進一步升級;第二,充分利用美國國內的相關企業協會、智庫、工會、游說團體(這些主體會在中美貿易戰中遭受損失),從美國國內渠道施加壓力;第三,充分利用WTO等多邊渠道來團結其他國家,聯合向美國施壓。
此外,中國政府也應該在國內政策方面進行一些必要的調整。首先,中國政府應該堅定不移地加快國內結構性改革(例如國企改革、土地改革、服務業對民間資本的開放等),以提升中國經濟增長效率與可持續性;其次,中國政府應該繼續把防范系統性金融風險放在突出位置,避免因為貿易戰對經濟增長的負面影響而顯著放松金融監管;第三,中國政府應該幫助中國企業努力開發新的海外市場,并且為遭遇美國相關舉措沖擊較大的行業與企業提供一些幫助;最后,在美國政府日益后退到單邊主義與孤立主義的背景下,中國政府應該旗幟鮮明地支持多邊主義與全球化。
沈建光:應對貿易戰與中美經貿沖突,我認為,仍要強調經貿合作是中美關系的穩定器和壓艙石。短期內,采取軟硬結合,審慎選擇回擊標的,并要有理有節,以同等程度的回擊為宜,爭取最大可能的談判空間。同時,應在WTO框架下尋求解決途徑,并在全球范圍內,爭取越來越多的支持自由貿易國家的盟友。
而從中國自身來看,要盡快落實習近平主席在博鰲亞洲論壇提到的新一輪改革開放措施,實施科技興國和“中國制造2025”戰略,鼓勵創新,保護產權,促進市場環境更加公平,加強環境、勞工保護,完善法律與監管等,或可以換來一定的緩和,既是外部訴求,也是走向國際舞臺中央的必經之路。
鐘偉:兩位都指出,良好的中美經貿關系是世界經濟穩定復蘇的壓艙石,并都對中美貿易爭端向知識產權、投資和金融領域的蔓延表示了擔憂。兩位都贊同中國應保持戰略定力,繼續加大改革開放,堅持產業升級轉型;同時也都警示了不要因為各種外部不確定性的困擾,而對所謂短板、軟肋進行運動式的、違背產業和市場規律的投入,并提示了中美摩擦廣泛化和長期化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