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嘉寶 戰 琦
作為一門特殊的知識存在,傳播研究被當作一項社會科學正式引入中國學界已有40年的歷史。①與美國傳播學所受修辭學、社會學以及新聞學等眾多學科影響所不同②,中國傳播學研究被緊密關聯于新聞學,即國內學者說的“新聞學的‘道’”或者“新聞學下一個發展階段”③。通過這樣的學科定位,早期研究群體就為傳播研究劃定了學科邊界,確定其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排除了其他學科的介入(尤其是指20年代的杜威(John Dewey)、帕克(Robert.E.Park)等人帶來的社會學傳統),并將所引入的大眾傳播研究理論置換為傳播學的整體設想,踏上了與新聞學攜手并進的學科化之路。
在近十年來,對于傳播研究在中國學科化進程的成果已有不少。如黃旦、劉海龍、胡翼青、王怡紅等學者先后寫文著書,也有青年學子對此從學科建制、學派范式變遷等角度切入。筆者試圖站在前人的基礎上,以1978至1982年的知識生產活動為切入點,回顧和反思這段學術研究的學科化建制化過程。
學者們認為,當我們沉浸在既有的學科史話語中,常常會將當下的知識生產模式當作客觀真理的必然形式,也會對于當下的學科制度自然而然地合理化,經常被誤用的“存在就是合理”,卻也能巧妙地描繪這種情況,殊不知這“合乎理性”的背后并不能保證中國傳播學學科是處于一個不斷上升發展的序列之中。實際上,已掌握了資源與權力的學術社群團體會通過出版物體系(教科書、重要學術期刊、研究專著等)、學術活動(學術會議、交換訪問等)和人才培養常規體系進行學科歷史和現有范式的知識生產和再生產,以此確立和維系學科的正統地位。因此,對于那些隱匿或是弱化1978年之前傳入中國傳播研究歷史的話語,以及當下對過去學科史的反思,都不能僅從知識論層面上去考量,還需要加入社會實踐層面的考慮,即除了知識自身的理論邏輯,還需要結合影響學科發展的體制因素和社會情境。
20世紀初,急切尋求社會變革的中國社會,受到了西方的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在語言和思想方面的深刻影響,它們“決定了中國當代學術的理論和實踐,而且從20世紀初開始,更通過大量以現代學科樣式書寫的歷史回顧,重新塑造了‘中國之過去’的概念”④,“援西入中”大軍中的一員也包括正處于醞釀階段的美國傳播研究。隨著杜威、帕克的先后來華,其政治哲學、社會學的引介過程也伴隨著美國芝加哥學派傳播研究范式一并傳入,帶來了communication(當時對應的概念是“交通”“交際”)、dissemination(當時對應的的是“傳播”,1978年后由communication承接此釋義)⑤,早期的傳播研究就以這樣的方式進入到中國學界。同時期其他零星的“傳播研究”活動成果,如1923年的北大建校25周年“民意調查”以及1936年、1938年的兩次受眾調查;中國社會學奠基人孫本文于1925年完成了可稱為“中國國際形象研究”的博士論文《美國媒體中的中國:媒體揭示出美國對華公眾意見的基礎與趨勢》;1934年燕京大學新聞學系開設“實用宣傳學”課程作為教材的《實用宣傳學》。⑥
然而,由于國內媒介環境發展程度不充分,且最為根本的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的歷史主題緊緊圍繞著如何實現國家獨立、民族解放。此時的傳播研究自然無法完全融入其中,故未產生較大影響,并逐漸被遺忘在歷史浪潮中,乃至80年代傳播學學科化后,由于范式轉換等原因甚至不被早期學科史所承認。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美國傳播學研究學科化漸成規模,并隨著美國政治、經濟的影響力向全球滲透。外出求學歸來的青年學者歸國后,向國內進行傳播研究的譯介,如鄭北渭翻譯的《美國報紙的職能》(1956)中提出“報紙是‘群眾思想交通工具’(mass communication)之一”⑦;以及出于“批判資產階級”的目的,一些外語較好的新聞工作者或學者少量翻譯西方傳播學論著片段(如60年代中國人民大學、復旦大學新聞系的內部刊物),“知悉者僅限于極少的幾個大學新聞系教師”⑧。1952年后,由于蘇聯學科制度模式的引入和新生政權為鞏固文化領導權,作為“資本主義偽科學”的社會學、政治學等學科紛紛被解散,新聞學“與政治合二為一”以更好完成社會主義新聞工作,從而得以保留。因此,在學統傳續上斬斷了早期傳播研究與其他學科的可能性。
中國傳播研究可視為西學東漸的產物之一,在20世紀上半葉與多學科相互勾連,擁有自己復雜的歷史。但無論是20年代的社會學傳統或是50年代作為“國外新聞理論”的譯介,都因為彼時中國知識環境的不允許而夭折了。直到70年代末的傳播研究以一門應用性極強的社會學科(早期引入中國學界的理論主要屬于經驗功能主義范式)的身份再次傳入中國,此時它既符合了改革開放的政治轉向,又能成為中國新聞學在學界和業界的改革良方,所以中國傳播學學科史的開端于此也就順理成章了。
本節需回答四個問題:學科是什么?學科化是什么?建制化是什么?知識社會學是什么?并在此過程中闡明本文為什么采用知識社會學作為研究方法。
學科(discipline),清末時期由西方引進的一種知識分類概念,“在定義上,它具有學術領域、課程、紀律、嚴格的訓練、規范、準則、約束以及熏陶等多重含義”,“學科概念的出現,顯示了一種以知識性質作為分類依據的時代已經來臨”⑨。本文將知識生產活動置于社會整體中觀察,它是一種專業意識形態活動,尤其是現代學科知識還具有社會管治技術(governmentality)的身份,“學科/規訓是‘生產論述的操控體系’和主宰現代生活的種種操控策略與技術的更大組合”⑩。
學科化,即一個研究領域逐漸規范化的過程,擁有本學科獨有的研究范式,這里分為兩個層面:知識生產和學科建制。知識生產,是在觀念層面或純粹知識論層面,通過圍繞某一主題進行話語生產,從而形成一種知識傳統,表現為理論構建與創新,是學科教學活動和科研活動的行動法則和學科正當性的根基;學科建制,即學科在社會制度和社會實踐層面上確立范式合法性,“包含學者的職業化、固定教席和培養計劃設置、學會組織和學術會議制度的建立、專業期刊的創辦等”,即學科在社會結構中占有一定位置,并與其他社會群體/機構發生關系,獲取資源與權力,并履行維持社會運轉的功能,賦予學科內部成員專業性和職業性,維護研究群體的共同利益,知識成為學科共同體的共有財產。按照胡翼青的說法,前者的游戲規則是理論創新,后者游戲規則是權力運作。因此,學科化雖不完全等于建制化,但是現代學科作為社會規訓的一種形式,知識生產與制度化實踐就是相互依存,試圖淡化或隱匿學科的政治性,反而會讓我們陷入某種“學科神話”。
學術創新的不足轉而尋求學科建制來彌補,學科的特殊性也使得國家權力對其關注更甚。學術生產的獨立性不足,為了維護學統的正當性,施拉姆(WilburSchramm)所建立的傳播學便作為一門客觀的成體制的社會科學被引入,中國新聞學研究群體在那個特定的時空中接受并主動建構了中國新聞傳播學的研究范式和學術體制,并隨著學術志業薪火傳承,新一代學者對這一學術史話語進行再生產,不斷地客觀化輝格史式話語書寫。直到社會情境與學術生態發生劇烈變革或是學科發展到比較成熟的階段,引起范式更迭,研究者們才能真正跳出既有學科話語的規訓,反思當下學科制度和知識生產。
馬克思(Karl Marx)和韋伯(Max Weber)等人都曾深刻反思了作為一種思想(知識、意識形態、精神產品)與社會存在的關系,馬克思從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論證,韋伯強調社會科學中認識主體對于知識生產的參與,即知識社會學認為觀念并非自然客觀演化而得,是作為社會牽連(social involvements)的功能而存在,是人們對當下具體時空中社會情境的解釋。而曼海姆(Karl Mannheim)進一步細化,提出的知識社會學的四種相互依賴的基本范疇,以供人們將知識社會學能夠作為一種方法論去使用:“第一,知識試圖對某一情境,如一個共同體、國家、革命或階級,做出反應、揭示;第二,由于職業目標、政治抱負等因素使得個體被牽連進這一(具體)情境中,以及個體對情境的想象(即作為認知主體的能動性表現和外部社會結構對認知主體的作用,這兩者的互動構成了認知主體與社會情境、社會實踐相勾連的存在形式);第三,認知主體(個體或群體)所建構的意象,即考量學派整體或作為學術共同體中的一元是如何共享概念、價值、問題、研究對象、判斷;第四,學科范式的受眾對學派范式的理解和反饋”,即學科話語傳承者如何對待既有學科史和學派范式。
按照上述方法論,我們可發現這是解釋知識/意識形態和具體時空社會情境關系的系統的方法論,它們反對“觀念的自然史”,是對傳統客觀歷史主義的反叛,這與科林武德為代表的主觀史學派的“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相銜接,也與福柯的知識考古學(方法論)、“國家理性治理技術”,以及華勒斯坦對“作為社會規訓/管治技術的”人文學科自我反省相聯系起來,構成一個較為完整的知識社會學分析方法和價值預設。
本文采取知識社會學方法,通過對于歷史文獻進行梳理分析,以國內學者對1978—1982年之間的傳播研究的一手資料和二手資料為材料和線索——包括美國傳播研究理論和教學情況的譯介,學科術語的翻譯及應用等。從知識論層面出發,切入這一歷史凸點的集體記憶建構過程,旨在考察分析中國傳播研究“知識分科”發生的制度和社會背景,以及對于傳播研究自身發展的影響。
“十年文革”的結束以及“對內改革對外開放”政策的提出,使得中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上產生巨大轉變,這也是傳播研究能夠重新進入中國的前提。這一時期的政治意識形態、經濟政策、教育政策、媒介產業發展情況以及思想界、學術界自身知識生態(包括教育與學科建設情況、理論范式的選擇等),與美國大眾傳播學的引入和中國傳播學的建制化都有十分密切的影響。學界的知識生態,一方面從屬于整體社會情境,另一方面研究主體的能動性也導向著學界發展。
十一屆三中全會的順利召開,政治意識形態上的寬松化和經濟政策上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調整,使得學術界從“極左”風暴中獲得一定的自主發展空間,重建之前飽經迫害的學術研究和教學秩序。1977年高考制度恢復,新聞系(專業)恢復統考招生,并于同年招收首批新聞系研究生,其中包括外國(世界)新聞事業方向,系統地培養科研群體為學科發展提供可靠的后備人才。原先被裁撤的高校院系得以恢復,同時開設一批新院校和“新”專業,政治學、心理學等社會科學自建國后的“調整”也重新復系,中國人民大學復校以及廈門大學創辦新聞系;各地相繼成立了新聞研究團體和機構,如1978年成立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研究所(后更名為新聞與傳播研究所);1978年全國教育工作會上鄧小平的講話中提出,對于知識分子、教師的勞動要予以尊重,同時在“反右”中遭受錯誤對待的學者也獲得平反,如1979年復旦大學更正了對王中教授的錯誤處理。這些舉措調動了研究主體的學術積極性,也為發展傳播理論與研究做好準備。
中國大陸媒介實踐的變革使得既有的新聞理論對社會現實似乎失去了解釋力。1978年《新聞聯播》開播,次年北京電視臺試播,一批地方電視臺陸續登場;同年年底,由《人民日報》等牽頭,幾家新聞單位聯合向財政部申請試行“事業單位,企業化管理”的經營方針,并獲批準;70年代末,電視進入大眾的生活中,與廣播共同競爭注意力市場,而“報紙行業”概念逐漸取代了以往的“報紙事業”,全國報業廣告營業連年高速增長,報業市場化進程開始,廣播、報紙和電視漸成三足鼎立之勢,媒介內容更加多元化,隨之而來的是大眾文化和消費文化開始流行于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
同時,思想界的解放以及來自西方(以美國為主)的文化思潮涌入中國大陸,人們對于多元化的思想采取了相對開放的態度,高校中的青年師生對此更是熱烈歡迎。國外學者紛紛訪華,如席勒(Herbert Schiller)的兩次訪華(1971-1972年,1979年)、施拉姆的“傳學推介”(1982年),也有華人學者對美國大眾傳播產業及大眾傳播學教育發展現狀的介紹。
社會學等學科忙于重建尚且自顧不暇,新聞學處于“新聞無學”的理論困境之中,以及基于上述描述的種種,大眾傳播學就作為“新聞學之用”被引入中國大陸似乎就是順理成章的事。那為什么是作為學科的大眾播學呢?這個疑問眾多學者都進行回答,主要從施拉姆的推動、經歷“極左”后的國內學者對“科學神話”的追逐、我國逐漸發展大眾傳播業態的媒介現實等,從多方面去解說四十年前學者們的選擇。在此基礎上,筆者認為還可從以下兩點來考量:一是彼時學界主動尋求學科化、體制化;二是現代國家對理性管治技術的需要。
上世紀70年代,傳播研究再次引入的先導者以老新聞工作者和教師為主,他們多有著較好的外語能力或海外留學、工作經歷,與改革開放所倡導的“與國際接軌”要求相貼合成為他們的政策優勢,而外語能力則成為早期傳播研究主體的學術資源亦是學科準入門檻。正是這些傳播理論譯介者,將傳播研究理論當作一種“新知”——外國(世界)新聞事業及相關理論,范圍廣泛包括國外新聞業務、新聞史、新聞思想及新聞教育等,作為可供國內新聞改革借鑒和批判的新聞實踐經驗。由于資料的限制和研究主體自身的研究興趣,“大眾傳播研究作為西方新聞學新階段”的認知逐漸被當作傳播研究在中國介紹時的“護身符”和“正統定義”。隸屬于資產階級新聞學的“國外大眾傳播研究資料”,雖然最開始并非以一門學科的完整形態進入國內學者的視線中,僅是零星地散落在對新聞自由理論等話題,但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初代引介者張隆棟、鄭北渭、陳韻韶、林姍等人在重要新聞學學術期刊上發表的翻譯介紹和引介評述的文章,大陸最早出版的書籍《傳播學(簡介)》,以及1981年居延安完成的碩士論文《美國傳播理論研究》,在上述提到的文章中采用的是已轉換范式的“傳播學”概念,是由施拉姆為代表的美國新聞學科建制化、學科化后的傳播學。觀念上的改變有時候遠大于實踐上的影響,中國新聞學界似乎輕易地就接受了學科化的傳播學,但其實這是在“新聞有學無學之爭”后,學界對于美國傳播學,其在學術組織、教育培養計劃、社會支持系統已經完備且獲得體制承認,很難不心動。引進這一“新興學科”,成為彼時新聞學界能夠充實、發展傳統新聞學找到的最好辦法。

表1 1978-1982年在國內期刊上的傳播研究論文
由于早期大陸傳播研究主要以學術期刊上發表譯介文章為主,筆者統計1978年至1982年間重要學術期刊上與傳播研究有關的論文,發現文章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主題:對美國傳播學的理論介紹、對除美國以外的外國傳播學研究和教學情況的介紹(譯文多來自于蘇聯)、對國內傳播研究情況(第一次傳播學會議的召開、早期的傳播研究實踐)。大眾傳播研究理論在這些文章中被想象為一個完整的理論系統,其結構功能主義等理論預設可用于新聞界的學術補充和國家的宣傳事業。這種學科想象和工具性的世界觀成為中國傳播研究場域中最早制定的游戲規則,成為早期譯介者學術資本,并形塑了中國新聞傳播學科學術共同體的世界觀。
以核心學科術語communication的翻譯為例,它先后被譯為“交通”“溝通”“傳播”等漢語詞匯,在《傳播學(簡介)》一書最后附上的傳播學參考書目和中譯傳播學詞匯,作為學科的核心概念(key concepts)和關鍵詞(key words),規劃了之后傳播研究出現在中文文獻中的符號表達,它們“在特定歷史語言群體的集體意識,以及特定歷史語言群體共有的圖像性象征的創造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詞義內涵上的變化不僅僅只是語言變遷的考據,在很大程度上學術概念能夠劃定了日后研究者的行動范圍和思考方式。
由于早期新聞專業譯介人員幾乎掌握了對傳播研究知識的發言權,而其他學科成員或是不通外語的傳統新聞學研究者作為這種學科范式的受眾,對這些意象的理解,被學科化了的符號以及這些符號所對應的詞匯規范,他們對此只能就之加以闡述而非質疑。已劃定的學術標準使得知識對錯交由學科理論預設來判斷,范式框限了研究視角、研究對象,預設了研究成果的可能范圍和價值立場。隨著其知識傳承者們的進一步傳播,在范式傳承中,中國傳播學術研究傳統就這樣被固定下來。并且這種學科史話語的建構和再生產,記錄下來的是“不斷的學科理智進步的積累,是學科內部精英天才活動的完備記載”,這種輝格史式學科記憶書寫的后果“是替學科現狀和平等的社會現狀辯護”。
伴隨西學東漸而來的除了多元思潮,還有現代學科體制。與傳統“經史子集”的知識結構所不同,現代學科體制要求“有獨立的研究內容、成熟的研究方法、規范和學科體制”,即“學科是科學研究發展成熟的產物”。
相比松散的研究領域而言,學科化的傳播學,擁有規范的學科培養計劃,能將優秀人才穩定持續地輸送到新聞傳播研究的血液中,保證學科的長久發展;而劃定了學科邊界,能夠明確本學科所應占有的學術精英、社會資源支持、學科理論與應用,使得學科的符號資本和社會資本都不會被其他學科瓜分;體制化的傳播學,會逐漸發展一整套獎懲機制,能夠有效調節學科內部成員行動,且使得學科既有范式的權威性不可輕易被挑戰。總而言之,學科自身的自主性、權威和尊嚴,是現代學術共同體成員致力于達成的目標,權力思維主導著學科建設者,于體制化的追求成為現代研究主體難以繞開的路徑,但若是拋開學科建設,那么純粹的知識生產也將難以為繼。
國家權力并不直接定義傳播學學科話語的意義和形式,而是通過將政治實踐以某種名義出現、介入學科話語中,而非充滿不確定因素的研究領域。不同時期的經濟需求和社會階層分化情況決定了政治實踐的方向,政治實踐以意識形態安全和文化導向責任的名義為新聞傳播研究劃定研究對象,行政管理制定文化發展目標和文化定義標準,并據此將研究視角傾向于微觀化、案例化,文化政策通過資金調配、教育規劃等策略使得學科的知識生產牢牢地服務于政治實踐,通過學科化知識生產使得現有權力能夠更穩固地占有未來。
行政管理能夠賦予學科成員地位,不僅僅針對是某個學者,而是在學科體制化過程中,通過為傳播學設立教學和科研的專業門檻,使得學科內部成員對于傳播學話語享有特權,成為不可侵犯的合法使用者。而這種體制化的知識生產方式,只能將行政決策作為科研準則,將國家理性治理的目標內化于自身中,不斷生產出來的話語,成為維持社會穩定、和諧發展的理論基礎,知識就這樣“從它們得以形成的哲學領域向科學的或政治的話語轉移”,不只是論證和思考會生產知識,行政制度和政治決策也可以借著“科學”的客觀性外衣來構造它的對象。落到具體現實中,極容易發生學術與行政權力的簡單置換,因為除了媒體、教材編寫和出版的某種程度上被壟斷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學科化的過程便是一門知識生產將自己融入現代學科規訓制度體系的過程,物質和制度層面的影響對于學科合法性的確立比重似乎不斷加大,純粹知識論的判定標準早已不可通行。
早期引介者中的新聞管理的政府部門官員想通過新聞改革,改善傳媒同受眾的關系——國家的文化領導權和意識形態地位鞏固的訴求。在大眾傳媒日益發達的中國社會中,國家借由大眾傳媒來進行意識形態和文化的領導,這就從另一方面要求中國新聞界必須盡快建立起對人民大眾的影響力。作為一種功能性的訴求,傳播學被想象為學科,是源于現代國家管治目的所要求的強制的權力暗示。隨著社會從封閉逐漸走向開放,社會階層的多元分化趨向與單一分配格局的沖突使得社會利益的分配更加復雜化,再加上多元思潮的涌入,使得某些特定利益集團能夠利用與主流價值觀相異的某些思想觀念,與其社會實踐結合在一起打著民主旗號的社會運動時有發生,這不利于國家維持社會穩定。因此現代國家并不是要建立單一、線性的控制網絡,而是旨在創造一個社會調解空間。而傳播學研究的學科化,使得學科邊界劃定后,排他性原則將與學科范式不符的研究視角、研究對象拒之門外,政策性導向的知識生產成為正統。而國家憑借學科建制過程中,對于學科體制規劃、隸屬于政策導向的教學計劃、科研資助規劃、科研群體社會地位賦予等策略,使得政治權力對于學術生產有著更加強力的影響,將多元不定的研究領域變成一門能夠為政策指導知識生產的操控體系,使得在文化與意識形態范圍,國家對內的有限治理擴充到了無限管理。
除此之處,是研究主體的知識分子的“失格”傾向。在公共空間運用理性,是對知識分子的內在要求。然而自傳播學在中國大陸生根發芽,由于“研究方法的困頓”,基本上都是從“玄學”上進行討論如何看待傳播學,是對于一門西方學科我們應該采取什么樣的態度問題,所思所想是基于新聞改革。乘著80年代民主啟蒙之風,多少還是與社會、政治有所關聯;90年代后,對于“實然價值”的追求、意識形態和市場經濟的雙重運作以及積極追求“學統”,共同造就了傳播學科的“去政治化”“內卷化”,學科建制化愈益完善,知識生產愈益精細化,市場經濟的研究主題占比愈益增高,然而傳播學研究主體的社會參與空間卻愈益窄化,其對于社會建構敘事的話語影響力愈益弱化。難怪學科內部成員也發出這樣的聲音“在人文社會科學中,中國新聞傳播學學者的公共性比預想的還要低很多”。
一般只要談到中國傳播研究,幾乎馬上蹦出來的兩個關鍵詞——“新聞傳播學”和“施拉姆訪華”,施拉姆如燎原之火般,點燃了中國新聞傳播學的發展。1982年施拉姆訪華的催化劑作用和1978—1982年在中國傳播學史上的意義是無需反駁的,本文只是更傾向從這個歷史鞍型期所對應的制度結構和改革開放的社會環境,來探討現代中國傳播學建立的問題。因此,從這樣的思考出發,施拉姆訪華、早期傳播學理論的譯介以及第一屆傳播學會議的召開,就絕不只是時間上的單純的先后順序;政治環境和社會環境的寬松化、文化思想的開放多元化以及現代大眾媒介在中國的普及化,不但促使新聞學和傳播學在教學和研究上的的轉變,也讓作為新聞傳播學的學科發展與現代西方學科教育體制聯系在一起。
新聞改革的要求,讓原本只能圍繞蘇聯新聞學范式而漸入理論深化瓶頸的中國新聞學,開始有了與“資產階級新聞學”對話的可能性,施拉姆的傳播學打著社會科學的客觀性大旗和80年初改革開放的管制松化,“學術啟蒙”的意義漸漸消融了對意識形態差異的擔憂(但從80年代至今學者們依舊處于政治正確性的壓力和是否與意識形態保持一致的自我審查中)。早期學者張黎、鄭北渭、張隆棟等人無不強調傳播學在致用層面上對于我國新聞學理論、報業改革等上的意義。因此,“以新聞學為體,傳學為用”幾乎成為中國早期傳播研究的行事準則,與“十六字方針”互為表里。
國內有學者認為這是由于中國傳播研究“一開始就走偏了”,認為存在方向性的錯誤,這樣的反思看似處于現今的歷史制高點去批判過去的話語敘事,按照黃旦的說法而言,這不過是一種“后見之明”,能夠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質疑現今的主流學科敘事神話,可是更加深刻的反思卻似乎就此止步了,甚至有可能落入“反向書寫”輝格史學科神話的窠臼。
首先,當前學科史的主流話語敘事是一種“當代的歷史”,包括本文在內的反思亦是站在當下歷史環境中,對過去歷史現實(然而并不存在某種客觀地等待研究者去發現的完整清晰自明的歷史客體)和歷史敘事的解構和再建構,只是停留在對過去的歷史敘事批判仍舊不夠。過去的歷史敘事,無論現在被人們仍奉為真理,或是已經被解構為某種權力游戲規則,其所產生的歷史現實都是曾經真實存在過的,只是經歷了或隱蔽、或突出、或替換、或否定的處理。其次,學科史作為一種知識,可以試著從斷裂或連續、本質或偏離本質兩極對立的言說方式中脫離出來,尋求更多可能性,而不是落入“從一個本質發展到另一個本質”的循環之中。其三,本文所討論的傳播學、傳播研究的概念,既是對前人所作歷史判斷的淺描,又是基于筆者所處的當下歷史時空對“真實界演變的過程”進行“事(直覺所見的個別形象)與理(概念所生的普遍性)的交融”而產生的另一歷史書寫,并不代表著這是對過去歷史的完全還原,實際上這樣不可能做到,即使將所有實際的細枝末節都堆砌起來,當它們經過現在的話語敘述出來之后,預設的敘事規則和道德立場已經對它們進行了組合,對過去場景的記憶始終是服從當下言說者所處于的歷史時空要求其作出的意義建構。“沒有一個過去史真正是歷史,如果它不引起現時的思索、打動現時的興趣、和現時的心靈生活打成一片,過去史在我現時思想活動中便不能復蘇、不能獲得它的歷史性。就這個意義來說,一切歷史都必是現時史。”
學科史的集體記憶書寫采取規范性的歷史研究方法路徑,且后續研究群體對之不加檢驗地使用、分享、傳承,它作為學術共同體的歷史經驗,研究群體所棲身的具體時空情境——改革開放時代主題下,中國現代大眾傳播業的現代化發展(物質基礎)對現實解釋力欠缺的原有知識提出了要求,極左余威猶存的思想大解放運動自然傾向于“去政治化”的行為科學研究范式,新聞學界亦希望建制完備的“傳播學”所代表的知識生產范式和學科體制的正當性能夠同樣助益于新聞學改革。每一種知識都是“具體的人在思考具體事物時的社會語境”所產生的回應,即使天才的靈感和觀察日常生活的視角也不能脫離“現有的群體的集體的歷史經驗”。作為一種知識或思想,歷史敘事本就是由事推理(重哲學化)和顯理于事(重歷史化)兩面一體的完整活動,在未來時空中會被顛覆,然后新的知識判斷將被生產出來、新的意義大廈也將再豎立起來。當下的敘述不過是人類社會歷史過程中的一片浪花的反光,但它作為某一時空實踐者的歷史書寫,卻又被賦予了存在價值,因為它不只是一些空洞的文字符號,而是與歷史實踐相連貫的,是具體時空中思索心靈的活動記錄。
注釋:
① 中國傳播學界目前普遍認同的主流學科史敘事認為,內地傳播研究始于1978年新聞學界,本文亦采用此學術史敘述作為論述起點。
② 中國新聞傳播學界早期引入的“傳播學”主要側重于施拉姆版本的美國大眾傳播研究,并在這個過程中逐漸以“mass communication study”取代了“communication study”。
③ 鄭北渭:《傳播學簡介(一)》,《新聞戰線》,1983年第1期。
④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復旦大學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中國現代學科的形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編者的話第8頁。
⑤ 黃旦、沈國麟編:《理論與經驗——中國傳播研究的問題及路徑》,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7頁。
⑥ 李彬、劉海龍:《20世紀以來中國傳播學發展歷程回顧》,《現代傳播》,2016年2期。
⑦ 需要注意的是,在20年代,傳播研究的核心詞匯communication的譯意更多遵循的是社會學傳統,即杜威式的“人們通過共享的符號和習俗進行親身參與、溝通,以創造一個公共經驗世界”,是雙向的、共享的;戈公振的《中國報學史》(1927)中,大量提到了表達雙向溝通的“交通”,實際上更接近于communication;孫本文在《社會學ABC》(1928)中對于兩人以上的“共同行為”產生緣由歸于他們能夠“相互交通”。可見,此時的新聞學、社會學等研究者們主要遵循的是芝加哥學派研究范式。而到了50年代,由于美國傳播研究范式轉變,以及中國大陸社會學和新聞學由于政治原因經歷了不同的命運,中國傳播研究逐步過渡到新聞研究傳統,甚至與大眾傳播研究漸有聯系。畢業于衣阿華大學新聞學院(美國第一個設立大眾傳播學博士點的院校)的鄭北渭在其譯文在開頭提到“報紙是‘群眾思想交通的’工具之一,其他主要的‘群眾交通’工具”有雜志、廣播、電影等。”,以及后文幾乎都是新聞學相關內容;與鄭北渭同時期的,如劉同舜翻譯的《拆穿自由、獨立報紙的西洋鏡》(1956)中提到“群眾交通(mass communication)機構是一種大企業,它們的大老板就是企業家”,旨在批判美國報業集團。與此相似的還有復旦大學王中教授引入青年教師介紹西方資產階級新聞學,“點燃了引介大眾傳播學的星星之火”。伍靜:《中美傳播學早期的建制史與反思》,山東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⑧ 徐培汀:《中國新聞傳播學說史》,重慶出版社2006年版,第420頁。
⑨ 劉龍心:《學術與制度》,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2、169頁。
⑩ [美]華勒斯坦等:《學科·知識·權力》,劉健芝等編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