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鋒
在內外環境的演變和沖擊下,歐洲近年來政治社會危機不斷。歐洲傳統政治精英們試圖從民粹主義和難民等域外因素中,尋找危機的根源和對策,但政治和社會危機依然在加重,不僅法國最近發生持續數周的“黃背心運動”,就連一向被認為經濟繁榮、政局穩定的德國不久前也遭遇近半年組閣難產的困境。
到底發生了什么,讓歐洲傳統政治深陷危機?如果真是民粹主義作祟,又是什么原因促成民粹主義興起?
須知,“民粹主義”是歐美精英話語,而那些被劃歸民粹主義者的人大旗上卻寫著“我們是人民”。有人可能注意到了,在德國前不久召開的歷史學家大會上,“人民”一詞被列為需要防范的話語,因為一戰后德國“元首”濫用“人民意志”而把國家帶入了災難。但另一方面,歐洲國家傳統大黨又大都自我定位為“人民黨”(中文譯為“全民黨”),以體現其代表全體人民意志和利益的特征。給人的印象是,當前的歐洲誰是民眾、誰代表民眾,越來越是個問題了。
本世紀初,歐盟朝著政治制度一體化方向大步邁進,政治領導人們確定了憲法草案,滿懷信心地讓民眾確認。2005年2月28日,法國議會以91.7%的絕對多數投票贊同《歐盟憲法條約》,但與領導者們的預想相反,法國民眾在5月29日的公決中競以55%的多數否決了這個條約,致使歐盟一體化進程嚴重受挫,“進入了不知何時才能結束的冬眠期”。這表明,政治精英們已經脫離他們要代表的民眾,91.7%和55%的比差形象展現出人民代表和人民之間的鴻溝。統計數字還顯示,投票者中80%的工人和60%的職員投了反對票,這意味著社會中低層形成了反對政治精英意志的聯合力量,精英和大眾間聚集著強烈的張力,這在歐盟歷史上罕見。
歐洲傳統政治步入現今的困境,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重要一點,是歐洲中產階層正從社會的穩定基礎轉變成不穩定的骨干。
財富減少、職業不穩、社會地位下降導致中產階層陷入不安。有研究表明,曾被視為歐美社會穩定支柱的中產階層在過去30多年中不斷萎縮。冷戰后經濟全球化加速,更使財富加速向少數最高收入階層聚集,富人們的財富翻倍增長,而廣大中產階層獲益甚微,底層收入人群在加大。以德國為例,低收入人群占社會整個財富的比例從上世紀60年代的1/3下降到現今不到1/5。
穩定的職業本是中產階層的支撐,但失業率居高不下是歐洲各國面臨的普遍問題,即便是在經濟形勢良好、普遍就業的德國,固定的職業崗位也在不斷減少。統計表明,德國接近1/3的就業人員從事的是“非典型”崗位的工作,即做小時工、臨時工或自謀職業。這意味著就業關系很不穩定,職業正在失去往昔給人帶來穩定收入、自我價值實現和社會尊嚴的功能。有研究預測,在當前人工智能技術浪潮中,美國近一半的傳統就業崗位將面臨風險,勞動崗位在失去“不可替代性”,新增就業崗位中90%以上是所謂可替代性崗位,即從業者可以被替代,可有可無,人的價值變得隨意、不確定了。毫無疑問,這種趨勢或情形在歐洲國家也是一樣。
承受物質和精神等多重壓力的中產階層越來越不安、不滿,正從社會的穩定基礎變成憤怒的群體。從近年來迅速崛起、被精英層視為民粹主義代表的德國選擇黨
的選民結構看,它不完全是一場青年人的沖動和底層民眾對建制的反抗,更是中產階層的反抗。該黨有79%的選民認為自己經濟狀況好或很好,而且很多黨員受過高等教育。
歐洲一些國家的政府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但鮮有作為。上世紀80年代以來,受新自由主義執政理念影響,各國政府尊崇效益優先的“小政府”原則,大規模地將公共資本、資源私有化,不僅失去解決社會分配失衡現象的足夠財力和能力,也使政府淪為國際資本的“招商人”、投資環境的管理者,很大程度上喪失了治理國家的宏觀、戰略意識與能力。結果,傳統政治精英們不斷承諾又不斷食言,不管左右哪一派執政,抑或是左右聯合執政,政府都越來越無力解決社會問題,民眾則越來越覺得政府無能,官民之間的不信任持久化、陣地化,形成常態化的危機。
如前所述,法國2005年歐盟憲法條約公投時就已出現中產階層(職員)和社會底層(工人)“自然”聯合,抵抗政治精英的趨勢,這樣的趨勢現今已蔓延到其他國家,包括德國。中產階層正從過去的社會穩定要素變成社會焦慮不安因素,成為社會抗議力量的骨干。中下層民眾對上層精英的不滿和反抗被視為“民粹主義”,而反民粹主義或將進一步激化民眾的反抗,因為產生“民粹主義”的社會問題并未得到精英層的充分認識和排除,歐洲傳統政治已不再適應深刻變化的社會關系,法國當前的“黃背心”運動就鮮活演繹著這一現實。▲
(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