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以近乎蒙太奇的手法描寫幾位奮斗在京城的年輕人的情感生活和人性掙扎,基調灰暗抑郁、不乏哀傷,卻也是年輕一代情感生活的某種寫照。語言跳躍,描寫細膩,有當代京城生活氣息。
“我在這,寂寥的暮色里......”坐在飯店的落地窗前,顧念不由自主地默念著這首《寂色》,不時抬頭看看遠處的天邊,看著那五彩云霞一點點變暗、變暗,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水粉畫,慢慢失去顏色,變成大寫意的黑白潑墨。
顧念的心也隨著天空的色彩,慢慢沉郁下來。她開始靜靜地看著這幅水墨畫的近景里,那個長得舒服又穿著得體的男子。
纖長的手指、明亮的眼睛、溫文爾雅的微笑。有那么一瞬間,顧念的心怦然一動。
多么溫暖的神態?。〖儍粲肿匀唬察o又從容,就像十八歲以前的哥哥長大了的樣子,如果哥哥真的是這樣子該有多好。
顧念時而走神看著天邊,時而又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位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學。
“……我們還可以在客廳放一張沙發床,白天是沙發,晚上拉出來就是床,省事又好用,你覺得怎么樣?”男子其實一直在喋喋不休,此時他正一邊說著,一邊拿起公筷為顧念夾菜,臉上是特別體貼的神情。
“好啊!”顧念面露乖巧,心中暗想:就這樣過一輩子吧。就這樣,不是也挺好的。
“你說的我都同意,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平時盡可以到外面去住,甚至可以只在有必要的時候回來,但不能讓大雄住到家里來。而且,所有的事情你要處理好,不要讓我難堪?!鳖櫮钗⑽⑿χ?,盡量藏起內心的荒涼。
“好的。我知道對你來說很不公平,但既然你希望選擇這樣的方式,我也愿意全力配合。我們就一起努力吧?!蹦凶訙睾偷匦χ?,也在壓抑著對老同學深切的同情。
天色愈晚,黑白水墨上開始出現點點星光。
這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夜晚。顧念又陷入了困頓的迷茫中,她表情游離,眼神空洞,一張淡然的臉就像天上那慘白的月亮。
突然,不知看到了什么,毫無內容的雙眸瞬間閃過一絲憤怒和焦急,就見她一下子瞪圓了眼睛,一個激靈跳了起來,抓起座位上的書包就往外跑。
突然的變故嚇了對面男子一跳,手一抖,一筷子的魚香肉絲都掉在褲子上,染了一大片胡蘿卜色。
對北京來說,這是一個很尋常的春天。
桃花像個聰敏的小姑娘,早早接到了春的信息,迫不及待地露出粉嫩的笑臉。風卻不行。風像個發育拖延還懵懂著的小男孩,固執又笨拙地拒絕春的邀請,帶著一絲絲寒意,沒頭沒腦地左突右撞。
當然這樣的氣候特別帶有北京的特色。整個京城看上去都是桃花般的光彩奪目,畫意美好,可是只要身處畫中,就能感覺到那種風的寒意。就像大街上這些行人和車流,一個個都穿著光鮮的體面的外衣,卻無不在匆匆行色中暴露著那尷尬的窘迫和無處遁形的焦慮。
此時的顧念身手敏捷,她急切地繞過餐廳一團團坐滿客人的桌椅,同時熟練地從包中掏出相機,像一只追著老鼠的饑餓的貍貓,快速地沖到大街上。
夜幕之下,在這個恰好沒有堵車的路上,所有行人和車輛都是步履倉促,歸家心切。就連剛剛在路邊停了很久的一輛白色面包車,也不知在什么時候已融入了車流。
顧念焦急地跑來跑去,東張西望好半天也沒能找到白面包的蹤影,氣得直跺腳,惹得旁邊不愛管閑事的行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她幾眼。
怏怏不快地回到餐廳,顧念心里的懊惱簡直沒法提了。自己怎么就這么遲鈍呢!這輛面包車一直在路邊停著,怎么就沒想起去看看上面的車牌號呢!她無端地責備著自己。
男子還在擦拭褲子上的污漬。對有潔癖的他來說,衣服不干凈實在是件無法忍受的事。這么多年來,他把顧念當成最好的朋友,卻一直對她的毛手毛腳抱有微詞。在他一貫優雅且從容的生活里,這么一驚一乍的行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在想:今后就要和這姑娘生活在一起了,雖然不用整天面對,但也不是那么愉快。
“干嗎去了?像個精神病似的?”男子忍不住帶著怨氣問。
“剛剛看到有個人把一個殘疾小孩給抱進面包車里了,就是那種坐板車要飯的,手腳都斷了的。”
“哦,常見到這種小孩。那又怎么了,你追個什么???”男子實在理解不了這姑娘的腦回路。
“我擔心那是個被拐賣的小孩?!鳖櫮顬閷γ孢@人的麻木和愚蠢,有點生氣了。
“那又怎么樣?。窟@種事多了去了,你也沒法了解清楚,也沒辦法處理,管那么多干嗎!”
“我怎么就不能管了?我至少可以把車牌號拍下來報個警吧!”
“你一個小記者操那么多心干嗎?。空媸情e的!”
“你……”顧念氣得直咳嗽,“你這個人怎么這么冷血?。∵@種被拐賣的孩子,根本就不是生來殘疾的,而是故意被虐殘的,他們的人生有多黑暗多可怕你知道嗎?”顧念真的是被氣著了,簡直口不擇言:“陳寧,雖然你在性別認知上有障礙,但我一直覺得你還是正直善良的,所以我才覺得,我們形婚,對于解決你的困境和我的麻煩,是個不錯的主意。但是......”
手機鈴聲丁零零地響著,顧念卻沒有心思接,直到把狠話說得差不多了,才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
是總編!顧念的心倏地收緊了。
總編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成家。這樣的一個女領導,可以說就是采編部的災難之源。因為她會以單位為家,把工作視為生命,再加上那種無時不從身體里汩汩外冒的更年期優越感,簡直無法言說這種恐怖。同事們常說,她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牲口使。顧念卻覺得,她根本就是把男人女人都當牲口使。單就說她的一個硬性規定,就非常沒有人性:要求采編部所有人,包括實習生,都要保持24小時手機暢通,就是大半夜也要在三聲之內接電話。
是三聲之內??!顧念睡覺都不敢把手機放遠了。
可是這回,她真是昏了頭了,竟然為了嚷嚷兩句而沒接電話。
太可怕了!顧念強自鎮靜,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回撥過去:“孫總……”臉上賠著笑,心卻在發顫。
“小顧,快去環宇新城,剛剛發生居民樓爆炸案!一定要搶在別的報社前面發回第一手資料!”孫總急急地說著,似乎沒顧上追究電話鈴的問題。
“哦哦哦好的孫總,”戰戰兢兢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她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到:“孫總,北土老師的家就住在環宇新城,現在正是飯點兒,他應該在?!?/p>
“北土電話關機了,我明天再批評他,現在你抓緊趕過去!”
靠!顧念抓起書包就往外跑,一種憤怒開始在心中膨脹:簡直就是個混蛋,這么早就迫不及待地干那事!
此時顧念的心中,充滿著對北土的鄙夷。一個資深記者,采編部的頭號主力,竟然在人們吃飯的點兒,猴急猴急地關掉手機,拉著那個不招人待見的女人上床,她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立馬找到他家,狂敲門,跟他說:總編叫你出來工作!
顧念坐在出租車里生著氣。車窗外那絢麗的霓虹快速向后退去,在她眼底構成一幅斑斕的抽象畫,緊接著這幅畫的界限越來越模糊,還出現斑斑點點的星光閃爍。顧念下意識地往臉上一摸,摸到一手濕濕的淚。
說好了再不為他流淚,今天這是怎么了?顧念暗暗責備著自己。她實在沒法解釋,這么多年來她為什么要如此執拗,一定要費盡心力地來到他身邊,忍氣吞聲地看著他各種做法,毫無怨言地放棄自我,甚至把自己蹉跎到三十歲,甚至決定要形婚度過自己的一生。
憑什么!就憑他曾無條件地給予過自己十二年無憂無慮的陪伴、無微不至的照顧嗎?
那不是他應該做的嗎?那不是一個哥哥的本分嗎?
顧念心中的酸楚更加強烈。多懷念那個時候啊,他還叫顧益,不是北土。
她從小就是他的跟屁蟲,在她心目中,他有至高無上的地位,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能讓她乖乖聽話。所以小時候,父母經常忙工作,就讓他帶她玩,照顧她的日常生活。
他曾把她當成眼珠子一樣愛惜著,時刻護守在她身邊,對她提出的任何要求都盡全力去滿足,既是保鏢,又是家長。
她還記得他倆從小就最愛玩的轉飛機。她會從遠處像小鳥一樣撲到他身上,他抱著她一圈一圈地轉。她會展著雙臂,像一架真正的小飛機,去體會飛翔的感覺。那時真是幸福??!全世界只有他們倆,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沒有隔閡,更沒有后來那所有所有的痛苦與無奈。
最后一次玩那個游戲,應該是她十一歲左右吧。一身嬰兒肥的她一下子撲到他身上,讓他實在無法承受,兩個人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即使是不受控制,在跌倒的一剎那,他也憑著本能用力轉換體位,像個武功高強的大俠,把顧念抱在了身上,沒讓她受到一丁點傷,自己卻挫破了胳膊和腿。
從三環主路還沒下輔路就開始堵,所有車輛排列得像沙丁魚罐頭,頭挨尾尾挨頭,好久才難得挪動一下。好不容易推涌著到了輔路,顧念只好下車。她認識一條小胡同,小跑著就可以在十分鐘左右到達環宇新城。
這是一條破敗不堪的老胡同,殘舊的磚墻與低矮的木門包裹著亂七八糟的房屋,一個個“拆”字早已斑駁得隱約可見,非常不自信地緊貼在墻上,像是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站在這里,想走又走不掉,想留又無人挽留。
顧念早已熟諳這里的一切,包括這個二二似似的“拆”字。
幸好拆遷遇到阻礙,否則把這里拆了重蓋就得繞很遠才能到了。顧念拿出從小當運動員的勁頭,甩開步子向著前方那滾滾濃煙的方向跑了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忙著給顧益打電話。
是的,就不解風情了,怎么著吧!顧念憤憤地想。
顧念當然懂得,作為一個三十六歲沒成家的大齡男青年,那種從心靈到身體的饑渴一定是非常難耐的。可是,顧念又固執地認為,再饑渴你也得有時有會兒啊,也不能才七點來鐘就關機玩失蹤啊,你是職業記者,要隨時隨地待命不能耽誤工作,這不是你教我的嗎?你為了自己爽什么都不管了,可是憑什么把我折騰過來,我還要談我的戀愛呢!
越是打不通電話,顧念越是生氣,雖然她也知道,她再生氣也于事無補。顧益,不,應該叫北土,自從十八歲翅膀硬了以后,就再也不是她的什么人了。
曾經與她毫無嫌隙,互相依戀的哥哥啊,在她十二歲起就成了陌路。雖然她一直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但命運卻從未征求過她的意見。
顧念又想起媽媽的閨蜜吳阿姨說的話。那個碎嘴的女人撇著嘴說:“這沒有血緣關系就是不行啊,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親生父母給他遺傳了什么基因。你看看小益這沒良心勁兒的,這不是咱們家里教的吧!絕對就是他骨子里帶來的。你和老顧這么多年的辛苦算是喂了狗了!”
顧念立刻就拉長了臉。從小到大,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說哥哥壞話??墒菂前⒁滩恢枪室猓€是根本不把十幾歲的小姑娘放在眼里,轉過頭來又對她說:“你說長得帥又能怎么樣!就會騙不懂事的小傻瓜。念念你還記得你四歲時候嗎?橙橙偷了我的戒指來向你求婚,結果你說: ‘我只能嫁給我哥哥!真是太可笑了。橙橙告訴你女孩子是不可以嫁給自己哥哥的,你瞧你把我們臉給抓的喲!”
有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顧念是一點不記得了,但她從小就把哥哥當作最可信賴的神一樣的存在。在她十歲突然知道他不是自己親哥哥時,除無限震驚之外,還有一絲絲慶幸。有那么兩年多啊,顧念都沉浸在奇妙的幻想中,幻想長大后的某一天,哥哥像個男朋友一樣擁抱自己,親吻自己,一想到這些,正值青春發育的她都會臉紅心跳得無法自制。直到顧益無情地離開家,再沒給過顧念好臉,顧念的幻想才算破滅。
可是,她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心。她曾經拼了命地學習,考到他的學校、他的專業,畢業后又拼命來到他工作的單位,留在他身邊。不為別的,只為可以常??吹剿?/p>
在她當實習生時,他是帶她入行的老師,對她非常嚴格,卻從不刁難,總是把好的采訪機會讓給她,總是讓她寫更多稿子,好掙更多稿費。顧念曾經相信,雖然他有了女朋友,有了新生活,但在他心目中,還是無人可以取代她的位置的!所以,她曾試探過很多次,不是以妹妹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沒有血緣的崇拜者的身份去試探。他卻從未在工作之外,給過她一丁點額外的溫暖。
她就是在一種不甘中,努力工作著,同時任憑心里的固執任性地生長。她拒絕過很多男性的美意,卻在三十歲生日這一天,決定嫁給自己的老同學,嫁給那個一直在同性戀的困擾中,無法面對家人和社會的熟悉的陌生人。
顧念曾故意把這個決定透露給顧益,只是想試探一下顧益的本心,想看看他會不會著急,會不會反對,會不會阻攔。
可惜沒有。他冷漠地看著她,一句反對的話都沒說過。并且居然還在她商量形婚的今晚,急赤白賴地與新認識不久的女人交歡!一想到這一點,顧念就恨得牙根癢癢。
交通警已經封鎖了進出環宇新城的路口,顧念舉著記者證費盡口舌也沒能進去。望著小區里冒出濃煙的位置,顧念的心一陣陣發慌。
“請問是哪棟樓著火了?”顧念堅持拍完了外部照片,才迫不及待地問交警。
“不知道,現在消防隊正在滅火,請閑雜人員不要圍觀,速速離開。”交警勸導著包括她在內的好奇的行人。
“請問是什么引起的著火?是爆炸嗎?是什么引起的爆炸?有人員傷亡嗎?”顧念盡職地履行著記者的職責。
“不知道,請等待消防部門和警方的最終通告?!苯痪埠苈殬I。
“我家住在那個方向,我必須知道是哪棟樓著火了?!鳖櫮罴绷耍驗樗[隱閃現出一絲不安,雖然她在努力驅趕著那令人心慌的悸動。
“你家住哪棟樓哪單元?”一個好心腸的交警在疏導了又一批圍觀行人后,終于騰出空來搭理她了。
“六號樓二單元502?!鳖櫮顖蟪鲱櫼娣孔拥拈T牌號。
“哦!”交警的神色凜然一變,“跟我來?!?/p>
顧念的心一涼,并且越往里走腿越軟。那滾滾濃煙是從六號樓冒出來的,她顫抖著聲音問:“有人員傷亡嗎?”
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周強的身體狀況很差。首先是夜里失眠早上嗜睡,臥室里放了五個鬧鈴都鬧不醒他;第二是頭暈伴隨惡心,整個腦袋昏昏沉沉的,聞到一點異味就要跑衛生間吐半天。
“你怎么像是懷孕啦!”女朋友姚溪這樣嘲笑他。
他去看醫生,把身體從頭到尾查了個遍。照腦CT、拍頸椎片、查胃鏡,以及心肝脾肺,甚至神經都沒放過,就是看不出毛病來。無數個醫生都說沒問題好著呢,卻又給開了各種莫名其妙的藥,他一直在吃,卻什么作用都沒有。
直到某個醫生建議他去北醫六院查查,他才恍然大悟。
是的,他莫名就抑郁了。一片抗抑郁藥吃下去,惡心的感覺就減輕了很多。
他還是不想說話,只想躲開人群,躲到沒人認識的角落里去。但就算躲到角落里又能怎么樣呢?他的心里又莫名地起急,特別特別想發脾氣。然而想發脾氣,卻懶得張口,仿佛身體的力氣已經不能多承受一點點情緒的爆發了。
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他不時地會想到死!
他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陽臺上,看著樓下黑壓壓的草坪,想著如果自己一躍而下,會是什么樣的體驗。
會有風穿過耳邊吧。
他想他不能從家里往下跳,五樓太矮了,還來不及享受風吹過耳邊的快感就到地上了。這個小區都是高層,唯有他住的地方是座六層的板樓,他應該找個最高的樓頂往下跳,那樣他就可以在空中多停留一段時間,或許還能在飛翔的過程中,吟句詩啥的。
吟什么呢?他總是想。直到有一次,一絲風吹過他臉龐,他想出來了,對,就念這首詩的結尾:“如果風雨之后能有彩虹,如果夢醒之后天已放亮?!?/p>
這是一首名叫《落紅》的詩的結尾。他忽然就覺得,一個生命的離開,一次從高高天上跌落地面的離開,應該就會像落紅一樣,輕盈,且絕美。說不定風會帶著這句話,一直吹一直吹,吹到那個人的夢里去。
那么那個人是會因此而釋懷,還是更難過呢?她會不會像他小時候一樣,整夜整夜地被噩夢侵擾?
周強想不明白。那么在沒想明白之前,他是不會跳下去的。而且,他還必須要完成一件事,就是去見見那個可憐的快要離開人世的女人,即便不告訴她自己是誰。是啊,就讓她安寧地度過自己最后的日子吧,既然她已經放下了所有,何必讓平靜的心湖再起波瀾!
這么多年來,周強一直像個無根的浮萍,游魂一般在人世間飄蕩。
十八歲那年,他考上大學三個月,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墒沁@個還不到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卻早已鬢發全白,身材佝僂,老成了風燭殘年的模樣。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枯黃的葉子離開了枝頭,帶著對這個世界深深的不舍,在空中飄散飛舞。他那可憐的父親正無力地躺在臨終關懷醫院的病床上,連有人喂飯都不知道張嘴,卻還一直在用喉音念叨著自己的名字:“強強,強強……”
周強痛哭著跪在病床前,一聲一聲地叫著爸爸、爸爸,一聲聲地告訴父親,他的強強回來了,他的強強就在他身邊。可是那個雖然陌生,卻又那么親切的父親,那個從兩年前周強知道真相后,就日思夜想的父親,卻大睜著眼睛,沒有一丁點兒回應。
那是他找到父親后,見到父親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父親至死也沒能合上的空洞的眼睛,一直在周強眼前晃蕩著,晃得他心都碎了。他知道,父親是多么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兒子,他為了找到兒子已不知跑了多少路,受了多少罪,卻在臨死前,面對著兒子跪在他面前,一聲聲呼喚,他卻再沒力量認出來。父親,他死不瞑目??!
是的,他叫周強,雖然對他來說,這個名字是陌生的,但這是父親給自己起的名字!他從一知道這個名字起,就開始在心里一遍遍地叫著:周強,周強……一直叫到迷失的心找回了那個曾經的自己。
他從小就不停地被噩夢侵襲。
夢里始終是一個冬天的夜晚,他還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牽著一個老奶奶的手,走在大街上。每次這樣走著,他都會特別恐慌,因為他知道,馬上就會有個蒙面人出現,一把推開奶奶,抱上自己就跑,跑到路邊的一輛摩托車上急馳而去。每一次,他都知道蒙面人很快就要出現了,他怕得不行,左顧右盼,想提前找到蒙面人在哪兒,他好躲起來??墒菦]辦法 ,他永遠也找不到蒙面人,永遠也阻止不了事態的發展。每一次蒙面人出現,他都會大哭大叫,可是每一次都會被擄走。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可怕的夢。直到某一天,他從父母——不,那不是他父母,那是兩個助紂為虐的糊涂人——他聽到他們背著他在互相埋怨,他才知道,夢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從奶奶手里活生生把自己搶走的面目不清的人,是可怕的人販子,而正是因為這對當時生不出孩子的夫婦想要買個孩子,那喪心病狂的人販子才搶走了他。
從知道真相起,他就決心去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他使用了一個十六歲男孩所有的智慧和手段,終于在上大學后找到了父親??墒亲屗麤]想到的是,他歷盡千辛萬苦找來的父親,已無力地躺在病床上,根本認不出任何人了。
他可憐的父親啊,為了找到這個被生生搶走的兒子,耗盡了自己一生的心力,才四十幾歲就離開了人世。
他原本是想原諒養父母的,畢竟他們從來沒有虐待過自己,也盡力為自己提供了所有的生活需要。可是,當他知道因為自己的被搶,奶奶急火攻心沒幾天就去世了;知道父親為了找兒子而辭去工作,走遍所有偏遠山區、大街小巷、車站碼頭,一個曾經最受學生喜愛的大學老師,最后淪落得像個撿廢品的流浪漢;知道因為自己的失蹤,父母從互相埋怨,到整天吵架,最后媽媽帶著雙胞胎哥哥遠走他鄉,再沒蹤影。一個好端端的幸福的家,就這樣被徹底地活生生地毀了,他沒辦法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樣,沒辦法不怨恨養父母,沒辦法再去坦然面對他們。
他選擇默默消失,而不去追究養父母的法律責任,算是完成對他們十幾年養育之恩的報答。
可是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那個小他六歲的妹妹。
那個獅子座的古怪精靈的小人,在所有人面前都霸氣側漏??梢园涯猩愤M男廁所,可以做一群男生的大哥,卻唯獨在他面前,像只溫順的小貓咪,跟個小尾巴似的在他身邊如影隨形,哥哥哥哥地叫著。
他喜歡她,從她一出生起,就心甘情愿地為她做任何事。
當他考上大學,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決心再不回那個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地方時,他唯一牽掛的,就是這個可愛的妹妹。
他永遠也忘不掉大一的那個暑假,他的妹妹,一個從未離開過家的六年級的小姑娘,竟然瞞著家人,獨自坐了近四十個小時的火車,從浙江衢州來到陌生的北京,找到他的學校。
天氣那么熱,就從宿舍到食堂的短短的一段路,他已經要被曬化了。可是那個內心強悍外表嬌滴滴的小姑娘,卻滿臉通紅地站在食堂門口,不知已等了多久。當他遠遠出現時,她又像過去一樣,像只小鳥一樣撲向他。只不過,曾經快樂的小鳥變成了受驚的小鳥。
他抱起妹妹的那一刻,這只小小鳥沒有如往常一樣展翅飛起來,而是一下子暈了過去。
他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天總編帶著這個一臉稚嫩,卻目光堅定的姑娘出現在自己面前,告訴他:“這是新來的實習生,叫顧念,從此就跟著你實習了?!彼缫哑届o的心像下起了雹子。
他看著這個曾經最親近的小姑娘,一點點從生澀的實習生變成報社的主力記者;看著她冷漠地拒絕所有男孩的殷勤追求和好心大姐的熱心介紹;看著她故作歡喜地告訴同事們,她要結婚了,與她的老同學。他痛苦地發現她準備結婚的對象,竟然是自己的老同學大雄的伙伴。
他承認他特別特別地難過??墒请y過有什么用呢,他早就不是顧益了,他早就在派出所把自己的名字改回了周強,他在報社一直用北土這個筆名與各色人等打交道。
不叫顧益,他就不是她的哥哥。他是周強,可是不能把她當作一個普通的女人來看待。這么多年來,他的心一直就像一塊洗不干凈的舊毛巾,一邊平展一邊皺巴,一邊柔軟一邊僵硬,讓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特別特別的分裂。
他最近眼前常常浮現,兩個月前單位的聯歡會上,顧念表演詩朗誦的情形。
顧念特別喜歡寫詩。這個在別人面前,總是表現得陽光熱情的姑娘,卻總是寫些悲悲切切的詩。什么《不是我 是風》啊,什么《落紅》啊,什么《寂色》??!
臺上的那個平日里大大咧咧、熱情洋溢的姑娘,彼時卻做出一副冷漠、淡然的神態,是為了契合這首詩的意境嗎?可是與新年狂歡那熱烈的氣氛相比,是多么格格不入啊!
那又冷又犀利的眼神像把利劍,深深扎在顧益心上,讓他流血,讓他疼,讓他一點點變得沒了力氣,一點點因為失血而麻木。
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生活??!一想到命運的殘酷無情和自己的蒼白無力,他就想逃離。
警方說:是自殺?,F場有煤氣罐被明火點燃引起爆炸。
警方說:是情殺。兩個人是情侶關系,爭執中男方點燃煤氣罐。
警方說:男方有抑郁癥,早就有自殺傾向。查到他的醫院就診記錄;單位的電腦里,有他查閱如何自殺的留痕。
警方說:女方性格偏執,有極強的占有欲,平時處事有極端行為。
......
是什么還有那么重要嗎?顧益,永遠地離開了顧念的生活,永遠也不會再回來了。
顧念的心空了。
顧益走了,把她的心、她的靈魂、她的芳華,全部都帶走了。她只是在夢里,不停地與他相遇。
“哥哥,我想要月亮?!鳖櫮钸€是五歲左右的模樣。
“好的念念,哥哥給你摘月亮。現在你閉上眼——”顧益還是十來歲的模樣:“好了,睜開眼睛吧!”
顧念的眼前,雪白的墻壁上有一枚閃著熒光的明晃晃的彎月亮,月亮旁邊還有幾顆亮閃閃的星星。顧念開心得啊啊直叫,一下子撲到哥哥懷里,然后想:哥哥還在,他做的事都不是虛無的,你看他為我貼的月亮,就是市場上能夠買到的。
不對!月亮呢?哥哥呢?眼前怎么什么都沒有了,只有一面雪白雪白的墻,上面掛著一具黑乎乎的人形的影子?!案纭鳖櫮畲舐暫?。
心臟憋悶得像少了氣卻強自支撐的足球,無力,又堵得慌。顧念恍惚了半天才醒過悶兒來,枕頭已經全濕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平復好半天才緩過精神。披衣下床,如每次噩夢醒來后一樣。
出租司機董師傅開夜班車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與好哥們兒共同承包這輛車,一個開白天一個開夜間。本來他挺喜歡這樣的,除了白天可以補上一大覺之外,家里有點什么事還能不耽誤。更重要的是夜里車少,不堵車,開起來痛快。
可是最近不行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總是感到疲憊。一到兩點來鐘精神就開始恍惚,腦袋發沉,心里發虛,腳底發軟。他想著堅持完這個月,就跟哥們兒商量商量,兩個人換個時間調整一下狀態。
正想著,遠遠看到有個穿白色長裙的姑娘在路邊招手。這都九月份了,白天雖然仍舊有穿裙子的姑娘,但夜里還是挺涼的。好心的董師傅趕緊把車開到姑娘身邊,催促她快點上車,盡量少挨些凍。
“環宇新城?!惫媚锸莸镁褪R话压穷^了,臉色慘白,目光呆滯,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她上車只說了地點,就不再言語。
嗨,現在的姑娘真不知怎么想的,沒事就減肥,到底圖什么???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風一吹就倒,這樣子著實不好看??!董師傅心里想著。
“姑娘去環宇新城??!這么晚了干什么去?”董師傅開出好一段,還是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一是因為他又有點困了,急于說說話來轉移一下注意力;二來也是因為這個姑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特別想跟她聊個天解個悶。
姑娘沉默不語。
“姑娘,你知道上個月環宇新城發生的爆炸案嗎?聽說炸死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應該是情殺。”見姑娘還不答話,董師傅也不在意,接著自顧自地說起來。
“聽說啊,那男的是個農村來的窮小子,好不容易在北京買了房子,還交了個本地戶口的女朋友,挺好的事吧,結果女方家里死活是不同意。女的沒轍說分手吧,可是男的歲數挺大,找個女朋友也不容易啊,而且也給姑娘花了不少錢,當然不干了,就把女的給騙到家里,想討個說法。沒想到姑娘挺無情,說什么都不管用。”董師傅越講越興奮,講得自己都不困了:“小伙子急了,來了個霸王硬上弓,這姑娘不愿意啊,就反抗……”
董師傅偷偷瞄了眼旁邊這一臉冰霜的姑娘,心想怎么會有人對這么有趣的故事都無動于衷呢?
“結果兩個人鬧著鬧著,姑娘沒動靜了。小伙子停下一看,哎喲!可給嚇得半死,他發現姑娘已經死了……”董師傅依舊講得繪聲繪色,如臨其境,自己都挺受感染的:“這回小伙子害怕了,他想要不就制造一個倆人殉情的假象,再假裝自己沒死成。然后這傻小子,就把家里的煤氣罐給點了。他沒想到啊,這煤氣罐爆炸威力有這么大,結果他自己也沒跑成……”
白衣姑娘始終一語不發、一動不動,直到車子到了環宇新城的小區門口,才緩緩從包中拿出幾張鈔票遞過來。
一頭烏黑的長發半遮住姑娘本就蒼白瘦小的臉,發絲中兩道冷冷的光直直射向董師傅,一個幽靈般的聲音從發絲中傳來:“他殺了自己,也殺了我?!?/p>
這輛一貫以行駛風格穩健著稱的出租車,突然喪心病狂一般,沒等車門關好就跌跌撞撞、吱哇亂叫地開起來,亂七八糟地掉轉車頭,然后一個油門到底,像只受驚的兔子絕塵而去。
那幾張鈔票飛出了車窗,在陰冷的空氣中張牙舞爪,久久落不到地上,像是為剛才的故事做出了慢半拍的反應。
五層并不高,顧念以前一口氣就能爬上去??墒乾F在不行了,她要舉著手機打光,一層一層地爬。每爬一層,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會兒氣,歇上好半天才能再接著爬。
這么大一座樓,曾經燈火輝煌,充滿生活的氣息,現如今卻黑燈瞎火地一個人影、一點人氣都沒有了。上百戶的人家啊,都搬到哪里去了?
發生了兇殺案,又是爆炸案,除了不吉利的因素,就是整個樓體都酥了,成了危樓,沒有一個人敢在這里住了。顧念不由得心想:要是突然有人回來拿東西,遇到自己,會不會把人家給嚇著,就像剛剛那個出租車司機一樣,以為遇到鬼了?
終于爬到了,顧念早已呼哧帶喘。
慢慢推開已經被炸得變了形的防盜門,淚水再一次漫過顧念的眼眶。
“顧益,你個混蛋!”顧念癱坐在黑乎乎、還隱約帶著焦煳氣味的地上,手機也扔到一邊。手機上亮著的強光直直地射向屋頂,又散漫地折射下來,變成零零散散的微光,在這無邊黑暗里,軟弱地宣示著自己的地位。
無數的委屈,無數的悲傷,還有那無盡的思念,就像這初秋的天氣,像這毫無力量的光,讓她冷得渾身戰栗。
突然,一只纖細的手無聲無息地伸到了她面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顧念眼前一黑,驚厥地昏了過去。
顧益頹然地坐在地上,懷里抱著這個可憐的姑娘。
多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啊,他和她,兩小無猜,每一天都過得那么無憂、那么溫暖。
“哥哥,我想要月亮?!蔽鍤q的念念指著天上的大月亮,奶聲奶氣地對他說。
“好,哥哥給你摘?!鳖櫼姹е强酶叩蒙斓教焐系拇髽洌傺b往上爬,念念拍著手在旁邊笑。
“哥哥,我要你回家?!笔藲q的顧益在學校的食堂前,抱著十二歲的念念,看著念念從中暑的昏厥中蘇醒過來,可憐巴巴地對他說,說得他眼淚直往鼻腔里涌。
三十歲的顧念,一身清冷的白色套裝,站在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的新春聯歡會舞臺上,用絕望的目光掃視著他,用凄冷的語音朗誦著《寂色》。
往事電影般一幕幕閃過眼前,顧益的心如滴血一樣生生地疼。該如何是好?抱著懷里這輕得像一只可憐的小鳥般的姑娘,顧益茫然無措,心如亂麻。
要不要告訴她,自己沒有死?死了的那個,是自己的雙胞胎哥哥周偉。
要不要告訴她,自己在半年前找到周偉時,一心想跟他去見媽媽,卻被他無情地拒絕了。周偉冷酷地要求他,躲得遠一點兒,不要再打擾媽媽平靜的生活。是的,媽媽的日子也沒有幾天了,她早已平靜的心再也承受不了一丁點意外。就為了躲開自己,周偉甚至很快隱身了。
要不要告訴她,為了再次找到周偉,也為了了解周偉和媽媽的過往,他輾轉找到了周偉的前女友。不想這姑娘為了報復周偉,卻纏上了自己,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雖然她與周偉已經分開了,但周偉一直就沒有放手,并且因此對自己懷恨在心。
要不要告訴她,那一天周偉應該是上來談判的,只因為自己臨時下樓買東西,才沒有碰到面,而他倆卻不知為什么談崩了。個性偏激的周偉昏了頭。
要不要告訴她,他現在就叫周偉,因為那個時而明白時而糊涂的媽媽,那個一直把周偉當成命根子的媽媽,根本承受不了周偉離開人世的噩耗,哪一天媽媽不在了,他才能變回周強。
要怎樣告訴她這一切!
作者簡介

王琛,筆名塵香、思無邪,女,北京老舍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中國楹聯學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北京市西城區作家協會理事,中國首都公益慈善聯合會特約記者。曾為北京人民廣播電臺的網絡視頻節目《北京印象》特約撰稿人。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