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部現代人的情感悲喜劇。有愛情潔癖的大齡女米小智見不得任何污點和偽裝,她一定要鏟破。她無意間拍的一張照片氣死了媽媽,揭穿了姐姐、姐夫虛假的婚姻,直至引起了單位多人的“離婚門”事件。如此,“看透了”婚姻的米小智此生能否在世間找到自己理想的男人?
又一個秋天來臨,仍沒有米小智的消息,誰也不知她去哪兒了。有人笑稱她不會是找牛武娃談戀愛去了吧?我們報社的人坐在辦公室提起她,免不了一番聒噪,到最后定會鴉雀無聲,這種時候,人人都要恍惚那么一會兒。
怎么說呢,米小智這個人,確實古怪,用川話講叫軸棒。
人家養貓養狗,米小智養玻璃杯,確實是養,要愛撫、要陪伴、要呵護,養得锃亮。她家在一樓,進院先下幾梯臺階,沿著長滿青苔的高墻一路走,最里邊那個單元,兩室一廳的房子,進門便是滿眼清輝,各種各樣的玻璃杯,擺了一壁。她每次把玩或擦拭,還對周圍環境進行全面觀察,是否有人,是否有風,是否會有電話來,受了驚擾容易發生跌杯事件。拿起杯子也是極盡謹慎,怕手心出汗打滑,還特意備了手套。這倒也罷,為防止意外發生,她還進行杯子滑落后的補救演練,做猴子撈月動作。久而久之,右臂比左臂似乎長了一些,右手也比左手更靈活。我去她家,見她亮著大腦門站在杯架前,真閃眼睛啊。
這算不得什么,她真正的古怪,讓人無所適從。
這個時代,只要跟上腳步,人人有平臺,好比秋天的場院,玉米水稻麥子,想曬什么曬什么,還似集市上的攤點,想賣什么賣什么。米小智看不慣人家臺面上曬的東西。看不慣不看,要么屏蔽,要么刪除,還偏要看。她原本忙得要命,手上噼里啪啦打字,趁詞窮的空當,就把手機叨手里了。這點跟我們一樣,只要閑著,一定要抓住什么,現在抓住的都是手機,有點像小時候吃奶,抱著奶瓶,很是勤奮。時常,她看著看著,身子猛往椅背上一靠,嘴里發出一聲短促的“嘁”,手機便摔到那摞報刊上了,還用了點兒勁。她嫌棄“奶水”不是滋味,吃得冒火。大多時候,她摔手機都為哪個又在朋友圈秀恩愛了,哪個又發了心靈雞湯。
她不信。她懷疑一切曬愛情的人。
“全是騙子,騙子!”
我們這地方位于川東北區域,城市不大,也不算小,各方面比不了省會,更比不了京城。我們報社更小,隸屬廣電系統,辦當地人看的電視報。近幾年,信息橫行,去報紙上翻電視節目的人已絕跡,報社要維系下去,走了娛樂煽情路線,講當地的吃喝玩樂,更重要的是講當地人的故事,改名《夜都市》。我們總編有頭腦,除了時事新聞,還弄了諸多板塊。比如,一線牽、三人行、七日談、忘情水、夜都市等等,四十多個版面,加上廣告和彩頁,花花綠綠,厚厚一大本。米小智負責“七日談”和“夜都市”。“七日談”是回答七個問題,當然是情感問題,而且是本地人的情感問題;“夜都市”則是整版的愛情婚姻故事,也是本地人的故事。每周一期的報紙,哪有那么多本地素材,我們總編明確表示,所有的欄目都可以適當去網上找,把地點改成當地即可。總編這樣放松,有個重要原因,為了發行量,我們每個人都在扮演多重角色,寫稿編稿外加跑廣告搞推銷,時間有限。
米小智偏不。
我們總編姓藍,叫藍默,四十多歲,身材玲瓏,尤其是小腿,不粗不細,勻稱緊致,腳上常穿雙淺金色四季皮鞋;皮膚也好,長得又端正,是整個廣電大樓的名花。藍默會用嗓子,發出的聲音與鞋子走路的聲音類似,不高不低、不輕不重,卻有著威力。加上走路時跟人打招呼,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我們川北,講標準的普通話有難度),這兩種聲音,一上一下,讓廣電大樓顯出一種特質——白領的聚集地。我們跟藍默表面開玩笑打成一片,卻有分寸,內心怵,不僅因她是上司,更重要的是社里有好幾個合同工,她掌管我們的命運。米小智就是藍默弄進來的。米小智的姐夫是電視臺副臺長,給藍默打過招呼。米小智當時不知道,嫌姐夫多管閑事,倒像她沒本事似的。這也是她堅決不去電視臺應聘的原因。姐夫給她說,即便有本事,不打招呼也進不去,如今有本事的人比水庫里養殖的魚還多,何況你個二本生。所以,一開始,我們都把米小智的堅持當成顯本事。后來,才發現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米小智整天忙,采訪、記錄、撰稿,吃飯時間也在電腦前噼里啪啦打字,廣告推銷那塊一點業績也沒有,完全沒時間去跑。我們每月除了保底工資,廣告才是大塊頭,做好了甚至比保底還多。有米小智姐夫那層關系,藍默有些過意不去。
社里跟米小智關系好的,除了我,便是藍默。我呢,跟誰關系都好,不惹人,人也惹不到我,因為我不生氣,哈哈大笑兩聲,再難維系的關系也僵不到哪兒去。除此之外,我跟米小智一樣離了婚,當然我沒正式離,算分居,嘴上自稱離異。那么,藍默這個人,一是不亂發朋友圈,至多轉幾個鏈接,大多關于工作;二是米小智認為在周圍熟識的人當中,唯一不裝的便是藍默,憑直覺判斷,聲稱準確率百分百;還有,米小智喜歡藍默一上一下那兩種聲音,類似于用指甲敲擊質地優良的高腳杯,有著這樣的音質,人當然純粹透明。
那天藍默攜帶兩種好聽的聲音來到米小智座位旁,找她談話。
“小智,你沒必要這樣辛苦的,少約采訪,把時間騰出來……”
藍默話沒說完,被米小智給打斷,用的是釘釘子的語氣。
“騙人我不會。”
“就算你不騙,也沒人相信。現在全國這類報刊,雷同率高,大家心照不宣,換湯不換藥,我們這兒的人跑北京、上海、深圳去看報紙的幾率很低,同樣……”藍姐用那好聽的聲音不緊不慢講,誰都能感受到那份內心深處的真誠。可是米小智又生硬地打斷了。
“沒人相信,我就要騙人嗎?”
米小智說出這話,任誰也想不通,當時辦公室許多人都在,你看我,我看你。
藍默從不讓自己處于尷尬境地,任何情況下,她都有這種本領。她沒有繼續話題,也沒有就此噎住,而是伸出修長柔軟的雙手,放在米小智長期伏案而弓起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
“你這孩子!”
米小智三十五歲,比藍默小十歲,藍默關心我們時喜歡說這樣一句話,讓人倍感親切。
米小智顯然也感受到這點,但并不妥協。
“我騙不了人,否則晚上睡不著。”
“你這孩子,真讓人操心。”
這是工作上的事,更令人咋舌的是米小智的婚姻。
米小智離過兩次婚,只身出來,分文不取。
第一任丈夫叫許乾,做文具生意,條件不算太好,但有房有車,大她七八歲,是那種很會照顧人的男人。她當時愿意結婚,正因為許乾體貼入微。兩人一起出門,她的包向來被許乾搶過去背。那時他們還沒買車,從外面回來,哪怕裝一點香菜的小塑料袋,許乾也不讓她提,所以許乾總把自己披掛得跟貨郎一樣,口口聲聲說提重物是男人的活計。許乾不是裝,這點她看得明白。怎么會不明白,有直覺。
婚前婚后,許乾沒變,反而更加體貼。她對許乾也愈發好,兩人真可謂如膠似漆。那時的米小智也全然不是這般堅硬,嬌柔軟糯,霧一般的輕,完完全全依附著許乾。這是米小智自己說的。
他們離婚,只因一碗飯。
許乾小時候在農村長大,吃過很多苦,甚至挨餓,對食物有著別于常人的占有欲,吃飯時總顯得急迫,好像動作慢了,會讓別人搶了去。許乾習慣了,即使碗里的粥涼著,由于急迫,唇齒間也發出連續不斷的吸溜聲。總之,許乾無論吃什么,都會發出聲音,米小智為此說過許乾多次,許乾一直改,改不了,腦子聽話嘴不聽話。時間長了,米小智聽慣了,也沒作過多要求。
有次國慶黃金周他們去九寨溝旅游,景點人太多,找不到賓館,連飯館也全部爆滿,從早晨到深夜,兩人都不喜歡吃干巴巴的零食,餓得前胸貼后背,等終于找到吃飯的地方,又遇那家僅剩一碗米飯。夜很深了,那白白的米飯冒著熱氣,許乾已經開始吞口水。
許乾說:“小智,你吃。”許乾這樣說的時候,用力捧著那只潔白的小碗,手上蜿蜒著青筋。
米小智說:“你吃。”
按許乾平時的體貼,米小智以為許乾一定會再將那碗飯讓過來,反復讓,甚至硬端到面前。這樣想的時候米小智瞬間作出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讓許乾吃掉這碗飯。米小智沒想到,許乾沒有再讓,稍作猶豫,便說:“那我吃了,你多吃菜。”
許乾在米小智面前,用那特有的吸溜聲,將米飯吃得連一個米粒也沒剩。甚至,生怕中途會出什么差錯,連碗都沒放下過。能有什么差錯,最多米小智忽然想吃那碗飯。
當時米小智并沒過多在意,一切都還正常。有天他們到電影院看《一九四二》,見到那些逃荒大軍,以及被饑餓考驗的男人女人們,也不知觸了哪根神經,米小智想起許乾那碗飯,以及那連綿不斷的吸溜聲。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竟哭起來。之后,一發不可收拾,時不時要莫名其妙哭一次,許乾越哄,她哭得越厲害。
米小智那段時間鬧情緒,大都發生在吃飯時,有次竟摔了碗。事后說生理期脾氣不好。發展到后來,米小智沒法跟許乾過夫妻生活了。米小智干涸了,為一碗飯,直到提出離婚。
第二任丈夫叫段知春,不僅經濟條件好,太寶貝米小智了,卻和許乾的寶貝方式完全不同。段知春做古董、收藏生意,除了去門市,除去米小智上班,兩人都在一起,出出進進手牽手,米小智的手從來都包在段知春手里,連個指頭尖尖也沒露。
可是,段知春對米小智寶貝過頭了。
最初,米小智再不舒服,還能配合著和段知春形影不離。剛結婚嘛,黏糊點正常。段知春在網上找到張圖片,上面是一只寬闊的大手,中間蜷睡個安詳的小美人。他把這圖片當成手機屏保,對米小智開玩笑說:“讓你逃不出我的掌心。”
周末除外,他們的日子經常這樣度過:兩人一起上班,米小智先到報社,坐下后發個信息,上廁所時發個信息,稿子編完再發個信息。要下班時,發個信息,到門口時,發個信息。
有時,米小智采訪,有飯局或者特別忙,段知春的信息會不停地發。
“在干什么?”
“還沒完嗎?”
“有那么忙嗎?”
“連廁所也不上嗎?”
“發個信息的時間都沒有嗎?”
“????”
“怎么回事?”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米小智回家后必然會遇到段知春一張陰著的臉。米小智要把每個細節講清楚,吃飯有哪些人,干什么的,為什么沒聽到,沒聽到也該記得拿起手機看看,為什么不回復,回復短信也就兩秒鐘……
后來,段知春開始監管米小智手機。
米小智回家后,段知春首先把手機要過去,挨著問那些電話是誰打的,打電話干什么,有沒有人請吃飯,有沒有人曖昧。
他們結婚之前,米小智到報社上班不久,個性還沒這樣古怪,確實有許多人追求。婚后米小智當玩笑給段知春講過,從此便又多了一項匯報工作。
“吳今天跟你說話沒?”
“說了一句。”
“說什么?”
“問我要不要柑橘。”
“哼,就是你給他好臉子了。這種人根本不能理,不要搭腔。”
“人家好心問你,未必不說話嗎?”
“那肯定。”
“那我還怎么在單位混?”
“混不了,我能養你。”
“周呢?發短信沒?”
“你都檢查完了,沒發。”
“萬一你刪了呢?”
“不是說好的嗎?我倆誰也不能對誰撒謊。”
這種時候,段知春會用豹子一樣犀利的眼睛審視米小智,米小智不能有任何躲閃,否則便是撒謊,便要用一整夜時間解釋。倘若沒躲閃,段知春會說:“我們說好的,誰也不能撒謊,誰要是撒謊……”段知春不說后面那些話,卻一樣有毒。
“你想想,如果我有其他想法,你是管不了的。”
“那確實。所以,不能撒謊。有啥就說。”
“我沒撒謊,我的心在你這兒,我在你手心里。”
段知春仍然改不了。
有天米小智做了個夢,夢見舒舒坦坦躺在段知春的手心里睡覺,他的手心肉厚,柔軟而有彈性。木星丘、土星丘、太陽丘、金星丘,她可以隨便選擇哪個丘做枕頭。她正舒舒服服睡著,忽然喘不過氣來,才發現是那五根指頭正聚攏,一點點擠壓,越來越厲害,她要被憋死了。
醒來后,米小智出一身冷汗。正是那個早晨,米小智想到離婚。段知春的大手已然成了五指山,即便她有孫悟空的能耐,也要被壓在山下。段知春綁架了她的生活,她在這種愛里,不僅失去自尊,也失去自己。是的,他叫她寶貝,她也真正成了他的一件寶貝,私藏品。他在占有她,她完全可以同他那些古董一起陳列在貨架上,死去。這是米小智的觀點。
那么,米小智兩次離婚的原因很清楚,一碗米飯和一個夢,被我們用來嚼舌頭。
后來米小智又相處幾個,都不長久,無不被她看出“貓膩”。她總是歸結說:“他們根本在愛自己,沒有愛情,最多算戀情。婚姻呢,就是兩人搭伙過日子,一邊湊合,一邊裝。”
米小智審視每個人,審視每段婚姻,弄得大家無所適從。
最初,我們的吳工跟米小智爭過一次。我們社里喜歡這樣稱呼,男人姓什么叫什么工,女人則不在之列,相應地便有吳工、李工、曹工、周工,到最后吳工成了蜈蚣,周工成了周公。
吳工追求過米小智,當時米小智不知吳工身在婚姻,后來知道了,即使沒相談,也少不了對他發一番憤怒。想玩誰啊?少來這套!吳工呢,算是有些喜歡米小智,受了奚落,心里很是冤屈。那天米小智又在座位上總結男人,吳工聽不下去了。他們的座位面對面。
“那你呢,你不愛自己?”
“我當然愛自己,我連自己都不愛,誰還愛我?”
“這就對了,你憑啥子不能多愛一些?”
米小智有一會兒沒說話,我們以為她被問住了,哪知她只是要處理完一段文字,才發起進攻。她的進攻又是那么有理有據。
有次我們中午加班,吳工的妻子曾提著保溫桶到社里送飯,人看起來比吳工顯老,一副慈祥的模樣。話也多,嘮嘮叨叨一大堆。我們總結出三點:一是再喜歡吃魚也必須小心魚刺,二是家里的燈泡換好了,三是車開慢點。我們都覺得吳工的妻子真叫體貼,米小智當時什么也沒說,只是直愣愣地露出眼白發了會兒呆,然后把眼皮往下一耷。米小智的眼皮不是單眼皮也不是雙眼皮,而是三眼皮,耷下來之后,清晰呈現三條紋,百葉窗似的。當時,我們還以為米小智心里酸呢,萬萬沒想到她把人看穿,這時才發起威力。
“你們男人真叫不要臉,要女人小鳥依人,溫柔賢惠,還不讓女人愛自己多一點,我們可以多愛一些,像你老婆那樣,把你當兒子來養?”米小智說了這些還不夠,繼續進攻至核心,“她關心你那么多,你關心她一句了嗎?一句也行啊,難道你沒長眼睛,看不見她為給你送你至愛的紅燒魚,淋了大雨,衣服和頭發都濕了嗎?她確實愛你多一些喲!”
要說前面的話,吳工有一籮筐用來反駁;可后面的話確是事實,那么,相應地前面的話便成立。我們只看見妻子的好,竟忽略丈夫的言行,全把脖子伸長了看,吳工當即敗下陣來,只梗著脖子說米小智女權。
米小智倒不是女權,因為我們周工的妻子也遭過襲擊。
周工有個強悍的妻子,很少做飯,很少帶孩子,很少做家務,我們曾見她在大街上叉腰跟人罵架。每到換季,周工必然穿上箱底壓得皺巴巴的衣裳。我們猜測,周工忍讓的原因,可能念及兩人從小青梅竹馬,雙方父母又是世交。有次周工不知怎么得罪了妻子,妻子竟罵上門來,聲音雖然不大,但大家都聽得清楚,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大致是周工沒備早飯。周工在座位上嗯嗯應著,朝我們訕笑,看起來完全不在意,趁著妻子歇氣的空當,還悄悄告訴我們,等她罵夠,出了氣,自然會好。誰知米小智要多管閑事呢?米小智把手機往那堆報紙上一摔,說:“這樣的老婆,應該關進動物園,還在一起湊合什么,未必想當飼養員?”
這倒好了,周工的妻子罵架是有本領的,沖著米小智來了,米小智當然不是吃素的,表面看吳工的妻子陣勢大,占上風,實際誰都看出米小智的武器更具殺傷力,便是她那耷著的眼皮和釘釘子的語氣,還有那層出不窮的歪理邪說。只幾個回合,周工的妻子只能算作潑婦逞強,末了,指著周工大罵,說他跟米小智肯定有一腿,回家算賬,惹得我們周工那段時間日子更不好過。米小智呢,對周工不僅不道歉,反而耷下那百葉窗似的眼皮,那意思誰都清楚,這樣的婚姻你還湊合啊?
除了吳工和周工,遭到襲擊的還有我們社里的阿娟,當然還有我。
阿娟新婚,新郎在外地工作,兩人都沒法放棄自己的工作到對方所在城市,我們難免犯嘀咕,這樣怎么能行?不過,宴席上,新娘新郎來敬酒,我們還是把滿滿的祝福送給他們。唯有米小智不吭聲。不吭聲倒也罷,她先露出眼白直愣愣地盯著一對新人,然后就把三眼皮往下一耷,抿口酒了事。
當時我坐她旁邊,用胳膊肘捅她。她不是不會意,是太會意,不等新郎新娘離開,便對我說:“你要我說什么?”
“祝福的話啊。” 我附在她耳邊悄悄說。
“我不想說假話。”
“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我急了。
她端正身體面對我,幸好新娘新郎已經離開,否則聽到她那番話,不知有多晦氣。
“他們根本長久不了嘛,我說那么多廢話干什么?在愛情面前,別說距離,生命又算得了什么?他們哪個做得到?”
“哎哎,小智姑娘。”我壓低聲音,“難不成讓他們現在就離婚?”
“我看可以。”
“照你這樣說,天下所有夫妻都該離婚?”
米小智頓了頓,似乎覺得這不可能。
“反正我不會湊合。”這時她看我一眼,耷下三眼皮,“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根本沒離婚,一半策略,一半難過,自己搬出來散心而已,你時刻期盼愛人歸來,知道欲擒故縱,并且有十分的把握,要不了多久,你的愛人會改邪歸正回來找你,然后攜手白頭。”
“我……”
“你要說孩子是吧?我真搞不懂,為什么這些人一為自己時,就往孩子身上推。”
“你太狠了。”我說。
“是你們懦弱。懦弱也就罷了,還假裝很愛的樣子,天天裝也不嫌累。”說到這里米小智來了個急剎,抬眼掃視一周,眼皮再耷下來。
“無恥。”她輕輕說。好像那兩個字輕如鴻毛,不屑于用力。
不等我們作出什么反應,米小智提起挎包,昂起頭走了,高高的馬尾辮甩來甩去,剩我們在那兒干瞪眼。
這便讓人難受,仿佛我們的人生觀受到威壓,人格受到挑戰。那么,古怪的倒是我們了。大家雖然氣憤,但沒誰出頭說點什么,好像理虧似的,還有點怵她,只背后議論,左一個軸棒又一個軸棒,過干癮。有時,她無須說話,只要那百葉窗似的眼皮耷下來,便表明了態度,對方反倒弄個大紅臉,做了什么無恥的事似的,又躲又打岔,心慌意亂起來。說實話,我們害怕她那百葉窗似的眼皮,她在“窗”里窺視外面的世界,真真切切。她像一個光明正大的偷窺者。
我們議論,米小智變成這樣,可能跟工作有關。我們每個人都做過米小智做的版面,個個叫苦連天。拿傾訴熱線來說,打來電話的沒哪個不是有情感問題的。
告訴我愛情是什么?
告訴我為什么她可以剛在這張床上歡愉又跳到另一張床上瘋狂?
告訴我怎樣才能挽回他(她)的心?
他不愛我,但我愛他,我還要跟他在一起嗎?
……
諸如此類。
我不知米小智變成這樣是否跟工作有一定關系,用米小智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說,智女子長著反骨,從小看大,世上只一個怪種,讓她給生出來了。
米小智父親在世時,和母親吵鬧,經常就動了手。母親哭過罵過之后照樣過日子,照樣對父親好,好得有些巴結了。那時八歲的米小智看不慣,說,我長大了找的男人,走路踩到我腳趾拇,我都要跟他離婚。米小智的姐姐米小慧說,要是人家不小心呢?米小智眼睛一瞪,我說的就是不小心,哪個喊他不小心的,他喜歡我就不會不小心。
米小智離婚后跟母親同住梧桐大院,一樣惹得同院的人難受。有天中午我去她家吃飯,我一人經常吃食堂,她時不時叫我去她家混一頓,吃了飯,陪她賞杯子、擦杯子。站在杯架前剛好可以看到北窗外的一壁青苔,我更喜歡那些綠,杯子有什么好看,她對我進行了一番教育:“透明、清澈、潔凈、優美、高雅,是那些毛躁躁的青苔沒法比的。”這哪有可比性,一個器皿、一個植物,但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比。
從屋里出來,院里幾位老太太正圍在一起聊天,見到我們,忽然住了嘴。這些老太太都是米小智母親的好伙伴,經常一起散步,她們聚在那兒正是等米小智的母親出來。她們一定在擺談米小智,大概覺得不太好,叫何姨的老太太便沖我打招呼,問我是不是給米小智送玻璃杯來了。我說不是。何姨說:“別人養貓養狗,我們智女子養杯子,她對杯子好得很,啥時候都不會磕著碰著。對人呢,那才狠,一張嘴像刀子,一點都不客氣,你要小心喲。”
我朝老太太們笑,米小智耷著眼皮不說話。我們沿著長滿青苔的高墻慢慢走,我挨著墻,米小智挨著我,來自青苔的寒涼之氣侵蝕著我的臉頰和裸露的胳膊腿,米小智說了太多青苔的不是,我不由得渾身難受,仿佛真有萬般毛茸茸的細菌往身上撲,便加快腳步。米小智還是慢慢地走,到達門外的梧桐樹下,抽出一只插在牛仔短褲里的手,用指尖猛戳一下樹干,回過頭去。
“何姨,你該讓你家幺女子做玻璃,不要做人吧。玻璃干凈,人就難說哦。”
我們轉身離去,背后傳來何姨的嚷叫,接著是米小智母親的大聲訓斥。不過,我們上了的士,米小智用一扇門斬斷了那些聲音。
我想,何姨家的幺女子要么撞到了米小智的槍口上,要么米小智用那雙耷下的眼皮惹了她。不管哪種,難受的一定是何姨家的幺女子。
在報社,我們當然不會被米小智白白欺負,時常聯合進攻,不談愛情不談婚姻,單說你米小智到底要找什么樣的男人才滿意,給個標準,再難找,我們也幫忙打著燈籠試試。米小智說:“很簡單嘛,死心塌地。”
我們琢磨,之前那兩個都不算死心塌地,還哪兒去找呢。
我們說,小智啊,你得明白物極必反的道理,越簡單的東西越不簡單,你要找的人全世界都沒有。
米小智不干了,手機往桌上一摔:“誰說沒有,牛武娃就是。”
據米小智說,十二三歲時曾到鄉下遠房姑婆家住過一段時間,姑婆帶她去鄰村串門,見過牛武娃。而且,牛武娃還是她心中的一個秘密。既然是秘密,怎么好問。我們問牛武娃怎么個好法,她“嘁”的一聲。
“說了你們也不信。”
這倒好了,遇上看誰不順眼,便把牛武娃提出來,要是牛武娃在,看人家牛武娃,牛武娃絕不這樣……
米小智這樣的人,橫沖直撞,總要驚動什么,這一動,有些嚴重。她完全沒想到,會失去母親。
關于微信朋友圈,米小智最看不慣姐姐米小慧。米小慧喜歡曬生活,穿衣吃飯,喜怒哀樂,拍自己、拍孩子、拍狗,天天曬。最喜歡曬自己老公,怎樣體貼憐愛,他們感情的篤定。米小智見不得姐姐也這樣,尤其憤怒,往往手機摔得更狠。話說回來,具有強烈懷疑精神的米小智,怎能放過姐姐的婚姻,已不是審視那樣簡單,而是透視。比如姐姐有次做飯傷了手,拍好幾張血淋淋的照片發到朋友圈,米小智氣得跳,看看,分明在討愛,跟要飯的沒區別!
姐夫叫劉力帆,長得魁梧,寬額厚耳,是那種有官相的人。姐姐是小學教師,對學生嚴厲,出了校園不一樣,變得賢淑溫柔,說話從不大聲,像怕嚇著誰;人也長得溫婉,渾身上下,哪兒哪兒看著都令人舒坦。我曾說過米小智,發質好,別一天吊個光禿禿的馬尾,學學姐姐燙個披肩卷發,溫柔一大截。米小智則認為弄個頭發也遮遮掩掩,看不慣。他們家還有青青和子衿。青青是讀小學的女兒,子衿是泰迪犬。青青有的,子衿一概都有,衣服啊、零食啊、玩具什么的。米小智還看不慣姐姐把狗待成孩子,認為姐姐完全為愉悅自己,不從生命本身出發,那路上的流浪狗姐姐避之不及,從不施舍。姐姐家住在高檔小區,開輛路虎越野,一家三口,哦不,他們經常稱子衿為幺兒,應該是一家四口出出進進,夫妻恩愛,兒女活潑,自是惹眼。他們常去梧桐大院,母親做些女婿喜歡吃的飯菜,梧桐大院的人免不了拿姊妹倆作對比,嘴里發出嘖嘖聲,看嘛,哪像一個媽生的。
在米小智看來,姐姐和姐夫之間連好都談不上。比如,兩人同時下班回家,姐夫一定占據最大那個沙發,絕不涉足廚房。再比如,姐夫喜歡吃辣,姐姐對辣過敏,飯桌上的主菜必定辣,姐夫吃得理所當然,姐姐整日掛一臉紅疙瘩。還有,姐夫經常出差加班,母親叫他們一家過來吃飯,有時左等右等不回,電話打過去,說在加班;過一會兒又打,已經在某個飯局上,聲稱應酬一下回;再過一會兒打,人卻在外地了。類似這樣的事,米小智較真,認為姐夫根本在公開撒謊,沒把人放眼里。姐姐和母親一個鼻孔出氣,替姐夫幫腔,哪個當官的不忙?米小智氣的便是這個,她們分明心里清楚,姐夫根本沒加什么班,絕對有貓膩,卻都裝著不知道,在公開的騙局里活著,過一種假生活,還把這種生活過成真。母女三人免不了一番唇槍舌戰,原本米小智那么犀利,對付兩人不成問題。但母親和姐姐完全不隨她的思維,她們只是不停地讓她找個人結婚,別太挑剔,現在要孩子,已是大齡產婦,得抓緊,抓緊。
國慶節那天,是姐姐和姐夫的結婚紀念日,姐夫又出差了。米小智不信。米小智還發現姐姐其實也不信,因為姐姐帶青青和子衿來,一直窩在沙發里給姐夫打電話,一會兒一個。沒什么事,無非是問在做什么,吃飯沒有,到哪里了。有次姐夫沒接電話,姐姐在那兒自言自語:“肯定在忙,人機分離。”米小智也坐在沙發上,什么也沒說,但姐姐無緣無故就朝她發火了,說她一天給人臉子看。我猜測,姐姐所講的臉子,便是米小智耷下了她那百葉窗似的眼皮,這比任何語言都毒。
到了晚上,姐姐在朋友圈發了一則微信,我在梧桐大院加過米小慧的微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帆哥哥,我知道你仍在忙碌,為我,為我們幸福的結晶,為我們的家。
今天,是我們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你不在我身邊。起床時我正失落,收到你的短信:“慧,我永遠愛你,一個十年,兩個十年,三個十年……”
我哭了。
想起我們初見,你像一個羞怯的男孩,把一張紙條偷偷塞在我手里,告訴我,我是你心中最美的女孩。我哭了。
結婚那天,我們的新房燭光搖曳,你把花瓣鋪滿床。我哭了。
今夜,你告訴我會從千里之外飛回來,讓我替你為我們買一束百合,我買了。百合在開放,一如等你的我。
親愛的帆哥哥,此刻你打電話告訴我今晚趕不回來了。我哭了。我一點不怪你,我知道你比我還心急。我是心疼你才哭。
兩情若是長久時,豈在朝朝暮暮?
親愛的帆哥哥,下輩子我還做你的新娘!
米小智看到微信給姐姐打電話。
“缺什么曬什么,這就是花床單嘛,花好看,都是假的。還帆哥哥、帆哥哥、帆哥哥……嘁,米小慧啊米小慧,你在朋友圈曬恩愛,是怕你的帆哥哥在心里受潮發霉,還是怕它長翅膀飛了?要不就是怕你的帆哥哥虛情假意,才這樣煽情讓別人幫你堆積肯定?你裝出很愛的樣子,來炫耀你的假財富,算是當今社會造假一代的帶頭人了。就像果子不甜,硬往里注射甜蜜素,難道你就不自知?”
米小智以為姐姐會像往常那樣對她一頓教誨,沒想到姐姐嗯嗯應著,等她爆發過后,用一種綿柔又不可動搖的語氣對她說:“小智,我和你姐夫真的很好。”
米小智嘁了一聲。
國慶長假倒數第二天,姐夫去了外地,姐姐打電話來,建議一起到許多年沒去的鄉下,看看遠房姑婆。自從離開,轉眼二十多年了,該去看看。母親痛快答應了。米小智不答應。米小智說姐姐去鄉下無非想拍些照片,塞進微信里,做些假情假意的事,這些親屬沒走動,算是失聯了的,她是為親情嗎?根本不是,她為了曬,為滿足自己。母親動員半天無果,后來是姐姐無意中說動了她。
姐姐在電話里笑吟吟地說:“不想去看看牛武娃嗎?”
姐姐說玩笑話,米小智沒當玩笑,同意了。
家里的車姐夫開走了,米小智借了我的車。接姐姐的路上接到姐夫電話。
姐夫打電話沒什么重要事,問她們出門沒有,讓她小心駕駛,住習慣多住兩天,如果他今天能回來,可能也去鄉下跟她們會面。
這原本正常,米小智卻皺起鼻子嗅到了腥味。也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忽然覺得姐夫根本沒去外地辦事,他打電話來是想試探她們出門了沒有。從之后發生的事來看,米小智的猜測完全正確。
米小智扯謊說她們已到姐姐家樓下。然后,途中忽然在一家酒店門口停下了。這家酒店有個特點,棋牌娛樂餐飲住宿為一體,進門先是茶坊,住宿登記則再往里,經過一個偏院才到總臺,有很強的隱蔽性。這條路又是通往姐姐家的必經之路。據米小智說,直覺告訴他,姐夫跟某個女人就在那家酒店。
果然,幾分鐘光景,擺弄手機的米小智一抬頭,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從酒店出來去往停車場,停車場在酒店一側,要經過路邊大約七八米。
原本,米小智驗證了自己的直覺,用不著驚訝,但她怎能不驚訝,可以說大驚失色,沒人能從她那會透視的眼皮底下溜走的,為什么偏偏溜走了呢?她傻眼了,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待兩人走到拐角,馬上進入地下停車場通道,米小智才有所醒悟,用手機拍了照片。由于倉促,只拍到兩人腰部以下的地方——那雙行走著的纖細的小腿和米白的皮鞋,以及姐夫深灰的西褲和垂下的一只手,手里抓著車鑰匙。
這個女人竟是藍默,藍姐,藍主編!
但為什么不能是她,應該一定是她,米小智最初便這般懷疑。可是,后來,他們真的沒有破綻啊。
母親也看見了藍默。母親常把藍默掛在嘴邊,說那是個能干的好人,給她幺女子解決了工作。母親見過藍默,還不止一次,姐夫經常邀請藍默一家同去旅游,母親也同行。
車停在酒店門口時,母親還大聲嘮叨抱怨米小智不結婚,當看見姐夫和藍默一起出來,愣了神,待明白米小智拍了照片相當于取證,她忽然輕柔地說:“你拍的什么?”
米小智來不及分析藍默,見不得母親這種真實分明擺在眼前卻還在裝,這是赤裸裸的欺騙。
“媽,我拍了啥,你不曉得?”
“不曉得。”母親靦腆地笑笑。
“那我翻給你看。”米小智說著把手機伸向母親。
“不,不,我不要看那東西,看了要暈車,我只能看我的老年手機。”母親用雙手擋住臉。
直到后來,米小智才真正明白,母親輕柔的背后,那深深的恐懼,那擋著臉的雙手,那蜷縮的身體,多么具有殺傷力,讓米小智一直心痛,難以抵抗。對于母親來說,當時那張照片是一把明晃晃的刀,正架在脖子上。她怕她揭穿。
米小智準備在證據面前,義正詞嚴地揭發,出一口淤積已久的怨氣,看你們還如何爭辯,如何裝蒜。
母親忽然聲稱頭暈,不想去鄉下了。
“頭暈,剛還好好的。”米小智沒好氣地說。
母親沒有回答。米小智發現母親面色確實不好,呼吸急促,額頭冒汗。母親有哮喘病,倒是沒發作過,但不能輕視,想送母親去醫院,母親堅決不去,聲稱受了涼,只需回家喝碗姜湯,休息一下。
回家后,姐姐帶青青和子衿也趕來了,一窩蜂似的涌進門,還不待落座,母親直攆她們回去。那時米小智在廚房熬姜湯,母親攆走姐姐,沒讓兩姊妹碰面。
米小智還沒想到要把照片發給姐姐,她的心思一邊在母親這兒,一邊在藍默那兒。母親呢,并不知曉照片能夠在兩秒鐘內傳到想傳的地方,只認為照片在手機里,手機不在了,照片也就不在了。
母親很謹慎,不敢明要,怕激怒米小智,只想方設法偷她手機。母親吩咐米小智準備午飯,她要吃丸子湯,不讓去菜市場買,偏要剁的,冰箱里有五花肉。
米小智在廚房剁肉,剁到一半,去上廁所,發現母親正從她房間出來,由于走得急,腿撞在玻璃杯架上。米小智當時只顧心疼杯子,一一檢查,忘記了問母親不好好躺著,那么急著到她房間干什么。手機并不在房間,放在廚房了。后來米小智躺沙發休息時,母親仍費心思想偷,見米小智并沒睡著,只好作罷。
下午,姐夫回來了。姐夫要請大家一起過個節。母親稱完全好了,就吃火鍋吧。母親的建議討好兩個人,一個是姐夫,一個是米小智,都愛火鍋。無論如何,這時候都不能惹米小智生氣。她手里握著“定時炸彈”,有些事情是不能當面戳破的。
位置在距離梧桐大院不遠的火鍋店,大家剛落座,母親便把青青叫出去,回來時青青手里攥著冰激凌。青青吃完冰激凌,央求要小姨的手機玩游戲,這是受了母親慫恿。服務員上菜期間,母親不停扯紙巾擦桌子,每個人的面前挨著擦,嘮叨服務員懶惰,到處油膩膩的。姐夫一直在外面打電話,姐姐則拍照發微信。
大家吃了一會兒,米小智才想起手機,問青青要,青青茫然地搖搖頭,說早沒玩了,放在桌上的。都幫忙找,桌子凳子背包找遍了也沒找到。然后姐姐用手機撥過去,聽見音樂聲從桌子底下傳出,找來找去,竟在垃圾桶里,上面蓋著厚厚的一層亂紙巾,是母親擦過桌子的那些。
母親后來給何姨說,她想的是把手機放垃圾桶里,飯后自己最后離開,再撿起來。誰知道忘記關機了。
“我吃好了,這里太鬧,何姨在等我,我要去散步了。”母親說。
“才吃幾口,媽,再吃點。”姐夫說。
“吃好了。”
“你們兩個,嘴巴省省,大過節的……慧女子,再怎么也是當姐的,能少說就少說,少說兩句不得失一根汗毛,你妹個性怪,心腸是好的……智女子,你再心腸好,做事也要有分寸,姐姐就是姐姐,要敬;長兄為大,沒得長兄,姐夫為大,更需要敬。”
說起來,這算遺言了。母親說完這番話,急匆匆走了,她是要跟何姨商量該怎么辦,何姨是她最好的伙伴,兩人家長里短無話不談。
米小智沒說一句話,只耷拉著她的眼皮,涮她的火鍋,這是她真正面對事實時產生的下意識反應。此時,姐夫說什么她都聽出虛假。要不是剛剛母親那番話,她一旦看不慣,沖動起來,說不準要當面揭穿了。她確實沒打算這樣做,實際上她的重心一直放在藍默那兒,對于怎樣處置那張照片,只要沒有外界刺激,一時間反而顯得無關緊要。
何姨無法解決照片問題,更添焦急,半小時光景,母親便哮喘發作,倒在梧桐樹下,結束了六十五歲的生命。
米小智當時并不清楚是那照片惹下禍,第二天在殯儀館,梧桐大院的老太太們來,何姨失了好伙伴,太過悲痛,把米小智叫到一邊,捶胸拍腿,斥責她拍那狗日的照片干什么。米小智回想那天的事,才恍悟,頓時啞然。用她自己的話說:痛到沒法呼吸,骨頭縫里冒涼風。
我先到殯儀館,并不是米小智打的電話,是我早上醒來看見米小慧的朋友圈,發了許多梧桐樹下就地搶救的照片,配的文字是:我沒有媽了。
我才匆匆趕來。
我們廣電大樓電視臺的副臺長正在忙活,臉上掛著女婿在殯儀館這種場合特有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得體,怎么看怎么是個英俊而持重的頂梁柱。米小慧則顯茫然,紅著一雙眼睛四處拍照,拍人、拍樹、拍天空、拍影子,又拍花圈。遠遠見我來,朝我招招手,又指指米小智,示意我去安慰一下。
米小智獨自窩在靈堂門口的蒲團上,背后鋪排著花圈。她身穿黑色毛邊T恤,破洞牛仔闊腿褲,逢這場合,那破碎便真顯破碎。她的頭發仍舊一絲不茍,面色蒼白,眼睛腫得厲害,正呆呆盯著某處,那神情倒不是悲傷,仿佛努力思索著什么。我走近她,打算擁抱表示安慰,她仰起頭看看我,又低下去,神情全然沒變。
“小智,節哀。”我俯身拍拍她。
“你說她怎么那么能裝?”她像在問我,又像自言自語。
“我怎么沒看出來,應該看出來的。”她自顧說。
“誰裝?”我當時并不知照片之事。
“嘁。我應該看出來的。”
她掏出手機,翻出那張照片給我看。
“認識吧,想得到嗎?”她凝神望著什么地方,“這個害死了我媽。”
“啊?誰?”
“你看你。”她仍舊朝遠處望著,“還裝。”
“我知道這是……但怎么害死……”
“你說她怎么那么能裝?”
我確實吃驚不小。藍默和劉力帆本是同系統,除去局長召集開會等工作上的事,平時上下班電梯里遇見也是常有。像藍默這樣的美麗女人,但凡有交往的男性,無不被揣摩。人人都說眼睛可以泄露秘密,藍默的眼睛里沒有秘密,對誰都可直視,自然、隨和、率真,所有的揣摩自動瓦解,連米小智這樣渾身長滿觸角的人,也沒嗅到一絲斜風。
“這是去工作吧?”我說。
“呸。我再也不會被騙。”
這時,我們社里的人來了,藍默走在前面,剛進大門,距離有些遠,米小智便僵住了。劉力帆朝藍默招手,米小慧也向他們行注目禮。
“怎么那么會裝?”米小智忽然從我手里搶過手機,指頭在屏幕上急速點擊,將那張照片分別發給了三個人:藍默、劉力帆、米小慧。
“我看看他們到底怎么裝的,到底有多高明。”米小智說。
最先看見的是隨時擺弄手機的米小慧。她的身體先是朝后一挺,接著朝我們的方向迅速看一眼,然后匆忙地打開挎包拉鏈,把手機放進去。她那么離不開手機的人,這時候要離開了。她把自己丈夫的秘密藏了起來。
然后是劉力帆,大概覺得藍默距離還遠,有時間先看看手機。他把手機放在胸前,有五秒鐘時間,一動不動,然后丟進褲包,點上一支煙,整套動作瀟灑自如。
快到跟前時,藍默才看。藍默一邊看著,一邊跟周圍的人打招呼。
“我先看看小智。”藍默朝我們走過來。
藍默攜帶著兩種好聽的聲音走過來了,穿著黑色薄絲襪的小腿在光影里晃動。
“你們怎么坐在地上?”藍默俯身伸開雙臂,“哎喲,你這孩子。堅強啊,你這孩子。”藍默輕輕拍拍米小智的后背,直起身。
我握住米小智的胳膊,準備扶起來,她卻甩手掙脫我,只仰起頭,直直盯著藍默看。那是我們第一次見米小智的眼睛可以睜到那樣大,大到有些可怕,像要把人吞進去。
藍默扭轉身,掏出紙巾擦眼淚。我們真真切切看到,藍默在流淚,流得還有點多。
“燕兒。”藍默叫我,“好好照顧小智。你們大家勸勸她吧。”藍默對同事們說。
同事們都用喪葬場合頻繁出現的那句話對米小智進行安慰,節哀,節哀,之后去往寫禮臺。我想起自己還沒寫禮,便跟隨同事一起。
藍默走向劉力帆。
劉力帆滅掉煙,伸出寬大的手掌,握握那雙纖細的小手。
“這幾天辛苦你了,注意休息。”藍默說。
“好,謝謝,謝謝。藍總,你對小智太照顧了,真不知怎么感謝你。”
“劉臺,看你說的,我們許多年的交情,互相關照,再說小智很出色。”藍默聳聳鼻子,看著劉力帆,“小智脾氣犟,勞煩當姐夫的多擔待,臺長架子放一放。”
“瞧瞧,你們到底是一家人啊。”
“劉臺,是不是忙糊涂了。”藍默抬手朝大家劃了一圈,“這差不多都是自家人,哪個不在廣電大樓?對了,小慧呢?”
米小慧在收拾桌子,這兒抓一把,那兒抓一把,眼睛胡亂瞟著,魂不守舍的樣子。
“小慧。”藍默快步走過去,像抱米小智那樣抱著米小慧。
米小慧的胳膊在空中停滯片刻,也擁住藍默。
“節哀,節哀。”
米小慧點點頭,離開藍默的懷抱,到一邊去抹眼淚。
藍默走向焚香爐,劉力帆也跟著走過去。我回頭看看米小智,她還窩在那兒,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轉身的工夫,只聽一聲斷喝,她已躥到藍默跟前。
“騙子!”
整個院子頓時鴉雀無聲。沒人見過米小智這陣勢,怒目圓睜,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藍默的鼻尖。
“你是天下最大的騙子!”米小智聲嘶力竭地吼。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米小慧,沖過去擋在藍默面前,確切地說,是擋在藍默和劉力帆面前。
“燕兒,燕兒!”米小慧叫我。
我跑過去,壓住米小智那只揚起的胳膊,但那只胳膊像裝了彈簧,壓下去又彈起來,指尖筆直地朝前指著。
“小智一夜沒睡,麻煩你帶她回去休息好嗎?她太累了。”
米小智猛上前一步,指點著米小慧和藍默。
“你們這些騙子,回頭看看,那就是你們的男人,縮頭烏龜。”
在我看來,劉力帆已憤怒至極,凸起的肚腹急劇起伏,額頭冒出青筋,但凡為官,總要顯出氣度,但那急劇變化的面孔表明,他已忍無可忍。
不得不說,這種關鍵時刻,能解決問題的只有藍默。藍默輕輕放下手里的一炷香,拍拍米小慧的肩膀,米小慧哭著跑一邊去了。藍默上前一步,用那雙溫和的大眼睛,迎接米小智憤怒的雙眼,由于太過動情,太過真誠,以至于發出潤澤的熒光。
“小智,心里有苦給藍姐說,別委屈自己,好嗎?大家都為你好,請你相信我們。”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米小智的慌亂,那大睜的眼睛慢慢松弛下來,瞳仁閃躲著,忽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我打了個寒戰。
“你說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為什么我誰都沒法相信?這是真的嗎?這是……”
米小智面色愈發蒼白,暈了過去。
米小智再也沒來上班。
我們社里混了三年以上的合同工有我、阿娟、米小智,這三人里有兩人要進入編制,
有劉力帆那層關系,米小智是最穩定的人選。現在米小智沒來,她負責的兩個版面一個分給我,一個分給阿娟。顯然,假如沒有米小智,我們倆無須競爭。但我感到失落,也不知為什么。增加了工作量,沒時間去探望,電話又打不通,兩周以后,米小智才給我打過來,告訴我,是藍默辭退了她。還說,藍默只用了一句話:以后不要來上班了。
“你相信嗎?如果不相信也沒關系,我不相信別人,怎么會要求別人相信我。我只想說,我沒有精神病,我很清醒。”米小智在電話里說。
我確實有點迷糊,關于米小智沒來上班,藍默對我們可不是只說了一句話。
參加完葬禮,第二天藍默召開會議,把米小智的事作了詳細說明。
藍默是這樣說的:“大家跟小智接觸這幾年,都知道小智有點特別,我以前沒太當回事,現在不得不引起重視。我先給大家講一下事情經過。小智懷疑我和劉臺有染,所以跟蹤我們,那天我們去茶坊談事,她拍了張我們并排走路的照片,以此證明她姐姐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加上她母親去世,她姐姐和劉臺建議讓她休息一段時間。”
“她誰都懷疑,啥樣的人都挑得出毛病,完全不正常嘛!”吳工說。
“她就是見不得哪個過得好,藍姐,她不來我們自在些。”阿娟說。
“那就是個軸棒。”
“好了,好了,小智離過兩次婚,多少也受些刺激,大家不要見怪了。燕兒,以后就辛苦你這個和事佬,多去看看她,帶我們向她問好。”藍默說。
我點點頭。
發生那樣的事,無論事實如何,藍默都有理由這樣做。
這些情況,我沒有告訴米小智,我只給她說,大家都等著她回來,她發出“嘁”的一聲,掛了電話。
母親沒了,工作沒了,接下來,僅幾天時間,米小智的生活發生了質的變化,用她的話說,驚動了多米諾骨牌。
葬禮之后,姐姐一句話沒跟米小智說,沒去梧桐大院,微信朋友圈也沒更新。在米小智給我打電話的第二天,姐姐來了。
那天下了大霧,氣溫驟降,深秋和初冬只在一夜之間。
米小智窩在家里,哪兒哪兒都是母親的影子,影子只能是影子,變不成真人,假如能起死回生,那她天天挨罵也愿意。但是母親真的走了,再也回不來,用米小智自己的話說,好比抽走了身上的一縷魂,人在和不在,完全兩樣。房間空得發冷,意識到事實,米小智便抽泣一陣。現在,有血緣關系的只剩下姐姐,所以,當姐姐進門,恍惚間,竟看成母親,有種想要擁抱的沖動。
米小智猛地從沙發上起來,去給姐姐拿棉拖鞋,剛到門口,臉上挨了火辣辣的一耳光。米小智從未見姐姐發這么大的火,那原本溫雅的臉龐因扭曲而變得怪異,像是揉皺了的面團,那柔軟謙和的聲音也變得低沉粗糲,仿佛洶涌的泥石流。
“你這個怪物,破壞分子,還讓不讓人活!要毀了我,毀了青青嗎?你還是一家人嗎?你就是個瘋子!你對自己男人挑三揀四,還挑別人的三揀別人的四,你有什么資格干涉我的婚姻?告訴你,我早就曉得,用你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拍什么照片,手癢往墻上蹭啊! 我看你就是羨慕嫉妒恨,我離婚你才滿意是不是?好,我就離給你看,我們從此斷絕姐妹關系,我說到做到!”
挨耳光不算什么,挨罵也不算什么,最后兩句話,米小智打了個激靈。其實,從姐姐進門,米小智便發現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想來想去,是姐姐那雙眼睛,雖然憤怒如火,卻有股幽冷之氣,濃霧一般把她們隔絕開來。但米小智仍然認為,姐姐在說氣話,一定是氣話。米小智想要說點什么來緩和一下,卻不知該說什么,難道說違心的話,隨便你們怎樣裝來裝去,我不在乎嗎?說不出來。卻忽然想到剛剛姐姐那些話里還有一句至關重要,一下子扎了她的心,當時只顧盯著姐姐眼睛看,來不及想,這一下,想起來了。
“你說什么,早就曉得,你曉得,你竟然曉得他們?”
米小智對我講到這兒時,那動作神態以及釘釘子般的語氣,是亙古不變的米小智。難怪姐姐瞥了她個冷眼,轉身開門沖出去,再狠狠關上,發出一聲巨響,整棟樓都在震顫。
米小智當時站在門口,腦子里全是藍默一家和姐姐一家在一起的場面,姐姐怎樣,姐夫怎樣,藍默怎樣,母親又怎樣。
“你能想象嗎,生活在情感偽裝的黑洞里,有多么可怕?”米小智問我。
“小智,你想偏了,大家都是善良的人,應該理解,何必……”
“這跟善良有什么關系,就像你說的青苔和玻璃不能比。”
“好,好,沒關系,我說不過你。”
不知為什么,跟米小智的對話中,我時常有一肚子措辭,但總被她拽入莫名其妙的境地,弄得思維混亂,只得任她擺布。
第二天,米小智在衛生間,聽見有人開門進屋,以為姐姐來了,還氣著,關門的聲音仍那樣響。但畢竟又來了,說明斷絕關系之類的話都是氣話,不作數的,心里多了幾分安慰。
卻不是姐姐,是姐夫,坐在沙發上抽著煙,用下巴指指旁邊,示意米小智坐。米小智覺得有股強大的渾濁之氣彌漫開來,便站在那壁杯子面前,下意識地做個屏障。
“原來以為你有個性,人能干,沒想到是腦子里灌了水,擾得雞犬不寧。我來收房子,這套房子是我繼承父母的遺產,給你們住了七八年,現在老人家過世,我準備把房子賣了。你不是盼我們離婚嗎?賣了的話,你姐還能多分點。老人家原來那套房子賣得早,面積小,不值錢,這些年下來,也剩不了多少,那點遺產你繼承了吧,也算我對你仁至義盡。”
米小智見到姐夫,渾身難受,兀自生著悶氣。這個男人,自從姐姐帶進家門,便令人難受,連空氣都變得渾濁,他那雙眼睛,從不安生,像是要享盡天下可以享受之事。他看上姐姐,一是為姐姐的美貌,二是撐面子,外人說起劉臺那老婆才漂亮,又知書達理,聽起來多悅耳。他把姐姐塑造成紅旗插在家里,外面還要找彩旗。還有他的作派,在單位當官,家里也當官,在母親面前都要擺些架子,嘴上講得多好聽啊,老人家,老人家,老人家有哮喘,不能聞煙味,還專門要給他準備個煙灰缸,放在最舒服的那張沙發跟前。這些年,老人家專門做他愛吃的飯菜,他沒為老人家戒過一支煙。對姐姐更不必說,家里一套,外面一套,家里當老爺,外面裝風度。
“劉臺,你真是忙糊涂了,過錯方還想分財產?”
姐夫盯著米小智看了一會兒,把煙頭摁進煙缸。
“就那四條腿的照片?你太讓人失望,既然頑固到底,那么我們少說廢話,公事公辦,給你兩天時間,從這房子搬出去,兩天后我來換鎖。”姐夫夾著他的皮包走到門口,惡狠狠地剜了那些杯子一眼。米小智是這樣說的,惡狠狠。
在此之前,米小智從未考慮過生存問題,這幾年上班,沒跑廣告和銷售,那點工資只能維持生活,有時開銷大了,還要從母親那里拿,姐姐常變相給她零花錢。母親的銀行卡密碼沒人知道,要想取錢出來,需要的手續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即便解決了,那卡上最多剩下萬把塊錢,勉強能租間房子,這以后的生活來源一時間竟成了緊迫問題。
米小智沒想好怎么辦,但絕不在這房子多待一天,正掂量呢,聽到院里一聲狗叫,有點像子衿,又有點不像。子衿在家受寵,上沙發、上床,要抱要親要喂飯,跟人沒什么兩樣。到梧桐大院沒這待遇,狗嘛,要有狗性,你以為待它好,實際抹殺了它的天性。子衿一來,米小智只要伸出食指,子衿便乖乖坐在門口,哪兒也不去,給吃的才吃,不給吃的不吃,絕不吭一聲,很有骨氣的樣子。米小智還訓練了它的看家本領,若是有人從樓道經過,子衿不叫,要進屋的,還沒敲門,子衿已意會,則輕吠一聲。所以每次來,總是在門口先輕吠一聲,而院里的狗叫很是躁動、急促。
米小智準備開門看看,門已被擂得山響,一打開,子衿躥進來,嗷嗷叫著,四處亂跳。跟隨子衿一起蹦進來的,還有憤怒的青青,直把米小智撞得向后一個趔趄。今天真是怪了,一家四口輪番轟炸。
“都怪你,害我爸媽吵架,他們昨天在家吵,現在又在車里吵。”青青一手叉腰,一手指著米小智的鼻子,氣喘吁吁,米小智覺得那架勢跟自己有幾分像。
“青青……”米小智伸出雙臂,要去攬青青,青青向旁邊一閃。
“我恨你,你不是我小姨,何婆婆她們說了,你是個敗家子、喪門星,搞壞了自己家,又來搞壞我家,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你欺負我媽媽,我要報仇!”青青喊叫著,撲向那壁杯子,“讓你一天對杯子好,對人壞!”
米小智養杯子多年,心有靈犀似的,杯子有難要向她發求救信號,青青撲過去時,米小智的第六感早已接收信號,憑著那長一截的右臂,一把抓住青青,拽過來,反身擋在柜子前。
米小智抓住青青掙扎的胳膊,青青尖叫,子衿也嗷嗷叫,青青用腳踢,用牙咬,子衿也跳著腳來回竄。米小智把青青兩只細手腕塞進她一只手里,騰出另一只手,指著子衿,子衿非但不聽,竟撲到腿上咬。情急之下,米小智用力朝前一搡,青青便跌倒在地,再一抬腳,子衿則被踢翻個兒了,青青大聲號哭,子衿哎哎叫喚,聞聲趕來的姐姐和姐夫,還有何姨和幾個老太太也涌進門。
姐夫抱起青青,姐姐抱起子衿,他們只瞪著米小智,什么也不說。
“智女子,你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喲,搞了大人,還打娃兒,外人都看不下去了,你的姐姐和姐夫都舍不得罵你,人家才是涵養好,你呢,硬是撞到鬼了喲。”
“哎喲,我們梧桐大院有你在,要走霉運,成天看臉子,受彎酸,心里不舒坦,走路都要絆跤子,我們也真是忍不得了。”
“我也是沒見過你這么個油鹽不進的人,天下難找,要不是看你媽的面子,早就把你攆走了。”
米小智的耳朵滿了,眼睛花了,只想找個地方躲躲,一偏頭,見到窗外毛茸茸的一壁青苔,忽然覺得里面那些細菌正從各個縫隙往屋子里鉆,往身上黏,往杯子上撲,米小智胡亂舞動雙臂,想趕走那些細菌。這一舞,把大家全趕跑了。他們說,米小智為了那些玻璃塊塊,要打人了,惹不起,躲得起。他們還說,米小智瘋了。
米小智也覺得自己瘋了,她真想瘋,假如瘋了,姐姐便不會拋下她,這世上起碼還有個親人。所以,那些瘋癲的舉動,她確實有些故意。
但是,姐姐離開時,在桌上甩了一張銀行卡,說了密碼,讓米小智不要裝瘋賣傻,到別的地方好好過日子去吧。別的地方。
當晚,米小智到了我家。沒拿那張銀行卡。
不知她怎么把那些東西弄上五樓的:一個特大號拉桿箱,兩個中型挎包,雙肩包和電腦包。
“借宿幾晚。”她的聲音聽起來發抖。
我們把包裹往屋里弄,她不讓我碰拉桿箱,一人弓起身子慢慢往里拖,立在靠沙發的墻角,房間頓時顯得局促。她站在燈光下,我才發現她的頭發、白外套、牛仔褲以及鞋帶里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綠。
“出什么事了?”
“我把青苔鏟了。”她脫下外套,蹬掉鞋子,埋頭抖著頭發,不斷有碎屑往下掉。
“梧桐大院的?”我想了想說。
“嗯。”
“你鏟了干嗎?”
“惡心。看著惡心,聞著也惡心。”
“你沒事吧,到底怎么了?”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以為我真瘋了?嘁,怎么可能。我就是沒家了。”
我問米小智鏟那些青苔是不是真的因為惡心?米小智說一部分是,另一部分是癲狂。她想用這種方式引得梧桐大院的人給姐姐打電話,她真的不想失去姐姐。深夜弄出那么大動靜,確實有人給姐姐打了,但姐姐沒來。同時,也有人報警。聽見警車來了,她拖著那些包裹,跑了。
講到這兒,米小智哭了,坐在沙發上,沒有聲音,只有眼淚碎珠子似的往下掉。她在我這兒共待了一天兩夜,第三天我下班回來,她已不在,只留下一張字條,寫著:謝謝。
米小智到我這兒的那晚,一直沒睡著,是啊,連串的變故,火山噴發似的,想睡也難。兩點左右敲我臥室門,我也沒睡踏實,干脆起床沖了兩杯咖啡,打開烤火器,兩人偎在沙發里,火紅的暖光罩著我們,米小智開始講這些事。講完以后,我們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都看著烤火器。
“是不是你也怕我?”米小智臉上還掛著淚珠,忽然轉頭盯著我看。
說實話,我確實在想這個問題。假如沒有米小智,我明年進入編制將會一帆風順;假如米小智在,我很可能競爭不過阿娟,阿娟年齡小,跑業務能力遠遠超過我。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那個該死的男人,正在家里搞裝修,要擦掉以前的一切,把我接回去,重新來過。像我這樣上了四十歲的女人,已沒有心勁兒折騰,也折騰不起,不敢輕易闖進別人的生活,也怕別人闖進我的生活,到頭來還是走上同樣的老路,面對同樣的問題。那么不如這樣過算了。我等他來接,是想要那么一點點假意的尊嚴,借坡下驢。但是米小智在,我下了這個坡,會尊嚴盡失,那是我內心深處的惱怒,表層的三分之二是不介意的,而那三分之一,真像青苔啊,毛茸茸的,不扎人,但讓人難受。
“看你想哪兒去了。”我說。
米小智從我閃爍的目光中捕捉到了答案,漸漸低下頭,揉搓毛披肩的流蘇。我看到她眼里掠過一抹恐慌,還有一絲迷茫,以及一些疲累,仿佛熊熊燃燒的大火,燒到一定程度,終于有了熄滅的趨勢,反而使我心安。
“而且,你還不相信我。”她說。
我一愣,沒料到她會想到這一層。我確實有點犯迷糊,她給我打電話說藍默辭退了她之后,我回憶了許多藍默開會那天講話時的神態、舉止,希望找到一點蛛絲馬跡。沒有,真的沒有。我無法懷疑藍默講的話是假的。但同時,我更無法懷疑米小智,她不講假話,除非她真的精神有問題了。
“我不跟你爭,天快亮了,睡會兒去。”我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
“我在沙發上打個盹,你去睡。”她有氣無力地說。
米小智確實累了,我上了衛生間出來,她已睡著,眉心微蹙,腦門被烤火器映得通紅。
早上八點多,我被鬧鐘驚醒,起來一看,沙發上不見人,臥室里也沒有,米小智不在。打電話過去,沒人接。中午我在食堂午餐,等晚上下班回來,還不見人,直到天黑透了才回。
“去哪兒了,吃飯了嗎?”
米小智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嘁,他們早有防范,竟然用假身份證登記。”她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那耷著眼皮的神態,那釘釘子般的語氣,讓我陣陣心跳,往日的米小智又復活了,我想,她真不該睡那一覺。
“什么?誰登記?”
“我去賓館查了,沒有他們的名字。”
“你究竟在說什么?”
“你應該知道,那張四條腿的照片證明不了什么。”
我才漸漸明白,米小智這是去找證據去了。
“小智,你要干什么,為了證明他是過錯方,讓他凈身出戶?”
“我不為這個。”
“那你……”
“我要讓你們看到真相,她是天底下最大的騙子!”
“天。”我在心里喊。
“你想想,姐姐要離婚了,就算她不認我,還是跟我站在一條線上,到底是裝不下去了。”
米小智驟然發亮的眸子,讓我產生了懷疑,會不會是她真的精神出了問題。
“賓館的登記不會隨便讓人查的,你是……”
“你在懷疑我,我沒瘋,好好的。我給了值班那人兩千塊錢……那人太貪,看我出手大方,我提出再調一下監控錄像,又朝我要錢,一開口,要一萬。我說我所有財產就剩下一千塊錢了,從不騙人,真的不騙,他根本不相信,還強調說不騙人的都是騙子。所以,我想……我想在你這兒借一萬塊錢。”
我忽然覺得米小智正在挖深坑,無論精神有沒有問題,埋葬的會是自己,我如果幫忙,結局一定是陪葬。憑劉力帆和藍默的地位和力量,米小智有天大的本事,哪怕真的拿到監控錄像,也斗不過他們,最多是傳來傳去的花邊新聞而已。這年頭,花邊新聞滿天飛,今天在舌尖上,明天進墳墓里,來來去去,有什么新鮮,何況這是多么荒唐的理由啊!
“不是不借給你,這種事,我有我的立場,你想想,無冤無仇,我暗中借錢給你去調查我的領導,表面上藍姐這藍姐那的,這樣的人,也是你不齒的。”
米小智想了想,朝我豎起一根大拇指。
“你說得對,我差點犯糊涂。”
我以為米小智又要說出什么尖酸的話來,將我心里那點小九九挑出來,沒想到她如此順從,心底便悄悄出一口長氣,再也不敢引出什么話題。米小智端端坐在沙發上,想著什么。一刻鐘光景,她站了起來。
“我再出去一趟。”
我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她已出門了。
這一去,時間有點長,我也不想再打電話自討麻煩,到深夜熬不住先睡了,心里還是惴惴的,擔心她出什么事。直到早晨鬧鐘響起,我一驚,爬起來便去看,臥室沒人。我更擔心了,不管怎么,不出事最重要,正想打電話,卻聽見“嗤”的一聲笑。我嚇了一跳,只見她端坐在沙發上,一臉安然地看著我。我哪想到她會在沙發上啊,經過客廳時根本沒在意。
“天,要死,想嚇死我。”
“我剛回來一會兒。”
“去哪兒了?”
“找監控錄像。我先去梧桐大院拿了姐姐那張卡,到自動取款機取了錢。然后到酒店找他,他讓我外面等,外面多冷啊,我在那茶坊要了杯咖啡,等到半夜,他還說不行,人沒走完。茶坊下班,我只好到酒店門口,一直等到凌晨三點,其他人都走了,他才給我弄,又是個笨蛋,操作不好,查啊查,好不容易才查到,搞得一頭汗,還不會拷貝,我要自己弄,他說啥也不準,說能讓我進監控室都得冒險,監控室也有監控,有人查,只能說我是他女朋友。”
“你……查到了?”
“那當然。我讓他今天必須想辦法拷貝,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不得不說,跟米小智相處多了,思維會受到同化,敏感多疑,瞬間,我想了很多。比如,米小智根本沒做這荒唐事,只是一種計策,想通了,為堂而皇之使用那張銀行卡,要不然昨晚她怎么沒跟我爭辯,一定是專門等我說這話。還把這過程說得這樣詳盡,應該早編排好了。再比如,或許事實真的存在,米小智找證據是為讓姐姐有更多財產,那么,只要姐姐離了婚,米小智一定會跟姐姐緩和關系,相應地,米小智解決了容身之地這等大事。至于能否如愿,那是另一碼事了。無論怎樣,只要跟我無關,萬事大吉。
我坐在米小智旁邊,不知該說什么,只好抓起手機,胡亂刷著微信朋友圈,盡量不去觸碰她的目光。
“沒想到,那居然是他們的窩點,真沒想到哇,世上會有如此超級的偽裝者。”
“好了,別說這個了,我不想聽,你懂的。”我捂上耳朵。
“好吧。”她想了想說,“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假如我告訴她這個消息,真不知她會高興還是悲傷。”
“看你,又來了。”
“好,不說。”
我到廚房去煮湯圓,站在門邊等水開,邊刷微信朋友圈,邊跟她說話。她也在看手機。
“有什么打算?工作上。”
“再說吧。先租房子。”
“不嫌棄跟我一起住。”
她沒有說話。
“這房子窄了點,不過兩人住沒問題。再有,外面搞建筑,吵了些,問題也不大。”
她沒有說話。
“你一夜沒睡,吃了湯圓好好補補覺。”
她還是沒有說話。
這時,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個熟悉的頭像,是米小慧,很久沒出現了。我想看看她發了什么,水開了,便去煮湯圓。
“你姐姐……”我回頭,見她正站著看手機,頭努力朝前探,身體前傾,胳膊肘夸張地撐開,關節肌肉過于繃緊,像只斗架的公雞。
“干嗎呢?”
她仍然沒說話。
湯圓煮好了,加上醪糟,連鍋端到餐桌,我又去拿了勺子和碗,她還保持那個姿勢不動。我探頭去看她的手機,見屏幕上正是米小慧發的朋友圈。
我想,一定又是哪兒出了問題。還來不及問,只聽一聲巨響,她把手機摔了,碎片四濺,不知她使了多大力氣。
我原本急著上班,即使不急,我也要趕緊離開為好,再也不想招惹關于她的事。
“小智,遇事別急,慢慢來,我要遲到了,回來再商量,別沖動。”我邊說,邊匆匆洗把臉,顧不得吃湯圓,逃也似的離開了。
我走時,她已坐在沙發上,垂著頭,垂著肩,腰背弓著,眼皮耷著,真像戰敗的公雞,渾身松垮垮的。等我晚上下班回家,她已走了,再無音訊。她和那些包裹騰出了好大的空間,很久我才適應。
我是在上班途中的公交車上,看的米小慧發那朋友圈。
米小慧不發則已,一發,刷屏了。按發送的時間順序,是這樣的。
第一條:這段時間,悼念母親,沒心思上微信,冷落了朋友,抱歉。
第二條:青青和子衿越來越不像話,一起欺負我,我磨破嘴皮,也不管用,帆哥哥一句話搞定,這是男人的威力。
第三條:今天過生日,帆哥哥給發的紅包,有紅包的感覺真好,很開心。(配了幾張紅包頁面的屏幕截圖)
第四條:帆哥哥出門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真是的,讓人怪不好意思。
那天晚上,我還是有些擔心,便給米小慧發微信,告訴她米小智摔了手機,不知去哪兒了。第二天上午,米小慧回復:知道了。謝謝。
我想,我也不要再摻和這事了。
不得不說,米小智人走了,卻把眼睛和腦門留下了。無論我們談論什么話題,總能感受到米小智的目光和那亮閃閃的腦門,仿佛那座位是個審判臺,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當然,我們免不了對米小智那百葉窗似的眼皮和那釘釘子似的語氣,進行一番模擬和嘲笑,然后開玩笑似的朝那空空的座位努努嘴:“注意哦,不要騙人哦!”
有時候,我們還變得跟米小智一樣犀利。比如,那段時間冒出一個鏈接,題目是:不要打擾別人的幸福。其中舉了幾個例子,一是女同學去與外地男友小聚,男友給買的硬座票,她的同學忍不住說:我要是她男朋友,一定給她買臥鋪。還有個例子是,擺地攤的中年女人,男人來送飯,兩人原本吃得開心,偏偏被路過的中年婦女打擾,大呼小叫,說菜里沒油水,真可憐。中年女人便真的感覺自己可憐,怨懟起丈夫來。大致如此。阿娟把這個鏈接發在我們社的群里,進行了批判。阿娟說:“打擾別人的幸福確實不應該,但是,真的幸福會被打擾的嗎?就像真的愛情,誰能打擾?”我們都說阿娟小小年紀覺悟高了,可以透過現象看本質。但是,阿娟,你那樣子怎么看起來像米小智。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我們社里,包括整幢廣電大樓的人,無不遭受米小智強大的輻射,游戲似的,掀起了一股離婚潮。
首先是我。春節前,我回到裝修一新的家,這是一直等待的結果,相互不計前嫌,從頭再來。有兩個月的時間,我還算過得不錯。漸漸地,我受不了了。我敏感、多疑、尖銳,還患了潔癖,總能看見犄角旮旯里令人難受的東西,他的,和我的,都有。我也理解了米小智為什么討厭青苔,在青苔里,處處有毛茸茸的存在,阻擋著你,看不見愛情。那么,看不見的,會不會是沒有?我再也發不出笑聲,變得暴躁古怪,明知自己正走向人人認為的深淵,卻停不下腳步。同時,他也受不了我,說我變了,像個巫婆。我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然后,我跟他正式離了婚,那時我已進入編制,能養活自己了。中邪似的,一離婚,我脾氣好了,性格開朗,對他也寬容,回去看孩子時,竟是和睦的一家人。真讓人頭疼。
接著是同樣進入編制的阿娟。阿娟婚姻還不到一年。是阿娟自己提出的,阿娟很憤怒。
“都怪那個軸棒,老巫婆,在人家婚禮上下咒語。”
“錯了。”我說,“難道米小智下咒語讓你死,你也去死嗎?”
阿娟半晌沒說話,過許久,冒出一句:“我恨她。”
說實話,我也恨。在一起過不下去,離了又很難受的日子不好過,我真想用根針,把腦子里的米小智挑出來,燒成灰。
然后,我們周工也離了。不知周工是不是越來越覺得自己像動物飼養員,這違背他的理想。周工說的是,要上五十的人,沒多少日子了,耳根子想清靜。
沒想到,藍默居然也離了婚,全樓嘩然。之前藍默從未有過關于婚姻的任何負面情緒。藍默為此只淡然一笑,不多說什么。這時我們難免往劉力帆身上懷疑,看來這兩人真的有問題。但是,藍默離婚后,從此不怎么搭理劉力帆了,人也不愛說話,時常將眼皮耷下來走路,鞋子也換了,橡膠底的黑皮鞋,走路像貓一樣。于是,我們廣電大樓常常變得鴉雀無聲,一咳嗽,回音傳出很遠,倒把自己嚇一跳。有人說,藍默可能真跟劉力帆有點什么,那雙鞋便是劉力帆買的,人不要了,鞋子也不要了,藍默一下子離了兩個男人。
再有,電臺、電視臺、攝影攝像后勤部,過得好的不好的,竟都有人離婚。這下熱鬧,比新聞更新鮮,全市人民爭相傳送,說什么的都有,傳來傳去,最后定義為“離婚門”事件。我們在廣電大樓工作的每個人,進進出出時,都有這樣的遭遇:接受路邊人投來探測的目光,意思是這人離了沒有。我們遇到本大樓的熟人,會打趣說:“離了嗎?還沒離呀?”
為此,廣電系統的領頭悄悄找了風水先生。據說,原因是大樓前門和后門相通,兩頭漏風,中間又大又空,定是勞燕分飛,犯大忌。秋天的時候,前門便立了塊一人多高的石碑,又寬又厚,遮擋了一大片天空。時常,會看見有人在那碑前指指點點,還有的站在那兒發呆。
而后,聽說這碑真的起了作用,再沒有人離婚。比如,電視臺的副臺長劉力帆,人家兩口子過得和和美美。
米小智走后,社里的傾訴熱線基本處于繁忙狀態,我們故意設置的,只在閑余時間打開,我和阿娟沒精力聽那些人絮叨。網絡對紙媒的沖擊,我們社也受影響,發行量一天低于一天。藍默時常獨自在辦公室發呆,隔著墻我們也能聽到,她用指甲一下下敲擊桌面,咔、咔、咔,像是大腦轉動的聲音,她真有些急了。
藍默不開心,我們也不開心,大家不怎么說話,交流時也壓著嗓子,氣氛很壓抑。
有天我推薦大家看個有些另類的情感網站,辦得特別紅火,版主叫“錐子姐姐”,人人去討罵,挨錐子,仿佛越錐越過癮,仔細琢磨,確實罵得有些道理,忍俊不禁的同時,讓人心服口服。因為我們受過情感熱線的折磨,看到過癮處,禁不住要喊出來,便把藍默喊來了。
“藍姐,你看,這網站火得很,要是報紙能這樣就好了。”我說。
我把位置騰給藍默,恰好“錐子姐姐”剛剛解答了一個問題。
提問者:老公最近經常躲廁所打電話,不是說和領導談工作,就是說和同事談事情,可有一次,我分明聽到電話里傳來發嗲的聲音,他的領導和同事都是男的。我們都愛面子,我想揭穿,又怕鬧離婚,都下不來臺。我只想過平靜的日子,真希望沒有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眼不見心不煩。可是我已經聽到了,真的很心煩。
錐子姐姐:似乎之前你是作了思想準備的,只要他不放“明火”,你就不會啟動“滅火器”,可以容忍他和別人暗中燃燒。如此一來,我豈敢隨便煽風。那么我不說他,只說你,沒腦子,無恥。什么叫面子,自己有則有,貼上去的,那叫面膜,把面膜當面子,不是沒腦子是什么?既然你經常注意他在廁所接電話,說明你眼里揉不得沙子,你還自欺欺人,欺騙自己,欺騙別人,一個大騙子,還有臉心煩,不是無恥是什么?我要是你,一定要弄個明白,不要裝,不要裝,不要做騙子,不要做騙子!假如他再拿領導來搪塞,你就直接告訴他:請轉告你們領導,別用娘娘腔說話!
藍默繼續瀏覽幾頁,忽然拍拍桌子,嚇我們一跳。
“你們沒覺得錐子姐姐的語氣很像一個人嗎?”
不說則已,一說,全明白了。還有誰這樣犀利,還有誰左一個大騙子,右一個大騙子,還有誰把欺騙稱作無恥,這錐子姐姐分明是米小智的翻版。
“啊,米小智。”
大家免不了一番聒噪,米小智怎么不識抬舉,好好的工作給她留著,居然跑那地方混。不過,也有可能,她不好意思回來。
我沒說什么。究竟是藍默不讓回來,還是米小智不好意思回來,我已失去分辨能力。
藍默抱著胳膊在過道來回走幾趟,回了她的辦公室。沒一會兒,又來了,顯得有些興奮,邁著大步,徑直走到我跟前。
“燕兒,你剛剛說什么來著?”
“沒說什么啊?”
“不對,你說了,你說報紙能這樣紅火就好了,你說得很對,我們可以借鑒,假如《七日談》辦成這樣,相當于請了個名醫,讓錐子姐姐給全市人民用錐子療法看‘病。”藍默親昵地拍拍我的肩,轉向大家,“你們說得也對,小智應該不好意思回來,那么我親自請她,專門負責這個欄目。”
發行量回升,人人心中所愿,對大家都有好處,雖然米小智是個古怪的人,也變得不那么重要。況且,社里半數以上都離了婚,怎么說也算同道中人。
我們拍手叫好。
藍默用什么方式邀請,我們不得而知,半月后的一天上午,米小智來了。
那是周一,天有些冷,十點半左右,我們坐在烤火器旁,等待藍默開每周例會。阿娟最后落座,屁股剛挨板凳,像什么扎了,“嚯”地站起來,我們沿著阿娟驚詫的視線望向門口,便看到一個光亮的大腦門。米小智仍然穿著往年的闊腿牛仔褲,連帽棉服,扎著一絲不茍的馬尾辮,人瘦了一大圈,那百葉窗似的眼皮變得松弛干癟,看起來毫無生氣。
“小智。”我沖過去擁抱她,她身體僵硬地朝后咧了咧,牽牽嘴角,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算是對我的回應。
“該死的,跑哪兒去了,急死人了。”
“你知道的,還……”她作了停頓,但沒再往下說。我想,不是“還問”便是“還裝”,那么算給我留了面子。大家有所會意,便啞了口,只是看著她,不知說什么。
“是,我們都知道了,你來了就好。”我把她拉到烤火器邊,她朝大家欠欠身子。
藍默快步走進來,鞋子雖然沒有聲音,但講出的話又變得從前那般叮嚀悅耳,我們已很久沒聽到這樣的聲音了。
“你這孩子,以為你不來了呢,燕兒說得對,來了就好。”藍默正對她落座,眨著一雙溫和的大眼睛。
她很不自在,伸直脊背,提起一口氣,看看藍默,眼神飄忽著,那口氣便慢慢委頓下去。
“歡迎歡迎!”我的話引來一片掌聲。
“歡迎回來。”阿娟送上她那青春的笑容。
“這里一個二個都跟你一樣離了婚,你再不得對我們挑三揀四了吧?”周工說。
“我給小智大概說了你們的情況。”藍默說。
“莫得關系,盡管對我開炮,我臉皮子厚。”吳工擰一把自己皺麻麻的臉皮,惹得大家一陣笑。
“沒想到……”她視線掃過藍默、阿娟、周工和我,眼里發出欽佩的光。
“我們都很想你。”我說。
“我也想念大家。”
那個中午,誰也沒回家,藍默請大家吃火鍋,慶祝米小智重返《夜都市》。這一年里,米小智在長安巷租了間房子,做網站上的“錐子姐姐”賺些零花錢。長安巷全是老房子,簡陋潮濕,不如民房,房租倒便宜。我悄悄問米小智,有姐姐那張銀行卡,干嗎那么委屈自己。米小智說那張卡不是她的,別人的,又放回去了。她本沒打算來,房子太潮,外面到處是青苔,恰好也到期了,老板讓一次性繳納全年房租,她沒那么多錢。她還悄悄給我說,她曾偷偷去過姐姐家樓下,姐姐有次看見她了,但姐姐太害怕了,像母親一樣害怕。她便再沒去打擾。
我們已發現米小智的寒酸,沒想到竟是這般落魄,弄得人喉嚨哽咽,眼里發潮。
“來吧,大家共同干一杯,歡迎小智歸隊,迎接美好新生活。”藍默提議。
除了我對酒精過敏喝的飲料,其他人都喝啤酒,米小智酒量不好,也敞開喝。幾輪過后,個個有了些許酒意。
“我說小智啊。”周工語重心長地說,“經一事長一智,年輕人耍點個性正常,耍過了就要落教,莫看哥子我離了婚,還是那句老話,你想找的那種人,全世界都沒得,趁年輕,好好找個人,該結婚結婚,該生娃生娃,莫把自己耽擱了,到時候后悔。”
我們都覺得周工說得在理,想必米小智吃了些苦頭,也該好好思量人生。
“我說過,牛武娃……”
“打住,打住。”吳工的兩只大手擎在空中,打斷了米小智,“你又來了,牛武娃、牛武娃,牛武娃是哪路神仙,你又不給我們講。”
“對。”阿娟喝了酒,顯得理直氣壯,“我們強烈要求小智給我們講一下她保守多年的秘密。”
“小智,給大家講講。”藍默說。
“講就講。”米小智脖子一梗。
“鼓掌,鼓掌。”
“他是我的初戀。”米小智羞澀一笑,引得我們哄然喝彩。
“其實我就見過他一面。姑婆在別人家聊天,我跑到外面玩,肚子有點疼,我捂著肚子走,他站在田埂上看我,那雙眼睛,怎么說呢,像陽光,又不那么刺眼,像月光,又不那么寒涼,哎呀,就像蔡琴唱的那首歌,像一陣細雨灑落我心底……”我們大家都跟著唱起來,“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你,而你卻并不在意,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唱完,我們哈哈大笑。
“繼續,繼續,他看著你,然后,說然后。”我們催促。
“然后,我說你看什么看,他就笑了,說你真好看。怎么說呢,他的笑……”
這時,不知是不是酒意,米小智臉頰騰起一抹紅暈,輕輕笑了。老天,這些年,她根本沒笑過。那嘴角、眉梢、腮幫,還有那百葉窗似的眼皮,包括锃亮的腦門,涂抹了陽光一般,瞬間有了華彩,暖洋洋的,讓人渾身舒坦。
“就像你這樣好看。”一直躲在旁邊認真喝酒的曹工說出了我們共同的心聲。
米小智看看曹工,繼續說話。
“他讓我心跳,他的笑很寬很暖,好像哪里有傷,只要他看一眼就能愈合呢,當時肚子也不疼了。我能感覺到,無論我怎樣橫行霸道,他都可以死心塌地為我,他絕對愿意付出全部的自己,全部,你們懂嗎?我當時就想,長大要找這樣有安全感的男人結婚,要不是我才十二歲,他已經結婚,我一定嫁給他了。”
有那么一陣大家誰也沒說話,曹工打破了沉默。
“吔,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曹工唱起來。
“這就是牛武娃的好,憑一眼?”
“我還聽他們村里人講他,簡直是好得不得了的人,人人夸他對老婆好,比如他……”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你只看了一眼,完全沒有說服力。”我說。
“你看,我早說過,你們不信,你們非要問。我信,聽來的我也信,他就是那樣的人。”
“這樣,這樣。”吳工站起來,又擎起那雙大手,“牛武娃住哪個村?”
“舞鳳村。”
“近嘛,高速不到兩個小時,我覺得我們可以去看看這個牛武娃,他那么好的人,絕對過得好,我們看看他過得怎樣,也可以讓小智看看初戀情人,情竇初開喲。”吳工笑瞇瞇地看著米小智。
“好,這個建議好。”
“好啊,好啊!”
我們都看著藍默。
“非常贊成,為不耽誤明天的工作,今天下午就可以去。”藍默說。
一干人等,只有我沒喝酒,吳工和周工正喝到興頭上,社里的工作安排給阿娟和曹工,藍默下午要開會,最終由我開車,陪米小智去。
舞鳳村我去過,原來那里盛產蓮藕,處處是荷塘,夏季有些來賞荷的人。前幾年修高速公路占了一些房子和地,荷塘少了,剩下的房屋統一規劃,政府補貼翻修,一律蓋了二層洋樓,作為重點示范村,看著亮眼,人卻不多,大都空著。
出了城,接近村莊時,坐在副駕的米小智眼睛開始發亮,一會兒說有群鵝,一會兒說有只鳥,又一會兒說好多魚在跳。她還帶著點酒意。
米小智完全找不到當年的田埂,以及姑婆帶她串門的那家人。當然找不到,經過打造,房子完全聚集一排,看著都一樣。我把車停在路邊,我們下了車,想找個人問問,沿著公路,一眼望穿也沒見到人影。我們朝前走著,公路上只有鞋子的聲音。
走到最后一間房子,一條大狗躥出來,昂起頭嗷嗷叫。狗把二樓陽臺的一位胖女人叫出來了,胖女人織著毛衣。同時,一樓出來了個笑呵呵的男人,這男人皮膚細膩紅潤有彈性,頭發卻花白,難以分辨年齡,不像胖女人,一看便知四十多歲。胖女人真夠胖,整個圓滾滾的。
我悄悄對米小智說,這男人的皮膚真好,像嬰兒那般細嫩,真夠奇怪的。
“你們要喝水?”男人笑呵呵地問。
男人笑瞇瞇的模樣,讓我忽然覺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
“哪個喊你亂搭話!”胖女人朝樓下喊。
“要得,不搭話。”男人仰頭,沒看到女人,便朝前走了幾步,再仰起頭,朝女人笑。
“別個過路,不要你操心。”
“我們找……”
“誰我都認識,我帶你們去。”男人說著搬出一張條凳,“坐下喝口水吧。”便去忙著倒水。
“給你說了,別個過路,不得喝你的水,聽到沒有?”胖女人轉向我們,“他這個人就這樣,看到哪個都自來熟,你們莫要見怪。”
“沒有,我們……”我拽拽米小智的胳膊,“你認識不?”
米小智沒有說話,專心致志看著男人跑來跑去。
“聽到沒,不要嚇到別個……快把那件紅色披風給我拿來,太冷了。”胖女人說著轉身進屋了。
“來嘍,來嘍。”
只聽一陣咚咚的腳步聲,胖女人在說著什么,男人的腦袋在二樓陽臺探了探,又一陣咚咚的腳步聲,男人又出來了。
這時,隔壁的門開了,出來一位奶孩子的女人。
“你又勤快得很,快幫我把凳子搬出來。”女人向下壓著孩子的帽檐。
“要得,要得。”男人一路小跑,到奶孩子的女人屋里搬出把椅子,又進去拿了坐墊,鋪平整了,再晃晃椅子,穩當了,才扶著女人慢慢坐下。
“哎喲,挨到牛伯伯住硬是安逸,對人恁么好。”奶孩子的女人抬頭打量著我們,“你們是要……”
“我們找牛武娃,請問他住在哪家?”我說。
“你們找牛武娃?” 奶孩子的女人笑起來。
“嗯。”我推推米小智,米小智仍然盯著男人看,男人又鉆進屋里去,在翻找著什么。
“哎喲,牛武娃吔,你昨天做了啥子好夢,有恁么漂亮兩個妹娃子開起轎車來尋你,你硬是好人緣,對哪個都恁么好。”
“嗯,我在這兒。”男人從屋里拿出一條棉披風,給孩子搭上,笑嘻嘻地看著我們。
男人的樣子像是等待吩咐,似乎只要我們需要,他會馬上滿足我們。任何人看見,也會覺得他有些不那么正常。
米小智這時說話了。
“你們村只有一個牛武娃嗎?”
“是喲,要是再有一個啊,我們做女人的,做夢都要笑醒,對人只有恁么好了,你看他婆娘……”奶孩子的女人朝那二樓努努下巴,“被他養得一肥二胖,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奶孩子的女人騰出一只手攏在嘴邊,眼睛飛笑著,壓低聲音,“莫看她胖,還會吃她男人的醋,不準他對別人好。”
剎那間,我有些明白了,隨之,頭嗡的一聲。再看男人那臉上的笑,活脫米小智今天的笑容,那雙像陽光像月光的眼睛,難怪我看著面熟。米小智啊,米小智,你這不是在耍我們嗎?這樣的男人當然會死心塌地對你好,他對誰都好。我再看米小智,微微蹙著眉心,一副無辜的神情,好像在說,怎么會這樣?真讓人氣不打一處來。但是,米小智瞬間變了臉。
“你亂說,他怎么會是牛武娃?”米小智指著男人,發出釘釘子般的聲音。
“吔,你這個妹娃,兇啥子兇?”
難道米小智真的不知道,牛武娃是個……
“對不起,她喝了點酒。”我拉住米小智前傾的身體,問奶孩子的女人,“這個人真的是牛武娃嗎?”
“我是牛武娃。”男人笑呵呵地朝我們哈著腰。
奶孩子的女人沒理我,斜眼看著米小智,起身站在牛武娃面前,二樓的胖女人也聞聲下樓來,兩個女人并排形成屏障,阻隔了我們和牛武娃,那架勢像生怕牛武娃被我們搶走。
“他不是牛武娃,你給我變個牛武娃出來。”假如米小智釘釘子的語氣算厲害,這胖女人則用的是重錘,有力量、有重量、有速度。
“對不起,我們認錯人了。”我拉起米小智往車子那邊走,米小智磕磕絆絆跟著我,待我發動車子,掉轉車頭,離開的剎那,米小智搖下車窗,探出頭去。
“騙人,騙人,你們這些大騙子!”
我開得很快,米小智聲嘶力竭的吼聲滾落一地,我的頭嗡嗡叫著,這真像一場詭異的夢。
米小智的身子從窗外收回,整個癱軟下來,雙手捂上臉,不一會兒,眼淚便從指縫流出來,沒有一點聲音。
一路上,米小智不再說話,我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加大油門開車,到廣電大樓時,天剛剛擦黑。下了車,米小智直奔保安室,上午來時,行李寄存在那兒。
我正給藍默打電話,米小智已背上背包,挎著挎包,拖著拉桿箱出來了,動作有些猛,箱子里發出丁丁零零的聲音,我恍然明白,原來里面裝著那些玻璃器皿。天說黑便黑,米小智朝我揮揮手,轉頭進入人群,走在一條通往遠方的盲道上,昏黃的街燈使得盲道更加昏黃,那些密密麻麻的凸起,顛簸著碩大的拉桿箱,我仿佛聽見玻璃相互碰撞,發出刺耳的尖叫。有一陣,她不見了,再出現時,那昂著頭的背影,馬尾辮甩來甩去,好像一只要去參加戰斗的公雞。
作者簡介

格尼,女,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在《十月》《花城》《江南》《中國作家》《長江文藝》《芳草》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多篇作品入選選刊、選本。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四川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