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凈身(中篇小說)

2018-12-07 03:14:02姜耕玉
北京文學 2018年12期

喪偶老男人與離婚女人的再婚生活,善與惡、美與丑的交織、較量與反襯。小說讓讀者體會到喪偶老男人與離婚女人的人生況味,讀來五味雜陳。愛上比自己大二十歲的男人,是因為對方的錢財嗎?這個世界上到底誰美誰丑?小說的主人公奚若蘭用行動告訴你答案。

1

老湯在佳緣網上結識一位叫蘭的女友,對上話才三天,就提出見面,女方欣然答應,還請他到銀河酒店吃飯。初次見面,哪有女方請男方的,酒店還叫“銀河”,莫非交桃花運了?老湯一夜美滋滋的,一早就刮干凈胡子,想變得年輕些,興沖沖去“銀河”相會。

他背著皮包,來到銀河酒店門口,看看手機,離和女友約會時間十一點半,還差一刻。只見進去的人絡繹不絕,大廳里有兩個漂亮姑娘站著恭候客人,也向他打招呼。他遲疑地站住張望,沒有見到似佳緣網上照片的女人,于是就打她電話,電話剛接上,只見一個剛做了發型、半裸胸乳的女人,從廳內過道里走了出來。他盯住她看,她微笑著招呼:

“是湯科長吧?”

“你就是蘭女士?”

“嗯。”

她帶他往里面大餐廳里去。

“我倆在這里用餐嗎?”

“噢,今天公司答謝客戶,順便請你來。”

她要向公司領導介紹他,老湯直搖手。他這才明白,這位女營銷員原來是讓他來參加財險公司的客戶午餐。他對她似有眼緣,隨她來到宴桌坐下。

她的兩個客戶已坐在桌邊,她和他們聊著。老湯對桌上幾碟普通的冷菜,不屑一顧,他是稅務干部,吃過無數飯局,沒有見過宴桌這樣寒磣。當然,這么大規模的營銷飯局怎能上檔次呢,只要坐滿客戶,就達到目的了。他環顧餐廳里擺有三十多桌,掂量這每桌至多也就三百元上下。也就是說,這個公司甩出一萬塊來拉客戶,十個客戶中只要有一個投保,所賺利潤就相當可觀,說不定還會網住幾條大魚哩。老湯一想到自己也是客戶,心內變得不踏實,怕被她誆了,準備打個招呼離去。

這時,她轉身站在他面前說:“湯科長,餐前有個活動,我去一會兒就來。”老湯又盯住她看,畢竟她才38歲,皮膚飽滿滋潤,桃子臉,眼睛大大的,面容親和,他覺得她不像騙人的樣子,于是又坐下來。

幾十位女營銷員一律濃妝打扮,排一溜面向客戶站著。財險公司主任展開宣傳攻勢,音響畫面瘋狂地向你撒網打井。老湯沒想到找緣分找到這么個場合,只覺得頭腦里嗡嗡然,仿佛記憶盒在轉動,他嘴角浮出譏意,表情遲鈍。女營銷員們捧著一沓認購表格,打著笑臉向各個餐桌走來。她已站在他身邊,向他捧出一張認購單,他目光遲疑,她把認購單放在他的盤碟前,他聽到這張紙在說話:“沒有免費的午餐,既然入座,就是一名客戶,請認購吧!”他又有了滑入圈套之感,笑著說:“蘭女士,你講一講,這表怎么填呀?”她說:“當前熱銷的兩種,主任都講了。客戶愿意不愿意,選擇哪一種,由客戶自己決定。”老湯本想將她一軍的話,“你要我認購多少?”但聽她這么一說,就噎在口里。他見她不亢不卑,又與另一客戶交談,不再對她不快。這時,音箱里傳出漂亮的男女高音,熱播某某總、某某先生女士投保的喜訊。老湯不舍離開她,在認購表格上寫下一萬,權當是給她個面子,與她建立聯系。她取表時朝他笑了笑,他顯得無所謂的樣子。

客戶開始離場。老湯坐了一會兒,見她仍然忙著,站了起來。這時,她走過來說:“湯科長,你走呀?”

老湯看著她是為做營銷的一副打扮和口氣,帶著譏意說:

“做營銷不容易呀。”

“還可以。”她轉身說,“那邊還有點事。”

“哎……喂……”老湯叫著。

她回頭一笑,又轉身去了。

老湯已不止一次被年輕女人誆過,都因為自己貪色不安分。不過這一次是找對象,他還琢磨不透這個叫蘭的,是真心和他談,還是以約會的名義搞營銷?好在那一萬塊錢還沒有支付。他往回走,這個叫蘭的那張桃子臉已留在他腦子里,年輕,又無小孩,他不想放過這次機會。

當天晚上,他跟她打電話,故意說,你拉到我這個客戶,滿意么?她不吱聲。他又問保單什么時候付款,她沒有回答,卻問,你對我印象如何呀?這一問,老湯口氣軟了,表態說對她第一印象ok,想再見面聊聊。第二次見面是在茶社,老湯訂了兩份簡餐。

她名叫奚若蘭。她一生下來爸爸就起了這個名字,爸爸是那個年代的赤腳醫生,她中學還未畢業,爸爸就去世了。關于學歷,她直言不諱,因為爸爸去世,自己是老大,掙錢給弟弟上大學,自己的大專是拿錢上的培訓班,沒有證書。也是在上培訓班時,縣城的一個大齡男子追她,她和這個男子結了婚。她說男人開始對她還不錯,后來老挑她的毛病,還懷疑這懷疑那,她與他頂起來,他動手打了她,就在男人打她的這一次,她離開了那個家,與閨蜜秦琴跑到了南方這個城市,合租了一間住房。

老湯喜歡她流暢的東北口音,說話時眼睛眉毛閃動,胸乳飽滿健實,一股成熟的女人氣息,他兩眼笑瞇瞇地隨著她打轉。她穿著一件有熊貓圖案的灰白寬松衫。

“我離開時,他如果向我道個歉,不一定會走到這一步。”奚若蘭接著說。

“你后悔與他離婚了?”老湯說。

“沒有。他稱我過不了多久,還會回到他身邊……我天生不是曲著身子服從男人的女人。”

老湯沒有看出這位謙卑隨和的女人,骨子里還是自我獨立。他又問她那縣城里還有沒有住處,她搖搖頭。

“那么,你是凈身出戶啦?”

“是呀,現在我一無所有。”

“都是男人凈身出戶,你不應該便宜了他。”

她只是淡淡笑了笑。

她知道老湯前妻去世已十年,問這么多年怎就沒有找到合適的?老湯說是為了女兒,直到女兒考上大學,才開始考慮自己的問題。她連連點頭。老湯本應該作些介紹,但見她沒有再問,就穿插著簡單說了兩句。只有對打工女人,他才會這樣做。

她羨慕他這位體制內干部、現在稱公務員,拿著較高的固定薪水。老湯在舉止言談中也流露著這種優越感。

比如他說:“本來安排下午學車,為了和你見面,往后推啦。”“噢,你還學車……”奚若蘭眼睛亮了一下。“嗯,再過一個多月,就拿到駕照啦。”老湯故作輕松。

關于年齡差距,他還沒有說,在網上瞞了兩歲。其實說了也無礙,他心內也清楚,卻礙著面子,就不當回事兒。

奚若蘭端詳起老湯的貌相,從腦門看到耳朵、從眼睛看到嘴唇,最后目光落在鼻子上方。

老湯開始臉上掛著笑,后來覺得奚若蘭看他與別的女人不一樣,眼神淡定。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這樣看他,不由得臉上笑容沒有了。奚若蘭打出笑,又看他眉梢隨意伸長的兩根眉毛。老湯有些不自在,這兩根不按規則長的眉毛,修剪掉后又長出來,今早只顧刮胡子,卻忘了修剪它。他看她并沒有生厭,就不再多想。

他要到商場,奚若蘭陪著他,并幫他拎包,老湯不由得心情舒暢起來。這幾年,他談過幾個,年齡都比奚若蘭大得多,雖有固定工作,但都拿大架子,沒有一個像奚若蘭這樣乖巧,這樣尊重他。從商場出來,已經快五點,他邀請她看看住處房子,奚若蘭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但說了一句:“去你那兒看看就回去。”

2

老湯住宅是單位蓋的一套集資房,四室兩廳,搬進來還沒到一年。這之前,他和女兒住在單位分的老房子,去年女兒剛結婚,新房子有女兒、女婿的臥室,可很少來住,兩人住在老房子,上班方便,但每周女兒都會來看看。

兩人進了屋,老湯先帶奚若蘭參觀了房間。奚若蘭對這樣的住宅有些陌生,這不單單因為房間寬敞,她前夫住房才有這一半大,更不同的是,房子的質量格局,室內裝飾家具,全不在一個檔次。奚若蘭感到眼前的湯科長與這樣的房子很般配,他雖然年齡大些,但像他居住的房子一樣有品位。她理想中的男人,要有些品位,不能像前夫那樣。仔細看,她那淡定的眼神背后藏有自卑,這座宅子不可能屬于她。其實像她對這座宅子感到生疏一樣,她并不了解老湯,大概主要是他的身份,使她先入為主,也不排除老湯會討女人歡喜留下的良好印象。

已到晚餐時間,老湯留她吃飯,她猶豫一下還是答應了。老湯高興地下廚,她哪能坐著吃水果、看電視,也跟著去了廚房。老湯有意試試她的廚藝,讓她煎帶魚、煸四季豆。奚若蘭做事大大咧咧,做這兩道菜都倒了不少油,她平時燒菜用的都是低價油。她見老湯看著油瓶咂嘴,才注意到這是一瓶橄欖油,她想了想說:“建議你還是少吃油炸的東西。”老湯說:“我這人就喜歡上火候,喜歡吃油膩的東西,沒法子。”這么一說,氣氛又融洽了,又炒了兩道蔬菜,開了一袋鴨舌小包裝,就吃飯了。老湯拿出還剩有半瓶的白蘭地,與奚若蘭對飲起來。他以為奚若蘭沒有見過這種酒,說:“你沒喝過這洋酒啵,這是西方人喜歡喝的白蘭地,又叫XO,是白領女士喜歡的上等好酒,在酒吧里一小杯60元哩。”奚若蘭點點頭,其實五六年前,秦琴帶她到酒吧喝過這洋酒。她認為老湯重視她,才拿出這種酒,不由得覺得飄飄的,身價像提高了似的。

“小奚女士,你發型是在哪兒做的?”老湯看著她的臉面。

“普通理發店,不好看,是嗎?”奚若蘭已經發覺老湯對她那發型看不順眼。

“我猜也是小理發店。”老湯心里明白她做發型,花不了多少錢。

“那師傅很認真。”奚若蘭說。

“時間沒少花,是么?水平上不去,再用功也白搭,這還算好的。還有那種不講信譽,靠忽悠騙人賺錢,才是最可恨的。”老湯一喝酒,話就多了起來。

奚若蘭聽著,臉上沒有笑容,等老湯停下來,才說:“平時我很少去理發店。”

老湯說:“你天生長相不錯,做個簡單發型,也會漂亮起來。”

奚若蘭聽他贊揚,加上有些酒意,興奮得眼睛里放出迷離的光彩。老湯瞇起眼睛看她,有被電的感覺,笑著來到她身邊,撫摸她微紅的面頰。他瞇眼笑時,眼袋鼓了起來,眼角聳起幾道紋似腌制過的艱深,好在面部皮膚還沒有松弛,兩只色眼猶有神采。奚若蘭不太注意看他。老湯捧住她的臉說:“蘭,你還算漂亮。”

奚若蘭兩眼盯住他說:“我可是‘三無產品呀。”

“三無產品?”

“嗯,‘三無產品就是無房無錢無固定工作。”

老湯哈哈一笑說:“你年輕呀,年輕就是資本。我比你大整二十哩,網上少填了兩歲。”他終于向她說了實際年齡。

“哦。”奚若蘭看著他,沒有表示意外和不快。

老湯心內清楚,只有“三無”的年輕女人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在家陪伴他安度晚年。他說:“小奚,你放心,我每月工資七八千,一般生活夠花了,你也不必到外面忙活,把家里打理好就行了。”

既然他有了娶她的意思,對于他的要求,奚若蘭也不會這個時候說個不字。她找對象,似乎省略了眼緣及年齡這一關節,只想找個靠得住的男人,只想有個家,能在城內落下腳來。她說:“我喜歡有修養的男士,嗯,像你湯科長。”

老湯在電話里稱自己是市局科長,實際上是科級秘書。

“唉……”老湯一喝起酒來,心內就有些不快,干了一輩子還是個小科級秘書。這也怨不得組織上沒有提拔,是因為自身出過一次風流韻事而受了留黨察看的處分,一直留在檔案里。“按照我的能力,可以當上局長。”老湯這話帶有酒后自吹自擂,而奚若蘭覺得她與他之間已有很大差距。今兒老湯高興,有年輕女人陪他,并且仰慕他,失落已被得意所掩蓋。他雖然不滿于小科級秘書,但又不能失去這小科級秘書,因而他低著頭在這個職位上熬著,退休離開單位以后,他就可以輕松地抬起頭來,這個小科級秘書是他丟棄不去的拐杖。

也只有奚若蘭這類打工族才這般尊崇老湯,不嫌他年齡大。這些年來,老湯交往的年輕女人,都沒有正式工作,他沒少在這些女人身上花錢。而真正要交友結婚,他相中的年輕女性,都不愿意跟他。去年見過面的一家企業女會記,比他小六歲,一聽說他還是個秘書,當場就變了態度,稱我們之間不合適。他認識一個編外稅務員,比他小八歲,已交往兩三年,當他要和她建立戀愛關系時,她卻不吱聲,就不再和他來往。現在,他緊緊抱住奚若蘭,有一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奚若蘭有些不知所措。她頭腦恍惚,不知是被以往不如意的事所困,還是對眼前這個老頭信心不足,仍感到自己像浮萍漂泊在這個城市。老湯見她提不起精神,干愣地坐著,問她有啥心事?她急忙打起笑臉說:“沒有,沒有呀。”她控制住自己,不去想以往的事。她已習慣這么做,今天要盡量讓老湯開心。老湯摟著她,她用手指觸摸他頭上的白發說:

“做領導也辛苦,都有白頭發了。”

“唉,什么領導……你不會嫌我老啵?”

“不會。我可以讓你的頭發變黑。”

“我信我信,你還能使我變得年輕。”老湯又對她瞇起了眼,“不必把我當外人了,叫我老湯吧。”

他緊緊抱住奚若蘭不放,要她上床。奚若蘭問:“你會娶我嗎?”老湯說:“會的,寶貝心肝,我愛你。”奚若蘭先是抹去發型,讓他幫著沖洗。這個一臉滄桑的老男人,從長期壓抑中走了出來,異常激動和興奮,首先對奚若蘭從頭到腳評論一番:臉盤子可以,雙眼皮,大眼睛,嘴唇在厚薄之間;體型欠佳,個子不矮,只是農村女孩子常見的冬瓜腰;而關鍵的敏感部位,特令他滿意,她有親和感,配合默契,真正達到了他“上火候”的要求。奚若蘭仍在豐韻之年,他娶了她,可謂老牛啃嫩草。老湯一臉得意,仿佛幸福說來就來。

3

奚若蘭在老湯這兒住了兩天,老湯說找女兒談一下,盡快把兩人的事定下結婚。可是,老湯回來對奚若蘭說,女兒小欣不同意,要做工作。他見奚若蘭不吱聲,又說小欣隨時會跑過來。

“怎的,難不成我在你這里見不得人?”

老湯一愣,但還是打著笑臉說:“小欣這孩子從小就任性。”

奚若蘭又不吱聲。

老湯嘆息說:“她媽去世后,這孩子可憐,我說她幾句,就哭……”

奚若蘭仍不吱聲。

“要不,你先避一避,等我說服了女兒,再打電話給你。”老湯一副為難的樣子。

奚若蘭冷冷地看著他說:“你可要想好,沒有定下決心,做不了女兒的主,不要再叫我過來。我們打工的,不是阿貓阿狗,叫來就來,叫走就走。”

“是、是……”老湯避開奚若蘭的目光,腦門上差點兒流出汗來。

于是,奚若蘭又回到自己的租房。

中午,老湯與女兒小欣見了面。小欣臉盤子像爸,方臉。男人方臉顯得有陽剛之氣,女人方臉雖然也陽光,卻有失女人的溫柔。好在她年輕,還不算難看。小欣有著與爸爸不一樣的性格。她矜持,有心機,對老爸的憐愛與審視,交織在她那嫻靜的目光里。而老湯感到女兒身上有媽媽的影子,因而他總是由著她,硬不起來,仿佛天意注定湯岱茂有一個反制她的女兒。

他只是告訴女兒最近接觸了一位女士,印象還不錯。小欣知道爸爸對這位女人有了意思,也清楚老爸生活作風不很檢點,容易被女色所迷。她了解了奚若蘭的年齡、工作性質與身世背景后,提醒說:現在有一些打工的外地女人,以推銷產品為名,搞行騙。還有騙婚的,前天晚報上還登了一則消息,一個32歲的女推銷員和72歲的老頭搞閃婚,這個女人把房產過到自己名下,沒過兩個月,就提出離婚。老湯覺得女兒說得危言聳聽,一再稱奚若蘭不是這種人。女兒卻說,目前在老年人群中,上當受騙的屢屢發生,不能不引起警惕。老湯說,你要相信爸爸的鑒別能力。女兒卻說,我是說爸要理性對待這類女人,不小心一頭栽進去,就麻煩了。老湯沒有想到女兒對奚若蘭這么反感,停留一刻,他平和地說:

“小欣,你不是說過同意我找一個嗎?”

“是呀,我說過呀。”

“那就好。接下來就讓爸爸自己解決吧。”

“爸爸,我沒有干預你的意思,只是不放心,因為你不是百分之百的布爾什維克……”小欣一本正經,“老年人找對象,是找伴侶,要年齡相當,有共同的經濟、文化基礎和共同語言。退一步說,即使你真能找到年輕的職業女人,你和她也存在代溝,很難走到一起的。”

“我還沒有老哩。”

“是,老爸還年輕,”小欣咯咯笑著,“但更要理性對待個人問題。”

“愛情不全是理性的。”

“是呀,爸你是非理性的,一味想找個年輕漂亮的性伴侶,這是最容易被騙的。”

“比我歲數大的,找年輕的妻子,不是沒有。”老湯不滿女兒這么說。

“爸,你和他們不一樣,人家是名人、大老板。再說那些有錢的、當官的,是找年輕女人做小三。爸,你可不能看著他們。”

“欣兒,你不必扯到別人,爸爸的做法是實際的。”

“實際?你找一個農民工,合適嗎?”小欣認真地盯緊爸爸。

“小欣,你不能這么說,你爸也是從農村來的。”

“你不一樣,是上了大學進城的。”小欣又打著圓場,“我是說文化差距,沒有經過高等教育,素質畢竟不一樣。現在你貪圖她年輕,再過幾年,她成了黃臉婆,你也老了,主要靠文化素質、共同語言和經濟基礎維系愛情……”

老湯不想再和女兒爭論下去。他不能不把和奚若蘭的關系擱置一下。

可是沒到兩周,老湯給奚若蘭打電話,要她晚上過來。奚若蘭說晚上有事,就把電話關掉。第二天晚上又打,她索性不接電話。過了兩天,老湯打通奚若蘭電話,說有些具體問題,要當面和她談談。

奚若蘭下班過來,已經快六點。老湯要炒兩個菜,先吃晚飯。奚若蘭未脫外套,讓他先談事。老湯說:“也沒有要緊事。”

“沒有要緊事,叫我來干啥?”

“想你唄。這幾天想死你了。”

她站起來要走。

老湯拉她坐下,說:

“我們再商量一下有關實際問題。”

“你說吧。”

“如果我倆結婚,這房子有個繼承權問題。”

奚若蘭沒有想過要繼承這房產,她不吱聲。

“你沒有孩子……”

奚若蘭見他一副不給她回旋余地的樣子,心頭涼了一下,故意說:

“你就不想再要一個孩子?”

“別開玩笑啦。”

“你女兒要房子,是嗎?”

“她還沒有提。我想把房子繼承權問題說清楚,更好做她工作。”

“你放心,我不要你的房子。”

“當然,如果我倆結了婚,你擁有這房子的永久居住權。”

“你是說,讓我和你女兒坐在一起?”

老湯想了想說:“要不,如果你不介意,就把現在小欣住的房子給你?”

“你能說了算嗎?”

“應該沒問題吧。”

“你總說些‘如果‘應該……不著邊的話。”

“如果小欣對這樣做也不同意,說明她就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老湯眉頭皺了一下。

“你不應該叫我過來。”奚若蘭低著頭。

“我已了解你的想法,你放心,我會去說服小欣的。”

老湯上前摟住她,奚若蘭推開他,說:

“還是一句老話,你做不了女兒的主,不要再叫我過來。我最怕被別人趕走,請你諒解。”

“不會,不會……”

老湯仍要留住奚若蘭,她還是擺脫了他,開門走了。

4

奚若蘭25歲那年,就來到這個城市。她和秦琴約定要在城內立下腳來再談對象,可是三年未到,情愛還是被工作綁架。奚若蘭喜歡中醫,先是在中藥店打工,因為拿錢少,第二年就到超市做收銀員。超市收銀員都是年輕女人,一字兒排開,奚若蘭是出眾的一個。說她出眾,是指看上去比姑娘成熟,比大嫂多些青春。在招工面試時,奚若蘭被超市老板姚少德看上,她在招工表格上沒有填結過婚,老板以為她是個姑娘。奚若蘭知道這些老板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不愿和他沾上,因而她編話說自己已婚,老公在家照顧他媽,等婆婆病情好轉,他也會過來。但姚老板還是了解到,她是離了婚跑出來的。他常常以談工作為名,把奚若蘭叫到辦公室。奚若蘭不肯坐下,每當他轉著彎子要扯到私人問題時,她就說沒事,我先走了。不過,這個老板沒有脾氣,也沒有止步,又想別的方法與她接觸。

大概在奚若蘭進超市的兩三個月后,連續出現少款事故,第一次少收款一百多,隨即墊上了。第二次大了,少了三千多,差不多是她兩個月工資。每個月她都要匯給媽媽五百元,扣除房租生活費,所剩無幾。她知道自己粗心,不能再做收銀員,但需要付清賠款,才能走人。她在電話里聽秦琴說眼下正在談項目,她不想讓秦琴知道自己的窘境,又向誰借賠款呢?

姚老板是個有心機的人,很快把奚若蘭調換到服務臺,并緩解賠款,分期從她工資中扣除。奚若蘭很感動,就取消了離開超市的打算。一個月未下來,姚老板又施出第二道打動奚若蘭之計,即以她工作出色為由,免去三千多元賠款。奚若蘭是個受不了別人恩惠的人,她像有了包袱,變得不安起來,見到姚老板總是低著頭。一次,姚老板故意說:“小奚,你得請我吃飯呀。”奚若蘭面對老板的突然襲擊,本能地點頭,并抬起頭笑著說:

“好呀。”

“就在這個周末,怎么樣?”姚老板緊接著說。

“嗯。”奚若蘭勉強地答應。

“怎么,好像心愿意不愿?”

“沒有。”

“沒有好,我領你的情,后天晚上見。”

奚若蘭意識到與老板兩人進餐不太合適,想叫秦琴一道過來,又怕姚老板不高興。最后,她挺直身子,相信自己能夠應付一切,她也沒有把姚老板多往壞處想。為了還情,讓他吃好這頓晚餐,即使冒點風險也值得。

她選了一家中檔餐館,餐桌之間有沙發椅隔著,秦琴帶她來這家餐館吃過。姚老板挺滿意,夸她眼光不錯,接著說她有實干精神,是企業骨干。奚若蘭免不了敬酒,說:“多謝姚總肯定,我還不行,學著干。”姚少德借著酒興說:“我說你行你就行。”他問她有沒有長期扎根企業的思想?奚若蘭說只要在這里一天,就干好一天。姚老板接著說,準備讓她做主管助理,年底主管合同到期,他要到另一個城市去。他沒有講讓她接替主管這個職位,只是放了根線,讓奚若蘭知道。主管的工資五六千哩,助理與收銀員和服務臺人員也有差別,奚若蘭心內高興,盡管掩藏著,臉色還是泛紅。姚老板沒有再和她喝酒,隨口聊起家常。他流露不如意的婚姻,稱事業有成,家庭不幸,與老婆不和已數年,已是名存實亡的夫妻。奚若蘭低著頭,不吱聲。

奚若蘭被提拔為助理之后,工作沒有說的。已是十二月中旬,主管逐漸卸擔子,很多事都是她做,免不了與老板接觸。姚老板只是談經營的事,也對她的工作評價過:熱情肯干,管理能力仍有待提高。她心內清楚,他不會輕易讓她做主管。她不愿失去這個機會,又不想去巴結他,滿足他所要的。新年伊始,她已感到無望的時候,姚老板宣布她為主管,這個驚喜讓她有些受不了。過了一周以后,姚老板約她吃飯,她答應了。她高興,多喝了幾杯,帶著醉意說:

“我知道自己能力欠強,今后還望你多指點。”

這時,姚老板就上來摟她,她就順從他去開了房。她是受了一份人情要以十倍償還的人,知道沒有別的東西讓男人喜歡。她怕他以后還會找她,便有言在先:

“就這一次,你表個態。”

姚少德點頭。

奚若蘭說:“不行,你要說出口,大老爺們兒說話要算數。”

姚少德卻說:“小奚,我真的愛你。”

“可是你有老婆。”

“我會與她離婚。”

奚若蘭信了姚老板要娶她的承諾,與他保持著關系。可是半年過去了,姚老板離婚遲遲沒有行動。他老婆是溫州商人的女兒,他的企業是依靠老婆的資金發展起來的,他在老婆面前壓根兒不敢提離婚二字,盡管兩人之間感情冷淡。奚若蘭這才覺得自己充當了姚少德感情的填充物,準備離開超市。

晚上,秦琴帶她到一家酒吧。她沒有到過酒吧,秦琴買單要帶她見識一下,她預感到秦琴最近拿到項目了。秦琴比她小一歲,比她漂亮,生來一副城市女人的氣質。她肩挎巴黎時尚皮包,手里拿著4S大屏蘋果手機。秦琴說今天開個洋葷,點了一瓶白蘭地。中午,奚若蘭給秦琴打電話,說要離開超市,秦琴知道她和姚老板的關系吹了,兩人也兩個月不見了,便約會面聊聊。

秦琴得知奚若蘭對姚少德的戀情時,曾說:“這些老板沒少盯著下屬漂亮女人,他需要你時說的話,很少能兌現的。”當時,奚若蘭說:“姚老板不是這種人。”秦琴確比奚若蘭精明,她預料到奚若蘭不愿做小三,而要離開超市。她沒有勸奚若蘭不走,只是問有沒有訂合同和任期,奚若蘭說在她的要求下有張一年任期的合同。秦琴說:“你可以不理睬姓姚的,等合同期滿再走,不要輕易放棄到手的錢。”

“還在他手下,多別扭。”奚若蘭說。

“這有啥的。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應該理直氣壯做你的主管。”

“我沒有你的難耐。”

“你呀,總是真心待人,自己吃虧。而有幾個男人會真心待你?”秦琴飲起酒來。

“只是好男人還沒有被我們碰上。”奚若蘭又說,“琴,你遇上了么?”

“不要再抱著僥幸,等自己掙到錢再談男人。”

“嗯,實際并不是我們原先所想的。”

秦琴笑著點頭,與奚若蘭碰杯。

“我們并非一無所有。當今社會流行的三個字:權、錢、色,我倆占著一個色字。”秦琴有些興奮起來。

“你漂亮,有氣質,我不能與你比。”奚若蘭說。

“姓姚的不就是貪圖你年輕,有幾分姿色,才看上你,給你當主管嗎?”

奚若蘭不習慣秦琴這么剖析,說:“不能這么一概而論。”

“我說話一針見血。姿色,就是我們的資本。當有權有錢的好色之徒,把手伸過來時,必須讓他付出巨大的代價。千萬不能心軟,這不是談戀愛,而是在做交易……”

奚若蘭聽著,預感到秦琴結識了不小的官,試探著問:“你拿到項目了?”

“嗯。”秦琴酒喝多了,止不住地說,“我可不放過這個豬,要讓他簽下字來,錄下他所說的話。男人要碰你,啥都答應,褲子一提就不認賬。要他們說話算數,白紙黑字無法抵賴。要敢于指揮他們為你服務……”

“琴,你可要小心……”奚若蘭有些害怕。

秦琴抓住奚若蘭的手說:“我也是無奈,你知道的,我不是隨意的女人。有啥辦法呢?我們沒有退路,不趁年輕多賺點錢,等成了黃臉婆,就會被這個城市拋棄呀。”

奚若蘭也有同感。但她邁不出秦琴這一步,仍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周內就離開了超市。

5

氣候變冷。老湯知道奚若蘭不習慣南方的冬季,租住的舊房子沒有裝空調,靠電熱毯取暖。晚上,他又給她撥電話,奚若蘭接了,他心頭熱了一下,故意壓低聲音說話,奚若蘭問,你說話吃力,咋的?老湯說,最近身體不好,夜里常常心悸胸悶。要她過來,你屋內也沒有空調。奚若蘭知道他編話騙她,讓他有病看醫生。老湯說:“我沒有騙你,天冷真的心悸胸悶。你懂中醫,來給我搭搭脈,做做色診。”奚若蘭沒有吱聲。老湯故意哼呀哈的,呻吟著,奚若蘭就答應抽空來看看。

快到年底,奚若蘭整天忙于奔波拉單,感到很累,但第二天下晚還是過來了。可是,快到老湯住的小區過馬路時,電瓶車被一輛從后面急駛來的小車撞了。老湯接到電話,內心被揪了一下,后悔不應該騙奚若蘭過來,他趕緊奔赴現場。

事故現場小車被行人圍著,這地段人行道尚未設紅綠燈。奚若蘭和電瓶車被撞離斑馬線兩米遠,她半身麻木不能動彈,大衣和皮鞋被蹭破,電瓶車的后備廂破碎。肇事車主是年輕人,同車的是女朋友。他常常在她面前吹噓是車技高手,開得溜快,是后來女朋友透露的。

奚若蘭癱在地上呻吟著,老湯蹲下看她的傷勢,奚若蘭說:“你有病,真不好意思叫你來,秦琴住處離這里很遠。”老湯輕聲說:“別把我當外人呀,都到家門口了,不叫我叫誰?我這身體不是好好的么。”他擺出一副干部的架勢,批評年輕人開快車。年輕人卻說電瓶車突然沖出來,老湯責問他,這里是人行道,為什么還開那么快?年輕男女琢磨這個老頭是女傷者的什么人,兩個旁觀的男人也看著老湯,目光狐疑。

“你是她什么人?”年輕車主問。

“還輪得上你們調查戶口嗎?” 老湯雖這么說,心內還是空虛。

“你這老同志怎么能這么說話?” 女朋友說。

老湯只有說奚若蘭是他愛人,才理直氣壯,他只是朝她看著。

奚若蘭低著頭呻吟。

“咋的卡殼啦?”

“來路不明唄。”旁觀男人插話。

老湯沒有退路,貿然說:

“她是我愛人,咋的?你們撞傷人,不趕快救人,卻問不該問的事,是啥意思?”

“他是你愛人嗎?”旁觀男人仍看著奚若蘭。

“嗯,他是我老公呀。”奚若蘭說。

“你們聽清楚了嗎?”老湯這才有了底氣,朝這幾個狠狠瞪眼。

殊不知,奚若蘭遇車禍,真的成全了兩人的婚事。人世間的事就是這樣蹊蹺。

交警來看了事故現場,判定小車全責,并依法扣留。

老湯叫了一輛出租車,扶奚若蘭上車,車主女朋友陪著一道去醫院。

到了醫院,奚若蘭傷腿不能動彈,老湯背著她去急診,拍片子。他背得吃力,外表從容。奚若蘭在他背上不安地說:“你心臟不好,讓我下來吧。”老湯說:“和你在一起,心內就舒服啦。”奚若蘭感動,不禁有兩顆淚落在老湯的肩上。她的檢查結果是右腿骨折,怕拖累老湯,勸他回去休息。老湯說,馬上要動手術,身邊沒有親人怎行。老湯找到了護工,把一切安排好,才回家休息。第二天,他又守候在她床邊,直到做了手術,才改為半日陪她。

病房里護理工開始為病人準備午餐,老湯拎著保溫餐盒來了,這是他親手燉的排骨湯。奚若蘭高興,瞥了他一眼,這間房里的女病號都以為他倆是夫妻。老湯目光落在床頭柜上放著的水果籃上,奚若蘭告訴他上午秦琴來看她了。“怎不留住她多坐一會兒?”老湯與秦琴還未見過面。奚若蘭說:“她是大忙人,待了一會兒就走了。”

兩人吃了午餐,閑聊了一會兒。奚若蘭有了精神,兩只眼睛忽閃著光彩。老湯不停地笑著看她,她也對他笑著說:“這些天把你拖累了。”老湯涎著臉小聲說:“你不知道,這一個月來我多想你,你不該不讓我靠,是老天爺懲罰你的。”奚若蘭笑了笑,不一會兒,她叫來女護工,說要方便。女護工拉開帷帳,奚若蘭朝老湯擠眉弄眼,讓他到帷帳里面,老湯會意地坐在床邊。護工端上尿盆,把帷帳放下,朝老湯看了看,就走開了。這頂帷幕挺不錯,遮隔視線的效果很好。奚若蘭敞開懷,坐在尿盆上,老湯垂下眼看了看,等不得地靠了上去,他聽到外面人說話,擔心被她們看見。奚若蘭用手指點了點他的腦門,小聲笑著:“傻瓜,看不見的。”老湯也就不再顧及,緊緊抱住她啃嘴。老湯想起這場景,很得意,干這種風流韻事,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避開一雙雙眼睛。

奚若蘭出院后,就到老湯那里養傷,自此兩人就同居在一起。

6

小欣聽爸爸說奚若蘭遇上車禍,他不能不幫她。小欣一臉疑云,老爸把奚若蘭帶到家里,才打電話告訴她。她不好把一個傷者趕走,也知道老爸已斷不了與奚若蘭的關系,就沒有再說什么。

也許她感到已難以擺脫與奚若蘭的關系,隔了幾天,她就過來,也見見這位受老爸寵著的女人。她隨老爸走進臥室,只見奚若蘭被石膏捆綁著腿坐在床上。

老爸向奚若蘭介紹說:“這是我女兒小欣。”

小欣打出些笑。奚若蘭比她大八歲,相貌要勝過她一籌,她不禁內心一顫,一半自卑一半嫉妒,而自卑只是一閃念之間,很快眼角抬高,她有奚若蘭不具備的都市女人氣質和文化素養。她倆不在一個檔次,沒有可比性。

奚若蘭意識到自己是長輩,和善地向小欣點了點頭。在她眼里,小欣既文靜,又有心機。

小欣看了一眼奚若蘭,就出去了。

以往,她都要陪爸爸吃頓飯,這次爸爸留她吃飯,她卻借口有事走了。老湯自個兒忙活,把飯菜端到奚若蘭床頭,奚若蘭見他不像往日精神,便夸小欣文靜,像個老師。老湯告訴過她小欣在中學里做老師,他知道她是找話來安慰他,沒有吭聲。

這些日子,老湯自個兒忙活,把護工的事都包攬下來,還要送奚若蘭去醫院檢查換藥。奚若蘭心內過意不去,能夠下床走路時,就不再要老湯服侍,很快就把家里都擔當起來,讓老湯去上班。她身邊帶著中醫方面的幾本書,以前老湯很少見她看,現在,她除了做好一日三餐,維持家里整潔衛生,就是看這些書,或者在視頻里聽名醫講座。她學中醫,老湯是受益者。她說,我要好好回報你,恢復你身體的活力,讓你活到九十九。

她讓老湯每天吃黑豆,拎耳朵,才一個多月,白發已經開始轉黑。她又捧起老湯的臉端詳,看了嘴唇,再翻起內眼瞼看看,又讓他伸出舌苔,然后手指拂過鼻梁。老湯想起初次見面那天在茶社內,她也是這么看他。她淡定的一忽兒,對他卻是一種從頭到腳的覆蓋。只是今兒拿出了醫生的模樣,她干愣著,那種神態讓他有些懼怕。她說,你的肝氣淤積,藏血不足。老湯不信。她拉他到鏡子前面,指著他鼻子中間說,看不到紋絡發紅嗎?可老湯不信皮膚有點紅,就視為肝有問題。她說五臟六腑有了毛病,都會在臉上反映出來,這就是中醫色診的依據。老湯盡管不全信她所講的一套,卻接受她對他身體的護理和調養。

奚若蘭買回來一只足浴木桶和中藥袋,每天睡覺前泡腳,這只木桶能夠通電加熱,桶底鑲滿麥飯石,兩腳掌不停地在水里石上搓摩,活動足底諸多穴位。上床以后,她又給他45分鐘推拿按摩。老湯在代主任時,有人請他洗足按摩,還沒多朝保養身體方面想,現在沒有人再請他,只有可為終身相伴的女人,能夠這樣待他。老湯腰腿一經受到敲打,就酸痛不已。奚若蘭說,痛者,不通,氣脈不通。你這部機器老化了,一直沒有保養,筋脈堵塞的地方很多。她每天給他敲一個地方,老湯任她捶打揉捏,咬牙挺住酸痛,而捶打揉捏之后,常常有一種血脈疏通的舒暢。他感到花甲之年有這位草根保健醫生相伴,享受中央首長的待遇。他常常在她按摩中睡去,那種感覺不言而喻。他多么希望能這么生活下去,因而有了和她結婚的決心。

他找了小欣,稱半年來對奚若蘭考察結果是好的,娶她就能得到幸福。再說,因為請假照顧她,單位也知道他倆同居的事。因此爸爸決定和她結婚。小欣以異樣的目光看他,老湯知道女兒固執己見,在她嘴唇嚅動要說話時,他擺著手說:

“你奚姨人品好,總是從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她主動提出你為現住房的最終繼承人。”

“你是說她要一直住著?”

“嗯,是呀。她沒有孩子,居住權當然要有的。”

“她只比我大八歲吧?”

“嗯,這里有你們的房間呀,可以隨時回來住。如果我先走,奚姨可以搬到舊房子住,她也同意。”

“也不是房子問題……”

“就這樣,你考慮考慮。到時把手續辦一下。”

老湯和女兒談話,從來沒有這么果斷。

就這樣兩人定下婚事。奚若蘭把婚事告訴秦琴,她主動提出要來看看。

周內,秦琴就駕車來了,是一輛簇新的黑色寶馬X6。兩人陪秦琴看了各個房間,她表情淡然。老湯找些不著邊際的話說,秦琴時而打量他。奚若蘭告訴秦琴,老湯快拿到駕照了,剛訂了一輛上海大眾新款polo。秦琴說:“這款是女士車呀。”這話是說給老湯聽的。老湯說:“嗯。小奚腿子剛好,過幾天給她報名學車。”秦琴見奚若蘭還用著從老家帶來的老式手機,便從包里拿出一部智能手機,說:“蘭姐,你如果不嫌棄,拿我這個用吧。”奚若蘭清楚這是前年她倆逛商場時,她花了兩千多買的。老湯有些坐不住,感到秦琴像一股旋風似的向他襲來。他除了給奚若蘭買了幾件服裝與皮鞋,還沒有送她像樣的裝飾品,從認識一開始就有打算把她的手機換了,可一直沒有行動。他趕緊打著笑說:

“唉唉……秦小姐不用客氣啦,我早打算給她買,因為她傷著出不去,現在她腿好了。小奚,明天咱倆去商場,好嗎?還要給你買項鏈哩。”他看著奚若蘭。

奚若蘭接過手機看了看,然后握住秦琴的手說:“他不是小氣人,早就說要送我手機。”

秦琴見奚若蘭這么說,就收回手機,笑著對老湯說:

“蘭姐是個實心人,你可不能誆她、欺負她。”

“咋會呢。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待她。”

“常言說男大疼女人呀。”秦琴仍笑著,“湯哥屬于工薪階層,發不了大財,蘭姐跟著你,圖個安穩過日子。”

“是是……”老湯領教到秦琴言辭犀利,干笑著,“秦小姐說的是,時間不早了,到餐桌上再聊。”

“我中午有個宴會,下月來參加你倆婚禮。”

秦琴和奚若蘭又談了一會兒,就開車走了。

老湯從奚若蘭口里知道,秦琴也是離了婚出來。她原被一家國有企業招進去做銷售員,后來跟著這個企業老總,辦起子公司,還未到一年,公司就與這家企業一同破產,結婚才兩年的軍人丈夫也與她離了婚。這個時候,奚若蘭認識了她,經常陪著她,幫助她渡過了難關。秦琴在做銷售時,與這個南方城市有業務往來,她在這個城市有人脈,具體奚若蘭說不清楚。老湯覺得像秦琴這么漂亮而強勢能干的女人,不讓須眉。他說:

“看得出,她發財了。”

“不要看表面,她性格要強。”

“你說她有了住處,我猜是新房,說不準是別墅。”

奚若蘭說不清楚,她還沒有去過。平時沒有事,她倆也不聯系。

老湯說:“開著寶馬X6出來的,不會不住別墅……”

“別亂猜疑啦。”

“像她這么強勢的女人,不會也住別人買的別墅吧?”

“她不會的!”奚若蘭護著秦琴,接著又笑著說,“別人發財與你一毛錢關系也沒有。咱倆互不干預,各自走自己的路。”

老湯聽她這么說,也就不再追問。

他見了秦琴,對奚若蘭重視起來。第二天陪她逛商場,買了手機、金項鏈,又買了一只肩包,雖然不可與秦琴比,也不差于都市同類女性,奚若蘭也沒有奢求。老湯說結婚禮服和床上用品,等拿到新車開過來買。實際上,老湯的銀行卡上錢已用光,為買車也取出所有積蓄。

奚若蘭難得有今天這樣的好心情。晚上出去散步,她穿上新買的外套,挽著老湯的胳臂,盡管不認識迎面走來的人,她也始終抬著頭。她和老湯走在一道年齡不般配,常有人好奇或猜疑地看過來,她都從容自如,老湯年齡再大也是自己老公,與你們一樣,與路上一對對情侶一樣。成為小區的一名業主,這是十多年來所孜孜以求的,現在總算結束了漂泊生活。不像以前來到小區,即使人們羨慕地看她,也不會有自豪感,因為她不虛榮,清楚自己是外來人。

天色未黑,她在住宅樓的路邊停下。從墻壁下面溝沿的縫隙中長出幾株蘭花,她走近慢慢拔起,準備拿回家栽在陽臺的花盆里。老湯說:“你喜歡蘭花,去花市端兩盆回來養。”她說:“你看它長在這里多別扭,這普通的蘭花好養。”回到家里,她栽下花澆了水之后,就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撥弄觸摸式的新款手機。老湯挨著她,她又埋到他的胸前。她從來沒有感到這么輕松快活,或者說幸福感吧。

老湯說:“小奚,咱倆結婚以后,你就安心在家,好嗎?”

她躺在他懷里,沒有說話。老湯推推她,她撒著嬌說:

“有人說‘女人沒有工作,在家就沒有地位……”

“不會的。”

“你和小欣,還會趕我走嗎?”

“不會的。”老湯摟住她,“我真心喜歡你,你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再說領了結婚證,就有了法律保證。”

7

兩人婚后不久,開車出來,一輛舊奧迪一直跟在后面,老湯減速讓行,可舊奧迪也慢下來,不超車。老湯雖心生奇怪,也不再管它。奚若蘭從后視鏡里看見舊奧迪駕座上開車的是韋老板,不由得內心緊張起來。不一會兒,舊奧迪從右邊開了上來,沒有超車,而是不前不后,與老湯這輛polo并排而行,車窗落下,露出一個男人的頭臉,笑著向她擺手。奚若蘭急忙偏過臉來,她怕被老湯看見,被風吹動的發梢,仿佛是心慌意亂的樣子。她想叫老湯開快些上前,但心里清楚,他存心糾纏她,老湯甩不開他。

無獨有偶,老湯也感到這個人面熟,細一想,記起是以前受他冷落過的一個客戶,現在他存心要與他過不去。

奚若蘭手機響了,她一看是韋老板電話,便關成靜音。她始終沒有轉過臉去,并且躬身向前,企圖擋住老湯的視線。她感到脖子發僵發硬,只覺得舊奧迪縮成了姓韋的那張狹長的臉,浮在窗外的氣流里,用一臉譏笑敲打著紅色polo的玻璃窗子。而車內又有一張緊繃的臉在盯她,眼梢那根長眉毛豎起,似掛著一個問號。她只覺得被這兩個男人擠壓著,無路可逃。既然無路可逃,就硬起頭皮,她挺著身子端坐,兩眼向前,她臉色像一張白紙。

其實老湯已自顧不暇。從被舊奧迪尾隨,看見姓韋的,只覺得一股隱晦之氣直逼過來。他以為姓韋的都是沖著他來的,只裝著看不見。他聽到奚若蘭電話響,問咋不接,奚若蘭說陌生電話,也瞞過了他。

路上來去車輛越來越多,老湯精力分散。到了十字路口,黃燈亮,老湯停車,而這條卻是拐彎道。奚若蘭端坐著兩眼發直,也沒注意到。綠燈亮了,老湯一踩油門,車駛了出去,后面的車卻沒有動。兩人這才發覺車子違規在拐彎道上直行,他就悶頭向前開,想擺脫開舊奧迪。這時舊奧迪卻追了上來,老湯仿佛看見姓韋的一臉譏笑,得意地去了。

回到家里,老湯說今天出師不利,被破奧迪姓韋的報復丟了二百元,記六分。奚若蘭沒想到事情這么巧,心內石塊落了地,她說:“我看見這個開車的,也有些眼熟,你說他姓韋才想起來,是以前聯系過的客戶。”老湯說:“這么巧么,他認出你來了嗎?”奚若蘭說:“不知道。姓韋的與你好像有過節?”老湯向她講了事情原委。

那是五年前他代理辦公室主任期間。韋老板公司剛成立,打來一年免稅報告,他開著新奧迪直奔局長室,主管副局長讓他把報告丟在辦公室。湯岱茂立下一條規矩,對凡是走上層路線的企業老板,都要讓他多跑幾趟。韋老板捧著申請報告走過來,躬身站著叫主任,他裝著看文件,沒有理睬,韋老板叫第三聲主任時,他才抬起臉,接過報告丟在文件堆上,又低頭看文件。韋老板仍站著,直到他丟開文件,才問什么時候來取批復。他不耐煩地擺擺手說,打來報告就一定批準么?讓他回去等通知。韋老板賠笑臉說,請您多多關照。他出去轉了一圈又回來,低頭哈腰,不敢出聲地說,請主任晚上活動一下。他搖搖手說,沒時間也沒有必要。第二天,韋老板又來找他,再次請他給個面子,晚上在酒店向他匯報工作。他見他態度誠懇,就答應了。最后又給他和幾個局長備了每人兩千多元的禮品。

“沒想到他還記著。”老湯嘆息。

“你刁難過他,他咋會忘記。”奚若蘭說。

“人啊,手中還是沒有權的好。”老湯又感嘆起來。

“你說他會不會再找你麻煩?”奚若蘭心里仍不安。

“不會吧?” 老湯說。

奚若蘭剛說完,電話響了。她一看,正是韋老板來電,便按了靜音。

老湯朝她看了看說:“他再來騷擾,我就報警。”

奚若蘭一驚,心里似一團亂麻。

第二天,老湯去上班,奚若蘭也背著包出去了。

她決定與韋老板見面,勸阻他以后不再找她和老湯的麻煩。

見面地點在市民廣場的樹陰回廊里。韋老板拿來兩瓶粒粒橙,她沒有接。

“你一再打我的電話,啥意思呀?”她口氣平和。

“讓你受驚了。”韋老板又把橙汁塞進她手中,“與你見面的目的之一,是想讓你知道姓湯的不是什么好東西。”

奚若蘭說:“他在職的時候,得罪了你,你就想報復,有意思嗎?”

韋老板只是說:“這個老頭有什么吸引你呀?難道就戀他是體制內干部嗎?”

奚若蘭不吱聲。

“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你打電話嗎?”

“我不想……”

“你以為是為了你,是嗎?還約在人多的地方見面,你怕我吃了你。”

“沒有。我沒有這么想。”奚若蘭低著頭,“我只是想圖有個安靜生活。”

“你嫁給這個老頭,不感到委屈了自己?馬上他就無職無權,靠干巴巴的退休工資,能有好日子過……”

“你不用為我考慮,今天來的目的,是請你放過我們,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也不要找他麻煩。”奚若蘭投向韋老板懇求的目光。

這個韋老板,是兩年前奚若蘭參加靜隆寺靜心之旅的活動時認識的,營銷員追蹤老板們而來。每個人都學著和尚道士盤腿打坐,磕頭誦經,在一片虔誠的香火縈繞的殿堂上,營銷員們卻在窺測方向,打老板們的主意。老板們對靜隆寺都有捐贈。奚若蘭近一個月下來,沒有一個客戶,再拉不到單子,這個月她的責任底薪就泡湯了,拿不到一分錢。她有些悲觀,在一片誦經聲中,沒有注意那些老板,卻投入到佛的意念里,排除內心痛苦,臉上出現淡定的神態。以前,奚若蘭來過靜隆寺,獨自感到苦悶或有閑暇時,她就會到佛寺待個半天,拿回佛經、道德經等通俗小冊子看。

就在打坐殿堂上,韋老板挨著她。看上去兩人都很入境,韋老板是裝的,他瞄上了她。結束后,韋老板有意與她一道走,聊了起來。只有這時候奚若蘭才開始攻關,韋老板知道她是做理財保險的營銷員。兩人探討生財之道,奚若蘭談了和善二字,“和生人氣,善長精神”。韋老板不怎么感興趣,卻佩服她能侃侃而談,奚若蘭也只有遇見韋老板這樣文化不高的人,才信口開河,兩人有不少共同語言。她沉得住氣,直到第二天,才提起保單的事,按理也是水到渠成。第二天下午活動結束了,韋老板說難得相遇,約她晚上小聚,奚若蘭不想把到手的單子丟掉,到了酒桌坐下,說她買單。韋老板笑笑,先答應投保兩萬,奚若蘭清楚他生意低迷,這么個數字令她驚喜。加之韋老板吹捧她有見識、有口才,就陪著喝了幾杯,最后腳底打飄,也忘了買單,隨韋老板進了包間。自從超市姚老板和她婚戀同居之后,奚若蘭已不把自己身體再看得純潔珍貴,去做固若金湯的堅守。隔了幾天,韋老板又約她去賓館某號房找他簽字開支票。后來,她就不再理睬他。

“你表個態呀。”奚若蘭站了起來。

“你還沒有聽我講呢。”韋老板安撫她坐下,“這是個小人,做了芝麻綠豆大的官就當爺,手里有了點權就抓住不放,得不到好處就把人拒之門外,拿人不當人,我低頭哈腰做孫子的那種滋味,剮心割肉呀。受人壓迫過的,誰不想找個機會,挺一挺腰桿。”他語氣激動。

“韋總,今兒我代他向你道個歉,你做過‘靜心之旅,與人為善,胸懷大度,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再找我們麻煩啦,好嗎?”她一句一聲“韋總”,幾乎哀求著。

“鬼才信他有悔意,你讓他親自向我道歉。”稍隔片刻,他又說,“這老東西沒少玩小姐。”

“不會。”奚若蘭一直以為老湯是正派檢點的人,“他離婚后一直單身。”

“你不用為他找理由,是我親自陪他去洗浴中心,給他開房找了小姐。這時,他才有了笑臉,不再卡我。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對這樣的人癡情?我想你不是看中他這個人,而是看上了他的房子,看上他是公務員,是嗎?”他伸手摟住她,“我要當老東西的面,和你這么抱著……”

“你瞎了狗眼,為了報復他來拿我開涮!”奚若蘭這才清楚他給她打電話的目的,在擺脫他時,五指緊緊攏起如鷹爪,將韋老板的手腕摳出五道血印。

“姑奶奶,認得你狠。”韋老板哭笑不得。

“我奉勸你積點德,不要再搞報復。和善,不僅生人氣,也生財氣,你沒想想你們企業為什么得不到發展嗎?”奚若蘭態度又平和下來。

“你放心,我不會再報復他。我只想奉勸你不要嫁給這種人,他對你不會有你這樣大度。”

奚若蘭內心悸動了一下,但還是說:“他不是你認為的那么壞。”

她剛站起身,看見小欣背著包走來,她無法躲閃,便打起臉,準備向小欣打個招呼。

小欣打量著韋老板,接著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容她說話,就走了過去。

奚若蘭把韋老板叫到僻靜的回廊下見面,就是要躲開熟人的眼睛,怎么會想到她和韋老板見面還是被小欣看見?只覺背后有眼,或許是因為自身不潔而遭來報應。雖然她是為了滅火而來,但又怎么說得清楚,讓老湯領會她的好心呢?她心中有解不開的疙瘩,臉上仍現淡定。

韋老板問:“你認識剛剛走過去的姑娘?”

奚若蘭搖頭。

韋老板感到奇怪,挨近她問,咋啦?

“阿彌陀佛……”奚若蘭雙手合十,退讓著,懇求讓她獨自靜一會兒。

韋老板只得離去。

8

今兒小欣沒有開車,上完兩節課到對面街口百貨商場逛了逛,正準備乘車回家。每次經過這里,她都要從廣場回廊里走過,沒想到看見奚若蘭和一個男人坐在回廊里。她見這男人雖西裝革履還是老土的樣子,猜測是個小老板,奚若蘭只能和這樣的人交往,十有八九關系不正常。還沒有回到家,就給老爸打電話,知道他在單位,就說等你下班再打。

人事科副科長找老湯談話,要他提前退休,騰出崗位來進研究生,在職工資拿到退休年齡。回家休息,拿著上班工資,這對手中無權的干部來說,沒有什么不好。可是老湯不是這么想,他只覺得自己被提前踢出機關大院了,而且是一個副科長輕易就把他打發走了。

要是往常,老湯回到家里,會給小欣回電話,今兒他癱在沙發上悶悶不樂。若蘭在他前面回來,正在忙午飯,她下午要去學車。菜已擺上餐桌,她叫老湯吃飯。老湯拿出一瓶白酒,拉住她的手說,你陪陪我吧,給師傅打個電話。奚若蘭說,都是定人定位的,師傅已來不及換學員。今兒她心里忐忑,也不想和老湯喝酒,匆匆吃了一碗飯,就坐公交車去。老湯獨自喝悶酒,喝了個酩酊大醉,倒在沙發上。桌上手機不停地響著,是小欣電話。小欣不得不打奚若蘭電話,問爸爸在哪里,怎不接電話?奚若蘭還在公交車上,想到老湯會喝醉酒,趕緊往回走。

她回到家里,泡一杯濃茶,給老湯解酒,然后把他扶上床。這時,小欣也趕了過來,自然要問罪奚若蘭。她叫奚若蘭到客廳里,順手把臥室門關上。

“你承諾照顧老爸,為什么丟下醉酒的老爸不管,就去學車了?”

“我不曉得他會醉酒……”奚若蘭就怕小欣冷眼看她不說話,聽到她的責怪,心內倒好受些。

“你倆生活這么長時間了,連他嗜酒都不清楚?”

奚若蘭想說他不聽我勸,但嘴唇嚅動了一下,還是說:

“怪我疏忽大意,沒想到今天他會喝醉。”

“嚴重的事就是這樣發生的。這只能讓我對你產生不信任感。”小欣盯住奚若蘭,“今天你有心事,是啵?”

小欣不會放過她和韋老板見面的事, 這時奚若蘭內心擔驚受怕倒緩解了些,她說:“沒有呀。”

老湯怕女兒為難奚若蘭,走了出來。他把局里要他提前退休的事說了,因為心情不好,多喝了幾杯。他對小欣說,奚姨不知道情況,她走后我才喝酒的。

小欣看著老爸,沉默了一下,又轉換話題,直接問奚若蘭:“上午,奚姨去新街口有事啦?”

“嗯,去找一個客戶談點事。”奚若蘭說。

“現在找客戶做啥?”老湯朝奚若蘭看。

“我看見你和一個男的坐在市民廣場回廊里,沒有好打擾你。”小欣仍然對奚若蘭說。

“啊哦,那是我以前的一個客戶,談點事。我向你打招呼,你沒有理睬,還以為你沒有看見我哩。”奚若蘭變得坦然的樣子。

“客戶是翻過去的日歷,沒必要再聯系。”老湯不快。

“我和程前談戀愛時,常常坐在那樹叢回廊里。”小欣又說。

老湯對奚若蘭說“你和客戶談事,去樹叢回廊里做啥?”

“具體情況,馬上對你講。”奚若蘭心平氣和。

小欣說下午有課,先走了。

奚若蘭接著說:“談話總得找個地方坐下,我不認為市民廣場回廊長凳專屬談情說愛。”

老湯有些吃醋,說:“小欣走了,你實話告訴我,這個客戶究竟是什么人?”

“你相信小欣的猜疑么?”

“你說不清楚,才讓人猜疑呀。”

“唉,你也不相信我。”奚若蘭坐了下來,“你咋不問我去找這個人干啥?”

老湯若有所悟:“噢,難不成你找姓韋的去了?”

“嗯。”

“這個沒有素養的痞子,還去找他干啥?我這一輩子不想再見到他。”

“不找他,他還會找摸你的。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傷了人家的自尊,不管文化高低,地位大小,每個人都有自尊。”

老湯沉默了一會兒,說:“他答應你了?”

“他說不會再報復你。怨恨只可解不可結,解了就輕松,如果讓怨恨盤踞心中,肝火不熄,就會傷肝傷身體。”

老湯聽她這么一說,心情平復了下來。而她和姓韋的不一般關系,也在心里留下陰影。

這天晚上,兩人上床后,老湯摟住奚若蘭說:“蘭兒,現在我只有你了。”奚若蘭說:“還有你的寶貝女兒呀。”老湯故意打岔說:“咱們兩人世界,不提女兒。”

“怎能不提呢,原先是你父女相依著生活,我來了,就等于你身邊多了一個親人,不能因為我疏忽了你女兒呀。”

“小欣這孩子心高氣傲,你不必多在意。”

“她有文化,走出去也為你當爸的撐面子,我也羨慕她。”

“小欣這么待你,你真的不怨恨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老湯看著奚若蘭說。

奚若蘭眼里沁出淚花,很快用手指抹去,說:“這也不怪她,我們之間缺少溝通,她不了解我……”

老湯抱緊她說:“難得你這么通情達理,我會去說服她,讓她知道你對她的善意。”他要解她的內衣。

奚若蘭抓住他的手說:“老公,現在你不上班了,就在家歇歇吧,與朋友約好,出去釣釣魚。我還是要出去找點事做。”她見老湯不吭聲,接著說,“你放心,我還會把家里打理得好好的,也不用你下廚房。”

“何必這樣辛苦呢。”

“因為你不是富翁。”

奚若蘭知道,老湯已沒有積蓄,女兒的車還是媽媽留下的錢買的。老湯想到退休工資只有五千多,也就沒有話說。他曾對奚若蘭說過,自己出去找份工作,但沒有業務專長,上面也沒有關系資源,哪個單位要他這個活菩薩。

9

奚若蘭本想去一家中醫保健公司應聘,后來還是去財險公司做營銷,也是圖拉單子時間由自己支配,好顧及家里。因為她有了公務員愛人的身份,客戶不再有疑慮,每個月都能拉到理財保險單子,三個月后公司就提她為理財經理。這以后,她有時中午就回不來,有時晚上也回來很遲。老湯整天在家,奚若蘭回不來,自己打理午飯,也沒有怨言。養花釣魚,成了他打發時間的方式。每個星期都與朋友開著車子去郊外釣魚,晚上帶回來半桶魚,讓奚若蘭做一盤紅燒魚給他下酒。老湯雖然開朗了許多,但端起酒杯還是放不下,奚若蘭只讓他喝三杯,否則上床就不理睬他。老湯肆意不聽她勸阻,多喝兩杯,也是常有的事。

兩年之后,老湯身體消瘦,鼻梁上出現蜘蛛痣,奚若蘭陪他去醫院檢查,診斷為肝癌中晚期。老湯驚呆,精神塌方,整個骨頭架子松垮下來,坐在椅子上不想動。奚若蘭雖也緊張,但沒有表現在臉上,安慰老公不要怕,會治好的。老湯說:“人生無常,沒想到我連累了你。”奚若蘭說:“不要這么想,當初我出車禍倒下時,全虧你的照顧,現在當全力以赴把你的病治好。”

小欣得知消息,立即趕來,眼淚汪汪地望著爸爸,畢竟父女相依多年。但很快止住淚水,安排爸爸住院,打電話找人,讓有名的腫瘤專家會診。安排停當之后,她便與奚若蘭商量照顧爸爸事宜。“奚姨有什么想法?”小欣第一次這么親昵地叫“奚姨”,這么打出親屬之間商量的口吻。她注視奚若蘭的目光,不再有剛來時那種察言觀色的遲疑,卻仍帶有窺探內心的銳角。奚若蘭說:“全力以赴唄。”她給公司打了電話,為照顧老公不能去上班了。小欣點頭,稱她也會把課程相對集中,輪流來醫院照顧爸爸。事實上,還是奚若蘭白天黑夜陪伴在老湯身邊。小欣主要跑公費醫療,詢問治療方案,在專家會診、動手術、化療的時候,她都在場。

每周,奚若蘭都要買一只活鱉,自己殺,取出膽囊,擠出膽汁,分兩次給老湯服用,鱉肉清燉,給老湯補身子,主治醫生認可她這樣做。老湯的病情雖然得到抑制,但一年后,癌細胞還是開始轉移擴散。

癌細胞對人的吞噬很快,老湯發福的身體變得皮囊松垮,臉上顴骨凸起,眼眶凹陷,淤血斑愈來愈多,愈來愈深。來醫院探望的親朋同事,無不驚嘆。

這一年多來,奚若蘭也被拖累得瘦了許多,剛立秋,她穿著那件舊的熊貓灰白衫都拉了下來,已看不出豐滿的臀腰。她沒有買衣服,幾乎天天是“三點一線”:從醫院到家門到菜市場再回到醫院。近三個月來,老湯就不能下床,都是她為他端屎端尿,洗身子。夜里,老湯忍不住疼痛,斷斷續續地呻吟著,她總是守在他身邊,想著法子減輕他疼痛。她實在累得不行,只能坐著打個瞌睡。直到凌晨三四點鐘,她才能上床睡兩個小時。她知道他已活不了多長時間,看著他那日漸消瘦和疼痛得抽搐的面孔,很可憐他,他想吃什么,就千方百計去給他買。他每個月的工資,除了生活和營養品開銷,還要買些自費藥,不夠就花自己的錢。今天她買了幾只乳鴿燉湯,又買了一大串黑葡萄,提到他床頭。她見他眼睛閉著,就坐在一邊歇歇。

她的眼睛有些失神,眼圈出現一輪灰暗。這不僅因為睡眠少,也因為擔憂,剛剛建立起來的一個家庭,又即將沒了。她不能不想老湯走后,自己還能不能在新居繼續住下去?雖說有居住權,但小欣不會讓自己住下去。小欣已經把被褥和生活用品搬進房間。她也查看了婚姻法,結婚以后,妻子享有房產的繼承權。她不清楚在房產證上有沒有寫小欣的名字,她一直沒有跟老湯要房產證看,也不清楚房產證在哪里。三個月前,她在家里曾翻了老湯存放錢物和證件的柜子,只看到有結婚證,公積金本子,就是沒有房產證。她想問問老湯,又怕他敏感,一直沒好意思開口。當然,一直未提此事,也在她翻找房產證的第二天,老湯說起過房子問題。

難得這天下午他這么安靜,坐了起來。她給他剝著葡萄吃,他望著她說:

“小奚,如果我走了,你不要為住房問題發愁,法律規定房子至少有一半是你的。”

她聽了有些緊張,難不成他知道了她翻找房產證?不可能,當時就她獨自一人,小欣沒有過去。她平和地說:

“嗯,你的病會好轉的。明天是你六十大壽,雖然不做,但我和小欣還是要為你慶賀,祝你早日康復。”

他拉住奚若蘭的手說:“小奚,謝謝你的一片好意。你天天守候在我這兒,對我這么貼心,想得這么周到,真難為你了,看把你拖累瘦了,我無法為你做事,也沒有存款留給你,你沒有固定收入,錢對你很重要。唉,我這個人不節儉,沒有余款給你,唯一的就是一筆公積金。”他說明天是他正式退休的時間,讓她去單位辦理手續取出公積金,“大概有八九萬元,就給你留著,以后遇到困難用吧。”

奚若蘭聽了眼睛里飄出淚花。她知道老湯住院醫療費自己還要承擔一部分,小欣向單位送上的申請全額報銷報告,一直沒有批復,而她對老爸說基本同意。醫生說不能讓病人生氣,奚若蘭也總是給他精神上的“養心丸”。這時,她說了自己做的一個夢:

“昨天夜里,我夢見你回家了。夢好離奇,我總是走在小區路上,像回家的樣子,一邊走一邊往樓上看,我家住的房子黑燈瞎火,覺得心里陰沉沉的。后來,突然看見家里電燈亮了,老公在家……喔,是你回家了,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唉,夢是反的,我回不去了。”

“夢也不全是反的,期盼能變為現實。”

以往,奚若蘭晚上下班進了小區,一眼就認出自己家的房子,八樓右側從陽臺窗子射出燈光的,是客廳,隔壁過來是兩間臥室。每次,她望著都有一種溫暖可親的感覺。她遞給他一顆葡萄說:

“我看見客廳的燈光,就看到你的面孔,‘小奚怎么還不回來?你生氣的樣子,我覺得很可愛,這就是家的感覺。”

“唉,現在還提這些干啥……”老湯眼睛直愣著。

奚若蘭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愿意聽她講家的感覺,既然說了房子有自己一半,說明不是為房產問題為難。她已想好,如果老湯走了,她還在新房住的話,就把她和老湯住的帶衛生間的主臥室,調換給小欣夫妻倆住。但又怎么對老湯說呢?她想了片刻,鼓起勇氣說:

“老公,如果萬一留不住你,就把我倆住的大房間調給小欣她倆住。”

老湯眼睛一亮,又尷尬一笑,說:“再說吧。”

奚若蘭不解他這有什么難處,便說:“你可以對小欣說一下。”她也是想探探小欣對她兩個住在一起的態度。

老湯沒有吭聲,就閉上眼睛。奚若蘭意識到小欣不會愿意和她住一起。她再也沒有提這事。

為了給老湯慶生,她跑到很遠的城郊自由市場找野生甲魚,花二百多元買下來燉湯。小欣也送來果品和花籃。只是老湯精神不佳,躺在床上不是呻吟,就是眼睛閉著,小欣和奚若蘭陪他坐著。

每次小欣過來,奚若蘭除了說些她爸的病情,幾乎沒有話說。她很想改善與小欣的關系,而一觸及小欣注視著她的目光,就讓她無法接近她,兩人之間像隔著一堵墻。但她并不灰心,因為她容易與別人相處,只是需要時間。只是當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拒之門外的時候,要打開這扇門,關鍵還要看守門人的思想動機,奚若蘭對小欣拒絕她的原因,不甚了了。她只是記著從小父親對她說的,只有善待別人,別人才會善待你。尤其是對待老公的女兒,她更是這樣,只想以德報怨。因而,當小欣注視她的時候,她還是平和地微笑著,不愿意看小欣的臉色,也只是謙卑地低頭回避。

今天,她提來乳鴿湯和黑葡萄不久,小欣也來了,她是從主治醫生那邊來,每次她都是通過主治醫生了解老爸的準確病情。奚若蘭讓小欣坐到老爸身邊,老爸就睜開眼,奚若蘭只覺得父女之間有心靈感應。小欣叫爸,老爸嘴唇微微動了動。她告訴老爸醫藥費減免報告已經批復,老爸不再有反應,小欣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坐了一會兒,就站起身離開。奚若蘭送小欣出門,小欣在門外停下說:“你很辛苦,我準備找個護工過來,你就不必天天守在爸爸身邊了。”奚若蘭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說:“咳,不辛苦……”小欣注視她一會兒,就轉身走了。

小欣走后,奚若蘭想,老湯住院后,曾說過要找個護工,小欣沒有找。自己雖說了要照顧他,但如果真的找了一名護工,她就不一定住到醫院來了。公費醫療中有護工費這一項,后來她還向小欣提示過,報銷單中不要忘了算護工費。今兒,小欣為啥突然提出找護工?她捉摸不透小欣的心事,只朝老湯病情惡化,一個人照顧不過來方面去想。

她心里不踏實的還是住房問題。她做了退步,只要把小欣住的舊房子歸自己,老湯應該會同意,因為這是他以前提出過的。舊房子只有新房子一半面積,又沒有新房子的一半價,她想小欣不應該不同意。但必須在老湯在世時敲定,留下字據或遺囑。她準備在老湯精神好些時提出來。

可是,老湯一直疼痛地哼著,偶爾平靜下來,也是閉著眼睛。她不忍提出這事來打擾他,讓他休息一會兒。而等他睜開眼睛來,卻是疼痛地叫喊著,要吃止痛藥。老湯已產生抗藥性,再服用阿司匹林、芬必得已經沒有作用。不到萬不得已,她不主張他吃嗎啡、打杜冷丁,主治醫生也這樣交代。因而她陪著他,讓他握緊她的手,或替他按住疼痛的部位。就這樣延續了兩天兩夜,老湯疼痛一直沒有好轉。第三天上午,小欣帶來了一名姓魏的護工,男人也一塊兒來了。她把奚若蘭叫出來說:

“從明天起,你就不用過來了。”

“飲食,還由我來,我知道他要吃啥。”

“也不用,魏阿姨一直在這里服侍病人。”

“各個病人情況不一樣,都一年了,護工不會有我熟悉他。”

“那就給你一天時間,給魏阿姨作具體詳細交代。”

奚若蘭一時沒有話說。

“后天學校放假,我有時間靠上來了。”

奚若蘭聽她這一說,才放下心來。她只是隱隱感到,小欣找來護工,并不是為了減輕她的負擔。她不善于猜疑別人,不把別人想得那么壞,尤其是內心有了佛之后,更不以惡窺視別人。她雖沒有去深究小欣找護工的目的,但對住房問題也更加隱隱不安。她預感到以后很難再有和老湯單獨接觸的機會,因此這一天必須和老湯接上話,至少讓他在她和小欣的面前表個態。

小欣走后,她只顧站著愣愣地想,幾乎忘了魏阿姨夫妻倆還站在一邊。她抬起頭來看時,魏阿姨笑著說:

“你是新來的么,以前怎沒看見過你呀?聽說你都服侍他一年了,怎還換人?其實我們也不想接手,癌癥病人到了這個時候,可煩死人了,沒有覺睡的。嗨,不會有一個月的,他女兒已和我談好,按天算錢,一天沒有三百,咱們兩個不會給她干。”她頓了一下,又問,“你服侍她老子這么好,給你每月多少?咦,怎就你一個女人家,男人呢?”

這個快嘴女人說話稀里嘩啦似竹筒倒豆子似的,卻不知多么傷奚若蘭的心。奚若蘭這才感到小欣沒有把她放在眼里,照理她應該把護工介紹給她,可是小欣對她的身份都不給護工講。或許小欣忙著去上班,沒有來得及介紹。這么一想,心情又平靜下來。她不想離開老湯,總得在他身邊送他最后一程,她準備和護工一道照顧。姓魏的護工得知她是病人的妻子,又責怪男人不知情亂猜,要他向奚若蘭賠個禮。奚若蘭笑著說沒關系。

10

早在老湯和奚若蘭結婚之前,父女倆就去了房產局,在房產證上加上了小欣的名字,小欣一直收著房產證。老湯得了癌癥住院之后,對小欣說過,他走后讓她夫妻倆搬到新房來住,舊房子給奚姨,盡早辦一下過戶手續。小欣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同意,只是說,爸,你安心養病吧。老湯知道女兒比自己沉得住氣,她不表態是另有打算。大約就在三個月之前,她來到病房,待了兩個多小時。那天下午,奚若蘭回家給老湯取衣服,并去商場買了一斤海參泡著,煨給老湯吃。

小欣靠近爸爸床頭坐著,說今天有時間多坐一會兒,老爸也打起精神。

“爸,上周母親節,我去了媽媽墓前。”

老爸點頭。

“其實你娶奚姨前我說的意見,也是媽媽的意思。”

“她怎講?”老湯微皺眉頭。

“她只是說,你再找一個,讓我不要反對,并也要我關心點兒,最好不要找沒有工作、要你養著的年輕女人。”

“她真的這么說的?”老湯看著小欣。

“難不成我還編造假話說?”

老湯不再吭聲。

護士送藥過來。小欣知道爸爸服藥后就要躺下休息,于是又說:

“爸,我還沒有和你說過,那個姓韋的小老板的兒子,就在我們班上。”

老湯又皺眉頭。

“姓韋的兒子學習成績很差,他沒少找我,我是班主任呀。”小欣剝了兩粒開心果塞進老爸嘴里,湊近他耳邊小聲說,“我也是隨便問問,那天為什么和奚姨坐在僻靜的回廊下,他開始說他倆熟悉,在我一再追問下,他才承認奚若蘭拿他單子時,她和他發生了關系。”

“別說了。”老湯臉色變青。

“我也不想聽到有這種事,當場,我就教訓了他一頓。”

老湯咳嗽起來,小欣給他水杯,他推開她,喊痛,哼唧個不停。小欣不得不把接著要說的話噎住,等了一會兒,讓他服藥休息。

小欣說,奚若蘭和韋老板之間的事,純屬臆測,而她相信自己猜疑不會錯。然而,奚若蘭低俗不潔,也是她老爸續妻,她怎會不要面子問這樣的事呢?事實上,當韋老板有意提起他與奚若蘭的關系,吹捧奚若蘭能干、他又是如何充當客戶支持她的,她只是裝著什么都不知道,一笑了之。小欣清楚老爸忌諱說這樣的事,何況又沒有掌握確實證據,也只有在老爸生命無法挽回的情況下,她才敢于這樣做。她說這事時,內心是空虛而戰栗的。她咬牙打出這張牌,也是讓老爸有個心理準備。而奚若蘭日日夜夜守候在老湯身邊,并未覺察小欣藏著的心機。

小欣把護工帶到病房之后,就在醫院面前花店里買了一束花,開車去了母親墓前。

她媽媽的家庭背景復雜,外公是從美國留學回來,外婆是上海花旗銀行行長的女兒,二老大半輩子低著頭生活,在“文革”中又遭批斗,八十年代相繼病逝。如此歲月磨難,免不了留在女兒的臉上,她媽不是堅強的女人,自幼就因出身不好而自卑。小欣都沒有見到外公外婆,而在她印象里,媽媽是大家閨秀,也是因為老爸是大學生,才嫁給他。她并不十分清楚,老爸剛大學畢業,為了留在省城,急匆匆定下了這門婚事,兩人是經過他人介紹相識的。

爸爸出軌那年,小欣才六歲。這個年齡,她還不明白男女之間的性事,只覺得媽媽成天流淚,是受了爸爸欺負。她上了中學之后,從一次兩人冷戰中聽出,爸爸是和試用的編外稅務員發生過關系,這個女人是街道待業青年,爸爸在她筆試中打了高分。媽媽去世后,老湯仍然與這類年輕女人交往,小欣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也沒少哭過。她恨爸爸這種不改的惡習,更恨這類缺乏文化教養的輕浮女人。她把奚若蘭也劃入這類女人,表面上謙卑平和,其野心是要占據老爸新宅,她后來才弄清楚奚若蘭對房產有一半繼承權。她不能接受有這樣的后媽,不能容忍老爸新宅最終由這樣的女人住著,也不能容忍她成為舊宅的主人。她狠下心要擊敗她,把她驅逐出境,不能給自己留下瓜葛和陰影。小欣這些念頭,也許早就有了,而狠下心來付諸行動,是在老爸將要謝世的當下產生的。媽媽早逝之后,她學會了獨立,養成了倔強。

她已代老爸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書。

而讓她絞盡腦汁的是,如何把這事向老爸說,能讓他簽字?她知道老爸不會輕易簽字,連自己在寫離婚協議書時,手都是顫抖的。她來媽媽墓前,也是尋求心理上的慰藉。她像是對媽媽說,又像自言自語:

“媽,醫生說爸就在這半個月內,要去了。我要讓他斷絕與那個女打工的關系,她是爸爸一時沖動中娶來的,是媽媽您所痛恨的那類女人。她和爸爸結婚才兩年,就享有財產繼承權。我不能看著這個一無所有、身世不干凈的女人,成為爸爸的遺孀,還住在我家……”她擦了擦眼里的淚花,“原先我恨爸爸不聽我勸,現在我不能不下狠心讓她離婚。我不這么做,就會在女兒心里留下永遠的痛苦。我知道媽媽一直愛著爸爸,當爸爸負你,你只是背地里流淚。其實爸爸也一直愧對于你,每次我提起媽媽您時,他都會認真地點頭。我多么想你倆在另一個世界仍走到一起……媽,你說我怎么做才能讓爸簽字呢?”

不像往常,媽媽會與她對話,回答她想不通的問題。今天,周圍的樹木花草、空氣等一切,都像石碑一樣嚴肅,呈現墓地的一片死寂。

暮色降臨,墓地里只剩下小欣一人。她雖有些害怕,但腦子在黑暗和死寂里豁然亮了一下。她在無奈中冷冷一笑,一直結著的眉疙瘩解開了,便離開墓地。

再說病房里。奚若蘭與姓魏的護工聊了一會兒,她和男人就回了,護工費自明天算起。

老湯一直哼個不停。他小便失禁,該換尿袋了,奚若蘭靠近向他招呼一聲,便把手伸進被子。換了尿袋后,她問他要不要坐一會兒,他搖搖頭。她知道他的病情重了,給他掩了掩被子,老湯朝她看著。她在床邊坐下,說:“小欣放假了。她給你找來了護工,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他哼唧著,沒有反應。她頓了一下,還是說:“等小欣來,你當著我們兩人的面,說一下我與她調換住房的問題。”老湯依然哼唧著,沒有反應。她不知他是變得遲鈍麻木,還是有意回避她所說的問題。不像是回避,他在臨終前對她會有所交代的。她想再大些聲,重說一遍,他卻變得煩躁不安起來。她覺得奇怪,他很少出現過這樣的表情。

病人癌細胞向周身轉移的時候,疼痛也伴隨著煩躁不安,它使疼痛變得空懸玄幻,不著邊際。開始,老湯心煩意亂,只覺得胸中有竹筒陀螺不停地轉動,發出嗡嗡的鳴叫聲,疼痛隨著嗡嗡的鳴叫聲向身體內外擴散,一會兒,慢慢消失。又響起嘈雜的叫喊聲、號笑聲、謾罵聲……這些聲音交替混雜著各種說不清楚的疼痛,或者說,諸種叫喊聲、號笑聲、謾罵聲……肆虐地將劇痛分割著,又攪和著,再分割著,分不出個數。老湯在疼痛中覺得自己身子好像倒躺著,忽而又似一攤爛泥,躺在粗糙不平、硬邦邦的地方,難受得一刻也不能安靜,真正像下了地獄似的,感覺到苦海無邊。

奚若蘭知道他難受,依舊把手伸向他的胸前肝部,卻遭他推脫,并引起一陣騷動。奚若蘭想找醫生來,鄰床親屬說不用,晚期癌癥病人就是這樣,讓她坐在老公身邊,老公看著她疼痛會減輕些。這個親屬已送走過一個癌癥病人。奚若蘭就坐著靜靜地看著老湯,其實她心里并不平靜,小欣不要她守在爸爸身邊,可是護工代替不了她,她要對小欣說,她爸爸離不開她,不管小欣同意不同意,她都不會離開病房。

果然,老湯漸漸變得平靜下來。他低聲呻吟著,閉上了眼睛,這已是他較好的狀態。奚若蘭臉上露出些溫馨,希望他這種狀態保持時間長一點。可是,不一會兒,他又睜開眼睛大喊大叫。她一只手攤在他身邊,無奈地看著。他卻用手來抓她,她知道他疼痛難忍,就把手伸向他,讓他緊緊抓住。平息了一會兒,又是一陣騷動。他疼痛得拼命握緊她的手腕,也使她忍不住喊痛。鄰床親屬讓她叫護士,給他打一針杜冷丁。她說,不用,打針也只能維持一陣子,還傷身體。鄰床親屬感嘆地說,畢竟是夫妻。

這天下午,奚若蘭就這樣讓老湯依靠著。后來,老湯疼得忽地坐了起來,抓胳膊掐手的,那股歇斯底里的蠻勁,使她掙脫不能,給她手背上掐出一道道血印,直至他沒有力氣,倒在她的懷里抽搐著,口里泛出白沫,無力地呻吟著,他那富態的血肉之軀,硬是被癌癥疼痛中耗干了。她看著他蒼白枯瘦的臉和干枯的手臂,只覺得他可憐。他在精力耗盡的神志恍惚中,還知道依托著她,她不忍心推開他。她索性坐到床上抱住他,為他擦去嘴邊白沫,讓他休息和恢復元氣。他在神志恍惚中,只覺得在茫茫苦海中被人托著,沒有墜入苦海。

窗外天色暗了。也就在這個時候,小欣在母親墓地彷徨著,想著如何讓老爸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

11

隔日,老湯病床邊人多了起來,小欣坐在老爸床頭,奚若蘭坐在床尾。姓魏的護工夫婦站著。人多還不如奚若蘭一人陪護安穩,老湯不停地叫著、鬧騰著,小欣只知道叫醫生,醫生說你們安撫不了就打針。她心里已有主意,等把奚若蘭支走再說。沒等小欣找借口,奚若蘭接到秦琴電話,說出了點事,要她立即過去一趟。奚若蘭對小欣說了秦琴電話,順便回家給你爸拿些衣服。小欣說,有我呢,你去吧。奚若蘭又對魏阿姨作些交代,就搭車走了。

奚若蘭走后,小欣找醫生開了嗎啡針劑處方,給老爸注射,她知道嗎啡有止痛鎮靜的作用。果然,老爸打了一針嗎啡后,平靜了下來。小欣對魏阿姨說,要和爸爸單獨聊會兒,讓他們先出去一下。鄰床親屬暫時也不在,只有躺著的病人。

老爸瘦得不成人樣,元氣大傷,神志模糊,睜著眼還不如閉上眼,讓人看了好受些。小欣眼淚汪汪地說:

“爸,這些天您受盡苦痛和煎熬,都怪女兒讓畢業班的事纏身,未能守在你身邊。再說,奚姨在這里,她說不用我過來,因而只是每天來看看您。昨天知道您疼痛難熬,我就下決心過來,現在也放假了。從此,我天天守候在您身邊,陪著您。”

老爸沒有反應。

“爸,您還記得么,我上初中那年生病發燒的時候,您背著我到醫院掛水,整夜守候在我身邊。我退燒后,你眉頭才舒展開,說欣兒,你病了,不知道爸爸有多急。那年媽媽剛去世,您可憐女兒,疼愛女兒。放學時,原來是媽媽接我,媽媽去世后,我要自己乘車回家,你不讓,無論多忙,都要趕來接我。我看到你額頭上的汗珠,也心疼你呀,爸……”

老爸眼里有了一小滴淚。

小欣心內一動,拽出一張紙巾為爸爸拭淚。她繼續說:

“爸,我不會忘記,小時候,您教我學寫字,我寫不好,你總是把著我的手。還記得么,你先叫我寫自己的名字,接著又寫您的名字,‘岱茂比‘湯字還難寫。你說‘欣兒,爸爸的名字可不能馬虎,于是,我記得每天您下班回來,都要把著我的手寫字。那時我才上幼兒園,好盼望您抱住我,握住我的手,我感到溫暖,感到爸爸的手腕有力。爸,您記得吧,就‘岱茂兩字練了一個星期,其實女兒沒有這么笨,三天我就學會了,因為好想爸爸握住我的手,后來是故意寫不好的。爸,您還記得嗎?”

老爸嘴唇嚅動了一下,筋骨暴出的眼眶也爬上幾絲生意。

“爸,您再握握欣兒的手吧,欣兒把紙筆都帶來了。”

老爸嘴唇又嚅動了一下。

小欣站起來,抱住老爸肩膀,把枕頭墊高,然后從擱在床頭柜上的小包里拿出紙筆,她已把離婚協議書折疊成兩半,攤開下面簽名的空白部分。老爸半睜著眼,意識模糊,因為精神科藥物麻痹了神經。小欣的一番話,也能隱隱勾起他對親情本能的記憶。小欣坐到床頭,老爸身體像散了架似的,無法讓她抱起,更沒有握住女兒手的能力和意念,小欣就拉起老爸的一只胳膊,抓住他的手腕。老爸順從小欣,隨她的手擺布,他只感覺到有一種微弱的溫暖。

因為老爸肢體干枯,已失去自持力,小欣很難抬起他的胳膊,讓他握筆寫字。老爸的手還不停地顫抖著,即便握住他的手寫下名字,也不會周正。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丟開老爸的手,自己寫了湯岱茂三個字。她模仿老爸簽名的筆跡圓熟得很,曾發生過以假亂真的笑話,只是老湯沒有當上領導,未產生后果。老湯并未批評制止女兒,反而夸她聰明,將來能做模仿秀。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臨終前女兒代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做得天衣無縫。

簽了名之后,小欣又抱起老爸的手,并展開離婚協議書,上面“湯岱茂”三個字,就在他指尖下方。“爸,這是奚若蘭與你的離婚協議書。”她怕老爸萬一變得清醒,抓住這張紙,很快把它又折疊起來,放入包里,接著又說,“我想爸會同意的,這樣您走了,也解放了她……”

老湯雖然意識模糊,但對這一敏感問題還是有所感覺,沒等小欣說完,他就抖動著身子,叫喊起來:“不、不會……不能,不、不……”他口齒不清楚,沒有血色的嘴巴一直張開顫動著,誰都會明白他在說不。小欣明白老爸在說奚若蘭不可能提出離婚,他也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小欣緊張,急忙離開床頭,老爸欲伸手抓她,僵硬的胳膊艱難地挪動著。他嘴唇蒼白地張著,聲嘶力竭,卻說不出話,變為一陣吃力的抽搐,只見筋骨暴凸,可憐兮兮地抖動著,漸而氣衰消停,而手指還朝著柜子上的小包。

小欣抱住小包,內心顫抖,她避開老爸暗淡可憐的目光。老爸在臨近死亡的模糊意識中,對奚若蘭的感情意識還是那么清晰,這使她很不滿、不悅,又使她心動、害怕。她很快擦去眼里淚花,出去把魏阿姨叫了進來。

當小欣再回到病房時,老爸咬斷了舌頭,一口血跡,臉色慘白,昏了過去。醫生感到奇怪,找不出其他原因,就說他可能是疼痛難忍,而真正原因,只有小欣心內清楚。老爸神志恍惚,奄奄一息,再也看不到他要說話的那種吃力模樣。小欣感到是自己害了爸爸,而爸爸始終在維護她。她坐在床邊痛哭了一陣子,望著老爸默默地流淚。老爸已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而小欣仿佛聽到老爸在說:

“現在我只剩下丑陋的裸身與不得安寧的靈魂。欣兒,這個時候,我才明白,人死后都只有裸身與靈魂,富人和窮人、當官的與平民都一樣。這個時候,爸爸多想精神上沒有自責、沒有牽掛的平靜地死去,可是,唉唉……”

小欣似有所悟,但她不信有靈魂的存在,爸爸也沒有講過有靈魂的存在,只是患了癌癥之后,才聽他說起靈魂,不清楚他是看了什么書,或受了什么影響。她只覺得自己內心空虛,有一種失落感,但很快又被她一貫崇尚的“面向現實,過好每一天”所填充。

奚若蘭還未到家,接到秦琴電話,即刻要與她見面。她預感秦琴出事了,好在老湯已有小欣和護工照顧。她打車趕到會面的茶社,秦琴已坐在那兒等候。兩人已一年未見面,秦琴只聽奚若蘭在電話里說老湯生病,還不清楚老湯得了癌癥。秦琴見到奚若蘭吃了一驚,說:“你咋的瘦成這個樣子,難不成是你生病啦?”奚若蘭說:“沒有,你有事快說吧。”秦琴壓低聲音,向奚若蘭說了她所依靠的那個不小的官,犯事了。她說他人不壞,就是貪財好色,也怕他會出事,所以留了個心眼,留下以前一次密談中他要的數字。寶馬X6登記在她名下,還沒有被查出。主要問題是她住的別墅登記在他兒子名下,被查出來了。這個時候,沒有人會顧及她,她也顧不得別人,只能自己救自己了。案子才開始查,這個官已退休,先是揭出了他在職時的問題,是被他拋棄的一個情婦寫信揭發的。秦琴與這個官認識的時間不長,但關系密切,幸而她留一手,他對她再好,也是貪她年輕貌美,她只能配合組織調查,以將功補過。奚若蘭點頭,秦琴隨即把一個U盤塞給她,叮囑說:“上面有他的談話,一定要保存好。”最后,她又說,“你放心,我沒事。按《刑法》……嗯,記不清多少條了……因為被勒索給予回扣的,不是商業賄賂。那盤內錄音,就是證據,你可千萬要幫我保存好……它能救我……”奚若蘭安慰她說:“這盤我一定收好,你放心吧。”秦琴說:“我得趕緊回去,等這事過去,再去看湯大哥。”奚若蘭打出笑容,與秦琴告別。

12

次日一早,奚若蘭又趕到醫院。她見老湯臉色慘白,舌頭沒了,坐在床邊淚流滿面。護工告訴她是病人忍受不了疼痛而咬斷了舌頭,奚若蘭也沒有朝別的方面想。她來了以后,老湯微閉著眼,在凹陷的黯然失色的眼珠上滲出一點兒淚。她又用紙巾輕輕為他拭去淚痕,她并不清楚,這是老湯最后流出的虧欠她的淚。

小欣站在一邊看著,就在奚若蘭為老爸擦去淚珠之后,讓魏阿姨去接替奚若蘭。她不想離開,這時小欣說有事要與她談。奚若蘭只得隨小欣走出病房,走了好一會兒,來到外面的一塊草坪,在椅子上坐下。小欣開門見山地說:

“為了不影響你再婚,老爸已簽字與你離婚。”

“你說啥?”奚若蘭頓時蒙了,感到如晴天打雷似的。

小欣拿出離婚協議書給奚若蘭看,她怕這張紙被奚若蘭奪走或撕掉,只是緊緊抓住念了一遍,最后給她看了湯岱茂簽字。

“咋會呢?”奚若蘭傻了眼,“我去問他……”她站了起來,眼里有了淚水。

“你冷靜一下。”小欣坐著不動。

奚若蘭眼前又出現老湯眼里那滴淚,他不可能和她離婚,完全是在小欣逼迫下才簽字的。

“你做得太過分!”

“這可是爸爸簽了字的。”

奚若蘭雖然感到老湯兩只胳膊已僵硬不便動彈,但并沒有把小欣往更壞處想,還是以為老湯簽的名。不過小欣再逼,他也不應該狠心簽下這個字。這時,她突然想起問:

“他簽字時還說了啥?這協議書是你寫的,咋沒有說相關條件,就這么簡單把我打發了嗎?”

“他沒有說什么……”小欣有些緊張,頓了一下,“不過,我會給你一些補償的。老爸已活不了多久,又不能說話,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對我說。”

奚若蘭說:“你爸曾說按婚姻法,我享有房產的一半繼承權,但我想把大房子讓給你們夫妻倆住,你們住的舊房子給我就行。”

“好呀,把房子過個戶就行。”小欣把離婚協議書攤在小包上,遞給她筆,讓她簽名。

奚若蘭見她一口答應,就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名字。

小欣立即和她去民政局辦了手續,隨后就回新宅。奚若蘭要到醫院再看看老湯,有些事還要向魏阿姨交代一下,然后讓小欣安排時間去房產局辦過戶手續。這時,小欣卻變了一副臉。

“你沒有必要再去醫院,做護工的照顧病人有經驗。”

“什么時候去房產局辦過戶手續?”

“我已準備了給你的補償費。”她從小包里掏出一張支票,給奚若蘭說,“你在醫院照顧我爸377天,每天按最高標準300元算,共113100元,老爸已給了你公積金,就算70000元,應該再給你43100元。”

“想不到你這個年紀輕輕、有文化的女人,這么自私,還會耍滑頭騙人。”奚若蘭感到震驚,感到恥辱,氣憤地把支票摔到門外,“你以為我就是你爸的保姆、護工,是嗎?瞎了你狗眼!你去問問躺在醫院的老爸,是不是他追著我,承諾我有永久居住權,我才和他結婚的?”

小欣沒想到奚若蘭這么厲害,她挨了一頓罵,紅著臉撿起支票走了。

奚若蘭隨即把門關上,然后坐在桌邊流淚。

老湯見到她時那黯然失色的眼睛里滲出的淚滴,猶在眼前浮現著,她不相信老湯會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但他為什么會咬斷舌頭呢,癌疼咋會咬斷舌頭呢?她要去當面問問,不能說話,帶著筆,讓他手寫。她想了想,在一張白紙上寫了兩句:

是你簽字要與我離婚的嗎?

結婚時,你承諾我有永久居住權,住院后你又說依照婚姻法房產有我(奚若蘭)一半,

簽字:

第二天一早,她去醫院,來到病房一看,老湯的病床上空空的,護士依然說他在夜里忍受不了疼痛而自縊身亡,旁邊病床的護理說是用衣袖把自己勒死的,她神秘兮兮。

咋會這樣呢?奚若蘭驚栗。護士告訴她死者還在太平間,她木愣著,沒有去太平間。

冷風呼呼地刮著,她回到小區,看到住宅樓外面墻角邊幾株蘭花細瘦的葉片瑟瑟地抖動著,而被她移栽在陽臺花盆里的那束已經枯萎。

遠處靜隆寺傳來隱隱的鐘聲。

作者簡介

姜耕玉,某高校教授,現居南京。已在《鐘山》發表長篇小說《風吹過來》,并被《長篇小說選刊》選載。在《北京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表過中短篇小說。在《詩刊》《人民文學》等刊發表詩歌200余首及長詩《魅或藍》;已出版詩集有《我那一片月影》《雪亮的風》;新詩作品《漁舟唱晚》被選入北師大版初中語文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九年級下冊。曾獲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電影劇本《河源》獲首屆鐘山杯電影劇本征集獎等。論文《“西部”詩意》作為備選作品入選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叢書理論評論卷。

責任編輯 白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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