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展現了西單大雜院里京城百姓的眾生相:不幸下崗卻性格樂觀豁達的朱大哥,相貌堂堂卻沒啥本事混日子玩女人的王貝,謀生路上幾經周折重新發現自己價值的前清貴族后裔三兒……這些人各有各的活法,卻都活出了不同滋味,京味的生活、京味的語言,使小說彌漫著當代京城生活的煙火氣,讀來別具韻味。
朱大哥是我的老房東。
老房東不老,剛過五十歲,正值知天命。套著海軍藍T恤衫,穿著大褲衩,趿拉著一雙拖鞋,左手插進褲兜,右手揉搓著核桃,他高大而有些臃腫的身軀斜靠在朱紅色院門柱上,面朝胡同口,還是那副招牌式瞇著眼,目光從胡同外西單商場玻璃幕墻折回,穿過上午燦爛的陽光,在路人身上掃來掃去。
一個多小時前,他剛吞下一張大餅,就接到我要來訪的電話。他有些激動,說麻溜兒地吸口老北京酸奶,就到門口等你。他揚言雖然十年不見,肯定能一眼認出我,絕不含糊。
車子停在隔壁商場停車場,下車走到胡同口,我抬眼一瞄,就看到他了。碩大的酒窩,鑲嵌在他笑瞇瞇的右面頰上,依舊具有相當高的辨識度。他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片刻,有一個倉促的對視,然后一掃而過。待我走到他跟前,喊了他一聲。他愣怔住了,睜大著眼,盯著我端詳一番,左手忽地搭著我的肩,口中念念有詞:哎喲喂,這體面勁兒,毛兒嫩,滋潤著呢。都說歲月是把殺豬刀,哪兒見你挨刀了啊……他瞅著我的頭發:嗨,就頭發少了點兒,都胖瞇眼兒了。然后,他又追加一句:改行做生意,那可不操心嘛!
他伸出右手順勢繞臂,親昵地摟著我的肩,轉身邁進四合院,隨手關上朱紅色大門。
當年我搬進這個鬧中取靜的四合院時,他還在北京垂楊柳的一家化工機械設備廠上班。每天一大早,6點多鐘,他騎上二八款自行車,每踩一下,腳踏發出哐當的摩擦聲響,他渾然不覺,哼著鄧麗君的《甜蜜蜜》,穿過長安街,由西到東,然后傍晚下班返程,由東到西,再次穿過長安街,來回二十公里。抵達家里時,他哼著小調,“咔嚓”支起自行車的聲音,我在隔壁斗室,能清晰地聽見,房東回了。
四合院在西單商場后邊,太仆寺街與府右街交界處,一堵灰墻把面街的喧囂隔離在外,一扇朱紅色大門,關進靜雅和神秘。四合院是四進,看似殷實氣派,其實進入院內,早被不同時期安置進來的過多住戶,改造成一個多戶居住的大雜院。
大院空間逼仄。推開大門進去,左右中三條路,徑直走下去,就是一間間小平房,住著一家三口或數口。房前廚房、小雜房,也是一家挨著一家,密集地擁擠著,把原本寬敞的“口”字形庭院,隔成了“中”字格局。兩棵棗樹,一棵在朱大哥的小雜房門口,皴裂的枝丫斜向天空,綠意彌漫;一棵在中路兩家廚房夾縫中間,扭曲地伸起樹干,歪過瓦脊,散開茂綠的枝葉。只有那棵遒勁滄桑的石榴樹,待在南墻邊上,靜靜地看著進進出出的老老少少,看著院里的陽光和月色。院里小道,只容得下推著一輛自行車的寬度,每天早晚,大人上下班,孩子們上學放學,小道過于擁堵,人流緩慢,他們排著隊,彼此招呼著,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問候或打趣。紅色院門一關,世界就在院子里,連接內外的只有屋里的燈火和天上的星光,當然還有飄來的夢。許多人羨慕紅門,夢想走進四合院,然而不知這院子早就成了大雜院,不再幽靜。
雖是大雜院,屬于國家某部委家屬院,一般不對外出租。我住進來,得益于金大姐——大清朝正黃旗,雍正皇帝后裔。清王朝終結后,這些八旗子弟陸續改了姓氏,其中就有愛新覺羅氏改姓金的。
金大姐是我在京第一家單位的同事。那時我月薪不高,金大姐成功地游說了她的鄰居朱大哥,將他的一個“小雜房”租給我住,地攤價。首都租房難又貴,當即覺得天上掉餡餅,自己被砸中了。
朱大哥老家是山東的。他父親是紅小鬼,參加革命早,轉戰南北,解放后,父親被安排進國家某部委,直接服務于早期的某著名將軍部長。在西單這家四合院,分了兩套房子,還在兩房之間搭建了一個小雜房,一下子從無產階級成為“有產者”了。
我搬進來第一天,朱大哥在朱紅色院門門口迎接我,開口第一句就是“嘿,這小伙子,精神!”熱情洋溢著大圓臉,右面頰上的一個酒窩,在感嘆調的語氣中,有節律地聳動著。隨之,他上前接過我的拖箱,轉身徑直走進大院,我背著包,空著雙手緊跟其后。
甫一進去,一縷爆炒洋蔥的香味飄來,熗鍋聲從正前方一個紅磚搭建的平房格子窗傳出,一張白白的干凈的老人臉貼著格子窗,正向外面張望。
那是金大姐的媽媽。金大媽是典型的居委會大媽,每逢國家盛大會議或賽事,戴著紅袖章在胡同口轉悠,戴著老花眼鏡,時常微微低首,從眼鏡片上方空隙處射出審視的目光,把行蹤可疑的人盤問個遍。搬進來第二天傍晚,金大媽找到我,低聲叮囑:我說小伙子,千萬別說你是租房的,有人問你,你就說是來投奔親戚的。
徑直向左拐,房東拖著箱子,滾輪在方磚墁地的過道上敲打著,在安靜的小院,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指著第一間平房。房門緊閉。
“這是三兒家,金大姐的大弟。他們家可是皇族。”
說話的語氣輕松,不經意流露出與皇族后裔比鄰而居的自豪感。
路過第二間,他停下腳步,側頭往里面瞅了瞅,門虛掩著,有身影在里面走動。
“哎呀,毛老師,你在家呢。”
人家從里面遞話回應,京味兒的腔調飄出來,透露著熟絡。
他轉頭跟我說,這是我們院里讀書人,知識分子,中戲老師。他豎起大拇指,向后示意,然后在我眼前晃著。這院子里人多,俗話說“七戶八姓”,“成陳程,毛金文,朱一個,樂一人”。
他家在第三間,對面就是小雜房,我的“新居”。他打開小雜房門,里面置放一張床、一張桌子,簡陋但干凈。這情景似曾相識,一張桌子、一豆燈光、一摞紙、一杯茶……在我沉湎于文學的少年時代,曾經的夢想就是當一名作家,哪怕清貧的只能擁有一居斗室。
朱大哥放下我的行李,幫我鋪好床,然后自覺地轉身站在門口,搓著手:委屈啦,大姐說租房的是一文化人,我就說了,啥錢不錢的,看著給就行,這小雜房,也算沾點兒文氣。
父親去世得早,早年貪玩的朱大哥上到技工學校就出來了,在工廠謀一開塔吊車活兒。他經常習慣性地捋一下頭發,瞇著眼,感慨一番:有文化多好。
我搬進去那年,他年近不惑,孑然一身。
親戚、鄰里和同事沒少給他介紹對象,都無疾而終。“我就喜歡談一個知識分子,”聊起婚事,他抬頭斜視著屋頂,一片亮瓦透射出一縷陽光,瞇著眼補充一句,“寧缺毋濫。”
知識分子?那也得撞大運啊,自己得照照鏡子,差不多得了。金大姐談及朱大哥的一根筋,習慣性地撇撇嘴。
大雜院像故鄉的村莊,可以端著飯碗串門,雞犬相聞。住進來不久,就知道小院沒有秘密,誰家來客了,哪家小狗被隔壁院大狗給咬了,張家的大女兒找了一個外地的湖北姑爺,百來口人的大雜院,他們在茶余飯后津津有味地談論著,既暗中較勁,也樂此不疲。
自然,朱大哥的婚事一度成為大雜院一等大事。
年輕時朱大哥高大、英俊,情竇初開時候也贏得不少女孩子的芳心。技校畢業后,他進了工廠,所有戀情有始無終。
好運還真是被他撞上了,雖然談不上大運。朱大哥被人介紹了一位,也就是后來的朱大嫂,那時離異帶有一小女孩子,是一個小餐館老板。
那晚相親回來,朱大哥敲開我的房門,一臉喜色:嗨,告訴你一大事兒,我那事兒成了!我今天看了一個,彼此對上眼。然后他停頓了一下,等著我反應,隨之趕緊補充一句:嘿嘿,戴眼鏡的,看起來挺有文化。
離異還帶一小孩?多虧啊!我驚訝不解,脫口而出。
那有啥?他一拍大腿,嘿嘿笑著,一下子多了倆,我這歲數,也沒打算要生孩子,娶一個來了倆,可不賺了!
不幾天,他就把戴眼鏡的大姐領回來了。大姐第一天洗了幾大桶衣服,我下班推車回來,看到一個略胖、三十多歲的戴眼鏡女人在院中晾曬衣服。她看到我,停下手頭活兒主動打招呼,還推了一下眼鏡,略帶調侃地對我說,甭看我戴副近視眼鏡,左眼300度右眼500度,其實就是一大老粗。她頓了頓,揚了一下眉頭,加重語調說,聽你朱哥講,你可是真的文化人!
她就這么一個推眼鏡的動作,容易拉近與對方的距離,至少,一下子獲得了我的好感。
不久,大姐就搬進來同住,后來順理成章地成了朱大嫂。她搬進四合院時,是在夏末,院里樹上結滿了棗子,青如翠玉,間或一兩粒紅軟,十分醒目。也是在那青棗的季節,我考取了研究生,要從四合院搬進學校住。搬家那天,朱大哥提前從工廠騎車趕回家,和大嫂忙碌一通,做了地道的北京炸醬面,為我送行。朱大哥還招呼了他的好友王貝,開著面包車把我和行李拉到了學校。
我搬離四合院不長時間,朱大哥被工廠下崗分流了。離開工廠那天,他先到車間把車床擦洗得锃亮,把扳手、套筒工具整齊地收集起來,放進鐵皮工具柜里,然后摘下白色安全帽,脫下藍色的帆布工服,到會計室用黃挎包裝著財務室領取的遣散金,用《北京晚報》包了一層又一層,塞進書包。他從財務室出來,穿過走廊,走過工廠廠區,一路撞見得以留守的工友,他一邊用右手輕拍著鼓鼓的黃挎包,一邊打著招呼,神情故作輕松。
朱大哥走到廠門口,轉身抬頭仰視著斑駁的廠名大字。廠名是鏤空的鐵藝制作,懸掛在褐紅色廠房大樓頂部,雨淋日曬,公司的“司”字中間一“口”掉落了,無口之司,就那么不祥的衰敗的懸掛著。他朝著廠名大字,深深一鞠躬,告別二十年的光陰。此時,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毛毛細雨,雨點從后領處滴落在朱大哥的頸椎上,有些冰涼。
三年后,工廠倒閉,后離開的同事拿到了高于朱大哥五倍的補償。那些工人,是與朱大哥同一批進廠的工友。
大嫂聽聞后,內心震撼,心有不甘,她一把把朱大哥推出門外:才三年,咋就差那么多呢?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你也去找廠長,給找補回來。
朱大哥站在門口,瞇著眼,不緊不慢:我還沒說完呢。知道他們是怎么換來的嗎?是用命!
原來,工廠土地被拍賣給地產商蓋房子,獲得一大筆補償款。留守的工友們,硬是拉著廠長要跳樓,廠長一下子“拉了胯”,給逼出來高額補償。
那補償,可不是求來的,是下狠勁兒,用命換來的!他重復著這句話,反問大嫂:你愿意我拉著廠長跳樓用命換五倍補償嗎?
大嫂聽完,愣怔半晌,琢磨過來了,她大手一揮:哎呀,那別價啊,有錢沒命,要錢干嗎使啊?
朱大哥瞅著她嘿嘿樂:這個事兒呢,就說是這么一個理兒。再說,我也“抹不丟地”,何況早出來,萬一賺的比待在工廠拿死工資要多得多,那咋說法呢?
大嫂破涕為笑:你還挺能白話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得嘞!沖你這想得開的勁兒,怎么的也得犒勞犒勞你。
她搖擺著臀部,轉身進去廚房,給朱大哥做他愛吃的炸醬面去了。
那時我從學校出來,在一家財經媒體做記者。朱大哥給我電話描述這件事時,仿佛在講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談及細節還繪聲繪色。
朱大哥從單位辭職,托關系在西四一個新開業的鞋商場租了一個柜臺。大嫂提醒他:你這剛下崗,就跑去做買賣,能行嗎?朱大哥脖子一梗:樹挪死人挪活,我就不信了,這么大的一個北京城,還沒有我能折騰的事兒?你看看那些外地人,小買賣做的不也挺好的嗎?他們拖家帶口,還租房住。我們是地道北京人,上下溜達門兒清,豈能做不成生意?
朱大哥脾氣一倔,大嫂就由著他了。朱大哥把工廠買斷的補償款和親戚借款,一下子砸進去。結果商場沒啥人流,一年下來賠了本,被一記當頭棒喝。
朱大哥有些灰頭土面,他默默地把賣不掉的鞋,借用板車拉了一趟又一趟,小雜房堆不下就堆在雜房門口,還在棗樹底下堆了一小山包。朱大哥看著一眼地上風落的米黃色的小棗花,沉默了三天。后來他轉了一圈回來,一跺腳,硬著頭皮,又騎著自行車,螞蟻搬家,一夜又一夜,在木樨地夜市攤,虧本甩賣,耗時三個半月。
大嫂沒有數落他,倒是慫恿他去飯館幫忙,說都是兩口子的啦,一家人,不分彼此,也不宜精力分散。早先,朱大哥好歹是國營工廠開塔吊車的一好把式,徒弟不少,頗受尊敬,他從未想過吃軟飯,更不想跑去跟著老婆開飯館,那可是當初沒學可上、無工廠可進的閑人干的,他拉不下臉。不久,朱大哥還是搬到建國門外,去大嫂開了多年的小餐館做幫手,干得不亦樂乎。小餐館那些年很火,主要得益于永安里盛名一時的“唐人街”,當年“唐人街”是北京高檔娛樂場所,不亞于東三環盛極一時的“天上人間”。
生意很好,但是不存錢。嫂子身體不舒服,腰有點兒酸背有點兒痛,朱大哥就給她請中醫過來按摩調理;送小孩學英語,請家教,按小時收費,每周五課時;還有她父母,一大幫親戚,就靠這個小飯館養著。
大嫂弟弟由于犯事判了九年徒刑。姐姐痛惜弟弟,經常去監獄探望,送人情禮以便圖個輕松活兒。每年在弟弟身上花費不少。比如,每次去監獄探望,求管理者給安排一個輕松的活兒,比如養雞,就得給他們塞錢。監獄農場有隊長和指導員,都要孝敬到,一個不能少,介紹人也不能少。這送禮還得講究,把錢塞進茶葉筒里,不能直接給錢就了事。去了還得請他們吃飯,在監獄農場附近最好的餐廳點菜,被請的人自行點菜,一桌菜錢得花不少銀子。一年要去四五次,每次都得這樣打發。
剛打發完一個多月后,弟弟就打電話來,說換領導了。又得重新打發。大嫂疲于應付。朱大哥勸說,別糟蹋錢了,這些人不斷重新洗牌,擱誰都扛不住!讓他好好改造,在里面吃點兒苦不要緊,改造好了,出來重新做人。大嫂一聽就不干了,哭嚷著說,不是你的親弟弟吧,人家在里面累壞了你也不會心疼。
說起這事兒,朱大哥對我說:這事兒要是擱到現在,習大大“老虎蒼蠅一起打”,誰敢要?吃頓飯都不敢出來。
弟弟刑滿釋放回來,一直找不到工作。大嫂很疼愛這個弟弟,找朱大哥商談,就提出來把餐館讓給弟弟。朱大哥一口答應。
“餐館是你嫂子一手折騰起來的,她完全有權利處置嘛,我也不反對。”朱感慨,這人性啊,就是善!在北京,這樣的姐弟情得打燈籠可勁兒地找!
搬回四合院后,他們開了個小鋪店。人不能看輕自己,路還得往前走,命還得往前奔。朱大哥搬回時,已是秋天,或許“秋太淡,添紅棗”,樹上棗子紅紅結球,任秋風舔過。
他們將臨街的廚房進行了簡單改造,把朝向街道的窗戶拆掉辟門,開了一個小賣部,賣些小雜貨、日用品。一間臥室給了繼女,一間臥室夫妻倆住,我原來住的那間小雜房,改造成廚房了。
他們傾其所有,房子簡單裝修后,手上就只剩下3000多塊錢。他們有點兒心慌,一分錢都不敢動。萬一有個三病兩痛的怎么辦呢。
不過,時來運轉。第一年,他們一個夏天就掙了5萬多塊,“甭看這個小門臉,利潤還真豐厚,你嫂子是個生意料啊。”
工商、稅務最初幾次過來征稅費,朱大哥急了,一瞪眼:我一下崗工人,還帶著孩子,拿什么繳稅?趕上好政策,市場監管部門根據他們實際生活情況和相關政策,主動辦理了稅費減免各類手續。
逐漸的,四合院住戶見少,有的孩子在外面買了房子,長輩跟著搬過去;有的長輩病故,孩子不愿意住這兒,就搬進出租樓房,把平房租給別人了。大雜院里,外地人比老住戶還多,操著夾生的普通話,從朱紅色的大院門進進出出。
中戲的毛老師退休了,兒子留學美國,老兩口子住在大雜院。朱大哥空閑時跟著他去公園吊嗓子。朱大哥右手揉搓著核桃,左手做著動作,日益臃腫的軀體跟著腔調費力地扭動著,眉毛抖動著快樂,唱著胡同里老北京耳熟能詳的太平歌:閑來無事我出了城西,瞧見了別人騎馬我騎驢,回頭看見了推車的漢,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們坐在小門店,大嫂在一旁聽著我們久別重逢后的閑侃、倒嚼,偶爾插話。朱大哥提及當年在胡同口修自行車的河南信陽小伙子,搖身一變,成為書商了,還娶了胡同的一北京姑娘。這年頭啊,自強不息,日子就有奔頭。
不時有路人買中南海煙二鍋頭酒和老北京酸奶,大嫂就起身找貨,遞給對方,手指柜臺上的支付寶和微信二維碼,提醒他們掃碼付款,手段嫻熟,一氣呵成。
四合院家家安了沖水馬桶,不再去公廁排隊。家門口又增加了一條地鐵線,可以直達香山。周邊平房被推掉蓋起了大樓。
大嫂帶過來的女兒即將大學畢業。大嫂不想孩子住回四合院,母女倆做著大房子夢,最好是六十八層的,站得高看得遠,望盡北京城,這數字還吉利。
把夢想照進現實的,就是等待著四合院拆遷了。那樣會獲得一大筆補償款,可以買大房子。
四合院拆遷一波三折。此前,家家戶戶被上門做著拆遷動員,后來聽說北京城改變規劃了,要大力維護古跡,不拆遷。他們有些人四處打聽、游說,“這哪兒稱得上是四合院啊,哪是古跡啊?就一大雜院唄。”
最近,又傳出動遷消息了。
“那小雜房不會不計算面積吧?”還不知道何時拆遷,大嫂就擔心臨時搭建的、曾經租給我住的小雜房能否補償。
“哎喲喂,要那么多錢干嗎呀?差不多得了,政府也不會虧待我們。我們總不至于開著寶馬去掃大街吧?那叫拆遷‘土豪!”朱大哥說著說著,瞇著眼幽默了一把。
大嫂笑著白他一眼:就沒見過這么整天傻呵呵的。這么多年,就算是下崗了,你還是這副臭德行:做人講個正,做事局氣,圖個窮快活。
看似笑罵,只言片語間,冒出一縷人間煙火,彌漫著他們之間的耳鬢廝磨和對生活的韌度。
臨走時,大嫂突然問我,“你說,股市還能起來嗎?”
他們知道我現在做投資,應該擁有洞察經濟大勢,甚至點石成金的能力。
朱大哥在一旁補充:她沒事兒也看盤,給整得五迷三道的,滿屏花花綠綠,哪兒看得懂啊?網上不是說了嗎,中國大媽買什么就漲什么,然后哐當一下,就全砸大媽手上,跌停啦。
朱大哥說著說著就嘿嘿樂了。朱大嫂站起笑罵著,拍了一下朱大哥:瞎摻和什么呢,自己不懂凈瞎說。
朱大哥一不留神,被大嫂一拍,右手一抖,兩顆亮里透紅、紅中透明、紋理深刻清晰的核桃,滾落在地。
其實,對一地雞毛的當下股市,我也看不懂。
王貝賴以糊口的面包車丟失,是發生在凌晨。
頭天晚上,他興沖沖地又來四合院找朱大哥打牌,牌桌上還有金大姐的大弟三兒等。那晚王貝手霉,三人贏只有一人輸,輸牌的就是王貝。熬夜打到凌晨3點,大家哈欠連天,有些扛不住了,嚷著要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王貝執意不肯,堅持打到第二天大亮。牌散,王貝一臉倦容打開朱紅色四合院如意大門,他停靠在四合院外邊的面包車不見了,一下子急了眼。
朱大哥當天晚上給學校宿舍打電話,與我聊了十多分鐘,全部是痛惜王貝的點兒背。他一聲嘆息,這下瞎了,敢情王貝以后日子咋過啊。其時,朱大哥正在西四新開業的商場慘淡經營著一個鞋柜,押下了他的全部積蓄。他只字不提自己備受煎熬的小生意,都是對于王貝接下來生計的擔心。
王貝不是四合院的,但是在四合院有親戚,從小就在四合院泡著,與朱大哥、三兒、毛老師等人一起玩大的。
王貝是工農兵大學生。瘦長白凈,腰板兒直,戴著眼鏡,眼神透露著頗具誘惑的憂郁,馮遠征式的,文藝范兒十足。有一瞬間我走神:這人,要是多看幾眼,有幾個少婦扛得住?
他畢業后被分配到北京某機械總公司,國企。據說他輝煌時,曾官至分公司總經理。
王貝兩大嗜好:女人和賭博。他的人生悲歡,與此密切相關。
他被迫從公司辭職,也是因為女人。那時國家實行計劃經濟,買好車需要憑借該公司計劃指標。門頭溝一個做煤礦生意的女人,輾轉找到王貝,求他幫助買了輛皇冠。由于幫助搞到指標,王貝收取了4萬賄款。
不巧,那輛皇冠買后不久,需要換真皮座椅,又讓王貝找到屬下的汽修公司。當年,這些汽修公司偶爾搞一些偷梁換柱的勾當,在換真皮座椅的時候,做了手腳,將一些關鍵原產部件進行了調換。最終被買主發現。買主又找到王貝,讓他處理。但汽修公司不承認,雙方爭執不下。一怒之下,買主撕破面皮,直接鬧到總公司,并且將王貝受賄賂一事一并告發,同時準備起訴公司。
麻煩來了。總公司派人下來調查,領導找其談話,給王貝指出兩條路:一是干脆辭職,拍屁股走路,既往不咎;二是繼續留在公司,官司責任全部由王貝個人承擔,官復民職。無奈,王貝只得辭職了事。
我見到王貝時,他開著輛面包車,常來四合院找三兒和我的房東玩。那時他主要跑送貨,每天可以掙一二百塊錢,日子過得比較滋潤。
周末,王貝經常開車過來找房東喝酒消遣。胡同口,有一個露天烤肉串的甘肅人,戴著回族的無檐小白帽,見到王貝過來就眉開眼笑。可不是嘛,大主顧來了。甘肅人殷勤地把羊肉串、霸王腰、牛蹄筋、羊蛋、羊小排、雞翅、皮椒紅等送到房東大房間里,放在支起的折疊桌子上,滿滿一桌。王貝從牛皮皮夾里抽出幾張大百遞給甘肅人,隨口說多的記著,下次再多退少補。
幾個小板凳,兩瓶二鍋頭,三五人對酒。只要我在房間,他們就喊上我。王貝酒量不行,二兩二鍋頭下肚,就面紅耳赤,最初我還阻止,發現不聽勸。大伙兒就笑說,你能勸得了他?勸說無效,我們就索性讓他喝個夠。還別說,王貝總是能在醉與不醉之間戛然而止。他喝到酒酣之際,就搖晃著站起來,順手把有靠背的小板凳轉換著位置,靠背靠前,把頭耷拉在椅子靠背上,眼神憂郁,看著一把把被剝皮褪盡肉串的竹簽,一言不發,看破紅塵般禪定。
有一次,此情此景,我斗膽問:你滿意嗎?
王貝慵懶地紅著眼回應:能不滿意嗎?
……
他明白我在問什么。王貝慢吞吞地,說了一番閱盡人間春秋:這人啦,既要昂頭看天,也得低頭看路,沒有人是永遠順著,也沒有人永遠走背字兒,信命不認命,不要悲觀,只要活著,就有機會。
王貝給我的印象,亦正亦邪,充滿著矛盾。王貝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談女人。只要一談到女人,他就兩眼放光,立即坐直身子,挺直脊柱。
王貝自嘲又不無興奮:嗨,我這人啊,一輩子離不開女人。就這么點兒出息。
談女人的話題由此展開,也成為燒烤佐料。雖重復千遍,大家依舊聽得津津有味。他不避諱,也不忌憚,趁著酒興,泡妞史講得活色生香。他說從不講假話、客套話。這個白凈的瘦高男人,我怎么也無法把他的形象與泡妞高手聯系在一起。
王貝見到我就念叨他也是大學畢業。他的口頭禪,“人生不過如此,不能讓生活一悶棍打死,自個兒給自個兒活得滋潤。哪怕吃喝嫖賭,圖一逍遙,也值。”
那時我還是個嘴上無毛的毛頭小伙子,對那些從他嘴里吐出來的一些插科打諢的黃色笑話,有著本能的排斥。
一次周末,我在小雜房里看書,他敲門進來:小兄弟,晚上跟我出去吧,找個小妞泡泡,攢那么多錢干嗎啊?
我一剎那耳根燥熱,有些惶恐,沖著王貝連連擺手:不去不去。
王貝滿臉遺憾。他轉身離開又轉頭回來。王貝說:要不這樣吧,你剛參加工作,薪水也不高,這費用我出,權當陪我去,行不?
我執意不去。房東朱大哥聞訊走過來,推著王貝離開。朱大哥說;窮磨磯!人家剛出道,還是個雛兒呢。這拉人下水的活兒,可別干!
王貝嘟囔著辯解:哪能拉人下水,這是讓他早些認識社會。這社會可不像書本,是學校教不出來的,早點兒認識,少走彎路,就不會吃虧。看到他,就像看到我當年的自己……
王貝玩世不恭,也有正形的時候。
一個周末下午,天不熱,毛老師出差了,金大姐去了西單商場買東西,反正院里在家的人不多,十分安靜。王貝到四合院找朱大哥,他人不在,就敲我的門。看到我在碼字兒,就站在門口跟我“搬杠”。
王貝說:你這讀書人,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誰說的嗎?
我脫口而出:宋真宗趙恒啊。他在《勸學篇》說“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王貝做了一打住的手勢,制止了我暗自得意的搖頭晃腦:鼓勵你們讀書考取功名是當時人生的一條絕佳出路,考取功名后,才能得到財富和美女。但是,這皇帝老兒的真正用意并非如此。
王貝盯著我,等著我表示出吃驚的樣子。
吊兒郎當的王貝竟然玩真的啦。看著他擺出認真辯論的態勢,神情莊重,我站起來,從房間出來。他后退,轉身走到小院干瘦的棗樹下。我們彼此對峙著。那時我像一頭斗志昂揚的小公牛。
我直接回擊:顧名思義,這句話就是十年寒窗苦讀書,一朝聞名天下知。說俗點兒,讀書就是為了改變生活現狀、混個吃香喝辣的好前程。不是嗎?
王貝擺擺手,還嘆了一口氣,表示著理解錯誤的惋惜狀。此時,一陣秋風襲來,掀起一股涼意,盛夏結束,入秋該換穿長褲了。
王貝凝視著我半晌,然后口若懸河:其實這個皇帝老兒心機很深,他看似鼓勵大家讀書,實際上是轉移民眾注意力。
這是謬論。皇帝轉移臣民注意力干嗎?我沒有說出口,我臉上的表情直白無誤地告訴了他。
他繼續滔滔不絕:弗洛伊德說過,人的所作所為皆是因為欲望,而人最基本的欲望就是性欲。這個皇帝勸學“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就是轉移欲望。科學家們就是如此,他們壓抑著自己的欲望或者是將欲望釋放到研究當中,相當于轉移注意力。那么,這個皇帝老兒為什么要轉移欲望?
為什么?一國之君,何況經濟高度繁榮的宋朝,有什么理由轉移注意力?轉移什么?我說這是個偽命題。
王貝嘿嘿笑,把單眼皮眼睛笑瞇了縫。
他打住笑,一本正經,不疾不徐:宋朝建國,是不流血的政變,也就是說歷朝歷代建立新政權都是通過戰爭流血更替。而宋朝則是和平的“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憑什么天下就是趙匡胤的?他是禁軍頭目而已。因此,他們獲得政權的底氣不足,才有后來的杯酒釋兵權,才有朝小野大,才會有“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
王貝說話多了,有些口渴,他做了一個吞咽口水的動作。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氣中抖了抖,語氣鏗鏘有力:他們的主要手段就是克制欲望,轉移注意力,鼓勵讀書,“秀才造反,百年不成”……
千匹馬在我心中奔騰。這是謬論。這是奇談怪論。這是嘩眾取寵。……我的驚詫表情再次表露無遺。
王貝在滔滔不絕中,又突然剎車,停住話題。他不待我回應,一轉身,右手高舉過頭晃了晃,算是道別,頭也不回地大踏步朝院東離去。日落時分,黃昏的余暉,落在青磚灰瓦的院落,樹影斑駁。
面包車被丟失后,就失去了錢的來源,王貝生活質量立馬下降。那時,他和老婆正在鬧離婚。
一次在朱大哥家吃燒烤,還是兩瓶二鍋頭,不過食物只有羊肉串、一碟花生米、一碟拍碎的黃瓜,品種大幅減少。這次,是朱大哥買的單。
酒過三巡,王貝對三兒說,這日子不能就這么糟蹋了,不能就這么成天貓著,我們得想轍。
三兒無業,也在尋找出路:有啥轍不?
王貝:我們去珠海吧,那兒有同學,做房地產的。
三兒有點兒猶豫:廣東那地方,都是生意精,我怕玩不轉。王貝一瞪眼:啥叫玩不轉?玩不轉別人,玩轉自己就行啊。
于是,他們二人一拍即合,就去珠海投奔王貝的同學王秋秋了。
王秋秋是菜市口大雜院的,此時在珠海做小房地產,由于不景氣,只好把房子出租,有兩棟樓,邀請王貝去代管。
王秋秋還替王貝開了個雜貨店,收入歸王貝,同時還支付王貝每個月基本生活費。
初期,基本生活費無法滿足王貝大手大腳的開支習慣,他還每月跟北京的老媽要生活費。
租房收入終于有了起色,王貝的那點兒“嗜好”又心思泛動。一個人閑不住,四處找小姐,并且升級換代,找著找著竟然學會養女人啦。消息傳回北京,朱大哥說,他在北京可不是這么干的,只泡不養。
王貝抽時間從珠海趕回北京,利索地跟老婆離了婚,兒子判給老婆。之前,王貝堅決不同意跟老婆離婚,他們是大學同學,不管人在外面怎么廝混,畢竟糟糠夫妻。也有閑言碎語,王貝那小心思,誰不知道啊,老婆在一家上市公司下屬的全資子公司當經理,有穩定的生活來源嘛。
王貝戀愛了。王貝在珠海認識一個二十多歲夜總會“小姐”,還真動感情,二人嗅上蜜了,同居著,還談婚論嫁。
王貝的老媽子趕到珠海,那小姑娘的媽媽也去了,雙方家長都見了面。臨定親前夕,王貝思考再三,最后還是臨陣逃脫,顛兒了。畢竟,比小姑娘大三十來歲,比她爸爸都大呢,王貝認為有點兒業障,可不能禍害人家。
王貝偷偷回京,躲著那小姑娘。王貝找到朱大哥,在一起喝酒時,和朱大哥談起他與小姑娘的事,眼里泛淚。朱大哥勸他結婚,都啥年代了,還老封建,年齡不是問題,問題是要愛她。王貝聽后,還是搖搖頭,就是因為愛,所以不能耽誤人家。態度很堅決。
小姑娘追到北京來,瘋了般四處找王貝。小姑娘身材好,找到一份收入不菲的導購工作,也同時找到了在一家三甲心血管醫院停車場看車子的王貝。小姑娘在醫院門口哭得稀里嘩啦,進進出出的患者以為患啥絕癥了,嘆息這么年紀輕輕的。
只有躲著的王貝清楚。
小姑娘哭訴說,她愿意賺錢給王貝養老,哪怕再上夜總會也在所不惜,“看不下去他淪落為看車的”。
這年,王貝五十四歲。
三兒
三兒是前清貴族,面寬口闊,身材矮小,一絲不茍地梳著大背頭,油光锃亮,走路八字步,“滿嘴跑舌頭”,常常“想當年,俺北京城……”由此開頭,話癆話密,就像說書的一樣,在人群中一站,誰也不怵,口若懸河起來。
三兒在他平房屋頂上架了一大籠鴿子,經常一大早,他爬著扶梯上到房頂,拿個長桿小旗指揮他的鴿子在天上繞圈。我第一次撞見時,頗為新奇。
三兒是金大姐的大弟弟。我當他面叫三哥,背后就跟著喊三兒,感覺親切。
搬進四合院第二天一大早,內急,要上大號兒。四合院及周邊的居民共用公廁,在大院外左側。我弓著腰小腳碎步,跑出大院,到公廁邊就傻眼了。廁所門前排著一條長隊,都是要上大號兒的,時候夏天,不少人穿著大褲衩,光著膀子,有看報紙的,有聊天的,也有沉默不語的,宛若排隊取號搶購緊俏商品。我夾緊雙腿,小步挪動,齜牙咧嘴,滿臉惶急,被排在前頭的三兒瞅到,他一下子明白了,于是招呼我過去。他邊說“借過道兒,小伙子要憋出病了”,邊把我往廁所里推。大伙兒都是鄰里街坊,雖然有點兒不情不愿,但還是給三兒面子,紛紛錯開身子,讓路。待我一身輕松出來,那舒服勁兒,酣暢淋漓。許多年后,我們開車奔赴懷柔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車上坐著三位億萬身價的富豪,車行半途,一位嚷著憋不住了,要求在應急車道停車解決。我們開玩笑伸出五指:5000萬!那哥們兒憋紅著臉說,這節骨眼兒,多少銀子也愿意掏。我們哈哈大笑。一剎那想起了那個夏天的四合院的早晨,我笑出了淚。
三兒之前干過什么我不知道,當年我搬進去時,他沒有正式職業,四處打漂兒。三兒是愛新覺羅氏正根兒。他家老爺子建國后在中南海開轎車,和總理合過影,放大的照片高掛在房子正中央。自然,別人看三兒的眼神就不一樣,帶些新奇。
“三兒,要是擱清朝,你可是貝勒爺,提籠架鳥,不愁吃穿。”
“那年頭,我進出得是廣亮大門,比這如意門還大。”
“是的,你家是王府,大門上最少有九行五列共45顆銅釘。”
“得勒,王公貴族提籠架鳥不愁吃穿, 那叫寄生懂嗎?寄生就是自己做不了主,人家給你一口是一口。還是現在好,掙多掙少,吃好吃差,自己說了算。”
“三兒,你干嗎不練練書法啊?瞧瞧人家,你們皇族的啟功大師,人家一字千金。練不成也行,學學風水也好啊,現在老板都好這口。”
“哎呀,本人滿族,祖先活動在東北,屬于少數游牧民族,祖上就沒給藝術細胞。還是歇著吧,啥事兒簡單就干啥,這年頭哪能餓死人的,只有懶死人。”
三兒經常被一些生意人帶到南方去“應場”。這些生意人會對談判對手吹噓,我們在北京背景厚著呢,這位就是清朝皇帝后裔, 300多年基業,道還深著呢。
這些招屢試不爽。尤其是在計劃經濟時代,市場沒有完全開放,一些所謂的北京背景,被外面傳得諱莫如深,商業活動成交率大增。三兒經常混吃小生意場,不亦樂乎。
巔峰時,有廣告商策劃請三兒給廠商產品代言,那時廣告圈請明星代言大行其道,請不起明星代言的廠商干著急。廣告商則另辟蹊徑,就找到三兒,替三兒量身定做,廠商大喜。其中,一家內蒙古的保健品公司躍躍欲試,欲簽下十年代言。擬寫的廣告語:“皇家傳承,值得信賴。”三兒躊躇滿志,也許轉眼間就成一廣告名人。不料,老爺子獲知,大發雷霆,直接沖進三兒家里,將尚未簽署的廣告代言協議撕得粉碎。老爺子沖著三兒恫喝:你炸廟誰啊?
名人夢碎,躺著掙錢看來沒戲。此時,市場進一步放開,三兒的出身背景基本起不了作用。他繼續打漂兒,甚至有點兒糟踐自己。那年,王貝也走背字兒,要去珠海投奔他的同學王秋秋,一看三兒沒啥正事兒干,并且還可以做伴兒,就鼓動三兒一起南下。三兒放心不下房頂的一籠鴿子,他媳婦兒說,不管,忙著上班謀生呢,沒那閑工夫。還是朱大哥主動接盤,說,放心吧,一只都不會少,你走時多少只回來保準還是多少只,說不定還添了子孫呢。三兒于是徹底放下,跟著王貝南下,奔赴他的光輝前程。
三兒會燒一手好京菜。小時候饞嘴,經常觀摩媽媽做菜,不時趁機嘗一口,金媽媽年輕時候是釣魚臺國賓館大廚,三兒的弟弟四兒得其真傳,也子承母業,在釣魚臺國賓館謀一廚師崗位。三兒屬于偷師學藝,源于饞。這偷來的手藝,包括宮廷菜、官府菜等,口味濃厚清鮮,質感多樣,菜品繁多。經典的幾款如烤鴨、炸醬面、京醬肉絲、羊蝎子、熘肝尖、鴨肉蔥卷、醋熘土豆絲等,樣樣拿手。做京菜需要耐心,像北京著名的驢打滾,雖是一道小吃,做起來頗見功力。
驢打滾是三兒經典表演節目。在眾目睽睽之下,三兒煞有介事,白色的百褶高帽一戴,如神附體,大展廚藝。點著小火,他將黃豆面放入平底鍋內,鍋內無油無水,用木鏟子不停地翻炒。黃豆面顏色由淡黃色逐漸變成淺褐色,并能聞到豆香味,第一道程序完了。
三兒把炒好的黃豆面稍微晾涼,過篩備用。然后,三兒把糯米粉放入盆中,慢慢倒入清水,先用筷子攪拌,待其均勻吸收水分后,將結塊的糯米粉團成面團。隨后把面團放置在一個平底容器中,輕輕壓平,放到蒸鍋里,用大火蒸20分鐘左右。用保鮮膜蒙住容器,防止蒸好的糯米面表面變干,晾至溫熱。緊接著,在面板上撒上炒好的黃豆面,將溫熱的糯米面團放在案板上,再在上面撒一層黃豆面,用搟面杖把糯米面搟成書皮厚的長方形面團。把紅豆餡均勻地涂在糯米面皮上,抹平。
三兒提起一端小心地向內卷,卷得緊密,不留縫隙,以免中間松散。接著用快刀將豆面卷切成均等的小段,將余下的黃豆面用篩網均勻地撒在小卷上,轉眼間,大功告成了。
王秋秋目睹過三兒的京菜功夫。王秋秋說,哎喲喂,不認識你的認為你是棒槌,認識你的以為就是吊腰子、把不住邊,沒想到還身懷絕活兒。
三兒經此一夸,這偷來的,沒想到成了一門謀生手藝。
王秋秋贊嘆不已,決定重用三兒,幫扶一把。就在賣不掉的樓盤一層門面房,開了個小飯館,大膽地讓三兒自主經營,憑自個兒本事掙些生活費。在珠海,由于王秋秋四處招搖,宣揚三兒的特殊身份,還是吸引來一些“朋友”。
其中就有浙江的生意人。
這些人是道上的,無論黑道白道紅道,都吃得開。他們主要靠放高利貸賺錢。這些人經常找三兒玩,他們可能真是想交三兒這個北京正根兒的皇族后裔朋友了。
好景不長。王秋秋生意上出了些麻煩,想托三兒從這幫人手里弄些錢來,把車子和房子抵押出去。
三兒找到這幫人,說貸款一筆錢。這幫人問:是你貸還是替別人貸?三兒說是自己。他們就說,我們是放高利貸的,如果是你貸,別說這一筆小錢了,就是翻十倍我也貸給你。
三兒心中大喜,沒想到這幫人如此仗義,自己還頗有身價嘛。不過,他們盯著三兒話鋒一轉:先小人后君子,如果你貸款了,我們朋友就沒法做了,在商言商,我也不要求抵押,就貸給你。
三兒看著他們的眼神,突然就有點兒后怕,心里發怵了。
王秋秋一聽說不要抵押,也心里沒底。
貸款不成,三兒就覺得不好意思。畢竟,這個飯館是王秋秋給幫忙搞的,自己也沒幫上他啥忙,繼續留下占點兒便宜,不合適。他表示去意,王秋秋再三挽留不成。三兒很快將餐館賣掉,打道回府了。
三兒回京后,有了在珠海開飯館做小買賣的經驗,對生活充滿著希望,不再畏懼。更主要的是,三兒重新發現了自己的價值,并非一無是處,四處打漂兒混飯吃。“咱也長著一雙手,也不比人家少零件,人家能活得好好的,咱也能憑著雙手過上好日子,可不是嗎?”于是,他們兩口子在四合院西門找了個門臉兒,開了個小飯館,起早摸黑。三兒還起了一個霸氣十足的名字:愛新覺羅氏家常菜館。做地道京味兒菜品。幾年下來,生意紅火起來,飯館逐年擴大,從一間、兩間、三間,他拿下了其他干不下去的小門臉,直接從內部打通,成了一個大飯館。每到中晚餐,附近上班的、住宿的,外地打工的,附近居民,他們取號排著長隊,掃碼付款,食客拍照轉發,口碑相傳,成了網紅店。
三兒的女兒大學畢業,在銀行工作,年輕人渴望住大房子。不過,與四合院眾多鄰里街坊不同,三兒并不希望拆遷,即使給了一筆一輩子花不完的補償款,也不愿意四合院在自己手頭上沒了。
“三兒,你咋不開竅呢?這院子早被外地人占領了,守著還有啥意思呢?早該拆啦!”有搬出去的街坊開導他。
“這年頭,咱們就甭拔份兒,咱們不比外地人強啥了,想當年,我們祖上還是從東北過來的。”三兒回敬。
街坊一聽這話,就揶揄他:“敢情你是商人,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每個人在你眼里都成錢袋子啦,一家親唄。得,你就踏踏實實住上幾輩子吧。”
三兒就嘿嘿樂著,不急不惱。
近來,三兒常常睡不著覺,擔心哪天這個院子給拆遷了。已退休在家多年的金大姐數落這位大弟弟,沒事時凈瞎琢磨。
金大姐發間灰白交錯,歲月無情。恍惚間,我心底涌起了一個柔軟的念想,在郊區新投資的養老院不久將要竣工,青山綠水間,貼著大自然生長,我樂意盛邀他們到那兒慢慢變老。不知這天到來的時候,他們是否還可以四方相聚,攜手相守,親如家人,還是否舍得別離西單大雜院?
這個念頭,我還沒打算現在就告訴她。
“不拆,是留個念想;拆,是富貴;拆與不拆,像現在的日子,都是一個好。”
金大姐說這話時,四合院院里石榴花兒正紅。
作者簡介

陳楫寶,筆名阿寶,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北京老舍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邊疆文學》《詩歌月刊》等雜志發表文學作品。出版有財經暢銷長篇小說《對賭》《白手套》等。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