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麟
馬修·伯恩的舞劇作品已經成為當代舞壇最引人矚目的藝術創作,尤其是他大膽創意,將古典經典文本故事進行當代演繹的諸部作品,都足以引起舞蹈界的集體思考。這一版《灰姑娘》將美好的愛情童話放置在戰火紛飛、炮火連天的二戰,放置在遭受德國法西斯肆虐轟炸的倫敦。看完整部作品,導演的執導意圖昭然若揭,筆者認為那就是:純真與善良可以掃逐黑暗和浮華,喚醒良知與覺醒。灰姑娘在這部劇中就是一個符號的化身,她無疑就是黑暗和浮華之中的那一股清流,她純真善良,富有同情心,她拒絕在浮華中消沉,她愛上了象征正義和勇敢的飛行員,她義無反顧地追隨著飛行員走上保家衛國的人生。
整部作品營造了異常喧鬧的氛圍,那是大轟炸下倫敦一部分市井小民的真實心態,是他們行之將死的末路狂歡。二戰的黑暗中,像他們一樣的浮華之流比比皆是,所以大戰帶來的不僅僅是家園摧毀,更是信仰的凋敝與迷失。馬修·伯恩正是抓住了這一點,極盡舞蹈之可能來渲染這種浮華與迷失,并通過舞臺服裝、道具布景等來還原出一個大轟炸下倫敦的市井生活百態。我們看到在舞臺上呈現的不再是高雅嚴謹程式的芭蕾,而是現代舞、芭蕾、爵士、國標等不同元素融合而成的新的動作語匯,而且這些動作又與戲劇性夸張化的表演相融合,表現出一種集體的狂躁與迷失。這方面也恰恰體現出馬修·伯恩的編舞特點——濃重的戲劇色彩,這種編舞手法更像是百老匯音樂劇的風格。
與此同時,馬修·伯恩將三個時空同時呈現于舞臺,一是編導的敘事時空,二是多媒體呈現的特定歷史時空,三是經典的灰姑娘童話故事的原有時空,企圖通過時空共融來獲得審美意象上的對比和反差,從而強化暈染這種浮華迷狂,凸顯灰姑娘清流般的存在。在該劇中編導刻意安排了一些細節,這些細節同樣體現出編導在主題表達之下的藝術處理。首先多媒體中一直重復的主題就是大轟炸和保家衛國,這是一股正義和不屈的力量;其次是時鐘的停滯和逆回,預示著不愿意面對但也無法回轉的歷史;三是灰姑娘所處的大家庭集體沉淪和迷失的集中濃烈的表現,筆者認為這恰恰就是編導的意圖所在。這些細節貫穿在情節之中,讓灰姑娘的故事獲得全新的演繹和解讀。在那個猶如世界末日般的年代,灰姑娘的故事已經不僅僅是純真愛情和美麗心靈的象征,而是末日迷途中的一抹亮色,是生的亮色,是捍衛生命的亮色。馬修·伯恩為經典的童話故事注入了新的力量和內涵,這是他諸部舞蹈作品的一個共性特點,也是他的創作備受矚目的原因之一。從作品構思層面來說,馬修·伯恩在該作品中已經獲得了一半的成功。
但筆者認為,作為一部舞劇,其舞蹈形象和內核要十分明確和突出。這一形象不是舞臺上呈現的林林總總的各類人物角色,而是作品整體所呈現出來的意象追求,這一意象追求又與舞劇戲劇性的內核相呼應,最終構成富有情感內涵和強烈戲劇性美感的舞臺呈現。在這個過程中,主體敘事的建構就顯得非常重要。主體敘事必須通過不同的時空結構和舞段布局來實現。但筆者認為馬修·伯恩雖然賦予經典以新意,雖然在創意層面可圈可點,但該劇的具體創編與呈現中并沒有將創意、戲劇內核、結構與舞段協調貫通。在該劇的結構層面,三個時空的共時呈現值得肯定,但多媒體時空和編導敘事時空、灰姑娘原本童話故事時空之間沒有發生內在的邏輯關聯,因此本該由這三個時空碰撞中產生的內在情感內涵沒有被挖掘。筆者以為多媒體的視頻完全可以構成一個時空,這個時空的作用是和灰姑娘的內心世界以及灰姑娘周遭的社會環境產生關系,形成對比,通過這種對比來獲得新的可以開掘的情感空間,讓灰姑娘的內心世界得以更加充分的展示,也讓“環境”成為一種舞劇表達的手段,如同語言一般獲得新的寓意和內涵。
縱觀這部作品的結構反而顯得平鋪直敘,缺少跌宕起伏,正因為如此,該劇的情感線索被遮蔽,除了極致的喧鬧色彩,灰姑娘的內心世界開掘和情感空間的呈現就顯得十分蒼白。由此,該劇在情感層面上很難去感動人。劇中唯一一段展現灰姑娘和飛行員的愛欲之后、離別之前的雙人舞也顯得動作套路大于人物形象。在這個層面,羅曼斯基版本的現代芭蕾《灰姑娘》要更勝一籌!羅曼斯基的《灰姑娘》抓住了戲劇內核,并在結構層面和舞段布局中凸顯內核,通過美和丑、善和惡的對比來凸顯灰姑娘,讓灰姑娘成為舞劇真正的核心所在。但在馬修·伯恩的《灰姑娘》中,由于結構層面處理的欠缺,灰姑娘和眾環境人物一樣,雖然編導也設計了一些不同的動作給予灰姑娘,但由于環境人物集體色彩的過分渲染,反而將灰姑娘的形象淹沒其中。
對于該劇的舞蹈編排,筆者覺得也要一分為二來看待。成功的一面就是馬修打破了不同風格舞蹈的界限,編排了節奏緊密、動作變化多樣的舞蹈動作,這些動作構成了一個個輝煌的舞蹈場面,從觀賞的角度來看,確實十分炫目,尤其受到大眾的喜愛。這些充滿著市井氣息的群舞也的確體現出了人物群像的精神狀態,為展現時代背景和環境奠定了基礎。但是,筆者認為,作為舞劇中的舞蹈段落,其功能是抒情和敘事相結合的,是要作為舞劇語言而存在的。著名芭蕾藝術大師米哈伊爾·福金十分強調“戲劇行動與舞蹈的關聯”。在福金看來,所有的動作都應該發揮其表情的功能,都應該被安置在合理的場合下。舞蹈不應該作為表演舞出現,而是應該和戲劇行動相維系。他明確地指出舞蹈的表現力不是它的目的,而只是手段,目的在于正確地揭示出人物形象、劇情的發展和作品的思想主題。基于此,福金對群舞的編排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希望群舞也要發揮藝術語言的作用,去傳達特定的情感,去營造特定的情感色彩,為舞劇藝術表現所服務。福金說:“正是為了舞蹈的發展,舞蹈必須是戲劇性的。它應該成為有戲劇行動的、富有感情的、發自內心的。而之所以需要這樣不是為了戲劇,而是為了舞蹈本身。”基于此,筆者認為馬修·伯恩的《灰姑娘》中的舞蹈段落僅僅達到了營造環境、創設情感氛圍的作用,還沒有與舞劇的結構結合在一起,上升到舞段布局的層面,最終達到語言的功效。尤其是在主人公的舞蹈段落的設計和布局層面還有所欠缺,這也是筆者認為該劇從情感上很難打動人心的原因之一。
基于上述原因,再與眾多現當代經典的舞劇進行比較,筆者認為馬修·伯恩的《灰姑娘》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舞劇作品,它更像是一部沒有對白的話劇或者沒有唱段的音樂劇。嚴格意義上代表舞劇本質屬性特征的舞劇的戲劇性不是話劇或音樂劇的戲劇性,舞劇戲劇性更為重要的一方面體現在“舞臺呈現的戲劇性”之中。舞劇的戲劇性也就在于如何在時間和空間中,用動作語言來幻化和虛擬一個情感想象的世界,來傳達行動背后所蘊含的情感沖突和情感內涵,最終讓舞劇舞臺呈現出與文學構成中一樣的戲劇性,最終訴諸觀眾的視覺和想象。這就是舞劇戲劇性的體現。但是舞劇戲劇性的呈現由于舞蹈藝術非自然語言的局限性,使得舞劇的戲劇性在具體的舞臺呈現中是有別于戲劇的戲劇性的。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舞蹈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