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麗
(長沙學院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22)
生成音系學以Chomsky 和Halle(1968)合著的《英語音系(SPE)》[1]為起點。SPE提出了顛覆結構主義傳統的理論與假設,比如取消“音位”概念,用語素底層表達的不同來表述音位對立;底層表達是由音系特征組成的線性表達式——矩陣,特定的矩陣片段被稱為音段(segment),相當于音位但又不等同于音位,于是確保音位對立及詞義區分的責任完全轉移至區別性特征。自此,特征成為生成音系的基石,很多音系學理論的創建都離不開特征,許多爭議都圍繞特征展開。
但SPE對結構主義的革命并不徹底。這體現在它幾乎全盤繼承了結構主義的特征學說,認同“特征構成所有語言共享的普遍性集合,不同語言從中各取其需”的觀點[2—3],并遵循自然主義方法論,提出如元素周期表上的元素能代表全宇宙物質一樣,一整套特征代表了人類語音能力[1],照此類推,音段庫藏也是普遍性的。所以結構主義的區別性特征就是區分音位的“分類符”,后來又用它們表述音系行為中反復出現的自然類[2]。這些觀點被 SPE和絕大多數早期生成語法文獻繼承[1]。SPE(1968:65)也明言SPE的偶分特征就是用來分類的,后續的生成特征理論概莫能外,都是在描述特征的發音[4]或感知基礎[5],但同時特征是天賦的,須同時解釋自然音系現象和音系習得。
SPE等早期生成音系理論對結構主義特征的另一繼承是特征的偶值性,但對結構主義的最重要“反動”是從發音而非感知來定義區別性特征。Jacobson et al. (1952)對區別特征進行系統分析后總結出12 對偶值(正、負值)的特征,這12對特征是從聲學即感知角度來定義的[3]。SPE等對偶值特征的繼承除強調特征的描寫功能外,還很方便地用特征值在音系規則表達式斜線左右兩邊的不同來形式化地說明音系變化。特征在語素的音系表達中不會被刪除,只是改變正負值。SPE等對感知定義的反對源自生成語法的基本假設:語言行為包括音系行為是語言能力的產物,語言能力是知識,是大腦屬性,也是天賦,所以決定音系行為的音系知識只能在語者而非聽者的大腦:大腦以特征(矩陣)的形式向發音器官發出指令,至于該指令被執行后得到的聲學訊號如何被聽者接收、處理,那不是語者及其大腦能掌控的,所以無論如何不能從感知來定義音系知識,或音系特征。
SPE 之后音系學理論的最大變化在音系表征,即SPE 的線性表征被非線性表征廣泛取代,音系研究轉向以豐富音系表征為主[6]。音系表征越豐富,對SPE音系規則的制約力越大,音系理論越理想。期間主要的理論成果是特征幾何(Feature Geometry),它只是將音段原本線性的特征表征式變為多層的非線性表達,確立了特征間的相互統治關系(dominance),即幾何關系。但特征幾何并未改造結構主義和SPE特征,未取消特征偶值性和發音定義角度,這造成了一系列問題。比如,發音方法(Manner)特征的位置不明確,不同語言中相同特征間的幾何關系不一致,這顯然有悖于生成音系探求普遍性語言能力和普遍性音系結構的理想。更嚴重的是,單純從發音定義特征幾何系統解釋不了由感知因素參與甚至決定的自然類分立和音系過程,比如,SPE等也只能保留個別從感知定義的特征,如[strident],它將摩擦音二分為聽感刺耳的嗞音(sibilant)和聽感相對緩和的非嗞音(non-sibilant);在英語中只有前者在詞尾時引發復數語素/z/前增插[I]。此外,自然語言中有些只涉及唇音和軟腭音的音系變化,只能從感知角度去解釋[5,7]。
特征幾何不是解決SPE遺留問題即規則制約力缺失的唯一途徑。實際上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一些音系理論開始從語音標記性的角度提出,獨值的音系成分(univalent element)才是音系表征的初始單位。這些理論可稱為整體(holistic)音系學理論[6],之所以被稱為“整體”是因為:(1)有時獨值成分可充當整個音段,即成分有內部結構,特征雖更具原子性,但被整體理論放棄,不再作為音段等音系結構的基本構件,但音系行為不可;(2)成分間的結構關系適用于所有語法模塊與組元(components)。
整體理論主要有三:依存音系學(簡稱DP)、粒子音系學(簡稱PP)、管轄音系學(簡稱GP)。它們的理論設計細節不一樣,提出的特征或元素符號甚至符號的內涵都不一樣,但如下幾點是所有整體理論共享的:(1)提出的元素(成分)都不同于結構主義和SPE的特征,是獨值的;(2)元素依然從發音角度來定義的;(3)都試圖構擬元素與元素間的關系以盡可能統一地解釋各自然語言的音系現象,具體方案大同小異。
三大整體理論都重點探討元素(成分)間的關系。DP認為元素間的關系是依存(dependency),即一種不對稱的偶分關系;音系結構不是固有的(inherent),而由成分的層級依存關系表述、推導[8]。依存關系貫穿于音系表征的各個層面,同時統御音段結構與超音段結構。比如一個音節的主位就是充當音節核的音段(元音或響音),一個音步的主位是重讀音節,一個調群(Intonation groups)的主位就是群內最強的那個音步,逐層類推;一個音系域中只有一個主位,而調群中最強音步的重讀音節的核音段的主位元素則是上到調群下到音段的所有音系結構(成分)的主位。 詳見下圖1。

圖1 DP中各音系結構層次及其間的依存關系
DP中結構都是偶分,兩個成分中處于主導或中心位置的成分是主位成分(governor/ head),另一從屬成分被稱為“依存成分”,該成分下的所有成分又稱為主位的“從屬成分”(subordinate)。依存關系同樣是句法(也包括詞法)中基本的結構關系,DP的兩位創始人Anderson和 Ewen是歐洲語言學丹麥學派的繼承者,踐行該學派的結構類比(structural analogy)精神,謀求統一的音系與句法原則(依存),所以DP是高度形式主義的理論。
依存也是PP的基本結構關系,依存關系貫穿于PP提出的音系表征的各個層面,如音節層、核心層、時長層、根層和粒子層[9]。這些和DP完全一致,倒是管轄音系學“另辟蹊徑”,提出“管轄(government)”是制約音系結構的核心機制。
GP的主要貢獻是其音節理論。在GP中音節和尾音沒有理論地位,只有首音、核和韻部,分別用O、N、R表示。 O、N、R可以分支,但只能偶分[10—11],它們的下面是類似x空格(x-slot)的骨架位置(skeletal position;也用 “x”表示)。管轄關系是指骨架層面上的兩個節點之間所構成的主管-受管的關系,由骨架位置組成的“音節”成分間存在三種管轄關系:成分內管轄、成分間管轄、投射管轄 (projection government)。音段的粲數(charm)決定彼此間的管轄關系,管轄關系又決定哪些音段投射到哪些骨架位置。
成分內管轄一定是左邊位置管轄右邊位置;相反,成分間管轄一定是右邊位置管轄左邊。Kaye (1990)提出核對核的管轄是投射管轄 (projection government)。投射管轄中,嚴格方向條件變得寬松,從右到左、從左到右皆可,重音、聲調等都可能影響管轄的方向參數。Kaye此后又提出:(1)一個音系域內除主位(head)之外的成分都必須被允準;(2)被適當管轄的核位置沒有語音實現,即空范疇原則(Empty Category Principle)[10];(3)適當管轄的形式定義[10]。此外,GP的ON序列中,首音的中心位置必須被韻核位置許可[10—11];核后韻部位置必須被隨后的首音位置許可[10]。
綜上可見,GP和DP一樣,帶有鮮明的丹麥學派印記,是典型的類比句法與音系結構的形式主義理論,只是類比的切入點或側重不一樣。而且GP是基于原則參數的音系學理論,在方法論上與同時代的句法(GB)高度同質。縱觀生成音系史,GP這樣典型的原參音系理論少之又少。也許正因此,GP成為三大整體理論中影響最大的一支,不少國內學者也用GP來處理漢語的音段或聲調音系[12—13]。
三大整體理論的另一共同點也是它們與SPE理論的共同點:從發聲音角度定義元素(成分)。DP認為語音由三種音姿來定義[14],即范疇音姿(categorial gesture)、發音音姿(articulatory gesture)和啟動(initiatory gesture)音姿。音姿是以美國哈金斯心理行為實驗室為代表的語音行為研究的核心概念,但DP的三音姿體系和SPE音系及其后的特征幾何有高度類比性,例如范疇音姿相當于SPE中的“主類(major class)”和“方式”特征;發音音姿更是由與發音相關的因素定義。
GP也沒有擺脫SPE特征理論的影響,GP中元素有內部結構,是由完全賦值的特征組成的矩陣,這些特征就是SPE的偶值特征,從Kay、Lowenstam & Vergnaud(KLV)[15]自己給出的元音元素的矩陣(圖2)能很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圖2 KLV(1985)提出的GP元素內部的特征矩陣

PP的基本粒子是開口度(aperture)粒子/a/、腭音性(palatality)粒子/i/和唇音性(labiality)粒子/u/,很明顯PP粒子是從發音角度定義的[16]。
生成音系學的特征幾何最大的概念問題或缺陷是,基于發音、特征本身和特征間的結構關系復述了發音器官間的解剖結構關系,而這種復述意義何在,有待商榷。如果特征幾何只是復述發音(音姿及其組配),那語音機制完全可以取代音系來闡釋自然語言中的音系現象和音系普遍性。按生成音系的基本假設,音系是純理論的、符號性的和脫離物質(語音)基礎的(substance-free),絕大多數后SPE特征幾何理論都剛好背離了這一基本假設。其次,解剖結構是既定的,特征間的幾何關系也就固定了,這使得特征幾何無法大幅簡化特征庫藏,從而偏離了生成音系理論構建的最簡化目標。
DP、GP、PP其實也屬于特征幾何理論,他們雖旗幟鮮明地反對SPE偶值特征,但其元素、成分依然是對發音的抽象概括。但相較特征幾何,整體理論并不固定成分間的幾何關系,典型的例子是I統治或管轄A實現為[?],反過來A統治I為[]。依存關系的多種可能性一定程度上讓(音段)音系結構擺脫了發音生理束縛,一方面又大大提高了元素的利用率,更接近理論最簡化目標。所以,傳統整體理論的局限在于:(1)不是所有整體理論都認可靈活的依存幾何關系,比如GP 理論仍然堅持元素分布在固定的韻律層級(melodic tiers)上;(2)從發音定義的元素幾何依然沒法解釋感知決定的音系過程,或說明感知在兒童音系獲得中的重要作用;(3)獨值性的理論優勢沒有最大化利用。相反,這些局限性被新階的整體理論——元素理論(Element Theory/ET)一一化解。
自90年代初始,歐洲就有一批學者提出最早元素音系理論,主張將GP、DP、PP提出的各種獨值成分統一為元素[5,17-18],并持續論證獨值性在解釋語言事實上的優勢[19]。ET改變了早期整體理論分散、不系統地論述元素和元素理論的局面,和從發音定義元素的做法,明顯傾向于Jakobson et al.(1952) “特征主要和聲學信號相聯系”的觀點,并以聲學感知特征重新定義了各元素:
元音性元素及其聲學相關項(acoustic correlate)
|I| 頻譜能量峰值(spectral peak)高,第二、三共振峰靠攏
|U|頻譜能量峰值低,第二共振峰低,向第一峰靠攏
|A|頻譜能量集中在中頻區,第一峰低,向第二峰靠攏
元音性元素及其聲學相關項
|H| 噪音;非諧音性(aperiodicity)
|N|耳語(murmur);諧音性(periodicity)
所以說ET和GP、DP、PP都不一樣的:ET獨立于任何現有理論,但又明顯繼承了上述理論尤其是DP的很多假設,比如獨值元素可充當整個音段(如|I|=[i]),即元素可以有內部結構,但在音系行為中不可分;音系結構是以元素為基件搭建的層級,上下級之間是嚴格的依存或管轄關系。圖3改自Harris& Lindsey (1996)[5],和圖1明顯異曲同工。

圖3 Harris and Lindsey (1996)對puppy的音系表征
ET的發展也是分階段的,早期的ET文獻和GP、DP、PP一樣,對獨值性未作深入論證,只強調獨值元素和偶值特征的對立是不夠的,用零星的語言證據來支持獨值元素的所謂經驗解釋優勢也不夠,因為SPE及其后續的特征理論同樣有獨值特征,特征幾何中非終端節點的特征基本都是獨值的,幾何的經驗解釋力也強,所以更重要的是論證獨值性的概念優勢,這才是ET理論獨立性和先進性的基石。
我們可以從三個角度來論證。首先,ET真正貫徹了“音系是心智的、無物質的符號系統”這一基本理念,更接近生成音系學的理想。特征幾何包括整體特征理論都是高度依賴表征來制約規則(隨意性)的理論,表征是后SPE(非線性)音系的基石,音系推導不是以規則為載體,而是由關于結構表征的原則與制約條件驅動,這是特征幾何和整體理論的共同目標,但兩者的接近目標的程度不同:首先,這些結構表征原則和條件都應該是擺脫物質的,認知或心智的,但特征幾何中此類原則條件受制于發音生理構造,不符合這一標準;相反,整體理論中此類原則條件是無物質和認知的,元素雖然歸根結底從發音定義,但是經過了一定的抽象,多少脫離了其物質(發音)基礎,同一元素可以時在主位,時在受管位置,元素間結構關系可以被調整或顛倒,所以是合格的心智實體,也唯有如此,結構原則和條件才可能獨立于元素的自身構成或屬性,音系才能成為無物質音系。 其次,SPE音系規則或操作一直被詬病為局限于具體音變現象,有就事論事之嫌,非線性理論雖更倚重表征,并未根治該缺陷。而造成這種局面的正是特征偶值性,偶值特征的描述性又是表述規則的基本語匯,規則也隨之帶有強描述性,規則的隨意性來源其描寫功能缺乏制約。相反,在獨值理論中,操作就只有兩個——建構和解構,或連接與斷開,再加上PP的粒子裂變與聚合、增、減等,是由數量極少、普遍性極高的手段來闡釋繁多的語音變化。這些操作有普遍性物理過程的特質,接近自然法則。這完全符合生成語法的另一核心理想或理念,即語言是自然物,基本的語法原則應與通域的自然法則一致或兼容。
其次,ET的元素本是中立(neutral)和心智的。早期ET文獻過于依賴聲學依據,忘了音系元素是純符號,是心智實體。Harris & Lindsey (1995)對此做了關鍵修正,他們指出,無論是從發音還是從感知定義元素,都要警惕元素本身被認定(誤認)為發音或感知性的,這樣元素就擺脫不開語音、物質,不能成為計算性的心智單位,語音與音系將會混同,因此元素必須中立于感知與發音。在ET看來,SPE“唯有發音指令是大腦的、認知的這一觀點”站不住腳。不從發音定義的元素同樣可以給出發音指令(稍后詳述),而且相比指令發音,元素更重要的任務是計算,即完成對可能(attestable)和不可能的元素組配(音段)或音系過程的預測,為達此目的,元素必須是計算的、心智的,即中立的。
再次,ET用綜合感知、發音的角度定義元素有幾項明顯的經驗優勢。第一,ET也認為主位與受管位置的音段強弱區分與它們聲學特征(感知音征(cues))的多寡和所含元素的多寡是直接關聯的。音段弱化或處在韻律弱位可直接表達為元素的缺失或脫落,元素越少意味著音征越少,感知和韻律力量上越弱。SPE和其它任何后SPE理論的特征都無法直接概括這種對應關系,這種獨特的經驗優勢是ET納入感知來定義元素的結果。
第二,自然語言不乏軟腭音、唇音成為自然類的音系過程,這只能從感知角度解釋:兩者有相同的聲學特征——頻譜整體呈降勢,這點ET優于一切基于發音的特征(元素)理論。
第三,元素既可以組合構成音段也可以單獨表征某音段,Harris &Lindsey稱之為自主讀解(autonomous interpretation)假設。自主讀解使得ET元素總量比SPE特征數量少了很多,更符合理論簡約性原則。而且同一元素(表征)可有不同的語音說明(phonetic exponence),這進一步解鎖了認知性元素與語音基礎,也能更好地說明音系范疇、結構的跨語言差異;范疇與語音說明的具體聯系是感知經驗累積決定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是ET 堅持元素的感知基礎的證據來自語言、音系習得。習得中感知先于且獨立于發音,感知于習得才是不可或缺的,啞巴終能習得本族語法,天生耳聾則不可能達到本族語者的水平。兒童歸納和范疇化感知輸入來構建心理表征,進而構建心理詞庫并開始產出詞項,其間最重要的一步是內部發音綜合(internal articulatory synthesis),即兒童將感知項與既定音姿組配聯結起來并不斷固化兩者的聯結。我們認為這就是綜合了感知與發音的音系元素的形成或浮現(emerge)過程,也就是各發音、感知因素抽象、內化為元素的過程。元素浮現論能很好地解釋感知在闡釋習得和特定音系現象時的作用與地位,這也是任何單純依賴發音的特征理論做不到的。
至此,本文以音系基本單位的定義和解釋力為線,串聯起生成音系特征理論的各發展階段和整體理論向新階元素理論的過渡過程,認為SPE特征體系及其后續的特征幾何單從發音來定義特征,無法建立真正的無物質、認知的音系,經驗解釋力也受限。元素是經驗中浮現的認知單位,集發音與感知因素、抽象性與具象性于一身,在闡釋習得和特定音系現象時有獨到優勢。無論從哪個角度評判,元素理論都更簡約,同時更具經驗解釋力的理論,獨值元素必將取代側重描寫的偶值區別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