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潔
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追憶似水年華》是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傾盡生命的最后十五年寫出的一部令人嘆為觀止的鴻篇巨著,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作品不但恢宏地展示了法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五光十色的貴族社交界、資產階級與貴族界從對立走向融合的過程,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和德雷福斯案件等多個重大歷史事件,更具新穎性的是,它以內省的方式,深刻地揭示了人類深層內心心理以及無意識的發(fā)展規(guī)律。敘述者以時間和記憶為針線,借助超越時空的攸然而逝的感覺和意識,通過對往事的追憶重現(xiàn)了失去的時間,最終實現(xiàn)了植根于童年時代的文學理想。記憶作為《追憶似水年華》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是這部浩繁巨著的材料,也是其主要的構建方式。本文將通過分析記憶與文學的關系來探討記憶如何經由《追憶似水年華》呈現(xiàn),又以何種結構構建這部作品。
文學與記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首先,文學敘述可與歷史敘述相比較,它書寫記憶,編織記憶,承載記憶。記憶自始至終貫穿著《追憶》整部作品,從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的瑪?shù)氯R娜蛋糕帶來的無意識回憶到第七卷《重現(xiàn)的時光》中由對高低不平的臺階的回憶而產生的寫作體悟。“普魯斯特的作品中什么都有,無論是像德雷福斯案一樣的重大歷史事件,還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瑣事,但是它們的排列沒有順序”①。作品開篇三十多頁的睡眠場景開啟了回憶的巨大帷幕,以無時空感的記憶使讀者陷入閱讀的迷宮:“我僅有一種原生態(tài)的存在感,一頭動物在它的靈魂深處,相比也萌動著這種感覺……而這時記憶向我而來,猶如高出伸下的援手,把我拉出這片我獨自無論如何掙脫布勒的虛無的泥潭”②5。敘述者在無眠的黑夜中搜尋記憶的痕跡,踟躕前行,直到記憶辨認出自身所處的時空,繼而逐漸擴散,走上時間的軌道。
再次,記憶也可以通過文學書寫,成為文學的客體,作品中的人物回憶起文學。“所有人物的第一職能是代表一種對待藝術作品的可能的態(tài)度……因為這本書就是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小說”④。文學與記憶的在這一層面上的關系在《追憶》中是非常明顯的。這是一本關于藝術創(chuàng)作,或者更精確地說,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的小說。幾乎每個人物都有自己喜歡的或持批判態(tài)度的作家或藝術家,事件中穿插著人物對作家和文學作品的態(tài)度。比如敘述者馬塞爾在童年時代喜歡作家貝戈特(虛構的作家),成年以后以仿作的形式批評龔古爾兄弟的日記,敘述者的母親和外祖母喜歡塞維尼夫人,夏呂斯喜歡巴爾扎克和圣西門。文學和藝術成為了人物的記憶,把人物凝聚在其周圍,構成了作品的藝術主線。
普魯斯特的一大貢獻,在于他出示給人們一種回憶過去的方式,那就是不自主的回憶。與不自主回憶(無意識回憶)相對應的,是理性和智力。在重現(xiàn)往事的真諦方面,普魯斯特對智力的回憶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往事也是如此。有意去回想,只能是徒勞,智力的一切努力都是沒用的。往事隱匿在智力范圍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某個我們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質對象之中”②43。對普魯斯特來說,智力的(有意識的)回憶并不費勁,就像翻閱一本往事的畫冊,并對其分門別類一般。然而,在這種回憶中,理智的思考擠干了過去的水分,使事物的本質流失,因此,只能帶來不真實的、表象的、狹隘的結局。“一個小時并不只是一個小時,它是一只玉瓶金樽,裝滿芳香、聲音、各種各樣的計劃和雨雪陰晴。被我們稱作現(xiàn)實的東西,正是同時圍繞著我們的那些感覺和回憶間的某種關系”⑤514。對于普魯斯特來說,記憶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存儲盒,而是具有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本質。事實上,無意識回憶并非普魯斯特的獨創(chuàng),而是和他同時期的法國哲學家伯格森。伯格森在其著作《材料和記憶》中,詳細闡述了兩種不同機制的記憶:習慣性記憶和純粹記憶。后者對普魯斯特寫作的影響是重大的。《追憶似水年華》通過文學敘述對記憶的剖析是伯格森記憶理論的有力闡釋。無意識回憶并非藝術家獨有的精神體驗,浸在茶中的瑪?shù)氯R娜小蛋糕的味道驀然呈現(xiàn)出隱藏在黑暗中的一個童年片段,這種體驗存在于每個人的生活之中。然而,在普魯斯特眼中,文學是生活的隱喻,隱喻是通往真實生活的唯一途徑。因此,只有當這種由偶然的物質印象而產生的體驗經歷文學書寫,它才能釋放出生命精神和本質之光。產生無意識回憶的感覺是瞬間性的,偶然性的,倘若不經過文學創(chuàng)作將其進行保存,它將永遠隱藏在人們心靈的黑夜之中,如同一張沒有被沖洗出來的相機底片,從而失去了意義。“不管是在什么情況下,不管是涉及如馬丹維爾諸多鐘樓的景致給予我的那種印象,還是如兩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覺或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給我留下的模糊回憶,我都必須努力思考,也就是說使我所感覺到的東西走出半明不明的境地,把它變換成一種精神的等同物,從而把那種種感覺解釋成那么多的法則和思想的征兆。而這種在我看來是獨一無二的方法,除了制作一部藝術作品外還能是什么呢?”⑤514由此可見,無意識回憶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回憶,敘述者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對揭示作品的藝術主題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經歷了闡釋、書寫印象、感覺的困難性帶來的種種挫敗感之后,敘述者終于承認了這種記憶的可貴的價值,從中發(fā)現(xiàn)了超越了時間性的“純粹時間”(temps à l’état pur),通過實現(xiàn)自己的文學志向,使過去的時間失而復得。
《追憶似水年華》是一張由記憶編織而成的結構精密的巨網。然而,長期以來,作品的結構并沒有得到讀者和文學界的認可。普魯斯特本人對結構極為重視,他曾說過:“有朝一日能成為經典作家的創(chuàng)新者應該服從嚴格的內部紀律,而且首先應該是結構家,正因為他們的結構新穎,所以長期不被識別”⑥。由于作品的篇幅卷帙浩繁,乍一看臃腫冗長,在出版之初遭遇了許多誤解,普魯斯特在致紀德的信中為受到自己精心保護的結構辯護:“然后我又竭盡全力抹掉那些過于明顯的結構痕跡,因此,連最杰出的鑒賞家也只看到隨意放任和臃腫冗長”⑦。除在書信集和批評著作中強調結構之外,在第七卷《重現(xiàn)的時光》中,成為作家的敘述者以隱喻的方式將作品的結構視為“大教堂”以及精心裁剪的“裙子”。當然,作品的結構并非單一,它像一曲交響樂,規(guī)模宏大,結構多重,隱秘而井然有序。其中,記憶結構是《追憶》的基本結構,我們將從最宏觀方面探索作品的記憶結構,以尋求作品的意義。
要了解記憶如何建構了作品,必須研究《追憶》中記憶在時間線上的排列機構。從普魯斯特最初的構思來看,這部作品首先呈現(xiàn)出一種二元結構:1912年,作品僅由兩卷組成,即《失去的時間》和《重獲的時間》。普魯斯特的雄心壯志使作品不斷生長;一些外部因素,如一戰(zhàn)的爆發(fā),推遲了作品的發(fā)表,使普魯斯特有更多的時間對作品進行擴展。如今的七卷本仍然是以最初的二元結構為基礎,從整體上看,前六卷充滿了對往昔的沉陷,敘述以基本線性的方式,依次呈現(xiàn)了敘述者的在不同地方的童年、青少年及成年時光。然而,《追憶》自始至終又貫穿著一個強大的向未來不斷發(fā)展的運動,即懷有文學天賦和志向的孩童如何一步步成長為作家。這一條坎坷的、但卻又向前發(fā)展的運動是作品的生命線。最后一卷《重現(xiàn)的時光》象征著作品的結束,同時,它又是作品的開始,因為在這一卷中,“藝術家的全部未來與孩童的全部過去相結合”⑧233。由此可見,從最宏觀的層面來看,《追憶》呈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圓環(huán)結構,當敘述者對往事的回憶的結束點與敘述者面向未來準備著手寫作的起點相重合時,讀者驚訝地發(fā)現(xiàn),敘述者即將書寫的一部巨著,正是讀者手中這部剛剛讀完的作品。《追憶》的宏觀環(huán)形結構使讀者不由自主地踏上二次閱讀之路。“這本書像被保護的孩子一樣自我封閉,當它結束時,仍在重新開始。它被完成了,但仍使我們感到它在我們眼前被創(chuàng)作。它像星球一樣不斷地自傳,是完美的典范”⑧234。
雖然對記憶的布局從整體上看符合時間順序,然而這部作品的開端極為復雜,受到了1912年第一批讀者的不解:“在讀完七百多頁的手稿以后,讀者沉溺在深不可測的詳述的憂傷之中而不能自拔,焦急不安,卻還不明白這本書到底是要寫什么。這本書要把讀者引向何方?讀完一無所知,也無法做任何評論”⑨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可以說是整部作品的巨大開端,它起到一種火車頭的引領帶動作用。然而,似乎萬事開頭難,這一開端帶來的閱讀困難之一在于時間上的困惑:不僅讀者對事件的發(fā)生時間未知,而且敘事時間也呈現(xiàn)多個層次。《追憶》這部作品篇幅浩繁,若讀者距離它太近,不免難以觀察到在表面混亂狀態(tài)之下隱秘的秩序。法國敘述學家熱拉爾·熱奈特(Gerard Genette)在70年代所著的《敘事話語》一書中,對《追憶》的記憶時序進行了分析,他指出,這部巨著“以一個大規(guī)模的往返運動為開端”⑩,在第一卷結尾終于確立進展的順序之前,小說一直在尋找自身的方向。以A、B、C、D、E 作為事件在敘事中出現(xiàn)的順序,以 1,2,3,4,5為事件實際發(fā)生的時間,熱奈特對《追憶》的開端——首卷《在斯萬家那邊》中記憶的時序問題做了以下公式:
A5[B2]C5[D5’(E2’)]F5[G1]H5[I4][J3……?
下圖可以更直觀地顯示《追憶》的開端之復雜:

由此可見,記憶沿5-2-5-2-5-1-5-4-3進行了數(shù)次大規(guī)模往返運動,記憶在幽深的時空尋找自身的位置。敘述者與讀者一起迷失、探索、發(fā)現(xiàn)。“一個人睡著時,時光的系列,歲月和星辰的順序都圍繞著他。他醒來時,會本能地根據這些信息,用一秒鐘功夫就得知自己處于地球的哪一點……但是它們的排列可能會發(fā)生混亂,甚至出現(xiàn)中斷”②4。《追憶》的前400頁一直保持記憶時序的混亂,直到J3點(首卷第三部分《地名》),敘事才變得更加規(guī)律,更符合時間的順序,回憶開始按線性方式發(fā)展。
根據2016年1月至6月對河流水質的調查評價,滹沱河上中游各功能區(qū)的水質除滹沱河山西陽泉飲用水源區(qū)外均不達標,其中水質最差的為滹沱河山西代縣農業(yè)用水區(qū)(繁峙段)和滹沱河山西原平忻定工業(yè)、農業(yè)用水區(qū)(定襄段),地表水水質均差,主要是氨氮濃度高,超標倍數(shù)達到了1.5倍左右。
古今中外,文學與記憶時常如影隨形,密不可分。如同小說的標題所指出的那樣,作品從頭至尾都是一種對“失去的時間”(le temps perdu)的追尋:人怎樣感知時間?怎樣在時間中自處?怎樣在時間中發(fā)現(xiàn)變化?從失去的時間中詮釋人生、存在和藝術的意義。記憶將時間、空間和人物聚集統(tǒng)一在一個復雜的關系網中,既是作品的組織形式,又是作品的多層主題中的重要主題之一,服務于作品的終極主題:文學藝術的救贖作用。線性記憶結構和環(huán)形記憶結構和并行發(fā)展,使作品處于一種無限擴展又循環(huán)運動的狀態(tài),既回首往事,又面向未來。《追憶》是一部關于記憶的小說,人在時間中回憶、忘卻、重拾。就像法國評論家莫洛亞所說的那樣,普魯斯特的書從表面上看十分傷感,從表面上看始于敘述者在時空中的迷失,終于他多年后社交聚會上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已衰老,然而,對于真正讀懂他的讀者來說,小說的結局是振奮人心的,人們可以從中讀到人生,找到自己的精神食糧。
注釋
① Antoine Compagnon.Proust,mémoire de la littérature.Odile Jacob,2009:9.
②普魯斯特,著.周克希,譯.追憶似水年華[M].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5.
③重新發(fā)現(xiàn)的信件[M].1919:131.
④J.Rousset,Forme et signification,150.
⑤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下)[M].譯林出版社,1994:514.
⑥對《浪漫主義及古典主義》調查之答復(1920)[J].會刊,1954(4).
⑦致紀德信,25.
⑧讓-伊夫·塔迪埃,《普魯斯特和小說》,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p.233
⑨Jacques Bersani,Les Critiques de notre temps et Proust,Garnier,1971
⑩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2.
?Ibid,p.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