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駕到

王小毛

婆婆駕到

剖腹產手術前一天，婆婆駕到。一見到我，她那堆滿風霜的臉上便擠出羞澀又略帶討好的笑，從包里掏出一袋煮雞蛋，說：“你吃一個吧，純綠色食品。”

未等我回答，老公指著床頭的禁食標簽說：“明天就開刀，現在不讓吃東西。”

婆婆一聽這話，便把那兜雞蛋塞回提包里。病房不大，擺著三張床，再加上陪護和行李，顯得有些擁擠。婆婆無處落腳，又怕自己礙事，便縮在角落里，有點不知所措。

陌生的場合、陌生的人，她必定不自在，又是剛下車，一定很累，我便讓老公先把婆婆送回家。目送他們離開，我心里的負擔便重了起來。

其實，我本不打算讓婆婆來伺候月子，所以早早預定了月嫂。這件事她是知道的，并沒有反對，但她還是要來，按她的說法：“一來月嫂是外人，我得監督她；二來我也想跟月嫂學習，等她走了，我得幫你帶孩子，現在講究科學育兒，我什么都不懂可不行。”

婆婆的心思是好的，我也領情。坐月子期間，作為奶奶、作為婆婆，她不露面也確實不合常理。而真正讓我犯難的是，我根本不想讓婆婆幫我帶孩子，因為這意味著我們要朝夕相處，可我不好意思開口拒絕。

想做點婆婆該做的事

次日下午，女兒順利出生。媽媽還有工作，不能時時陪伴。我出院后，她便回去了。走時，婆婆再三向她保證：“你放心，我會盡全力照顧兒媳的。”

沒想到，第二天，一直聲稱要學習科學育兒知識的婆婆就與月嫂發生了分歧。她們分歧的點在于，我該不該吃雞蛋，以及一天要吃多少個雞蛋。

鑒于我的體質，月嫂不建議我吃雞蛋或者少吃。但婆婆堅持認為，對于產婦來說，雞蛋是全世界最好的營養品，我每天至少應該吃5個，才能恢復手術散失的元氣。

婆婆這次來，帶了很多雞蛋，我知道她為了攢這些紅皮大個的雞蛋，費了很多心思。結果，千辛萬苦送到這里，卻被告知“比雞蛋有營養的食材很多，且雞蛋不易消化”。

若是在平常，我會為了安撫婆婆的心情吃幾個。但當時，我便秘很嚴重，寶寶還得了濕疹，不吃雞蛋是明智的選擇，我無法遷就她。

那日午飯后，老公把婆婆叫到書房，到網上下載一些食譜，還在線咨詢了婦產科專家，目的就是想讓婆婆明白，我不吃雞蛋，并不是針對她，而是針對自己的身體狀況。婆婆都明白，但她還是很失落。

我與婆婆之間，其實并不熟識。在此之前，我們共處的時間非常有限，大家都愿意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示人，所以，婆婆很明事理，媳婦也很好相處，我們更像一種賓主關系。但現在不一樣，朝夕相處之后，沒有人能一直堅持按照對方的期待行事，于是客客氣氣的賓主關系，徹底變成了小有磕絆的婆媳關系。

月嫂走前一周的晚上，特意問我們：“我要在離開前教會家里人護理寶寶，比如做撫觸、洗澡這些事，你們誰來學呢？”

婆婆搶著說：“我學呀，你走了以后，我就得上崗啦！”

旁觀婆婆的用心與積極性，我特別不忍心，不知該怎么和她說我要自己帶孩子的事。這其中無關嫌棄、無關不信任。余生還長，我希望我們兩個都能活得更自在些，更不想老公被迫扮演雙面膠的角色。

月嫂離開后，婆婆迅速進入狀態，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忙得像個小陀螺。可是，她畢竟年邁，這種日子持續一周，她便有些吃不消。但當著我的面，她總是樂呵呵的，強行撐起全部精神，只要離開我的視線范圍，整個人便垮了下來。有一次，我去上廁所，回來見她孤零零地站在窗前，用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捶著后背，那樣子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互相為難不如彼此成全

一個周末，婆婆在浴室洗澡，手機扔在沙發上，沒有鎖屏。老家的二姨給她發來微信，我循著聲音瞅了一眼，看見這樣一句話：“唉，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啊，帶孩子真累。”

好奇心驅使我點開了完整對話，婆婆在微信里向二姨訴苦，她說她很累，很想回家。可是，她沒法開口。她說：“前十年看婆婆，后十年看媳婦，需要我的時候我掉鏈子，等我真的老了可怎么辦？”

原來如此。我還一直以為，婆婆是真心想要和她的兒子、孫女生活在一起，原來她只是出于老有所依的考慮。既然如此，那這件事就好辦多了。敞開心扉，誰也不為難。

我和老公溝通后，決定與婆婆把話說開，然后各自去過想要的生活。

那天晚上，我開門見山道：“媽，以后我們想試試自己帶孩子，這本來就是我和孩子爸爸的責任。所以，如果您想回老家，就請放心地回去；如果您喜歡在這里生活，也可以留下來。”

聽我這樣說，婆婆有點蒙。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公，臉上流露出“我哪里做得不好嗎”的忐忑與不安。老公見狀趕緊解釋：“您別多心，就是話的表面意思。毛毛想說的就是不管您是否幫忙帶孩子，將來都會孝敬您。”

婆婆松了一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說：“說實話，我每天真是勉強撐著，既然你們這么說，那我還是想回老家。我幫不上你們，希望你們別見怪。”

這是哪里的話？我們彼此成全，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

第二天，婆婆回老家了。與我告別時，難得露出一臉的笑容，沒有產房初見時的局促，也沒有與月嫂陷入分歧時的無奈，更沒有與我交談時的小心翼翼與討好，那是發自內心的笑。她沖著寶寶說：“孫女呀，奶奶要回老家了，想你了就來看你呀。”

婆婆走后，白天一個人帶娃的日子正式開始，從不適應到適應，從雞飛狗跳到游刃有余，我感受到自己變得更強大，也更能體會婆婆那些時日的辛苦。平日里，偶爾能從老公的嘴里聽到婆婆的現狀，她每天過得甚是悠閑，跳跳舞、爬爬山，特別舒心。

婆婆走后大概兩個月，給老公匯了一筆錢，于她來說已算是不小的數目。她讓老公把錢轉給我，即便是我提出要自己帶孩子，她也覺得應該伸手幫忙，如果不必出力，那就出錢。

這便是我的婆婆，她話不多，但總是想得很多。我們并不親近，理念不同、性格不合、習慣各異，在過去的幾年里，是她一直在向我靠近。她有自己的一番打算，但我從中感受到的，是她對我的尊重。殊不知這世間最終走向崩裂的婆媳關系，無外乎少了這樣一份尊重，多了不體面的理所應當和道德綁架。

所以，我會對別人說我有一個好婆婆，我感恩她為我做的一切并銘記于心。因為融洽的婆媳關系不僅僅是婚姻的產物，還是雙方都肯經營的結果。我的前十年，你的后十年，這不是利益交換，這是真心交付。

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