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夢源 趙 希[華東師范大學, 上海 200333]
動物變形實質上是人類用另一種生命承載自我靈魂的表現,人類對跨界的書寫是人類進行的自我觀照與自我描寫的一種方式。與先秦時期相比,后世文本中的人形獸類形象不斷轉變,他們從敘述性的、無形象的符號變為形象豐富的個體和群體。
魏晉時期,獸類形象開始降格,并帶有淫邪、殘暴、脫離社會秩序的人性特點,同時人類對其態度轉入畏懼與排斥。隋唐時期獸類跨界文本數量的上升體現了人獸關系的回溫,獸類作為人類形象的側面,往往以參與者、輔助者的形象進入人類社會。到了明清的文人創作文本中,獸類形象與人的形象融合,出現了諸如《聊齋志異》與《西游記》等以獸類為主要描寫對象的文人作品。在這些創作中,獸類作為人類形象的延伸完成了人類無法到達的高度,實現了對人世與現實的超越。本文以縱向時間線索為切入點,梳理出了人獸互動中人對獸類的情感變化模式,并得出了以下分析圖。下圖的橫坐標為人類對動物采取的行為,由左端消極的“控制”行為到右端積極的“崇敬”;縱坐標為人類對動物持有的情感,由下端負面的“排斥”到上端正面的“親近”。本研究根據文本內容,大致將變形文本存在的朝代放入以下四個象限。可以看出,人類與動物的互動模式隨著歷史的發展在本坐標圖中呈現出了從第一象限出發向順時針方向運動的趨勢。下文將結合具體文本,詳盡解釋此象限的產生過程與內在規律。

人獸互動模式分析圖
如上文所述,在上古時期,生活在無知混沌狀態中的初民對動物持有崇敬的態度,原始神話的獸類是自然的象征并且以神的形象出現。人類個體具有生命一體的自然意識,他們的變形行為往往是以拯救人類為目的,以靠近神獸的形象并獲得神力為方式,變形的主體多為帝王或部落首領。
首先,人類征服自然后,擁有神的形象的動物從神壇上走向人間,其擁有的人類祖先身份和崇拜圖騰身份不復存在,動物形象已經從原始的崇高虛幻的神靈變為了人類的輔助者與支持者。神獸仍與自然同體,能夠預測命運、幫助人類,但是其不能直接滿足人類獲得婚姻或社會地位的現實愿望,其幫助往往也不是以財富等物質形式呈現。在婚姻型或報恩型文本中,人類在動物的輔助下通過自己的努力自我實現,這一過程結束之后,動物必然會以回歸自然或升天的方式與人類分離。如《搜神后記》中,男子謝端在“天漢中白水素女”①的幫助下組建家庭,素女升天離開。這一故事情節流傳到了南北朝則以神女遭拒告終:
晉安郡有一書生謝端,為性介潔,不染聲色。嘗于海岸觀濤,得一大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漢中白水素女,天帝矜卿純正,令為君作婦。”端以為妖,呵責遣之。女嘆息升云而去。”②(《述異記》)
唐代《廣異記》中也有為禍人間天狐被人類制服的傳說,天狐最終現出原形,“持符飛去”③。可見在人類與神獸的互動過程中,人類已經不再是唯命是從、感恩戴德的形象,而是能夠掌握主動權的參與者。在民間故事中,神獸對人類的幫助有自愿與非自愿之別,自愿幫助以獎勵或報恩實現,非自愿幫助則是人類俘獲神獸后提出要求的結果。在神獸非自愿幫助人類的文本中,具有神力的動物在與人類相處中處于弱勢地位,受到人類的要挾與懲罰,最終只能以幫助人類的條件實現自我滿足或自保,如仙鳥羽衣被藏型故事。《搜神記》中《田昆侖》記述了天女在人間沐浴時,因為毛衣被男子藏匿而不得不淪為人妻的故事:
其天女遂吐實情,向昆侖道:“天女當共三個姊妹,出來暫于池中游戲,被池主見之。兩個阿姊當時收得天衣而去,小女一身邂逅中間,天衣乃被池主收將,不得露形出池。幸愿池主寬恩,還其天衣,用蓋形體出池,共池主為夫妻。”④(《搜神記》)
唐代傳說中,神獸被擒獲后在人類的脅迫下助其求仕,“后宏之累任將遷,神必預告,至如殃咎,常令回避,罔有不中”⑤。由上述文本可見,先秦之后作品中的神獸雖然有神力但是已經和原始神崇高神秘的形象分離,神性動物或者沒有豐富形象,或者品行低下而且能力不足,與人類形象相去甚遠,且往往被人類的正義之舉所感動。甚至在有些文本中,它們更青睞人類社會向往人類生活,愿意為人放棄神仙生活。此時的動物,雖然以神的形象出現,但實質上是人的化身,是人自我實現過程中的一個輔助角色。
其次,動物以人的形象出現本身就表明了動物地位的下移。當變形被發現后,獸類為了自保會進行從言語上的否定和行動上的出逃。
唯每年端午輒病,而拒人入房,其夫不覺也。長子方九歲,偶至母所,見大青蛇蟠結于床,遂驚叫反走,回視則母也。因告于師,師故村學究,以禍福之說聳動其夫。妻已知之,遂謾罵曰:“吾家家事何與先生!”是夕忽不見。⑥(《履園叢話》)
在輿論壓力下,人類會對外界極力回避跨界的事實,并且進一步采取驅逐行動。人類懲罰動物常常以捕捉、打傷、打死為實現手段。作為人類伴侶的動物一旦顯形就會受到來自配偶及人類社會的聯合打壓。《廣異記》就記載了顯形后的狐被男子一家殘殺的故事:
有女子,年可十三四,姿容絕代,行過門前。此子悅之,便爾戲調,即求歡狎……忽變作老狐,宛轉而仆,擒獲之,登令燒毀。訖,合家歡慶。⑦(《廣異記》)
自我懲罰途徑則是認罪、自殺等。《搜神記》中記載了婦人在意識到自己與狗假扮的丈夫交合之后羞愧而死的故事:
須臾,見一白狗,攫廬銜衰服,因變為人,著而入。琰隨后逐之,見犬將升婦床,便打殺之。婦羞愧而死。⑧(《搜神記》)
即使在婚姻關系中,人類也無法接受因自己或伴侶發生形變而導致的人獸跨界婚戀。男子在發現妻子為蛇類的秘密之后郁郁而終:
孫一日因微醉,伺其入浴,戲鉆隙窺之。正見大白蛇堆盤于盆內,轉盼可怖……孫雖甚懼而無辭可卻,竟復與同衾,綢繆燕昵如初。然心中疑憚,若負芒刺,展轉不能安席,怏怏成疾,未逾歲而亡。⑨(《夷堅志》)
后世文本中也有因變成蛇而羞慚自殺的妻子形象:
妻遂下床,伸而復曲,化為一蟒,與群蛇相接而去。仍于大石上捽其首,迸碎在地。至今有蛇種李氏在焉。⑩(《玉堂閑話》)
總的來說,人對于動物形象持否定和排斥態度。在動物主導的變形中,人類對于動物變人后進入婚戀與家庭秩序持排斥態度。在人所控制的變形中,人只允許動物以人的形象存在,此時人類形象也往往是人類社會邊緣群體:如以貧窮男性為主的無生存能力的群體為滿足自身需求與動物結合,多見于藏衣型故事;或是以好色男性為主的缺乏道德意識的品行低劣者被動物誘惑,多見于自薦枕席型故事。這些行為是人類為了滿足動物性的性需求導致的人性向動物性滑坡,部分文本起到抨擊社會不良邊緣現象以正視聽的作用。
第三,在這一時期,人變成動物多是被人類社會懲罰與驅逐的結果。南朝《高僧傳》記載了僧人由于破戒受到懲罰變成老虎的慘狀:“夜則往來于山中,寒暑雨雪不得休息,甚厭苦之。形骸雖虎,而心歷歷然人也,但不能言耳。”?同代的《齊諧記》中也有發病虎的文本材料:“太元元年,江夏郡安陸縣薛道詢……忽得時行病,差后發狂,百治救不痊。乃服散,狂走猶多劇。忽失蹤跡,遂變作虎,食人不可復數。”?同樣的題材在唐傳奇《李征》中也有體現。?唐作品《宣室志》記載了一個女子變成蛇的民間故事,對于這一奇談社會給出的解釋原因是“蓋性暴虐所致也”?,同期死后化烏的婦人則是由于“平生時無狀”?。唐筆記《酉陽雜俎》有兄長變虎嚇死其弟的記載:
久乃轉面,妻覺狀貌有異,呼其弟視之。忽脫衣嗥躍,變為虎焉。徑入山,時時殺獐鹿類以食,如此三年……弟喜,遂開門。見一人,頭猶是虎,因怖死。舉家叫呼奔避,竟為村人格殺。?(《酉陽雜俎》)
出現在明清的文人作品中的人獸和諧共生的故事往往是寄托了民眾美好愿望的傳統大團圓式的文本。以民間故事白蛇傳的結局演變為例:唐傳奇《博異志·李黃》即為青年男子與白蛇恩愛同居的故事,最終兩人雙雙慘死,男子被白蛇害得“腦裂而卒”?,其家人發現白蛇后“皆殺之而歸”?。宋代話本小說《西湖三塔記》亦有白蛇精的描寫,不同的是男子沒有死亡,而是在被白蛇挖心后獲救,術士用石塔將白蛇鎮壓在西湖中。在明代馮夢龍根據民間故事加工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男子在法海的教唆下用缽盂使白蛇顯形,依然導致了白蛇被鎮壓,“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而到了清代,《雷峰塔傳奇》的結局則為“標黃榜名震金街,結花燭一家完聚”?:兩人兒子高中狀元,尋父救母,一家團聚。
如上文所述,動物變形主要原因有生存需求(報恩型與報復型文本)、性需求(婚戀型文本)與社會需求(家庭型與政府型文本)。從動物變形的動機來分析,基于生存需求的變形具有現實依據,而為滿足性需求和社會需求的變形原因則是人類創作的產物。下文將對應變形的三種需求,選取數量多、體量大的故事類型(詳情見下表),從文本類型的角度詳細梳理跨界文本的發生機制及其內在邏輯。

動物變形神話的類型及數量
在動物變形神話中,動物在面臨生存壓力時,為滿足生存需要會通過變形進入人類社會尋求解決,報恩型故事與報復型故事就是由此衍生而來。多數報恩型故事的主要情節為:動物變成人求醫或求生,得到幫助后以托夢或預言的方式向人類表達謝意或報恩,其一般模式為“動物求助—人類幫助—動物托夢”。
(衛鎬)假寐,夢一烏衣婦人引十數小兒,著黃衣,咸言乞命,叩頭再三,斯須又至……鎬方悟,烏衣婦人果烏雞也,遂命解放。是夜復夢,感欣然而去。?(《朝野僉載》)
動物報復型故事多見于唐代以“人類殘殺—動物復仇”為發展線索,透漏出人類對自然和動物的畏懼,這類故事也有可能受到唐 “殺生有罪”“因果報應”的佛教觀念影響。在唐作品《葉朗之》中,由于家仆殺死了一條黑魚,葉朗之全家都受到了報復。
此物初死之夕,朗之夢一人,長大黑色,曰:“我章川使者,向醉孤游,誤墮陂中,為君奴所害……朗之驚覺,不忍殺奴。奴明年為竹尖刺入腹而死。其年夏末,朗之舉家得病,死者八人。?(《廣古今五行記》)
據同代創作記載,一漁人殺魚之后而受到詛咒死去。
漁者驚懼出拜,聞車中怒云:“我之王子,往朝東海,何故殺之?我令將軍訪王子,汝又殺之。當令汝身崩潰分裂,受苦痛如王子及將軍也。”言訖,呵漁人。漁人倒,因大惶汗,久之方悟。家人扶還,便得癩病。十余日,形體口鼻手足潰爛,身肉分散,數月方死也。?(《廣異記》)
這兩種故事的產生都有一定的社會現實作為支撐,體現了現實存在的人與動物的關系模式,獸類變形情節是在現實基礎上文人創作的產物,其作為民眾為超常事件提供的想象性解釋能夠反應跨界行為中的人獸互動模式。
尋求社會認同是動物進入人類社會的又一目的,具體表現在動物假扮家庭成員的家庭型故事與請求政府判決的政府型故事中。家庭型文本的變形行為有以下兩點:一是動物變成子輩為禍或是照料父母輩。如《幽明錄》中記載的白雞化人形探病的故事
臨淮朱綜遭母難,恒外處住。內有病,因前視。婦曰:“喪禮之重,不煩數還。”綜曰:“自荼毒已來,何時至內?”婦云:“君來多矣。”綜知是魅,敕婦婢,候來,便即閉戶執之。及來,登往赴視,此物不得去,遽變老白雄雞。推問是家雞,殺之遂絕。?(《幽明錄》)
二是動物變成老年家庭成員得到人類的贍養,如《大唐奇事》中《李義》所記:李義的母親死后,黑狗變作其形騙取李義信任。事情被李母鬼魂揭發之后,黑狗假死失敗,最終顯形。
既開其冢,是其亡母在是棺中,驚走而歸。其新亡之母乃化一極老黑犬,躍出,不知所之。?(《大唐奇事》)
變形進入人類家庭的動物最終無一例外地逃離或是被殺,而變形后的人類也必然面臨著被家庭成員驅逐甚至殺害的命運。變形為獸的人類大多回歸自然,或是主動離開或是被家庭成員放生,如《原化記》中《衛中丞姊》記錄的其化蛇后被放生的情節:“其蛇怒目逐人,一家驚駭,眾共送之于野。”?唐代作品《王含》描述了其母變狼之后因為家庭壓力離開的過程:“家人輩或竊語其事,金氏聞之,色甚慚。是夕既扃門,家人又伺而覘之。有狼遂破戶而出。自是競不還。”?根據《廣異記》記載,唐代民間也有老翁變成狼后被兒子殺死的故事:“子省父額上斧痕,恐更傷人,因扼殺之,成一老狼。”?而政府對其并無治罪:“詣縣自理,縣不之罪。”?可見當變形的人類得到了家庭和政府的共同驅逐。
此外,家庭型跨界文本也可以體現人類社會的家庭規約。這種規約的核心有兩點,第一是孝道,宋代《野人閑話》記錄了因為兒子不孝母親化虎后被殺的慘劇:
少無父,常毀罵母,母每含忍。……(母)忽大叫一聲,脫其衣,變為一赤虎,直上城去。至來日,猶在城上。蜀主命趙庭隱射之,一發正中背。眾分而食之。?(《野人閑話》)
第二是婦道,在眾多民間故事中,偷藏財物送給女兒是母親不守婦道的表現,受到懲罰的母親會因此變成動物。如《法苑珠林》 《王甲》 一文,死后成驢的母親需要“償債”?;也有變成豬的母親形象“我是伏生母,為往日避生父眼取絹兩匹與女,我坐此罪,變作母豬”?。同類型文本還有《李校尉》,其中變形原因是“我今作豬,償其盜債”?。
渴望進入人類社會秩序并且受到人類政府管理是動物渴望實現自身社會需求的又一表現,常見的故事類型為獸類告官,并以顯形逃走或死亡為最終結局,無一能夠獲得社會角色或得到社會支持。如晉《搜神記》中兩蛇變形告官:
漢武帝時,張寬為揚州刺史。先是有老翁二人爭地山,詣州訟疆界,連年不決。寬視事復來。寬窺二翁形狀非人,令卒持戟將入,問:“汝何等精?”翁走,寬呵格之,化為二蛇。?(《搜神記》)
也有獸類跨界告人的民間故事:
相魏有貧民……見一大蛇,攫而殺之。尋見一大穴,穴中十余小蛇,又復殺而埋之。既畢,歸家。明日,有人持狀訴論云:“被殺一家大小,埋在園中。”官捕獲此人訊問,了然不伏。?(《原化記》)
家庭是最小的社會組織機構,而政府則是人類規約的制定機制,將二者相連的是政府營造的法律體制和市民遵循的輿論機制。動物進入家庭或是社會組織的嘗試體現了動物對自身無序生活的否定與對人類秩序的敬仰,動物對規則的向往和對秩序的遵守往往是人類社會輿論營造需求的結果。人類通過自身征服動物的具有寓言性質的文本,宣揚了主流社會對普通民眾的個人道德要求并且塑造了集體輿論導向。
①⑥ 祁連休:《中國古代民間故事類型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60頁,第553頁。
② 鄭振鐸:《中國文學研究(下冊)》,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第260頁。
③⑤⑦⑩???????????????????? 〔北宋〕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哈爾濱出版社1995年版,第4008頁,第4007頁,第3997頁,第4099頁,第3841頁,第3806頁,第4094頁,第4141頁,第3818頁,第4103頁,第4198頁,第4220頁,第4129頁,第3899頁,第4093頁,第3941頁,第3941頁,第3941頁,第2924頁,第3882頁,第3909頁,第3910頁,第4065頁,第4094頁。
④ 劉琦、梁國輔注譯:《搜神記搜神后記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965頁。
⑧ 〔東晉〕干寶:《搜神記》,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33頁。
⑨ 〔南宋〕洪邁:《夷堅志》,重慶出版社1996年版,第136頁。
? 馬蘭選注:《古代志怪小說選》,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1版 ,第65頁。
?? 〔唐〕谷神子:《博異志》,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8頁,第48頁。
? 〔明〕馮夢龍:《警世通言》,山東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72頁。
? 王國平主編:《西湖文獻集成 (第15冊 )·雷峰塔專輯》,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7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