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芳娣
先生那天從廈門回來之后的笑,讓我至都記憶猶新。
作為男人,見著身邊的朋友相繼辦廠成了老板,他再也不甘為人打工,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了。靠山吃山,家在陶都宜興,我們又是長期從事著制壺行業(yè)的成型、燒成工序,他毫不猶豫地擇了這個熟悉的行業(yè)。作為妻子,丈夫不甘落在人后總是一種志氣,怎么會不給予最有力的支持?我不僅把婚后十多年來積累的20多萬元全交給了他,還向親友四處拆借了數(shù)十萬元助他創(chuàng)業(yè)。在沒日沒夜大半年的忙碌之后,他建起的企業(yè),終于可以正式投入生產(chǎn)了。而且開業(yè)之初就簽回了近百萬元合同,取得了開門紅,怎不由此而心花怒放?
“第一單生意便是百萬,咱家企業(yè)雖小,但照樣下金蛋!芳娣啊,眼看好日子就要開始了!趕快弄上幾個菜!我們必須弄口酒好好慶賀一下!”
先生說這話時,應該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了,瞇著的小眼睛里竟有些淚光,眉毛還故意向上一聳一聳的,喜氣中帶著幽默。他邊說還邊用手搭在我的肩上輕拍著,似乎該賺的錢已經(jīng)進了口袋。這種激動也感染著我,讓我在忽然間似乎見到了幸福在招手,此后可以好好享受由財富帶來的優(yōu)越生活了。正是晚飯時候,我趕緊騎了摩托上街買回幾個熟菜,又在自家鍋臺上忙著炒了兩個蔬菜,然后一齊端上桌來。先生在幾口白酒下肚之后,興奮地說著簽單經(jīng)過:“這單茶杯是出口東南亞的,客商考察了不少家陶瓷企業(yè),而之所以選擇與我們合作,據(jù)他們老總說,關鍵是看我的人厚道。雖說暫時只有百十萬生意,但對方已說得很明白,只要我們在價格上再優(yōu)惠些,服務能周到些,質(zhì)量上過硬些,今后有接不盡的單子!呶,看看合同,白紙黑字紅公章吶,3萬定金已經(jīng)進賬了!誰違約便得支付15萬元違約金,還有誰反悔么!”
先生邊說邊把合同拿出來給我看,用以證明他已取得的成功。
聽著先生一通言語,我也感到欣慰。自己從事紫砂行業(yè)近20年,茶具成型早已是行家。而先生燒成經(jīng)驗豐富,對這單業(yè)務的生產(chǎn)、交貨,從時間到質(zhì)量,我認為都應該沒問題。然而,當先生從提包中拿出那只樣品杯子時,我頓時傻了眼——這是一只紫砂五彩杯,它的色彩由多種顏色構成,尤其坯上還用上景德鎮(zhèn)瓷器的貼花工藝!也就是說,這批產(chǎn)品不僅所用的釉材十分昂貴,還要進行多次燒成,更要進行工藝的創(chuàng)新,生產(chǎn)難度極大,經(jīng)我估計,其生產(chǎn)成本很可能要高過定價。我這才想到,那位客商為何轉(zhuǎn)了數(shù)十家陶瓷企業(yè)后,選擇與我們合作,其根本原因出在該產(chǎn)品工藝的復雜性以及低廉的訂貨價位!也可以說,是我先生根本沒有吃透該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工藝,卻又求業(yè)務心切,盲目接單了!
我是站起身看著他手中樣品的,一手還端著半杯“慶功”的葡萄酒,見了這個情況,我的頭嗡地便大了,眼冒金花,不知不覺手中的玻璃酒杯滑落在地上,啪的一聲碎玻璃頓時四濺。先生見狀大吃一驚,連聲發(fā)問怎么了?一邊問一邊把樣品杯放在桌上,馬上起身過來扶住了我。
“怎么了?你還問我?這樣復雜的工藝,我們即使能生產(chǎn),定價這么低,還不要虧死?”我?guī)缀跏菃柩手f出這番話的。合同已簽,且已收了別人的定金,接下這個燙手山芋,我是徹底沒轍了,只能癱坐在板凳上嘆氣。
先生知道這些細節(jié),也開始哆嗦了,“這、這還不能往外說,是要給人家笑話的。”他知道自己失誤了,但還在撐面子。
窗外,天開始黑下來了,我的心也如夜一樣沉重,無法知道我們的企業(yè)何時會天亮,但我明白,不論虧本多少,我們也必須完成這個合同。這不僅僅涉及我的誠信,一旦違約,也經(jīng)不起索賠。
硬著頭皮開始生產(chǎn)了。親朋好友見我們新辦的企業(yè)生產(chǎn)那么紅火,紛紛前來祝賀。而我們是啞巴吃黃連,不敢對外聲張半點內(nèi)情。為了把生產(chǎn)成本降低,唯一的辦法便是夫妻倆沒日沒夜地自己干。先生在燒成的間隙幾乎承包了所有產(chǎn)品的施釉。而我做坯更是不分晝夜。累了,在工作臺上稍眠一下;睜開眼了,洗個臉接著干。
事情出了,怪怨是沒有用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千家萬戶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刻,我們卻與白天沒有任何區(qū)別,依然手腳不停在忙碌著產(chǎn)品。我們細算過,這單生意,干得好還是能保本的,當然,我們夫妻倆是不能算上分文工資的了,屬于義工,為的是不壞信譽,不讓人家索賠,更關鍵的是為了還能保住那么一點點尊嚴,不讓人家笑話。我真不知企業(yè)的前頭什么時候會有光亮,只知道手歇不得。夜以繼日的勞作,讓身心如鉛一般沉重,連走路都打著飄。我甚至懷疑我的身體能不能堅持到這筆業(yè)務的完成。
不過,老天還算是眷顧著我們的。我的先生人也聰明,如此復雜的工藝,在他潛心摸索了一陣之后,竟然沒請人指導也試產(chǎn)成功了。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努力,第一批產(chǎn)品終于可以交貨了!不論盈虧,產(chǎn)品能變現(xiàn)了,此時,我們終于松了一口氣。
這天,我聽著先生立在我的身邊用手機與客商通話,談好在第二天夜里交貨。我見到先生疲倦的臉上難得露出的笑容,很是心痛,便輕輕地跟他說了聲寬心話:“你辛苦了。”先生聽罷,沒有吱聲,只是瞄了我,順手輕撫一下我的額頭,就向窯邊走去繼續(xù)忙了。他雖無片語,可回身離去時,我分明見著他眼神里顯現(xiàn)的重重疲憊,還夾雜著對我的憐愛、內(nèi)疚,我在此時也充分體會到了先生作為男人的擔當。
企業(yè)初創(chuàng),這單生意或許虧本,但能讓自己的男人從此接受教訓,從中學會談生意的技巧,也算是值得了。就在他回身的那個瞬間,我便是這么想的。
第二天,我們在下午三點便將10多萬貨打包裝箱準備好了,只等客人前來提貨。哪知在臨近天黑時,客商打來電話,說是為節(jié)約費用,他們只能委托從青島往廈門的大巴客車把貨捎走,要我們把貨送至宜興寧杭高速公路的出口處交貨,而時間是晚上12點左右。我們立刻叫來一臺2噸貨車,趕在天黑前裝好,并于10點左右便趕到了指定地點,等待交貨。
因為先生晚上還在燒窯,雙方又在合同上約定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交貨、收款的任務便只能由我去做了,可我與貨車司機在高速公路出口處等了3個多小時仍見不接貨的大巴。時值深夜,又是陰天,公路上車輛也十分稀少。這出口處向北數(shù)百米叫三門的地方,原本是個火葬場,雖已搬走,但經(jīng)過這里,仍讓人覺得陰森膽寒。司機小陳不滿20歲,個子瘦小,躲在駕駛室里不敢出來。我一人候在車外,在黑暗中瞪大雙眼,苦苦等待著那輛大巴車的出現(xiàn)。
正值5月天氣,公路邊黑沉沉的林間游移著忽明忽暗的亮點,弄不清是螢火蟲還是什么,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戰(zhàn),只見林木搖曳,如鬼影無異,這詭譎更讓我感到恐怖不安。接近凌晨兩點,我仍沒見到大巴車的影子,心里不禁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好像又有什么在等著我了。我心生恐懼,期望大巴快點到來,期望交貨順利,期望能把該收的貨款一分不少地收回,期望能在天亮后趕緊去支付拖欠著工人的工資、燃料費、電費......
直到凌晨三點,一輛廈門牌照的大巴終于來了。我看了牌照,正是客商在電話中約定的車輛!我終于見到希望。
“就你一個人嗎?快點把貨裝上大巴!我們要趕路!”
從大巴車上跳下四五個人,個個腰圓膀粗,甕聲甕氣開口說話的人,是個光頭。大巴車沒有熄火,發(fā)動機沉悶的聲音,伴著光頭漢子冷冷的聲音忽然讓我擔心起來。尤其是從大巴的大燈照射中,我見著其余幾個穿著短袖的漢子臂上的青龍時,我便知道來者不善了。他們對貨款只字不提,卻要我馬上交貨,如果這樣,一旦交了貨,憑自己一介女流,還能與他們爭得貨款?而他們?yōu)楹我x擇半夜交貨?又為何選擇這些人接貨?如果不是別有用心,為什么又要這樣安排呢?如讓他們用這種方式取回了貨,我們即使能根據(jù)合同去打官司,一番折騰又要到何年何月?而這車貨,是我們夫妻以及這個小私企的工人們沒日沒夜辛苦的成果,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們還有生路么?原本就是虧本生意,何況合同上也寫得明明白白——帶款提貨,我豈能在分文不付的情況下就把貨交給他們?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避已不可能,司機小陳還是個孩子,且又那樣膽小,在這群人面前,我是孤立無援,不橫下心來,還能有半點希望么?斷斷不可能!
“誰是負責接貨的?合同上講好的,帶款提貨!請先付清貨款,再裝運上車!”我硬著頭皮一字一句說,我要顯示我的堅決。
光頭一手叉腰,一手在我面前晃動粗臂:“哼,老子便是負責接貨的!貨款誰說不給你了?不過那是要銀行上了班才能打的,這個規(guī)矩你不懂么?”光頭脖子上一根粗大的黃金項鏈,隨著他的吼聲急速晃蕩。
當光頭說完這句話時,我便一切明白了——他們壓根不打算付款,且很可能就要來硬的了!
“等銀行開了門么?好,那就等!等銀行開了門,貨款匯了再交貨!”我的話斬釘截鐵!
“老子的車子要趕時間,半小時內(nèi)必須開車!你敢耽誤我的發(fā)車時間?你能賠我多少延擱費?”其中的一個漢子大概是車主,斷然拒絕了我的建議,且明顯的,成了光頭的一伙。
“這是宜興地面,難道你們敢搶劫么!”我豁出去了,大聲制止著。
我依仗是本地人,想用這話嚇住他們。哪知光頭根本不吃這一套,大著嗓子在吩咐著另外幾個人:“搬貨!”然后轉(zhuǎn)頭又向我吼了起來:“定金是付了的,合同是簽了的,貨是為我們定做的,貨裝好,老子便跟你去銀行門口等天亮,銀行開了門便匯款!這叫搶劫?狗屁!裝車,一分鐘也不能耽誤了!”
那幾個人果然動手,馬上從小貨車上開始搬動貨箱。而光頭如鐵塔一般張開著雙手,正面攔住了我,使我?guī)状蜗霙_過去攔截他們都沒有成功。眼看著有幾箱貨已被他們轉(zhuǎn)裝上了大巴,而在駕駛室的小陳也應該完全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但他嚇壞了,并沒有離開駕駛室出來聲援我。孤立無援的我再無退路,在我的又一次沖擊再次被光頭展臂阻攔后,我不得不橫下心來,雙手一把抓住光頭的左手就是狠狠一口!燈光下,他那裸著的手臂瞬間便冒出一股黑色的液體。光頭先是殺豬般的嚎叫,隨后便伸出右手一把揪住我的頭發(fā),順勢將我壓在地下,然后用膝蓋抵住了我的后背,掄起巴掌向我的臉部猛擊!但我可能是瘋了,也不知道從哪里生出一股力量,竟會一個翻身硬是從他的重壓下爬了起來,然后向著公路邊黑森森的林子大聲高叫著:“小劉!小陳快報警啊!快報警啊!快報啊!”
事后我想過的,應該當時被光頭打得昏了頭,我本應是向著駕駛室喊小陳的,可叫錯了方向,更是在第一句叫錯了名字,是第二句才糾正叫對了小陳。偏是這樣的歪打正著,我凄慘的叫聲是從死里發(fā)出的,聲音大得蓋過大巴的發(fā)動機聲,迅速在夜空中傳播。畢竟這些人是在強行搶貨,心虛,且他們已認為我必不是一個人來交貨的了,聽我的叫聲,認為至少是三人,是有備而來的,且人就躲在林子里。那時手機雖還沒普及,但一般場面上的人都在使用了,林子里的人要是報了警,僅憑他們打人搶貨便要惹上麻煩。
見此狀況,第一個軟下來的是那個車主,他對著光頭連聲道:“付吧,付吧!快把現(xiàn)金付給人家吧,警察來了,我們的車子還能走得了么?”而另幾個搬貨的人也都停下手,一齊望著光頭,等待他拿主意。我見此狀況心里有了譜,更加大聲地尖叫:“你們搶貨!你們打人!法制社會,哪怕你們跑到天邊,公安也不會放過你們!你們就是現(xiàn)在上了高速,出了江蘇路段,前面的浙江路段馬上也照樣會有公安把你們攔下來法辦!”
光頭終于徹底敗下陣來。他其實帶著現(xiàn)金的,只是還差3萬多貨款,在我的“付多少款,發(fā)多少貨”的堅持中,最終還有三萬多貨沒有發(fā)走。那貨依然留在了我們的小貨車上。
經(jīng)一番爭斗交了貨之后,我立在小貨車邊,眼看著大巴車向高速公路的方向揚長而去,我手里捧著裝著現(xiàn)金的包,不知怎么的竟淚如雨下,爾后是四肢無力一下子癱倒在地。我雖心里明白,這段路,在多年前是無數(shù)死尸運來運去的必經(jīng)之路,這個地方也是別人忌諱談論的地點,在這個黎明尚未到來的漆黑夜幕里,即便是男人,癱坐在這里也會心怵三分,何況我只是一個平常女子,還能不生怕么?然而,這些因素我已早就拋在腦后,我只是回想起剛剛過去的那番激烈爭斗,身子依然為此在打著顫抖,心里在體會著創(chuàng)業(yè)是多么艱難!
“吳總……他們走了?你……沒事吧……”駕駛室中的小陳終于鉆出來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小心翼翼地問著。我不知怎的,竟會一下子便站了起來,且會若無其事般的輕聲向他說道:“沒事,回去吧。”
我不知自己是裝模作樣還是麻木,總之,生活教給我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