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志強
過去的十多年間,常州文化系統有個令人痛心的現象:許多頗有成就的藝術家、演出家,50多歲功成名就之時,就過早地匆匆告別了人世,留下了許多遺憾,令人唏噓不已。
說起來,有一串名單:張宇清、張鳴春、閻建明、尤小聽、熊登貴、殷延平、呂雅白……也是機緣巧合,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在54歲那年離開的。
張宇清,是走得較早的一位,他走于新舊世紀交匯之時:2000年。
張宇清(1946年-2000年),是常州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劇作家之一。他曾先后在滬劇團、滑稽劇團和文化局劇目工作室擔任編劇,曾是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編劇、中國喜劇(小品)研究會副主席、常州市戲劇家協會副主席;曾任常州市第九屆政協常委及文化組副組長、常州市第十屆人大代表、江蘇省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也是中國曹禺戲劇獎、全國優秀劇本獎、全國文華獎、田漢文學獎、紫金獎獲得者。
從20世紀80年代末至20世紀末,常州滑稽劇團曾因好戲連臺、出人出戲走正路而紅極一時,譽滿大江南北。江蘇省文化廳及時總結“常滑現象”,并向全省文化界宣傳推廣。時任省廳廳長、著名劇作家王鴻專門撰文指出:事在人為,常州滑稽劇團所以取得如此成果,源于有“三張王牌”。
三張王牌是指當時常州滑稽劇團的三個人,這三個人都姓張。
其一,是有個有才華的編劇:張宇清;其二,有個懂業務、善管理的團長:張永生;其三,有個極富表演才能的演員張克勤。
劇團靠演戲吃飯,演戲的前提是要有好劇本。劇本劇本,一劇之本,劇本是劇團的飯碗和箱底,也是靈魂。所以,編劇張宇清排在三張王牌的首位。
劇團有老話:或是戲保人,或是人保戲。
戲保人,說的是有了好劇本,即使演員差了些,也都能過得去,受到觀眾的歡迎,甚至能給演員帶來榮譽。確實有些本來不出名的演員,因為演了兩個好劇本,人們記住了他(她),還得了獎,擴大了影響,晉升了職稱。因此,能夠得到好劇本,是所有演員的夢想。
人保戲,是說劇本不怎么樣,甚至很爛,但演員很棒,甚至是明星演員,也能受到歡迎。人們不是奔著戲來的,而是沖著演員來的。戲演完了,觀眾不記得劇情,只記得演員。但這只能偶爾為之,不能成為家常便飯,劇本老是不好,再好的演員,時間久了,也會跟著栽跟斗,也沒有多少好演員愿意拿自己的藝術前途當兒戲。
由此可見一個好編劇的分量。
凡是搞舞臺戲劇藝術的都心知肚明:好劇本,是要有緣分的,可遇而不可求。有許多著名表演藝術家,一輩子也就一出、兩出代表作,從而奠定了自己輝煌藝術人生的基礎。
我奉調到文化局工作后才結識張宇清。在那以后的十多年里,張宇清竟然接二連三地創作了一系列的好劇本,非但為滑稽戲列入“正冊”做出了重要貢獻,奠定了他在全國戲劇界的地位,而且還造就了兩位中國梅花獎演員:張克勤和殷延平。那才是真正的一代“芳華”。
張宇清是老三屆高中生,與千百萬知青一樣,插隊落戶接受再教育。但他熱愛寫作,從1974年起,開始在省、市刊物、報紙上陸續發表小說、散文,幾年間竟發表文字320萬字,嶄露頭角。
他是個會講故事的人。他的小說,擅長故事結構,以情節取勝,深受歡迎。他的《秋水鴛鴦》曾獲1989年江蘇省《樂園》雜志金杯獎;小說《仇人眼里出西施》獲1990年江蘇省出版社小說一等獎。
也因為這些本錢,他在回城后進入文化系統當起了劇團編劇。厚積薄發,從1982年起,他創作、發表和上演了十多部大型滑稽戲,屢屢斬獲大獎:
《樂在其中》獲1984年江蘇省青年會演優秀劇目一等獎;
《土裁縫與洋小姐》獲1986年江蘇省新劇目調演優秀劇本獎;
《多情的小和尚》獲1989年第五屆中國曹禺戲劇獎(全國優秀劇本獎)、田漢文學獎、“兆豐杯”文學獎、1990年江蘇省紫金獎、1992年江蘇省第二屆文學藝術獎(優秀劇本獎);
《兩個男人一顆心》獲1991年江蘇省新劇目調演劇本獎;
《諸葛亮與小皮匠》獲1993年江蘇省新劇目調演優秀劇本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提名獎;
《龍子龍孫》獲1996年第二屆江蘇省滑稽戲節優秀劇本獎;
《我要做好孩子》獲全國文華獎。
同時,他的《樂在其中》被上海電視臺拍成電視劇《陽臺變奏曲》;《土裁縫與洋小姐》《多情的小和尚》被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攝成了同名電影。
他的許多劇作都曾在全國《劇本》月刊等最高權威雜志發表。1994年,中國戲劇出版社還專門為他出版了《張宇清劇作選》。
為此,他在1987年獲常州市政府“晉升一級工資”獎勵;
1989年獲常州市政府“七五立功”獎章;
1991年被評為全國文化系統先進工作者。
面對榮譽和鮮花,他是很清醒的。我保留著當年他去省里參加創作研討班時給我的來信,其中他寫道:
“我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我一開始其實是個不會寫戲的人,我只會講故事,但對舞臺真是一竅不通。我很慶幸我身處于局里這個優秀團結的創作團隊,有那么多領導和老行家、老劇作家在幫我。正是這個團隊的集體智慧成全了我,我無以報答啊!……幾個劇本,我最初拿出來的初稿,再對照一下最后的定稿,其中經過了數十次的討論修改,已經面目全非了,而最后的榮譽卻都給了我,慚愧慚愧……”
1989年,他去北京人民大會堂領獎歸來后,約我在清潭的一家小飯店吃晚飯。他不會喝酒,破例喝了一兩黃酒。
席間,他說劇本太難寫了,說這次得了大獎,下個本子都拿不出手了,胃口越來越大,要求越來越高了,真有點誠惶誠恐。
我說別多想,也別打退堂鼓,一切歸零,從頭再來。
他嘆苦經:
“一個本子出來,眾口難調,方方面面都有意見。”
“說說,都有哪些意見?”
“專家說要加強文學性、藝術性;團長說要符合形勢、符合市場需要,要賺錢;局里說要主旋律;老編劇說要加強通俗性;老演員說要增加噱頭,一場演出兩個小時起碼要讓觀眾笑350次;青年演員則要求增加他們的戲份和臺詞,調動他們的積極性。唉!怎么弄?四不像。”
“那你打算怎么辦?”
“都要聽,博采眾長嘛。”
“這就對了,長,你就采;不長,你就不采嘛。”
“不采行嗎?”
“你是編劇,你自己定。”
“自作主張?”
“是!”
他想了一想,突然一拍大腿:“對,博采眾長,自作主張!”
我們倆哈哈大笑起來。后來,他應約寫了一篇創作經驗,題目就是《博采眾長,自作主張》。
在以后的多次敘談中,我得知了他鮮為人知的另一面。
他說在外人的眼里,他生活得很光鮮,榮譽等身、光環耀眼,其實他很孤獨,也很痛苦。
問起究竟,兩個原因:一是他們夫妻已經分開,他的生活無人照料,得過且過,已經談不上生活質量;二是他有多年的老毛病,老慢支加哮喘,有時病一來,又咳又喘,透不過氣,比死都難受。
他的夫人我也認識,也是知青,當年是愛好舞蹈的一個文藝青年,非常活躍,在許多人的眼里,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志同道合,怎么會……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后來他又有一段短暫的婚姻,不久也宣告破裂。
夫妻間的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外人不便多問,只能安慰、鼓勵,如此而已。
他創造了許多生動的舞臺形象,觀眾都似曾相識,因為這些人物在生活中似乎司空見慣,鮮活的個性、幽默的語言、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故事,給觀眾講述著自己的心事和煩惱,引得滿場觀眾哈哈大笑,卻又使人們陷入深思。但張宇清自己多次坦言:“我笑得并不開心,并不自然,因為我內心很苦。我年紀不大,但已滿臉皺紋,生活給我的波折太多,我的心里經常流淚。”
1996年,他五十大壽。按預先的約定,他母親在當天精心準備了兩桌酒菜,把親戚們都請了過來,可是他卻沒有出現。他在外地的一家招待所里,正挖空心思地修改著一個劇本。后來問起,他無比懊喪地回答:“忘了。”
說到他的病,大家都知道。平時他不發病,喉嚨里都有“呲呲”聲,止咳的各種藥,他經常隨身攜帶。
我調離文化局后不久,就接到他突然去世的噩耗,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這是真的。
他死于他的老毛病和孤獨。人們發現他時,他早已無聲無息了。
原來的同事告訴我,2000年的小年夜,他一個人在家,人蜷縮在床上,一只手還抓在喉嚨口,可能是發病了,憋氣,難受,無力起身呼救,一大口痰也無力咳出,走了。
只要家里還有一個人,只要能打出一個電話,只要有人給他拍出那口痰,只要能給他喂上救命的藥,他就能活著。可惜,這些“只要”都不存在。
他54歲那年走了,至今18年了。
18年,他能寫出多少好劇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