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一
我和哥哥見過母親,而弟弟沒有,弟弟出生時母親難產(chǎn),弟弟被搶救過來時,母親已撒手人寰。
母親的離世對父親是致命的打擊。父親是上門女婿,母親在世時,因家庭瑣事,我們家與大姨家關(guān)系有些緊張。按理說,母親走了,兩家的怨氣該消解了,然而,大姨依然經(jīng)常刁難父親。其實,大姨是在盯著祖父母(母親的父母)的幾間破房子和那些根本值不了幾個錢的家產(chǎn),生怕我家獨吞了。
母親的離世讓祖父母傷心欲絕,一夜老去很多。好在二老身體還算硬朗,尤其是祖母,起碼還能為我們燒飯、縫補衣物。然而,母親去世兩年后,祖母也因病去世了。從此,我家的日子更艱難了。祖父患有哮喘病,整天病懨懨的。我們兄弟三人尚年幼,哥哥才七歲,也幫不上忙。一家五口,全靠父親一人撐著。父親除了侍弄那八畝薄田,還要照顧祖父和我們兄弟仨的日常生活,那時的父親像一個強健的陀螺,沒日沒夜地轉(zhuǎn)著。
后來,有鄉(xiāng)鄰想給父親介紹鄰村的寡婦,一來仨孩子有人照應了,二來也能給父親搭把手。父親自然是愿意的,征求祖父的意見,他也同意。可是那個寡婦到我家看了我家的情況后打了退堂鼓。
父親沒娶來媳婦,卻由此攤上了事兒,在大姨的慫恿下,祖父懷疑父親對這個家有了二心,動輒數(shù)落父親,有時還怒目斥責父親。父親脾氣好,一聲不吭地忍著。好幾個深夜里,我看到父親靜坐在炕沿上,抽著卷煙,默默地抹淚。
1991年冬天的一天,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祖父又開始喋喋不休地責怪父親。恰在這時,大姨也來了,她不問青紅皂白,對父親冷嘲熱諷,讓父親顏面掃地。
那天夜里,孤苦無助的父親抱著弟弟抽泣不止。父親說,我在這兒是真的待不下去了,但你們兄弟仨,我一個也舍不得呀。大哥態(tài)度堅決地說,要走咱們一起走。我也是這個想法,這些年來,大姨還不如鄰家二嬸對我們親。
次日天還不亮,父親帶著我們哥仨,扛著鋪蓋卷,背著幾件破衣裳,迎著凜冽的寒風悄悄地離家了。家里僅有的500元積蓄,父親揣在兜里200元,其他什么也沒帶。
二
乘了大半天汽車,我們來到了陌生的省城。為了省錢,我們住過橋洞,住過即將拆遷的危房,住過地下停車場,反正不掏錢可以勉強睡覺的地方,我們都住過。那段時間,父親像瘋狂的斗牛,只要是有錢掙的活兒,不管多臟多累,父親都毫不猶豫地接下來。他在火車站干過裝卸工,在飯店刷過盤子、洗過碗……這些活兒大多是臨時的,而且工錢少得可憐。好在父親稍微懂些木工,在老鄉(xiāng)的介紹下,父親去了家具廠當木工。工作相對穩(wěn)定了,待遇也上去了,我們的溫飽才基本解決了。
后來,我們在離家具廠不遠的郊區(qū)租了一間車庫,算是有了生活起居的窩兒,再后來,我們兄弟仨相繼上了學,生活雖然清苦艱難,但很平靜,父親很知足。
平時,父親下班回來,他在車庫門口的煤火爐上做飯,我們兄弟仨就趴在簡易的木板床頭寫作業(yè)。吃飯時,父親會打開那個撿來的收音機播放音樂,飯菜雖然簡單,但一家人有說有笑,氣氛溫馨。
其間,聽父親的工友們私下議論,說同在家具廠打工的一個女人跟父親好上了,那個女人離過婚,沒子女,長得不賴,比父親小三四歲,她曾偷偷給父親帶過午飯,送過衣服……但父親從未跟我們提起過這個女人。
哥哥讀完初中就執(zhí)意輟學了,雖然他的成績優(yōu)秀,但僅憑父親的工資,已不能保障我們兄弟仨讀書了。父親辭去木工活,買了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帶上哥哥一起販賣蔬菜,有了點積蓄后,又在蔬菜批發(fā)市場租了攤位。
那幾年是父親最得意的時光,因為每年除去日常花銷,他倆還能攢下四五萬元。后來,我家在遠郊買了70多平方米的房子。讓父親深感欣慰的是,我和弟弟的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我由民工子弟學校免試入讀公立高中重點班,弟弟兩次獲得省里作文比賽特等獎,一家企業(yè)全額資助他上了另一所實驗高中。
三
2004年,我考取了蘇州大學,兩年后,弟弟考上了武漢大學。熟人碰面總說父親好福氣,下半輩子可以盡享榮華了。父親笑得合不攏嘴。那年過年時,父親跟我們哥仨籌劃,老大都30歲出頭了,為了供倆弟弟上學,都沒敢找對象,年后先向熟人借點兒錢,湊個首付款,為老大買套新房,備著結(jié)婚。
誰也沒想到,父親的美好愿景被蒼天捉弄了。次年初夏,哥哥在卡車上裝運蔬菜時,竟不慎失足摔在了水泥地面上,哥哥住院兩個多月,積蓄花銷殆盡,卻也沒保住他的右腿,而且還留下了后遺癥。那段時間,父親每日以淚洗面。
哥哥變得頭腦遲鈍,言語不清,生活難以自理,父親只得將蔬菜批發(fā)攤位轉(zhuǎn)租出去,在家照顧哥哥。哥哥剛出院時,大小便無知覺,父親要時不時地查看,發(fā)現(xiàn)拉了尿了,就要趕緊換被褥,還要幫哥哥擦洗,狹小的陽臺上每天曬滿了被褥。哥哥吃飯時不會嚼,也不知道下咽,父親只好用勺子把飯一點點兒送進哥哥嘴里,再托著哥哥的下顎,小心翼翼地上下推拉,生怕哥哥噎著嗆著。不僅如此,為了糊口,父親不得不見縫插針地就近干點兒零活,父親的辛苦與痛苦,我實在無法想象,也不忍心去想。
我和弟弟勤工儉學,勉強解決各自的生活所需。
我畢業(yè)那年,大概是緣于父親無微不至的照料,哥哥的病情逐漸好轉(zhuǎn),他不但能拄著拐杖慢走幾步,而且生活能夠自理了。
我結(jié)婚前,弟弟研究生畢業(yè)后進入了一家金融公司。弟弟跟我商量說,這輩子,咱倆欠父親和大哥的太多太多,我想為大哥和父親做兩件事:一個是給大哥雇個保姆,父親不可能照顧大哥一輩子,把父親徹底解放出來,讓父親歇息歇息。另一個是給父親找個伴兒。我舉雙手贊成。
我倆先把給大哥雇保姆的想法告訴了父親和哥哥,哥哥點頭同意,但父親不放心,說外人照顧得再周全那還是外人,只是表面功夫,靠不住!我和弟弟反復勸父親,說雇來的保姆如果不滿意,咱還可以再換啊!您不是在邊上瞅著的嘛!父親勉強同意了。
隨后,我倆將給父親找個伴兒的想法說出,父親聽后,臉頰竟泛起了紅暈,說:“這么大歲數(shù)咧,找啥老伴兒呀,虧你們哥倆想得出這餿點子……”但我們隱隱感到,父親對此是有想法的,只是不肯直說罷了。
后來,我們硬拉著父親見過幾個阿姨,原本大大咧咧的父親竟細致起來,挑肥揀瘦不肯應。
四
去年九月,我作為技術(shù)項目組組長,要到非洲烏干達共和國援建兩年。臨出發(fā)前,我叮囑弟弟,再托人多找?guī)孜话⒁蹋尭赣H見見面,應該會有父親相中的。
一天,弟弟突然來電話,說近期為父親辦結(jié)婚儀式!我頓時驚訝萬分,半開玩笑地說:“怎么著?父親也玩一見鐘情啦?”弟弟神神秘秘地說:“那天我回家,無意中翻看咱爹的手機,通話記錄顯示,他幾乎每天都會與一個叫小張的人通話,我用我的手機偷偷撥回去,對方竟然是個女的,后來我就琢磨,這個小張會是誰呢?我隱約記得,咱爸在家具廠時,傳言的那個阿姨就姓張,我悄悄找咱爹過去的工友核實電話號碼,還真是……原來啊,咱爹早就有相好的啦!”
我開心之余,囑咐弟弟,務必好好操持父親的婚禮,選個好日子,要排場一些。
今年5月8日,我還在睡夢中,弟弟打來電話,說正在吃父親的酒席,請了四五桌客人,大哥開心地也討了兩杯酒喝呢!……電話另一端很熱鬧,聽著弟弟的訴說,我心中忽地涌起一陣幸福的酸澀,父親接過電話,對我說:“老二,這么多年,爹生怕你們不同意,又怕壞了你們的名聲,一直沒敢提,爹打心眼里謝謝你們……”父親說著有些激動了,聲音都有些顫抖了。我很認真地對父親一字一句地說:“爹,該說謝謝的其實是我們。爹,我真心祝您婚姻幸福!”
掛斷電話,我用手機播放起劉和剛的那首《父親》,已聽過千百遍的歌聲又一遍一遍循環(huán)播放著: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人間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嘗了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