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婉薇
【關鍵詞】福利? 社會保障? 社會政策? 經濟思想史
【中圖分類號】F09?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8.19.010
進入新世紀以來,伴隨一系列與民生相關的社會政策的密集出臺,中國社會被認為進入了“社會政策時代”(the era of social policy)[1]。在這一“社會政策時代”,社會民生領域的公共支出持續快速增加,極大地改善了中國民眾的整體福利狀況,也激發了對于傳統中國經濟思想中相關觀念與思想資源的諸多思考。
在中文語境中,社會保障是一個比較新的概念,與之接近的概念還有福利、社會救助等。卷帙浩繁的中國古代典籍中蘊含著有關民生、福利或類似概念的豐富思想,但所使用的概念主要有荒政、賑濟、養恤、居養、養老、慈幼、致仕、施醫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所使用的概念也多為一些比較分散的概念,如救災救濟、勞動保險、公費醫療等。[2]在現如今備受關注的福利與社會保障研究領域,不同概念的使用在某種程度上使得這一領域的研究缺乏整合,概念龐雜甚至混亂的情形依然存在。本文的主題在于厘清中國經濟思想史上社會保障觀念的流轉與變遷,而無意于概念本身的梳理與辨析,因此特別使用了“社會保障”這一具有一般意義的概念。
在漫長的中華文明史上,互助助人是古老的倫理命題。有關社會保障觀念的思想考古也大多由此開始。研究者的思想考古最早可回溯至《呂氏春秋·恃君覽》。其中“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肌肉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猛不足以卻猛禁悍”[3]的表述就被解讀為一種古老的互助觀念。其含義為,個人僅憑借其力量不足以自衛和謀生,只有相互合作、依靠集體的力量才能抵御災害和外來威脅。其后,類似的表述更是大量出現。在《禮記·王制》中,相關思想被表述為“養耆老以致孝,恤孤老以逮不足”。孔子在《禮記·禮運》所闡發的“大同理想”,即“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4],則被認為是世界上有文字可查的最早得到明確表達的社會保障性質的思想。[5]孟子所謂“出入相友,守望相互,疾病相扶持……”[6],也蘊含著社會互助的思想。“為賢之道將奈何?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若此,則饑者得食,寒者得衣,亂者得治。”[7]墨子主張組織和依靠全社會的力量,扶助貧困,避免災難。管子提出“老老”“慈幼”“恤孤”“養疾”“合獨”“問病”“通窮”“振困”“接絕”等統稱為“九惠之教”[8]的扶持老弱的思想主張,也被認為體現了春秋時期重要的社會保障觀念。
這些思想是可被籠統地稱為“大同理想”的中國古代先賢有關人類共同體理想的組成部分和實現途徑。這種觀念的基礎是對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人與國家(官府)之間關系的認識,最終理想則是實現“大同”。這種社會保障觀念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大同理想觀照下的一種道德主張和德政思想,而其中社會救助的責任主要由社會而非國家承擔,福利或社會保障無論對國家還是社會而言更多的是義務。可以說,這一時期的社會保障觀念距離將社會保障視為國家責任或職能的現代觀點還非常遙遠。
其后,早期主要由思想家而非政治人物所闡發的社會保障思想逐漸成為歷代政治家倡導的政策主張,而蘊含于大同思想中的社會保障思想也日益成為歷代統治者維持政權穩定的政策理念和政策選擇。荒政作為中國古代賑濟災民以維持政權統治的一種政策,就集中體現了不同時期的社會保障觀念。
“荒政”一詞最早出自儒家經典,有兩個含義:一是荒廢政事,一是救荒之政。其中,本文討論所涉及的后一方面的含義見于《周禮·地官司徒·大司徒》。“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緩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幾(譏察),七曰眚(省)禮,八曰殺哀,九曰蕃樂,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盜賊。”[9]從《周禮》所示的荒政內容來看,荒政實際上可以理解為“仁政”的具體實施措施。無論在政策主張還是相關制度設計方面,荒政在唐朝都得到了空前發展。
貞觀之初,唐太宗高度重視賑濟災荒和民生保障。《貞觀政要》即可視為有關民生保障的經典。作為政權高級官僚的宰臣在其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農安則物豐,除害則人豐樂;興農去害,有國之大事也。”[10]姚崇的政策理念對當朝皇帝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玄宗開元初年,姚崇應對山東蝗災的主張也成為官府處置災害事件(“荒政”)的經典案例。其時,山東遭遇蝗災,姚崇提議夜間設火滅蝗,但遭到反對派抵制,并引發了有關“天災”與“人事”的爭論。唐玄宗故而問姚崇:“蝗,天災也。誠由不德而致焉。卿請捕蝗,得無違而傷義乎?”[11]姚崇答曰:“事系安危,不可膠柱,縱使除之不盡,猶勝養以成災。”[12]
在唐代,人們對于自然災害的認識雖然還不能擺脫天人感應等迷信思想,但已開始從自然與社會等不同角度認識自然災害現象。著名宰相魏征曾在給唐太宗的上書中提出:“夫事無可觀則人怨,人怨則神怒,神怒則災害必生,災害既生,則禍亂必作。”[13]貞元、元和年間名重一時的宰相權德輿也認為,自然災害是人力不能避免的,重要的是正視現實的積極態度。“水旱之沙,陰陽之變,前哲王之所不免。”“臣伏以今年饑旱,京師艱食……臣謂救之者,不在于禱術,乃在于事實。”[14]
對自然災害的這種認知變化,為有關社會保障由一種德政理念向荒政實踐轉變提供了重要的觀念基礎。于是,如何應對自然災害就成為當朝皇帝及其宰臣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伴隨激烈的爭論,相關政策主張大量出現,實施荒政的制度日臻成熟,從而使這一時期的制度性措施也更為有效。荒政的實施使國家成為災害救助的重要主體。
在唐代,災害救助制度依然是其社會保障制度的主要內容。其中,義倉制度是一項基礎性災害救助制度。“國以民為本,人以食為命,若禾黍不登,則兆庶非國家所有。”為此,提倡倉儲以防災荒。“既為百姓,先做儲貯,官為舉掌,以備兇年。”[15]唐朝的義倉制度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中國古代倉儲以備災荒的一項常見制度,但從其實踐來看,已經成為當時國家的一種關于賑災的專項財政制度。“今請自王公已下,愛及眾庶,計所墾田稼穡頃畝,至秋熟,準其見在苗,以理勸課,盡令出粟。稻麥之鄉,亦同此稅。各納所在,為立義倉。若年谷不登,百姓饑饉,當所州縣,隨便取給。”[16]唐代義倉自國家下令建立之日起,其收入就已經具備了國家賦稅的基本因素,如有明確的納稅人(“王公已下,愛及眾庶”)、納稅對象(“墾田”)、稅目(“粟麥粳稻之屬”)、稅率(“畝納二升”)以及期限(“秋熟”)等。因此,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唐代義倉收入從一開始就被納入了國家財政收入的軌道。在支出方面,唐代義倉的支出來自義倉的收入,由唐朝的財政機關即戶部統一掌管,也具有國家財政支出的特性。[17]在這種意義上,唐代的義倉已經成為國家財政體系的一部分,而與此相關的社會保障制度則日漸突破了基于人類憐憫心和同情的道德范疇而進入了國家經濟的范疇。
發生于唐朝的這一變化,既是先人對人與自然關系認識變化的一個重要結果,也表明中國古代社會保障觀念正經歷重要的變化,或預示著更大的變化即將發生。伴隨這樣的變化,社會保障觀念也將逐漸走出德政與荒政的傳統視野。
兩宋時期處于我國氣侯變化的第三寒冷期,自然災害發生的頻度和強度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18]但是,宋朝卻甚少發生大面積饑荒,很少發生大規模民眾起義,也很少受到人口增長放緩和經濟停滯等相關影響。宋朝較為完備的救荒體系為其應對前所未有的自然災害提供了重要保障。
先秦至宋代以前歷代朝廷在實施荒政方面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而儒家荒政思想在北宋中期更是得到了朝野士人的重視和實踐,并得到了空前的傳播,特別是“荒政”一詞首次正式出現在了宋廷的詔令中。[19]有觀點認為,就荒政的實施效果而言,宋代的荒政達到了中國歷代荒政的最高水平。[20]與此同時,宋代的社會保障開始逐漸超越了傳統荒政的范疇。
原出《文獻通考》卷26《國用四·振恤》的一段話,本是對宋仁宗皇帝的贊譽,也可理解為對宋朝社會保障的一個總體評價:“水旱、蝗螟、饑疫之災,治世所不能免,然必有以待之,《周官》‘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是也。宋之為治,一本于仁厚,凡振貧恤患之意,視前代尤為切至。諸州歲歉,必發常平、惠民諸倉粟,或平價以糶,或貸以種食,或直以振給之,無分主客戶。不足,則遣使馳傳發省倉,或轉漕粟于他路;或募富民出錢粟,酬以官爵;勸諭官吏,許書歷為課;若舉放以濟貧乏者,秋成,官為理償。又不足,則出內藏或奉宸庫金帛,鬻祠部度僧牒;東南則留發運司歲漕米或數十萬石,或百萬石濟之。賦租之未入、入未備者,或縱不取,或寡取之,或倚閣以須豐年。寬逋負,休力役。賦入之有支移、折變者省之;應給蠶鹽,若和糴及科率追呼不急妨農者,罷之。薄關市之征,鬻牛者免算;運米舟車,除沿路力勝錢。利有可與民共者不禁,水鄉則蠲蒲、魚、果、蔬之稅。選官分路巡撫,緩囚系,省刑罰。”[21]
在“中國近世之開端”的宋朝,與社會保障相關的思考已不再限于救助災荒,而開始將貧困問題也納入了社會保障的范疇。在很大程度上,宋朝土地制度的變化促成了社會保障觀念及制度的這一轉變。宋朝所采取的不立田制(即不再授田給農民)以及不抑兼并的土地政策,導致官府與農民之間的關系以及有關社會保障出現了新的思考維度。其一,國家不再授田給農民,卻要收取租稅,因此農民的生活困境就需要國家予以解決;其二,大批失去土地的農民涌入城市,為保障城市社會穩定并促進農民融入城市,需要為進入城市的農民提供必要的社會保障。于是,在宋朝出現了具有前現代國家責任性質的社會保障制度。[22]
與此相關,一些專門制度和機構也開始出現并得到進一步發展。譬如,隨富民階層的出現而始于唐代的勸分法,實際上就是各級官府“勸諭”“勸分”,引導地方富民參與救荒救濟,是國家“勸富濟貧”的一種制度,體現了“貧富相恤”的一種傳統思維。宋代特別規定,對于出糶的富戶,國家根據其貢獻大小授予榮譽官職(稱為納粟補官制度)。同時,還制定了針對勸分有功官吏的獎勵措施。[23]“勸分法”的實施,很大程度上是國家在應對自然災害過程中因財政困難而導致的救災主體擴散的一個結果,不僅極大地改變了基本上以國家作為唯一救災主體的傳統制度,也使得救災過程成為一個國家主導、社會共同參與的過程,其中即已蘊含國家主導、社會共同參與的嶄新理念,也使中國互助助人的傳統理念得以制度化了。
宋代社會保障的另一個重要變化,是通過頒行元豐惠養乞丐法和居養法(南宋以后合并為濟養法),將需要救助的人群由傳統的受災人口擴展至“老病貧乏不能自存者”“鰥寡孤獨貧乏不能自存者”“老疾貧乏不能自有(存)及乞丐之人”等。這種變化表明,中國古代社會保障的覆蓋人群也在發生變化。
伴隨頻發的自然災害,以及社會保障受益人群的擴大,應急的、“非常態”的荒政制度逐步趨向常態化的社會保障,其中更蘊含著思想史上與災害救助相關的天命主義禳弭論、“臨災治標”或“災后補救”等消極的救濟觀念開始轉向積極的社會保障觀念的重要變化。[24]
19世紀以來,西方社會福利思想開始進入中國社會并逐漸產生影響。晚清思想家馮桂芬基于對西方社會的敏銳觀察,曾專門撰文評述荷蘭的社會福利保障制度:“荷蘭有養貧、教貧二局,途有乞人,官若紳輒收之,老幼殘疾入養局,廩之而已。”[25]其后,大量有關“貧孩院”“養老院”“貧民醫院”等福利制度及實施情形的描述出現于出洋駐外公使和早期維新思想家的筆下。如在清朝駐英國公使館副使劉錫鴻的記述中,英國政府的福利政策被稱為“養民之政”:“(英)人無業而貧者,不令沿街乞丐,設養濟院居之,日給饗餐,驅以除道造橋諸役。故人知畏勞就逸,轉致自勞而自賤,莫不奮發以事工商。國之致富,亦由于此。”[26]西方國家的社會福利狀況在鄭觀應的筆下則呈現為:“夫泰西各國乞丐、盜賊之所以少者,豈舉國皆富,民而無貧民哉?好善者多,而立法綦密,所以養之者無不盡,所以恤之者無不周耳。”[27]基于這樣的觀察,鄭觀應對中國傳統的“宗族福利保障模式”提出了批評。[28]
在戊戌變法運動領袖以及革命家孫中山的未來中國藍圖中,社會福利制度應是西方社會福利觀與中國傳統社會福利思想的結合。在康有為的觀念中,“扶貧救弱”是其社會福利觀念的基礎,由于“人各私家”,所以“不能多得公費以多養醫生”“不能多抽公費而辦公益”“不能多得公費而治道路、橋梁、山川、宮室”。[29]因此,只有建立“公養”“公教”“公恤”[30]的福利保障制度,才能實現人類大同。為此,康有為“制訂了一個在中國近代要算是最為詳密的關于‘大同世界的空想主義的設計方案”。[31]
在孫中山的民生理論體系中,“救濟工農”“安老懷少”是其理想社會的目標。“大同世界即所謂天下為公。要使老者有所養,壯者有所營,幼者有所教。”[32]在由其主持制定的《同盟會宣言》中,其理想得以實施的具體路徑被進一步明晰:“文明之福祉,國民平等以享之。當改良社會經濟組織,核定天下地價。其現有之地價,仍歸原主所有;其革命后社會改良進步之增價,則歸于國家,為國民所共享。”[33]于是,一個具有明顯烏托邦色彩的福利社會躍然眼前。
有些似是而非的是,中國傳統社會關于社會保障的觀念,在經歷了作為道德主張和德政觀念、作為荒政制度與政策觀念以及超越荒政觀念的漫長過程之后,似乎在19世紀中后期在與西方福利制度遭遇后又回到了天下大同的理想層面和話語體系。這一時期的改革者和革命家將儒家大同思想視為中國古代的“社會主義”思想,但是他們沒有看到的是,若干最具根本性的經濟問題(如主張財產公有制、否定社會等級或階級、人人勞動生產等),都與常被提及的“選賢與能”“親親”“子子”“矜恤無告”“男分女歸”等儒家傳統思想所蘊含的經濟觀點相悖。[34]還有觀點認為,所謂“大同”,“那只是從原始公社和奴隸制所反映出來的一些十分不正確的史影而已”。[35]
盡管如此,如果回到19世紀中后期的時代背景中,或許可以更容易理解他們,理解他們的思想。當時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人熟悉并安之若素的世界秩序也早已一去不返。此時的中華帝國已經成為一種不合時宜的國家形態,最早出現于歐洲的現代國家已經與之共存了一二百年之久。在這樣的背景下,以中國傳統觀念理解和闡釋現代國家的制度或許難以避免,或許本來就是一種要在現代制度與傳統觀念之間建立聯系的努力。由康有為、孫中山等人提出的福利藍圖雖然充滿浪漫色彩,但其“開眼看世界”的心胸與識見,對于后世有關福利與社會保障及其與國家間關系的現代思考不無積極影響,其社會保障觀念也并不排斥其后改善社會保障狀況的各種思考或努力。
將西方制度與中國傳統思想聯系起來的這種觀念意象不獨存于這一時期的改革家和革命者。晚清駐英公使薛福成出使英國期間曾經參觀一所貧孩院:“院中男女孩凡三百余人。……俾能自給衣食,無饑寒之慮焉。吾不意古圣先王慈幼之道,保赤之經,乃于海外遇之也。”[36]在他看來,西洋社會“綽有三代以前遺風”“不甚背乎圣人之道”。[37]19世紀中后期,“放眼看世界”的一代中國人初遇西方福利制度時,都在不同程度上產生了某種“西學中源”的主觀想象——將西方的現實制度看作中國古代圣人理想在西洋的實現。回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隨著領先世界兩千年的強國地位的逐漸失落,目睹西方現代文明而導致的對傳統思想資源的這種自我檢視,很大程度上可以視為一種認知和思考慣性或對文化優越感和驕傲感的某種執著。
在中國經濟思想史研究中,以傳統思想和觀念解讀并闡釋現實政策的常見思考路徑,需要嚴肅反思。2004年,中共十六屆四中全會通過了加強中國共產黨執政能力的決議,民生領域成為被賦予改革使命的重點領域;2006年,“社會政策”被寫入了中共十六屆六中全會決議中。隨著中國社會進入“社會政策時代”,以及社會保障、福利等概念成為官方政策語匯,與此相關的思想史研究也大量出現。然而,其中充斥著諸多以傳統思想觀念解讀現實制度設計與政策選擇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使我們珍視的思想資源淪為現實注解。這種研究對于人們理解和接受相關制度或政策并無太大幫助,卻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傳統思想和觀念的資源價值,甚至使中國經濟思想史學科的聲譽受到影響。
今天,國家學習(state learning)日益成為一種國家能力。其中,一個國家的政策制定不僅需要從其他國家的類似實踐中汲取經驗教訓,還要從本國的傳統思想資源中獲取養分,而后者常常被視為政策能否獲得社會認可和接受并實現預期效果的重要前提。伴隨中國社會政策時代的來臨,與民生相關的中國傳統社會保障觀念的探討也大量出現。
經濟思想史和其他領域的思想史一樣,本身就是一個不同時空環境下的不同觀念與理論共存其中的龐大的思想庫,其意義在于使經濟學研究者更好地理解經濟學理論,“使經濟學家成為更好的經濟學家”(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makes an economist a better economist)[38],為人們觀察和思考現實提供啟發、借鑒和合宜的制度與政策啟示,而現實制度與政策的選擇則還需要與時代環境相容,并接受現實約束條件的檢驗。以傳統經濟思想解讀和闡釋現實,與其理解為經濟學的現實關懷,毋寧視之為對現實的某種參與甚至干預。
在日益數學化(數字化)的經濟學發展大趨勢下,對經濟思想史的關注日漸式微。[39]這種趨勢的一個重要結果就是對經濟分析的現實相關性的漠視,而這可能使經濟學成為“實驗室經濟學”,與其現實關切漸行漸遠。
對于中國經濟思想史研究而言,一方面受困于經濟思想史研究的普遍問題(被邊緣化),這是世界范圍內經濟思想史這一分支學科所面臨的普遍問題;另一方面則可能與研究者在某些現實經濟制度或政策與經濟思想或觀念之間進行不切實際的牽強聯系不無關系。其中,如果說前一種情形是經濟學學科整體發展的一個普遍趨勢的話,則后一種情形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經濟思想史學科的聲譽和吸引力。其實,這兩種情形分別代表著對待經濟思想史的兩種不同傾向:歷史虛無與歷史陶醉。這兩種傾向都是經濟思想史研究應該極力避免的。
在今天的中國,隨著社會保障觀念由大同理想觀照下的一種道德主張或德政思想轉變為國家職能的一個方面,與福利和社會保障相關的思想也由一種政治理念而轉為重要的經濟學思想和經濟學研究范疇,并由此出現了諸多社會保障理論,乃至出現了一個新的學科分支——福利經濟學。但是,要在今天的社會保障制度中找尋經濟思想史的傳統淵源則應保持實事求是和理性克制的學術態度。
“古人思想現代化”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現的一種提法,其含義是“把近現代人才能有的思想(亦即古人不可能有的現代范疇和思想)強加在古人頭上”。“如此對待古人是錯誤的,對今人也是錯誤的。”[40]“正確闡釋古人經濟思想的原意”[41],對于經濟思想史學科的健康發展至關重要。
急于在中國近年密集出臺的社會政策與中國傳統社會保障觀念之間建立不適度的、牽強聯系的做法,不但無助于對今天相關制度與政策的理解和接受,還可能導致對傳統和現實的誤解和誤讀。這種研究折射出經濟思想史研究中的一種輕率態度,是輕浮的歷史陶醉,某種程度上還將損害學科的整體形象和吸引力。
注釋
[1]Kinglun Ngok and Yapeng Zhu, "In search of Harmonious Society in China: a social policy response", in Ka Ho Mok, Yeun-Wen Ku, eds., Social Cohesion in Greater China: challenges for social policy and governance, Singapore: World Scientific, 2010, pp. 69-94.
[2]今天廣泛使用的“社會保障”一詞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才開始出現于中國,同一時期,社會保險概念被用于相關政策表述。不僅如此,這一領域常見的概念仍然非常龐雜。一些研究者還就社會保障、社會救助、社會優撫、社會福利、慈善、家庭保障、社會保險等概念進行了專門討論并形成若干基本共識。參見鄭功成:《中國社會保障演進的歷史邏輯》,《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3]《呂氏春秋·恃君覽》,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
[4]《禮記·禮運》。
[5]劉燕生:《社會保障的起源、發展和道路選擇》,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23頁。
[6]《孟子·滕文公》。
[7]《墨子·兼愛》。
[8]《管子·入國》。
[9]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706頁。轉引自李華瑞:《北宋荒政的發展與變化》,《文史哲》,2010年第6期。
[10][11]鄭棨:《開天傳信記》,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本,子部。轉引自丁建定:《唐代社會保障:思想、實踐及其評價》,《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12]劉昫:《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024頁。轉引自丁建定:《唐代社會保障:思想、實踐及其評價》,《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13]駢宇騫譯注:《貞觀政要》,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3頁。
[14]董誥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981頁。
[15]駢宇騫譯注:《貞觀政要》,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16]《舊唐書·食貨志》。轉引自潘孝偉:《唐代義倉制度補義》,《中國農史》,1998年第3期。
[17]潘孝偉:《唐代義倉制度補義》,《中國農史》,1998年第3期。
[18]鄧云特(鄧拓)在其《中國救荒史》中將這一情形表述為“兩宋災害頻度之密,蓋與唐代相若,而其強度與廣度則更有過之”。邱云飛在《中國災害通史》中認為:“兩宋時期,自然災害頻繁發生,并且種類相當繁多,危害相當嚴重。宋代時期的自然災害發生程度和鄧先生所言相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鄧拓統計宋代發生各種災害874次,邱云飛則統計為1543次。參見鄧云特:《中國救荒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邱云飛:《中國災害通史》宋代卷,鄭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
[19]宋仁宗在《約束提轉賑濟詔》中第一次使用了“荒政”一詞:“探荒政之前典,能究心于事。”《宋大詔令集》卷一八五《政事三十八·賑恤》,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673頁。轉引自李華瑞:《北宋荒政的發展與變化》,《文史哲》,2010年第6期。
[20]李華瑞:《北宋荒政的發展與變化》,《文史哲》,2010年第6期。也有研究認為,清代的荒政制度開支巨大,組織嚴密,是歷代王朝的集大成者。參見倪玉平:《試論清代的荒政》,《東方論壇》,2002年第4期。
[21]《宋史》卷178《食貨上六·振恤》。轉引自張文:《宋朝社會保障的成就與歷史地位》,《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22]張文:《宋朝社會保障的成就與歷史地位》,《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23]薛政超:《唐宋“勸富濟貧”救荒政策研究》,《江西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張文:《宋朝社會保障的成就與歷史地位》,《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年第1期。
[24]鄧云特:《中國救荒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
[25]馮桂芬:《收貧民議》,《采西學議——馮桂芬、馬建忠集》,鄭大華點校,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4頁。
[26]轉引自鐘叔河:《劉錫鴻:英軺私記》,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第95頁。
[27]夏東元編:《鄭觀應集》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27頁。
[28]參見田毅鵬:《西學東漸與近代中國社會福利思想的勃興》,《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1年第4期。
[29]康有為:《大同書》,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189頁。
[30]康有為:《大同書》,1956年,第280頁。
[31]趙靖:《康有為的經濟思想》,《經濟研究》,1962年第5期。
[32]《孫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6頁。
[33]《孫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97頁。
[34]參見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上,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10~113頁。
[35]郭沫若:《十批判書》,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08年。
[36]鐘叔河:《出使英法日比四國日記》,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611~612頁。
[37]鐘叔河:《出使英法日比四國日記》,1985年,第272頁。鄭觀應也曾感嘆西方福利事業“意美法良,實有中國古人之遺意”。夏東元編:《鄭觀應集》上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26頁。
[38]參見Steven Kates, Defending the History of Economic Thought, Northampton, MA: Edward Elgar, 2013, pp. 40-42.
[39]參見郭旸、張亞光、張申:《經濟思想史學術研究的歷史與現狀》,《上海經濟研究》,2016年第6期。
[40]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研究的方法論歧見》,《學術月刊》,1986年第3期。
[41]葉世昌:《古代中國經濟思想史》,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
責 編/刁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