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東
真想不到,以托爾斯泰命名的俄羅斯國家文學獎還有一個綴詞——莊園獎,評獎的口子縮小了,作品風格不言而喻。我是在電視上看到的,前不久的北京中俄文學對話會上,托爾斯泰的玄孫弗拉基米爾認真地介紹著。
以巨匠之名設立國家文學獎已不鮮見,但為何加上“莊園”的前綴而不是其他呢?我覺得有價值傾向的文學獎有著不一般的品質,最少保持了一種文學個性。接下來,我的思緒飄向了遠方,眼前不斷浮現去年參觀托爾斯泰莊園的情景。
托翁的貴族莊園真大啊,占地五百多畝,可以看到遼闊的農田。農田里曾經有很多村莊,每個村子有村長,給托翁家族干活的富人、農民、匠人和底層人,甚至乞丐、流浪者都住在里面。莊園里有學校,農民的子女可以上學,看病有診所,禱告有教堂,還有孤兒院磚瓦廠和各種作坊,規模像個鄉鎮,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社會。可以說,托翁就是這里的鎮長。
托翁生在這里、長在這里。莊園原是母親家的祖產,父母成婚后,父親帶著胞妹等人住了過來。母親在他兩歲時去世,七年后父親去世,跟隨過來的姑媽將他撫養成人。他十九歲棄學,與幾個兄妹劃分田產,成為莊園主。
托翁故居處在綠蔭遮天的花園旁,是一棟普通的二層小樓。小樓現在是托翁的生活博物館,存儲著過去的生活器物,書籍、衣服、單車、碗筷、錐子、剪刀、小錘等。我在故居過道的墻壁上看到列賓的油畫《托爾斯泰在耕地》,為了畫好這幅畫,列賓躲在田野的溝渠里偷看他犁地,整整蹲了三天,畫得生動傳情,托翁也非常喜歡。托翁年輕時不想當莊園主,管理莊園常讓他頭痛,經常跑到地里干活,劈柴、趕馬、犁田的農活無所不會,還親手制作衣服、皮靴等用品。成婚后整天在磨坊磨麥子,友人來訪常常見到一襲白衣的托翁,兩只黑眼珠骨碌碌轉。他還喜歡養蜜蜂,經常頭頂紗套搬弄蜂窩,親自搖蜜。
托翁只想做個自由的平民,他老早就要把田地分給農民,可是習慣了農奴生活的人竟不相信有這樣的好事。這個事情暫時擱淺下來,但他心潮澎湃,為了轉移心事,就關門寫作,《青年》、《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著名作品就是在這里寫成的。沒想到,莊園就此成就了一個世界文豪。
托翁作品為什么具有超越世俗的思想,他畢竟是莊園地主出身?
青年時代,托翁在喀山大學學習法律,自學了很多西方哲學,覺得課堂遠離現實,經常跟老師爭論,后來干脆退學。他回鄉發動了農奴制改革,但阻力較大,又去高加索軍隊服役,參加過幾次戰爭,退役后去了圣彼得堡。他喜歡思考現實問題,并用文學表現出來,一經發表便引起轟動,寫作成了他推動社會平等的另一條道路。
五十歲的時候,托翁寫出深刻的《懺悔錄》,對自己生活進行了徹底的反思,并與很多舊勢力決裂。他本是虔誠的東正教徒,思考使他發現教義與實際差距太遠,他認為宗教里有很多虛假的東西,叫人變得愚昧、殘酷和卑劣,經常用文字揭露教會虛偽的行徑。他不去教堂,不領圣餐,不做禱告,后來被教會開除。
站在莊園門口,抬頭看到掛在樹上的一個大鐵鐘。這專為農民而設,他們有事就拉鐘,托翁出來傾聽,經常幫著農民討債、看病、修房子,還替窮人寫狀書打官司、辦學校、施舍渡難,甚至向政府討要征稅搶走的羊和母雞。這些內容在他的《村中三日》里有生動的描寫。那些時光里,莊園鐘聲不斷,樹下站滿了遠遠近近的農民。
托翁有時穿著農民的粗袍子到村子里去,很多農民竟不認識他,但正好聽到了真實的聲音,農民百般仇恨地主和貴族。莊園復雜的社情,形成了托翁敏銳的思想,不放棄莊園,大地沒有平等,理想無以實現。托翁的莊園里有上千個農奴,一天早上他毅然宣布解放農奴,讓他們變成自由民,因而有了易骨之作《一個地主的早晨》。列寧說,國家農奴解放是十月革命后,托爾斯泰卻是解放農奴第一人。英國作家羅沙蒙德寫了一部《托爾斯泰傳》,后記標題就叫《布爾什維克的元老》。
記得托翁有個短篇小說叫《蠟燭》,寫一個農民在復活節做祈禱,他在犁鏵上點燃一支蠟燭,嘴里不斷念著“世上平安,人才有福”,結果犁鏵前進轉動,蠟燭不曾熄滅。真是奇巧,我在托翁的書桌上看到兩支蠟燭,比一般的要高出很多,因為他要通夜寫作,怕更換蠟燭耽誤時間,就動手將兩支蠟燭接在一起。殊不知,高高的蠟燭照亮了他的書桌,也照亮了世界上的黑暗角落!
可以想象,無數個孤寂的夜晚,燭淚流下來,積在燭臺里,而托翁獨坐案前,為世界上卑微的窮人,甚至會為筆下一個小人物的死而淚流滿面。托翁活得很累,痛苦讓他保持清醒,磨難使他變得寬容,熱情讓他的作品充滿光芒。
世事成灰,燭淚不干,人們記住了明亮的蠟燭!
托翁身處莊園,心系廣大平民,勇敢地發出自己的聲援,但他的思想不為當局和貴族階層所接受,很多人跟他對立著,就如他最親近的妻子索菲婭。索菲婭出身城里的御醫家庭,一向生活優裕,很不理解丈夫把田產、財物分給農民,甚至不領版稅,過著清苦的生活。兩人越來越難以溝通,多次發生爭吵。
在托翁八十二歲高齡的一個冬夜,夫妻倆又發生沖突,他義無反顧地爬上馬車,在雪花紛飛中離開了生活了幾十年的莊園。出走的路上,他又叫人去取回前幾天寫下的最后一篇文稿《論社會主義》,他還想將人人平等的看法完善一下,但是文稿沒有找到。十天后,托翁因風寒病倒在異鄉的火車站里,很多人聞訊趕來,他卻說:“大地上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受苦受難,你們為什么全在這里照料一個托爾斯泰?”不久,托翁的遺體被運回來,安葬在莊園的樹林里。
雨果在巴爾扎克的葬禮上說:死亡是偉大的平等,也是偉大的自由。
無數的人來到托翁的莊園,在他沒有墓碑、沒有十字架的矮墳前追思。沒有焚紙,沒有獻花,有人就在林子里撿上幾個落下的紅蘋果,擺在長滿青草的土堆前……
圣彼得堡的夏園,習稱噴泉公園,園內以眾多別具藝術匠心的噴泉和雕塑著稱。導游說這是沙皇時代皇宮貴族的消暑勝地。突然間,我想起了跨越俄羅斯新、舊兩個時代的女詩人阿赫瑪托娃。讀她的傳記得知,她就住在這個公園附近,故居叫“噴泉屋”。我心跳不已地向導游問訊,他說就在外面的噴泉街上,可以去看看,時間很充足。
我一路小跑,很快找到了“噴泉屋”公寓樓,一棟老舊的三層樓房,現為阿赫瑪托娃紀念館。房子是黃顏色的墻壁,鐵柵欄圍著一個小花園,園內有幾棵高樹。在一處綠蔭下,我看到書中提到的一張長條鐵架椅子,椅子對著公寓樓。出于對一位飽受苦難的世界級詩人的尊重,我從園子的側面進入了樓房,因為特務就曾坐在椅子上監視她,間隔不久要她在窗口出現一次。我不想從正面去凝望窗戶,那是對她美麗顏容的不恭。我相信她還佇立在窗口。
阿赫瑪托娃是一個喜歡倚窗眺望遠景的詩人,她卓爾不凡的氣質,讓她甫一出道,就震蕩了圣彼得堡這個老氣橫秋的城市。
安娜·阿赫瑪托娃(1889—1966)生于烏克蘭的敖德薩,父親是一名從海軍退役的文官,她一歲多全家遷往圣彼得堡近郊的皇村。皇村是普希金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對她的詩歌理想產生了重要的影響,雖然家人不看好她寫詩,但她堅持用筆名“安娜·阿赫瑪托娃”發表詩作。1912年阿赫瑪托娃出版了第一部詩集《黃昏》,贏得了最初的聲譽;1914年出版了第二部詩集《念珠》,詩界認為她的語言簡潔準確,敘述有細節,情感真摯,溯流而上,直追普希金。她早期的詩作《我們將不會共用同一只杯子》,足以窺見她站在窗口的獨特身姿:“我們將不會共用同一只杯子/喝水,或是飲甘甜的美酒/我們不會在清晨親吻/而黃昏時一起眺望窗口/你呼吸著陽光,我呼吸著月亮/可我們在同一的愛情中生長。”
阿赫瑪托娃有著眾多的追慕者,就連與她齊名的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也向她獻詩表達敬意,她卻不冷不熱。對自己心儀的人,她從不掩飾喜悅。有一次,她帶著玫瑰花去看望青年畫家莫迪利阿尼,畫家鎖門外出了,她將一枝枝花從窗戶扔了進去,畫家回來后很是驚訝,因為擺得十分美麗!阿赫瑪托娃就是這樣在率性中展現詩意的,顯得妖嬈氣高。她成名不久就陷入了風浪,最美好的時光都陷在了婚姻、政治、戰爭的長期煎熬中。
1910年,阿赫瑪托娃與詩人古米廖夫結婚,丈夫經常出國考察文化藝術,身后跟隨眾多的年輕女性。八年后,兩人離婚,阿赫瑪托娃嫁給了亞述學者希列伊科,卻只能充當對方的生活傭人,苦悶得寫不出詩來。五年后,阿赫瑪托娃與藝術史學者普寧同居,但普寧未與前妻離婚,阿赫瑪托娃就這樣尷尬地與普寧一家居住了十五年,后來她與古米廖夫的孩子列夫也過來一同生活,她還擔負了給普寧女兒教法語的義務。
我看到阿赫瑪托娃的居住間十分狹小,兒子住在走廊上,普寧后來又與前妻住到一個房間,她飽受冷眼和委屈,甚至連張床都沒有,只能在沙發上依偎孤冷的身心。這樣一個巢穴,怎能安放一顆偉大的詩心?阿赫瑪托娃沒有更好的選擇,她離不開這個地方,物質上一貧如洗,只得低首屋檐。然而,三個男人都不看好她的詩才,不斷打擊、挖苦她的寫作。阿赫瑪托娃不予回應,相比政治上的壓力,這都不算什么。
1921年8月,已經離婚三年的古米廖夫在大清洗中被處決,但依然牽連到阿赫瑪托娃,因她寫詩表達過憤慨。政府取消了她的購物證、醫療證,把她從文藝隊伍中清理出去,罵為半修女、半妓女,不準寫作、出版、傳播和發聲,監視了行止。之后,列夫和普寧也受到影響,多次被捕入獄。
這種環境里,阿赫瑪托娃始終沒有放棄,仍然站立在自己的窗口上,其他很多人選擇流亡、封筆、自殺或調整立場、跟上形勢。阿赫瑪托娃選擇沉默,用篤定的內心去應對困難和痛苦。在德軍進攻到圣彼得堡時,人們都能看到這位著名詩人的身影,她與平民一道在饑寒中躲避炮彈、站崗御敵。她還把兒子列夫送到前線戰斗,報答她的是,勝利后列夫第四次被關押、判處流放。
阿赫瑪托娃的詩歌是她真實的傳記。我買過她不少的詩選本,2017年現代出版社推出汪劍釗翻譯的《我已沉默那么多沉重的歲月》,盡管選詩大多重復,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回來,因為我心儀這個書名,取自詩作《一棵老橡樹在絮叨著往事》:“我已經沉默那么多沉重的歲月/相會的嘗試還不曾放棄/很早我就已知道你的答案/我愛,卻不曾為人所愛。”這個書名太貼近阿赫瑪托娃的心境了——又能怎樣,只有沉默,沉默,沉默。
沉默不是停止,思索仍然進行,探索去路是一個詩人的天職。
阿赫瑪托娃的起居室有一張梳妝臺樣的小桌,上面擺著一個很大的銅質刻紋煙灰缸,難道她還抽煙,好像只愛好伏特加,酒量極好!講俄語的管理員比比畫畫讓我明白,這是用來焚燒手稿的,她一直在秘密寫作。
原來阿赫瑪托娃在這個小房子的飯桌和沙發上寫了很多詩,她的身體被詩心激蕩著。在一個寒冷天,她去監獄探望兒子,長長的等待隊列里,一個女人哆哆嗦嗦對她說,你能不能把這一切寫下來。阿赫瑪托娃很是驚訝,女人不說牽腸掛肚的獄中丈夫,而是寄望一首詩,似乎只有詩歌才能超越生活的苦難!阿赫瑪托娃默默地點頭了。很多個日子,她在小房子里暗暗地踐行承諾,寫出了包括最偉大的組詩《安魂曲》和《沒有主人公的敘事詩》的部分章節。寫下一段,背了又背,直至完全記到心里,然后將稿紙燒掉。
我聽了十分驚訝,她怎么寫得出來?經常饑腸轆轆不說,窗外坐著監視、隨時會上樓來搜查的特務——實質上已多次被偷偷搜查。寫作者大多不能在別人的注視下寫出字來,除非目無余物。而我透過這個窗戶,看到的是那張鐵椅子,身上冷意頓起。
阿赫瑪托娃在這個公寓樓居住了將近三十年,經歷了蘇聯以來所有的動蕩,本身就是一部生動又沉重的蘇聯當代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平反后,她憑著驚人的記憶將詩作默寫出來,接二連三地發表和出版。人們驚訝,阿赫瑪托娃怎么能埋藏那么多的詩作?可曾知道,她早已寫出,放在心里一遍遍默誦。這是自我折磨,還是拯救?!
阿赫瑪托娃的身世是苦難的淵藪,詩歌卻保持了少有的貴族精神,就連1929年出版的《蘇聯文學百科全書》里,也描述她是“既沒獲得資本主義社會的新職位,卻已丟失了封建社會的貴族女詩人”。英國學者伯林在記錄1945年與她的訪談中動情地寫下:“她高貴得像一位女王。”高貴其身,阿赫瑪托娃何以能夠?這莫過于她去除了欲望,用內心的疏遠,抵御了所有的沉重和復雜。
我越發覺得,“噴泉屋”的存在是一種道途所指,高貴的詩歌并不產生于華麗的殿堂;每一個詩人要展現的是心靈的窗口,窗口不敞開,生命的風景就無以呈現。于此,詩人最重要的是尋找和守望自己的窗口。
在《安魂曲》的《尾聲》里,阿赫瑪托娃執著地站在窗口遙望:“而未來的某一天,在這個國家/倘若要為我豎起一座紀念碑/我可以答應這樣隆重的儀典/但必須恪守一個條件/不要建造在我出生的海濱/我和大海最后的紐帶已經中斷/也不要在皇家花園隱秘的樹墩旁/那里絕望的影子正在尋找我/而要在這里,我站立過三百小時的地方。”在她走后,紀念碑出現在了“噴泉屋”的園子里。她好像在那個時候就知道了,這是歷史演進中不會漏下的景觀。
阿赫瑪托娃一度被視為承受悲劇的天才詩人,人們捧讀她的詩作,親昵地喊她“安娜”,因為“安娜”這個形象是俄羅斯民族沉靜美麗和堅韌隱忍的化身。英國女作家伊萊茵·范斯坦后來給阿赫瑪托娃作傳時,就取名《俄羅斯的安娜》。我把這本書買了回來,這是多么凝重的名字——唯有“安娜”,可以撫慰和鎮定大地上的憂傷及躁動。
當然,我沒有資格直呼“安娜”,我虔誠地仰視了掛在墻上的她各個時期的相框,以示一個后輩作家的敬意。我還看到一本留言簿,其中有天津作家馮驥才先生的筆跡:“個人命運的苦難和時代的苦難,都在她一生的悲劇中,也在她永恒的詩里。”而我這次從天津轉機來俄羅斯時,朋友送給我兩個馮先生簽名的紀念封,現在竟在這里遇上他了,這全因為阿赫瑪托娃。
參觀契訶夫在梅利霍沃的鄉下故居前,我做了一些功課,踏進故園后,一切似曾相識,林間樹木、起居器物和書房陳設,跟書里介紹的幾乎一樣,透著一種老氣息。
這是一處幽靜的鄉下莊園,起居室、儲藏室、會客室等七、八座房屋坐落其間,相互間隔幾十米的距離,中間有高大的樹木,綠蔭遮了一地。契訶夫的寫作小屋未跟書房、臥室連在一起,是一座尖頂木屋,設置了露天陽臺,前方盛開著紅白相間的花草。他居住在這里,倒像個孤獨的守林人。
我獨自來到一座有幾個窗戶的木房前,門口有一小片綠色的植物,散發淡淡的清香,邊上插著幾塊標牌,寫著俄文,看不懂是什么。進到虛掩的門里,里面有一個俄羅斯老婦人,應是看房子的管理員。她的臉上沒有迎接客人的表情,但我想向她了解地里的植物,就打著手勢詢問。她指著綠色的草生物,用俄語認真地解釋著,可我一點都聽不懂。她又嗚哩哇啦地說了一遍,我還是不明白,一副木然的樣子。她急了,先是做著雙手捧腹的動作,然后表演端杯喝水的樣子,再指指地里的草生物。我還是沒搞懂,直愣愣地看著她。她更急了,一把將我拉進屋里,指著幾樣器物給我看,然后躺到一個長椅上,不住地呻吟。這下我明白了,她在表演生病,綠色的植物是熬水的草藥,因為房子里還有懸壺、針刀、藥瓶等物。
我突然想起了,契訶夫是個醫生啊!腦子怎不轉彎,讓人滑稽地表演了半天!
契訶夫出生在一個小商鋪家庭。生意不景氣,父親跑到莫斯科躲債,想盡辦法讓他們兄妹幾個接受教育,他得以進入醫學院。他喜歡寫故事,給畫報配文,不時掙到稿費,化解了家庭的生活窘迫。
畢業后,契訶夫在莫斯科近郊行醫,他寫了不少的小說,又去了圣彼得堡,繼續給報刊投稿。契訶夫顯露了不一般的才情,引起了一些老作家的關注,六十四歲的散文家德米特里來信,勸他嚴肅地寫作,不要把精力浪費在沒有分量的打趣文章上。老作家的來信給契訶夫激勵很大,他開始審視自己的生活和寫作,后面的小說和戲劇轉向了社會深層。1888年發表了《草原》,俄國科學院授予了他“普希金獎”,他一下聲名鵲起,報刊紛紛約稿。
在熱鬧的稱譽中,契訶夫反而低沉了,他的哥哥死于肺結核,他的戲劇被皇家劇院拒絕。他覺得作品接近時代的疼痛不夠,化解社會的頑癥不力。
在自己也患上肺結核的早期,契訶夫毅然獨自踏上了去庫頁島的迢迢路途,要去看看這個聲名狼藉的政治流放地。他穿過漫長又寒冷的西伯利亞荒原,在庫頁島停留了三個月,還漂流到了黑龍江上,在璦琿邊城駐過步,最后乘船經中國香港、新加坡、錫蘭等地返回莫斯科。
這次遠游回來后,契訶夫思想變化很大,他在梅利霍沃購買了這處鄉下房子,修整擴建后,將父母接來一起生活,在莫斯科的妹妹瑪利亞也經常來陪同。契訶夫在這里寫出了小說《第六病室》,敘述一個醫生因為親近神經病患者,被人視為不正常而關進病室。小說批判了摧損鮮活生命的僵化制度,發表后引起較大反響。他的作品,由此呈現了社會性、批判性和民主性的品質。
在莊園生活,契訶夫傾心于農民,協調辦了兩所學校,參加人口普查,防疫霍亂。他喜歡培育草木,還種植了很多藥草,免費送給病人。契訶夫曾送給高爾基一塊手表,上面刻著“契訶夫醫生贈”,他更高興別人稱他是個醫生,行醫使他了解到了真實的社會病根,他要把藥草種到更廣闊的文字世界里。
幾年間,契訶夫創作了《農民》、《在峽谷里》、《出差》、《海鷗》、《三姐妹》等充滿時代道德激情的小說和戲劇。他住房的東墻下,至今還保留著一個小戲臺,臺下放著幾排長條椅子,他寫出的劇本就在這里試演,讓附近的平民前來觀看。他說他的戲劇要在樹林里布景,然后根據他們的感受和渴求來修改。后來每部作品在莫斯科的大劇院上演,轟動了街巷,戲劇里表達的想法和希望,直抵時代之癢和人心深處。
一個作家不僅要寫出反映時代的作品,更要分析時代、給出方子,實現抵達。除此,再華麗的文字都是缺乏重量的,更談不上劃時代。契訶夫十分清楚,寫作是另一種行醫,必須面對時代的痛楚。
可是,契訶夫的肺病越來越嚴重了,多次咯血,到外地治療了幾次。他覺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抓緊寫出戲劇《櫻桃園》,最后一次回到梅利霍沃莊園時,在小戲臺試演了一回,農民們和他依依不舍,因為他不得不賣掉莊園換錢治病。后來,他住到了氣候溫暖的雅爾塔。
不久,這部戲劇在莫斯科藝術劇院上演,深深地吸引和打動了觀眾,女演員奧爾加由此愛上了契訶夫。兩人書信往來,不久秘密結婚,卻長期兩地分居。四年后契訶夫在德國病逝,年僅四十四歲。奧爾加后來一直未婚,好像在延續著櫻桃園的故事。
我在莊園里看到了一尊高高的契訶夫石像,上面刻著俄文,碑下放著幾枝鮮花,以為他安息在這里,后來參觀莫斯科的新圣母修道院公墓,才知道他并不安葬在莊園里。他離世后,妹妹瑪利亞極有遠見,將這個莊園重新買了回來,恢復了過去的陳設,她一直在這里守護,活了九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