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9日,曼哈頓滴水成冰,大都會博物館卻是人潮滾滾,這一天,來自世界各地的會員們可以參觀《神的最愛》——米開朗琪羅特展的預展。走向特展大廳的門口,接待人員安娜看到我便笑著迎了上來,我卻被遠處一個修長的絳紫色身影所吸引,匆匆謝了安娜便向前移動,走向那個婀娜的身影,她正面對著自己的畫像,臉上的表情有些錯愕、有些興奮、又有些害羞。她是這樣的美麗啊,我在心里贊道。“這真的是我啊,沒有想到,會在這里看到自己的肖像……”她喃喃自語。“你是米開朗琪羅生命中唯一的女性摯友,這樣的一個特展,你是不能缺席的。”我在她耳邊小聲說,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了她臉上的紅暈。聰明的柯隆娜(Colonna)低下頭,眼睛的余光看到我胸前一個銀光閃閃的頭像,便問道:“他是誰?”我微笑道:“他是太陽神阿波羅。”柯隆娜也笑了說:“他應當也在這里吧?”
我挽著柯隆娜,帶她避開人群,來到《最后的審判》面前,這件使用高科技復制的作品實在是太清晰、太華麗、太精彩了。柯隆娜睜大眼睛瞪視著,瞬間,眼睛里溢滿了淚水。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作品完成后的樣貌,將近五百年前,她看到的是部分的草圖。審判者的體態面容都接近太陽神,審判者身側的圣母卻有著柯隆娜的面容與身形。柯隆娜看到了,淚水冉冉而下,我靜靜地站在她身邊,給她時間緩緩平靜下來。她望向我,眼睛里的千言萬語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我便挽著她來到一座雕像之前,說明語這樣寫“戴維抑或阿波羅?”我同柯隆娜相視而笑,“當然是太陽神,那一根通天鼻屬于希臘……”
“這里的光線怎么這樣昏暗?”一個似乎是傷了風的聲音里有著不耐煩,柯隆娜笑了。我知道,不會有別人,那是米開朗琪羅來到了我們附近。“毫無疑問,大都會博物館為了保護閣下的筆跡,而特別采取了這樣的燈光設計。畢竟是五百年前的舊物,很嬌貴的”。聲音里有著一絲笑謔,黑色貝雷帽下面的一雙眼睛滿溢著笑意,俏皮地又補上了一句,“歡迎來到年輕的曼哈頓!”竟然是拉斐爾正緩緩地走向米開朗琪羅。柯隆娜迎了上去,拉斐爾見到她,恭謹地行禮問好。米開朗琪羅看到了柯隆娜,關切的眼神停留在柯隆娜的淚痕上,露出了一絲局促不安。柯隆娜回報以溫暖的微笑,他這才釋懷,打量著四周的展覽品。
不消一時三刻,米開朗琪羅看清楚了墻上懸掛的草圖,叫了起來:“李奧納多(Lionardo Buonarroti),這小子,他躲到哪里去了?這些不成形的東西應該早就被我燒掉了,怎么會在這里?一定是他動了手腳……”一襲灰色長衣的阿瑪杜利(Amadori)適時出現,他先向拉斐爾鞠躬致意,然后靜靜地回答道:“您的侄兒看到這一百二十八幅素描在此地展出,大驚失色,早已逃之夭夭了……”年輕的面容同穩健的話語形成那樣強烈的對比,我忍不住微笑起來,那一廂的三位男士也都笑了起來。拉斐爾輕言細語:“講老實話,我真是受益不淺。最近一個月,展覽緊鑼密鼓的準備中,從開箱到懸掛,我一直在這里仔細研究。如果,我能夠早一點看到您的這些作品,我的畫很可能會進入一個更有意思的境界,很可惜,我最近才看到您的這些研究成果……”米開朗琪羅睜大眼睛,仔細審視著拉斐爾,看到拉斐爾的眼神是如此的澄澈,這才放下心來,臉上浮起淡淡的微笑。
“這里,正是無人企及的輝煌……”拉斐爾走向前去,西斯汀禮拜堂穹頂畫《創世紀》復制品懸掛在大廳天花板下,燈光從天花板上將畫面照亮,精細無比地展示出米開朗琪羅的筆觸。觀眾們屏住氣息,用智能手機、用相機留下這令人震撼的一刻。拉斐爾、柯隆娜、阿瑪杜利抬頭仰望著這幅作品,臉上的表情各異,激動的程度各異,身形卻都是凝然不動的。一側,木制腳手架聳立著,米開朗琪羅一個人站在那里,撫摸著呈幾何形狀銜接的木條,玄色長衣下面的脊背頓時扭曲起來,整個人彎成弓狀。我大步趕過去,扶住他,跟他說:“這個架子恐怕使不得。”聽到這句話,他松弛下來,從記憶深處被喚起的悚栗逐漸地遠去了。他笑道:“確實是太細弱了一點,同我當年使用的鷹架大不相同。那時候的東西粗獷得多,也結實得多……”“那時候,據說是個很了不得的時候,人們叫它‘文藝復興,我也是不久前才學到這個新名詞。”拉斐爾走到我們這里,笑著說:“文藝復興?什么意思?”米開朗琪羅的表情像個孩子,“大體上是這個樣子,花了好幾百年時間,很多人參加,加上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加上您、再加上我,就是文藝復興了”。眾人拊掌大笑,樂不可支。
不遠處,身著華服的卡瓦萊瑞(Tommaso de Cavalieri)正處在一個尷尬的境地,他明知不該盯著妙齡女郎看個不停但就是沒法子移動視線;只見她穿著極短的深色裙子,一雙長筒皮靴高過膝蓋,短裙與長靴之間是兩段瓷白的肌膚,在光線幽暗的室內格外迷人。米開朗琪羅笑著招呼道:“走了,我還得去找一塊石頭。”卡瓦萊瑞一臉的意猶未盡,喃喃道:“真是妙不可言。”大家又笑了,揮手道別。四個人的身影飄出了展廳大門,還聽得到卡瓦萊瑞意亂神迷的絮叨:“曼哈頓的服裝設計真是不同凡響。”
“您怎樣?我送您回文藝復興廳?我喜歡您那幅《圣母與圣子在王座上接受圣賢之尊崇》,非常的甜美、柔韌、寧靜。”我很誠摯地說。
“這一幅并非我最好的,我自己不是很滿意。正如你說,是柔韌,而不是柔軟,我本來希望可以更柔軟一些……”拉斐爾陷入沉思,娓娓地說明當年創作這幅作品時的種種設想。
“這次特展中那一幅‘米開朗琪羅十二三歲時的作品曾被誤認為是您的習作。”
“幸好畢加索力排眾議否定了這個謬說,我那時年少,還在爾比諾,根本還沒有來到佛羅倫薩。更不用說,我從來沒有進入過吉蘭達約畫坊學畫。這件作品在四百多年里不是一直被認為是吉蘭達約畫坊的產品嗎?”
頓了一頓,拉斐爾的表情更加復雜,有著一些無奈,“事實上,除了我父親的畫坊,我沒有進入過任何畫家的畫坊工作過,更沒有拜師學藝……用現代語言來說,我不是科班出身”。
我待在原地不動,腦袋里轟然作響,這么多藝術史家津津樂道著拉斐爾師承佩魯吉諾之種種,甚至還有人說,拉斐爾還曾經跟品杜里基奧(Pinturicchio)學過繪畫。聰慧無比的拉斐爾看懂了我的震驚,心平氣和地跟我說:“我從來沒有跟他們簽過師徒之約,也沒有跟任何別的人簽過類似之約。”換句話說,瓦薩里(Vasari)繪聲繪影的《拉斐爾的學徒生涯》根本是子虛烏有,這么多人琢磨了五百年的事情就這么一風吹了。
我實在忍不住,著急地跟拉斐爾說:“您知道嗎,為了您,米開朗琪羅在西斯汀禮拜堂畫《最后的審判》,還砌了一道有些傾斜的墻……”
拉斐爾凝神望著我說:“墻壁前傾,不易堆積灰塵,對濕壁畫的長久保存有益……”
我搖頭說:“不是為了灰塵,是為了保護墻壁上原有的那幅佩魯吉諾的作品,因為米開朗琪羅同很多人一樣以為佩魯吉諾是您的老師。”
拉斐爾的眼神朦朧,“為了我,不僅砌墻,甚至鏟掉了穹頂畫的一個部分。這份情義實在是太厚重了啊……”他轉身望向米開朗琪羅離去的方向,良久才轉過身來繼續前行。
此時,我們已經站定在拉斐爾的作品前,看到我眼睛里殘存的無數問號,拉斐爾微微笑著,將話題轉了回去,“我們面前的這一幅連同小幅的基座畫《園中悲痛》確實是我的習作,無論好歹。至于你剛才提到的那個新發現嘛,就不好說了,瓦薩里的記敘并非全然可靠,米開朗琪羅的老朋友葛拉納奇更是調皮……”
與拉斐爾依依告別,我滿懷心事地走向博物館出口,與安娜撞個正著。此時,我們正站在米開朗琪羅特展門前。我拉住她,跟她說:“特展中教皇朱利阿斯二世(Pope Julius II)陵寢圖說中的年代是1545年。”她緊張道:“有什么不對嗎?”
“陵寢落成是1545年,那時候陵寢雕塑群里米開朗琪羅的作品只有摩西坐像,萊契爾(Rachel)同蕾拉(Leah)這兩座雕像卻是1555年放置上去的……”
“天啦,我們怎么會沒有想到呢?怎么會?”安娜滿臉驚恐,雙手捂住兩頰,眼睛里滿是沮喪。
右手邊,不遠處,一抹猩紅吸引了我的視線,那是拉斐爾的披風。他站在文藝復興廳一側,關切地望向我們這邊。我向他點頭致意,滿心感激。他微笑,貝雷帽下藍灰色的眼睛里,滿溢著期待。
(韓秀:《拉斐爾》,臺北幼獅文化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