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白冰
安徽師范大學美術學院,蕪湖,241002
20世紀中期,以賴少其、鄭震、周蕪為領軍的安徽版畫群體,注重對古版畫線條的借鑒與創新,以現實主義的手法反映時代精神,創作了一大批優秀版畫作品。1960年,在賴少其領導下,鄭震與其他六位藝術家合作而成的六件巨幅套色木刻《黃山后海》《節日的農村》《旭日東升》《黃山賓館》《梅山水庫》《水庫工地》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展出。這些木刻以黃山自然風景、江淮農村新貌為主題,運用較多色彩套版,具有明顯的地域性特征,被稱為新徽派版畫。
鄭震少年時經歷國難,20歲自學木刻,他喜愛文藝創作,曾發表過詩歌、散文、小說,出演過話劇,積累了深厚的文學素養。他的版畫創作不局限于傳統技法,而是汲取了多種藝術的表現語言,如:敦煌壁畫的色彩、漢魏石刻的刀法、中國畫的章法布局、西洋繪畫的技法等。他以自身的藝術實踐為創作原則,給作品融入中國藝術精神,用徽派版畫獨特的語言來體現時代韻致。
本文主要分析鄭震新徽派版畫的藝術特色。
新徽派版畫的特點之一,是對徽州古版畫精雕細鏤線條的傳承,線刻流暢純熟,刀法微妙,畫面層次豐富多變,追求線條表現的多種可能性。魯迅曾說過,“木刻的基礎,也還是素描,和繪畫的不同,就在以刀代筆,以木代紙或布。”[1]魯迅指出要表現刀木趣味,就是要學好基礎技法,與傳統木刻不同,新興木刻要掌握木刻的風韻技巧,才能成為獨立的藝術。所謂刀木趣味,就是在掌握版畫藝術的基本技法后,進一步探究其獨有的藝術效果。如國畫家掌握嫻熟的筆墨技巧、油畫家研究色彩間的變化一樣,版畫藝術家追求的是刀木間的趣味。運刀于板,不同的刀法處理出變化多端的線條,給人以不同的感受。這刀木間的趣味是鄭震畢生所求的,無論是在創作還是在教學中,他都常常提及刀法線條的重要性。
版畫藝術正如魯迅所說“以刀代筆”,它是刻刀與木板兩種工具協作而成,與油畫、水彩、中國畫等畫種相比,明暗層次和色彩變化較為簡單,也正因如此,版畫的基本練習才尤為重要,從素描構圖、刀法變化、色彩練習中,研究概括而簡練的表現手法。20世紀40年代,鄭震開始自學木刻,早期作品多為黑白木刻,線條刀法學于傳統又富創新,用刀與筆一樣,刀法的輕、重、緩、急會產生多變的藝術效果,根據創作主題的需要變化,準確又生動地表現主體的形體、質感。如作品《歸》(圖1),場景取自勞動者耕作結束回家途中,樹木與人物和諧組合,大雁與遠山呼應對比,技法上融合西洋素描畫的處理,刀法靈動概括,線條變換給人以靈秀、灑脫、飄逸之感,再現了現實生活中寧靜祥和的氣氛。這一時期,鄭震的版畫作品多是對現實生活的客觀描述,少有創作主體的情致。

圖1 歸

圖2 林間
大約五十年代末,鄭震開始深入研究刀木間的趣味,發現刀法變化可以調動畫面整體氛圍,單一的刀法降低了藝術效果,使畫面墨守于形而少了意味,掌握刀法運用才能進一步尋求藝術感染力。根據不同創作需求,刀法的處理能在一定程度上表現藝術家的觀點和趣味,富有創造性的藝術語言必定不是因襲與模仿,它包含了藝術家主觀的情感。如作品《林間》(圖2)不再是對現實生活場景的直觀再現,他細膩的刀法多變統一、剛柔并濟、虛實相生,畫中樹木和人物,有了另一種趣味,像是創作主體賦予了他們激情,大塊面的黑白處理表現了一種恬美寧靜的意境,有王維詩“返景入深林”的清新自然。用刀法來表現繪畫中的三大關系(即黑、白、灰)尤為重要,黑白的強烈對比是單色木刻主要的表現手段,灰色介于二者之間,為了將現實生活中豐富的層次表現出來,就需要刻出不同大小、粗細、疏密、聚散的線條,總之黑白灰關系的處理能影響整體畫面效果。
1958年“大躍進”限制了藝術發展,標語、口號式的作品成為潮流,鄭震仍堅持遵循美術創作規律,真誠面對現實生活,保持對藝術的熱情,用嚴謹的刀法雕飾大自然的風韻。如作品《在佛子嶺人造湖上》(圖3),場景取自新建的佛子嶺水庫,畫面中創作技巧多變,黑白關系處理恰當,遠山與水波紋的刻畫是黑與白的過渡,和諧地將近景與遠景銜接在一起,虛實交替,優美的構圖、縝密的刀法都透出毛澤東詞“高峽出平湖”的境界,作品傾注了真摯的情感,表達了對祖國山川的熱愛,給人詩詞般的審美感受。該作品標志著鄭震版畫作品的成熟,他從徽派古版畫的法度中走出,尋求適合自己的藝術語言,發掘現實生活中無處不在的韻味,從遼闊山川到田間一隅,深入生活,通過反復實踐,精準地表現對象,將濃厚的熱情嵌在作品中。正如惲壽平所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2]在此盡可說“刀木本無情”,是鄭震賦予它們情感,從單純的刀法變化中找尋趣味,將人們帶入深遠的藝術境界。作為版畫藝術的表現語言,刀法是其中一個重要因素,“以刀代筆”不是“以刀仿筆”,只有理解了“刀”與“筆”的區別,才能熟練地將中國畫里的“骨法用筆”用于“運刀于板”。

圖3 在佛子嶺人造湖上
1960年,鄭震參與了由賴少其同志組織和領導的大型套色版畫創作《黃山組畫》,該組畫懸掛于人民大會堂,尺幅較以往版畫之大,吸取古徽派版畫的線刻技巧,融合西方繪畫的色彩技法,具有強烈的色彩沖擊力,是對古版畫表現語言的創新,標志著新徽派版畫的誕生。套色版畫是由多塊色版套色印制而成,技法源于中國傳統木版年畫套色法,這種木版套色法在我國有300多年歷史,明清時期的楊柳青木刻年畫和濰坊民間木刻年畫都是采用這種方式,利用多版套色,使版畫既有刀味,又有色彩的豐富性,呈現更好的畫面視覺效果。“用色彩套印的版畫,色彩豐富了版畫藝術的語言和表現手段,套色版畫以其瑰麗多彩的色彩而引人喜愛。”[3]版畫在色彩運用上的道理如同刀法一樣,不是簡單地對實物再現。由于創作工具的局限性,畫家在有限的木板上將自然色彩概括表現,作品具有一定裝飾性,更能表現畫家的個人風格。
20世紀五六十年代,鄭震的版畫創作逐漸成熟,寫實的、詩意的版畫語言在傳統藝術的引領下茁壯成長,在本體表現語言上不斷汲取漢代畫像磚石、中國畫、西方繪畫元素等優點。與同時代賴少其、師松齡等古樸厚重的版畫風格不同,鄭震的作品是新徽派版畫清新淡雅的代表,他以熟練的刀法架構主體,著以豐富的色彩,營造清秀雅致的氛圍。創作于1979年的套色木刻《薄暮時分》(圖4),作品以深藍為底色,樹干背陰面的赭色與薄暮中呈現的粉色相協調,體現了色彩高度的概括能力,用最少的顏色印出豐富的畫面效果,營造了淡雅的氣氛。晚歸的村民、遠方的鳥兒、參天大樹在夕陽籠罩下顯得多姿多彩,仿佛正是畫家的自我寫照,雖是暮色降臨之際卻也可以是如詩如畫的燦爛生活。

圖4 薄暮時分

圖5 花里人家

圖6 月出東山
1984年創作的《花里人家》(圖5),紫藤花將觀者引入清新浪漫的環境中,透過藤蔓可以看到高低起伏的徽派建筑,花瓣飄散在河面上,一葉小舟劃過,仿佛留下了優美的歌聲,帶走了陣陣花香。該作品色彩經過畫家個性化處理,沒有局部追求色彩“寫實”性,淡淡的紫色在畫面上起到了點綴作用,使畫面更為靈動,在注重色彩的基礎上又以線刻為支撐,統一畫面整體視覺效果,既表現了大自然的真實美,又增添了色彩的感染力。從視覺藝術角度出發,畫面整體感覺的呈現至關重要,每一塊色彩布置都能影響觀賞者的視覺感受,色彩之間對比、配合(對比色、補色)能調動畫面的節奏感,表現力更強,也更能體現畫家的情感。如1984年創作的《月出東山》(圖6),畫面整體基調為冷色,藍、黃、橙色之間相互配合,遠處的景色拉開了畫面層次,既表現了月色籠罩下寒冷的氛圍,又體現了畫家對勞動者的贊美。刀與木兩種硬質材料相互碰撞產生的刀痕,是畫家提煉而成的有意味、有形式的表現語言,刀法的改變使物體展現出輕重、緩急、厚重、粗糙等畫面效果,但單純的刀法在塑造形象的過程中難以表現畫家心境,所以需要色彩來“軟化”刀痕。色彩裝飾不僅能豐富畫面效果,而且使刀法這種獨立的藝術形式更富生命力。刀與色的配合是套色版畫的核心部分,當然,構圖、構思也同樣重要,這就需要畫家在創作過程中不斷創新,發現新的表現語言和形式。1996年的版畫作品《黃山晨曦》(圖7),采用多層(七層)套版的方法,刀法剛勁表現了黃山的巍峨,色彩多變體現了大自然的嫵媚,線條學于中國山水畫中山石的皴法和設色技巧,用山體的青色與群峰頂尖的紅色進行對比,突出曙光初照山頭的景象,又以淡黃、淡紫的云和背陰處山峰的茶褐色相比,在現代技法的基礎上,融進中國傳統木刻技巧,重建了以意象造型為基礎的東方審美意識。顧祖釗曾評價此畫:“不論從技法上還是從意境上,都達到版畫中國化的最高境界,但它并沒有失去版畫獨特的風味。”[4]

圖7 黃山晨曦
套色木刻的發展并非一帆風順,大部分版畫家認為木刻就應該只保持它的刀味、木味,色彩的介入破壞了木刻版畫原有的趣味。但事實是,只有將刀法和色彩配合使用才能豐富畫面的節奏感。在套色版畫的創作中,由于工具限制,色彩的表現不能像其他畫種一樣自由,但色彩基本規律是一致的,在統一的氛圍下設定色彩基調,這是色彩運用中的一個重要課題。
我國近代版畫在國內外享有很高的聲譽,與其他國家的版畫藝術不同,它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反映了我國各地的風土人情,從民族傳統文化到現實生活,版畫家用不同的創作題材表達對時代的態度。鄭震曾說“藝術家和時代審美需求的結合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如此,他所追求的獨創風格,才會成為受到人們喜愛而具有時代價值的作品。”[5]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他是以生命融入創作,不斷吸收優秀文化的滋養,創作出有生命、有活力的藝術作品。

圖8 馬鋼夜色

圖9 翠雨江南
20世紀七八十年代,經歷過政治動蕩的鄭震并沒有在藝術創作中表現憤懣不平,他把審美的眼光再次投放現實生活,版畫作品《秋林曲》《萬木春》《老樹春深》均是以樹木為創作題材,與《林間》相比,這些樹木顯得更為蓬勃不屈,造型無陳陳相因之感,構圖飽滿,色彩變化與刀法線條相配合,畫面效果和諧統一,表現了大自然清新優雅的意境美。這些作品是他對版畫中國化的大膽創新,鉆研其他繪畫的表現語言,融入傳統民族精神,使畫面意味深遠。自古“境界”是中華民族藝術的核心部分,透過它能看到藝術家畫法之外的靈境世界。美學大師宗白華在《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一文中提道:“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它所表現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6]此時的鄭震已年過半百,作品中他借劉禹錫詩“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感嘆時光的流逝,借顧炎武詩“蒼龍日暮還行雨,老樹春深更著花”表明積極向上的態度,以詩詞入畫,使版畫作品更耐人尋味。他在教學中多次提出藝術創作須“深入生活”,加強對民族審美意識的理解,從現實生活中找尋藝術美。在下放農村的日子,他堅持創作,1972年創作的套色版畫《勝似春光》,以促進生產為主題,含蓄地表達中國傳統藝術,畫面以暖色基調營造溫馨繁榮的氣氛,是畫家對祖國美好未來的寄托。同樣創作于1972年的《飛雪迎春》以擁軍為主題,雖為時代而作,但絲毫看不出“文革”的痕跡,它象征著繁榮、強大、積極的國家。《馬鋼夜色》(圖8)創作于1989年,這一時期國內鋼鐵事業飛速發展,鄭震深入建造基地,創作了一系列的版畫作品,表現了工廠興盛的景象,是畫家對祖國發展的美好期許。鄭震的藝術創作中沒有概念化、庸俗化、標語口號式的傾向,他始終遵循藝術創作規律,用考究的表現語言塑造意味深遠的主題。鄭震版畫中另一主要特征是對農村風貌的抒情性表達,江南多微雨,煙雨朦朧的江南小鎮本就是一幅生動的畫作,用西畫技法表現東方意境美,是他在20世紀80年代版畫作品的主要表現語言。套色木刻《翠雨江南》(圖9)創作于1979年,粉墻黛瓦、杏花微雨、小橋流水使觀者情不自禁地進入畫中,感受江南小鎮的詩意與畫家的情懷,熟練的刀法與豐富的色彩變化使得畫面呈現出彩墨山水畫的效果,行人與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營造了恬美寧靜的氛圍,是畫家對新農村新生活的贊美,也是畫家追求美好生活的表現。鄭震在版畫創作中不斷探索新道路,學習中西方藝術創作手法,用不同的藝術效果贊頌時代美,采用東方的審美趣味,追求意境美。如套色版畫《粼粼水鄉》,該作品借鑒了西方繪畫的構圖方法,表現新農村和諧的場景,構圖、色彩技法雖學于外來文化,但畫面中包含了傳統徽州元素,營造了東方藝術境界,體現了畫家對家鄉的熱愛。
鄭震的版畫作品均是他對現實生活的真實感受,所刻畫的形象也都飽含激情。他的創作對象從名山大川到村間一隅,從平凡的生活中尋找新的題材,賦予它們新的情感,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也”[7]。他熱愛山川,熱愛中國傳統文化,他尊重藝術規律,在現實生活中尋找東方的詩意,給版畫中國化道路提供了新方向。
歷史有意識地更新藝術表現語言,細品鄭震的作品,那是對民族藝術精神的深刻體驗,在中國傳統木刻藝術的引導下,深入探索版畫表現語言,以新的形、新的色去創造新的道路,使版畫作品既有色彩創新又不失刀木趣味,將多種藝術融入時代精神,體現了他對民族審美意識的理解。鮑加是這樣評價他的:“他創作的靈感是大自然引發的,作品毫無虛假和矯飾,更不去違背藝術的特殊規律而給有限的畫面沉重的負擔。”[8]藝術家在作品中所表現的情感,都是由現實生活所感得,真實的生活感受無形地反映時代精神,如何將這感受轉化為藝術表現語言?這就要求藝術家在創作時尊重藝術發展規律,順應時代潮流,以新的技巧表現新的內容,從平凡中尋找生活的美感,抒寫新的畫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