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固義村那么多古老的物什里,令我深感震撼的,以村民劉魁昌家院里那棵老槐樹為最。那么粗的一棵樹,那么老的一棵樹,誰能說清它生于何年何月?所有的古物都算上,誰能與它比壽齡?更重要的是,老槐樹不是作古之物,它還有生命,還活著,青枝綠葉地活著,茂盛蓬勃地活著,盡管它幾個人合抱不過來的軀干爛出了大洞;盡管它碩壯的身體傾斜了,需要倚靠在人們為它砌起的磚墻上,但它確實還活著,還用枝葉證實著自己生命的存在。這種存在足以讓看到的人感動,足以啟發肯用大腦思考的每一個人。
站在古老的槐樹下,像站在一位歷史老人面前,它身上的洞便是它大大的嘴巴,它大口呼吸,大口吐納,呼吸吐納的都是人間紅塵的氣息,是千年百代鄉村的前情往事。
我聽到老槐樹在說,它植根到腳下這個村莊,是在那個叫做唐朝的年代,那時村莊還小,名字也土氣,叫小南莊。不過那時候,村前的龍虎河還泛著清清漣漪,村后的十里長崗還披著綠色錦袍。老槐樹的少年時代,村民們在它身上拴牛馬,試臂力,大家都像好朋友,快快樂樂一起長大。讓老槐樹好笑的是,那些血氣方剛的男人,那些裊裊娜娜的女人,竟然一個個很快青絲白發,然后離它而去。還有好笑的事,一代代的固義人總在搖頭晃腦琢磨自己的村名,一會兒寫作“固亦”,一會兒寫作“故義”,一會兒又寫成了“故亦”,也有時候寫成“顧亦”。現在又成了“固義”。嘿嘿!幸虧老祖宗留下的文字多,足夠你使用的時候挑挑揀揀。
老槐樹的記憶里,刻滿了固義村曾經的繁華。舊時候,固義正當晉魯大道,村街的石板路上,終日行走著東來西往的商賈,雄赳赳氣昂昂的牲口背上馱滿貨物,頭尾相接排成長隊,脖子上的銅鈴“喤喤”直響。他們在這里打尖住店歇腳。淳厚的固義人熱情地招呼著過往行客,在愉快的應酬中把銀子賺進了自己的腰包。至如今,固義西閣的前面,仍然有一口官井,官井旁仍然橫放著一口長約兩丈的石頭水槽,那便是當年供應過往客商飲牲口的工具,長長的石槽可以讓許多頭一身疲累的驢馬,同時喝上清涼甘甜的井水。這座西閣又叫關帝閣,把守著村的西口,面西的石券上方留有古舊的匾額,上刻“威震山河”,當年西來的客商歷經長途跋涉看到它,一定是滿心安詳,放心地把疲憊的身體和遠來的貨物托付給這個充滿瑞氣的村莊。
固義村各種古建筑頗多,有人能掰著手指頭數出來,叫什么“六閣二橋一神殿,四廟兩堂一寺院”,而且在它們的旁邊都能找到石碑,或完整或殘缺,或清晰或模糊,向后人介紹它們的來歷。細細辨認它們的文字,動輒便是“大明國”“大清國”,便是“康熙”“乾隆”。從這些文字出發,你以為這便是它初始的年代了。且慢!你看,這里分明寫的是“重修”或“補修”,至于它的始建年月,這些文字也往往語焉不詳。想弄個究竟?你還是去問問老槐樹吧。老槐樹會輕描淡寫地告訴你,這些東西根本當不上一個“古”字。
固義的聞名于世,在于它是著名的“儺戲之鄉”。儺戲《捉黃鬼》在固義的發現,打破了許久以來學界“江北無儺”的定論,為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這里召開過專門的論壇,儺戲也被國家列為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
儺戲每年的演出是春節前后,我們這次來尋訪,是在一個看不到儺戲演出的時間。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靜悄悄的山村。但對我來說,從踏進固義的第一步起,腦海里便呼嘯著儺戲演出的巨大聲浪。“踏邊”馬匹奔跑在街巷石板路上的嘚嘚聲,大鬼、二鬼、跳鬼邊行邊舞,手中兵器發出的撞擊聲,隊戲、賽戲以及花車、旱船、龍燈、獅子舞、霸王鞭、大秧歌的文武樂器聲,更有成百上千手執柳棍的人們的吶喊聲,一齊匯成陣陣波濤撞擊人們的耳鼓。那是中國農村罕見的狂歡!那是傳統藝術盛大的匯流!而今天,眼前這個安詳靜謐、溫文爾雅的村莊,真的曾經上演過那樣的狂熱與激情嗎?連親眼目睹過那場盛事的我,恍惚間也感到匪夷所思。
在非遺傳承人李增旺先生的家里,大家得以破例親睹儺戲的道具服裝。之后促膝而坐,向李增旺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儺戲在固義演出了多少年?儺戲上百個需要化裝的角色怎樣確定?祖輩相傳的角色如果有人不樂意繼續扮演怎么辦?如今年輕人遠出是否還愿意千里迢迢趕回參加演出?在他們的心目中儺戲是“表演”還是“信仰”?
其實我心里明白,這里的某些問題,李增旺回答不了,再比他老幾輩的人也回答不了,例如儺戲產生的年代等等。我想,要找到答案,還是去請教老槐樹吧!或許只有它能夠說出,當年為了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一場儀式,怎樣演變成一場場盛大的演出,在歲月的風風雨雨中,有哪些東西與時俱進日新月異,又有哪些東西亙古未變代代相傳。那個代表著洪澇、蟲害和疫病,代表著人間恃強凌弱、忤逆不孝等惡行的黃鬼,一次次被捉拿,一次次被處置,是人們祈盼美好生活的訴求表達,是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歷史規律的呈現。
老樹的每一片葉子都載有生命四季的悲歡,每一寸肌理都刻著閱盡滄桑的智慧。走進古村落,只要你學會傾聽,它會告訴你不知道的許多許多……
(安秋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作家、詩人、商幫文化研究專家,著有詩集《心如四季》,散文集《永遠的虹》《懷想一種植物》《把手給我》《角色》《鄉間鼓手》《旅美日記》等。)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