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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老領導

2018-12-24 10:06:18力歌
中國鐵路文藝 2018年9期
關鍵詞:學校

市一高中六十年校慶,學校邀請我們這些曾在學校工作過的教師也回去參加慶典。臨近慶典,校長還專門給我來了電話,想通過我邀請一下原來在校工作的那幾個“哥們兒”回來,我答應了校長。

他說的那幾個哥們兒,其實加上我共有六個人,先后來到一高中工作,那時被教師們稱為“六君子”,我們之間以兄弟相稱,按年齡我行五。時間一晃,大家離開學校都二十多年了,只有我還在學校所在地城市工作,所以我是他們的“秘書長”,他們要是有個大事小情,都要給我來電話,誰要到市里來,首先跟我聯系,由我來負責接待,其實我只是起銜接作用,人家回來都有專門人員迎接,而且大多還是市一級領導出面接待。

在省人事廳任副廳長的嚴明說:“阿力,這件事你一定要組織好,讓他們都回來,咱們六個人同時在一起可不容易。”

嚴明是我們“常務哥”,也就是我們二哥,雖然幾個人都回來過,但大家很少有交叉。

接到我電話,幾個人出奇地一致表示一定要想方設法趕回來,就連老大韋永元也表示,如果沒有天塌下來的大事,他一定趕回來。這確實不容易,他在北京任副部長,不說他日理萬機,就是抽身能回來一趟,也會驚動地方領導。市里領導曾多次通過我邀請他參加給市里的剪彩活動,都被他婉言謝絕。

韋永元肯定聽出我的喜悅,叮囑說:“我回去的消息,不要傳出去,校方邀請我,我都沒有答應,他們不知道我會回去。咱們可以悄悄地進村,悄悄地回來。”

他輕松地開了個玩笑,其實他顧慮到自己的到來會驚動地方領導,這是一種機智的提醒。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別看他當到了省部級干部,可他跟我們的感情一直沒有發生變化,我們哥幾個不管是誰去了北京,他不管多忙,都會抽時間來看望我們,如果他有時間,還會跟我們在一起吃頓飯。去年我去北京參加全國作協會議,他不但看望我,還讓我把我們市里參加會議的幾個人都叫了出來,專門宴請了我們,搞得他們相當興奮,說我真有面子,連部長都會親自宴請我。

這個面子確實不小,我們以前所在的一高中也因為出了我們這幾個人物而大放異彩,老大老二的職務前面已經說過了,老三袁志在本省一個城市任副市長。老四姚偉原本是調到了法院工作,后來他辭去了工作,去省城辦了一家律師事務所,是省內有名的大律師,我每次去省城都是他張羅著請客,他是我們哥幾個里面最有錢的。老六何樹巖在大型國有石油企業任總經理,市地級企業的領導,他是吆喝一聲能撼天動地的人物。只有我不才,在市文聯任副主席,雖然媒體常常把我冠以著名之類的名稱,其實就是個碼字工作者。

幾個人都這么積極,我猜想這也許是年齡緣故吧,我都過了五十歲了,還有就是我們一致決定,要與我們老領導魯書記在一起聚聚,這是我們共同的愿望,我期待著聚會這一天到來。

校慶前兩天,學校校長來了幾次電話詢問韋永元他們幾個人的情況。我含糊其辭,說他們工作都太忙,沒有定妥時間,如果有消息一定會轉告校方。

其實我們早已約定好集中在一起的時間,為了避免別人發現我們的行蹤,我為他們找了一家我熟悉的中型賓館落腳,至于參加不參加校慶活動,還要看情況來定。

最先到的是何樹巖,他說:“應該小弟受苦,為了過來幫忙。”他說要幫的忙主要是在經濟上,他把賓館訂的房間賬目都結了,這是我做不到的,這種花銷對于他這個經濟巨頭來說確實是小事一樁,他說還拿來了給學校的贊助,學校讓他回來的主要意圖應該還有這一點。

嚴明搭姚偉的車一起過來的。嚴明說自己在廳里沒有專車,只能借姚偉的光。姚偉還是那么張揚,開著他的那臺300來萬的英菲尼迪,進來就去了服務臺,問留的是不是最好的房間,聽說何樹巖結了賬,便嚷著由他來花銷,兩人為此爭執了一番。我做了一下調解,最后達成了協議,晚宴由姚偉來處理。

韋永元從北京乘坐高鐵到本市,原本以為他會有車送過來,我也沒去接他,結果他自己“輕車簡行”,下車后,乘出租車直接到了賓館。

最后到的是袁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市里出了個突發事件,差一點兒來不了。”他說了遲到的理由,誰也沒去問發生了什么突發事件,大家心知肚明,他在學校時,就有這個特點。

大家在一起說說笑笑,快到晚餐的時間了,幾個人商量,怎么去接魯振鐸書記。韋永元顯得沉穩,說:“咱們別都過去,興師動眾容易暴露,還是讓阿力過去接吧。”

姚偉自告奮勇,舉手說:“我來當司機。”

韋永元只是笑笑,沒有表態。

我先是給魯書記打了個電話,讓他在家準備好,說現在去接他。

對于魯書記的家,我是輕車熟路,每年的年節我都要過去探望。魯書記卻很少有事找我,他說我在文聯,他讓我多出優秀文學作品,讓他讀起來精神振奮,可以促進他延年益壽。

車到魯書記家門口時,他穿著整齊地等在那里,一頭銀發在晚霞余暉下熠熠發光。我和姚偉下車,他握著姚偉的手說:“小伙子,你還是那么帥氣,在法庭上一定加分不少。”

姚偉一時臉紅了,我還很少看到他的這個樣子。姚偉小孩子似的扭捏著說:“書記,你總逗我,讓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心里清楚姚偉在回避著什么,因為當年姚偉的生活作風問題,是魯書記幫助掩蓋的。

我看出姚偉一時尷尬,忙扶著魯書記上了后面車門,魯書記上車后,環顧車內,感嘆道:“好闊氣呀。”

我們聊起車,當姚偉說出車的價格時,我們沒有看到魯書記驚訝,魯書記淡淡地說:“姚偉開這種車,很正常,這能表現出他的成就感。”

我們說著話,車很快到了賓館門前,哥幾個等候在門前,待我把車門打開,幾個人的手先后伸了過來,想扶魯書記下車,魯書記并沒有把手伸出來,風趣地說:“不敢當,不敢當,怎么能讓你們這幾位大員攙扶呢,幾雙手可夠金貴的呀。”

幾個人都笑了,可手還是伸向魯書記,扶助魯書記下車。魯書記自圓其說:“也難怪,我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扶就扶了吧,有這幾雙金貴的手托扶,我知足了。”

魯書記精神矍鑠,身板挺拔,到現在他每天還要打三個小時的網球,在我們這個城市里,像魯書記八十四歲高齡,還能堅持這么長時間運動的老人,恐怕絕無僅有。

我們說笑著,陪著魯書記步入了宴請他就餐的包廂。魯書記坐在主席位置上,一指何樹巖說:“這頓晚餐一定是企業領導出資贊助的吧。”

未等何樹巖表態,姚偉早把話頭搶了過去,“魯書記你可別小瞧人,這是由我來請的。”

魯書記武斷地說:“姚偉你用不著出這個錢,我看還是讓你們的小兄弟請才合適,姚偉可出錢可不出錢,他也需要為企業打官司賺錢,作家除外,其他三位政府領導都不會在這場合與何樹巖搶這個風頭。”

大家表示贊同,笑了起來。

寒暄中,酒菜上來了,韋永元請示魯書記是否開席。

魯書記戲謔說:“你們都是久經考驗的干部,不是說經濟滑坡,兩菜嘮嗑,三菜開喝嘛。”

我們都被老領導逗樂了,韋永元也不客氣,拿起服務員倒滿的酒,說:“今天借校慶這么個理由,回來一聚,其實我們哥幾個參加校慶是其次,主要是想拜見我們共同的老領導魯書記,應該說我們青春最美好的那幾年,是在學校度過的,感謝老領導對我們哥幾個的栽培,感謝您對我們的教誨,我們才有了今天這樣的成績。來,這杯酒,讓我們共同來敬魯書記。”

我們幾個人都端著杯,站了起來。魯書記忙端酒杯,嘴里說:“這是哪的話呀,你們這一敬,讓我慚愧呀。”

看到魯書記要站起來,挨著他右側的嚴明,伸手按在魯書記肩上,說:“哪能讓您老人家站起來呢,來,咱們干了這一杯。”

說著,大家響應,沒有一個退縮,仰脖將酒喝了進去。魯書記稍加遲疑,也把杯中的酒倒入口中,虧了韋永元眼疾手快,出手去攔,可杯中的酒也喝進去大半,“魯書記,這是我們在敬您,哪能讓您也跟著喝酒。”

魯書記說:“有了你們這片真誠,我哪能拂了你們的心意啊。”

“您都這么大年齡了,我們小輩的還不應該?”

魯書記讓大家都坐下來,說:“你們都是場面上練的,俗套了。來吧,咱們都別整官場那一套了,隨便一點,吃著喝著聊著。”

我們覺得魯書記說得對,拿起筷子來,紛紛夾螃蟹對蝦給魯書記,我攔著說:“剛才魯書記都說了,別客氣了,我把轉盤轉過去,讓魯書記自己來拿。”

魯書記馬上興高采烈,“還是阿力說得實在,我就看中他的這一點,才把他帶到學校的。”

魯書記在叫我的筆名。魯書記到學校上任一年后,把我調到學校。魯書記原是在一家市屬的國有大廠任黨委副書記,那年我高考落榜后,以第一名成績被招錄進這個大廠的,這個大廠廠址在市郊。因為我是第一名,魯書記對我非常重視,那時恢復高考后的大學生還沒有畢業,他看到我能寫會畫,還堅持學習準備第二年參加高考,很欣賞我。

有一天,魯書記找人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那時的我顯得青澀,從未有過與這么大領導接觸的經驗,有些誠惶誠恐。他在廠里出名地嚴厲,可在我眼里卻顯得和藹可親,他問了我的學習情況后,拿出一張宣傳畫,問我:“這是你畫的?”

我一看,是我在車間宣傳欄里的一幅畫,便點了點頭。

他用賞識的目光看著我,說:“你學習上進,要求進步,我還看到了你在市報發的小說,很有才氣。我跟書記商量過了,讓你到團委來幫忙。因為你還未定職定級,所以不能轉干。”

進機關進科室在當時應該是最榮耀的事,可我還想參加高考,說:“我在復習,進機關我怕影響學習。”

魯書記笑了,說:“你不知道吧,上班后未定職前是不能參加高考的,這有文件規定。”

我覺得很失望,自己的倔強勁上來了:“那我就偷著去報考。”

魯書記嚴肅起來,“報考要單位證明,你哪能無組織無紀律。”

我才意識到說了一句最傻氣的話。

從那天以后,去團委的事就沒有了消息,我以為魯書記一定生氣了。可在一個月后,魯書記又把我叫到他辦公室,一是告訴我第二天到團委報到,二是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正在招函授生。他鼓勵我說:“你應該報名,現在講知識化、年輕化了,全日制的大學你還要等兩年,不如先報這函授,我查了文件,是承認學歷的。”

我聽從了魯書記的意見,去了團委,還參加了函授的招生考試。那是全國辦函授的第一批招生,辦學很嚴謹,非常正規,不像現在的函授學歷遍地飛。

魯書記是主管青年團工作的黨委副書記,因為我復習考試,他特批了我一個多月假,我如愿以償成為這所大學的函授生。考試結束后,我組織了一個講演團,那時的講演很流行,我在各車間抽調了幾個青年團員寫出講演稿,然后到各車間去演講,搞得很熱鬧,不僅在本單位,別的單位也都請我們去做演講,一時間我們在市里名聲大噪,魯書記對我們很重視,常常在會上表揚我們,我感到很光榮。

這么一來,我們的講演團持續了近一年時間,在我們還沒有結束演講時,魯書記調走了,去了這家重點學校任書記。我們覺得很詫異,他這樣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老革命,卻去了學校任職,讓人匪夷所思。

歡送魯書記,像我這樣的小人物根本不可能到他的跟前,我跟著機關所有的人,一起來到辦公樓門前。在他上車前,他向歡送的人群揮手致意,我站在人群后,眼巴巴地看著他鉆進吉普車,然后絕塵而去。

隨著演講的潮流過去,人們的熱情似乎開始轉移到了一些新生事物上。新書記來后,開始對機關助勤人員進行清理,我也只能夾著尾巴離開了機關,回到一線去工作。魯書記那一段時間對我的重視似乎如夢般的煙消云散了。

在學習和工作中,我完成了學徒后的定級定職。定職后的那一天,我特意請了師傅和幾個工友吃飯,在食堂里炒了幾個菜,幾個人坐在一個桌子前,喝些酒慶賀。

喝到高潮時,工廠門衛跑來喊我,說有我電話。這個電話擾了我們的酒興,我讓門衛告訴對方過一會兒再打來。可門衛說那個人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去接個電話,沒辦法,我隨著門衛去接電話。那時電話很少,門衛電話成了公用的,每天都有人在下班后用這個電話,所以外邊電話很難打進來。我看到有幾個人等在電話旁,歉意地點了點頭,接起放在桌子上的電話,我剛報完姓名,對方馬上說:“我是魯振鐸。”

我并沒有反應過來魯振鐸就是魯書記,以往我們都稱魯書記,對這個名字是陌生的,加上他離開也有一年多了,我懶散地說:“愿啥跺啥跺,我正喝酒呢,有什么事你就快說吧。”

“他媽的,你小子干大了吧,連我這個老領導都不認了?”

這是魯書記的罵人特點,直截了當,絕不含糊。我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頓時酒意全無,馬上開始道歉,魯書記不耐煩地對我說:“你不用道歉了,我只問你一句,你愿意調到我的學校來嗎?”

我懵懂地問:“調你那里去,我做什么?”

“做團委書記。”

我還沒有轉過神來,單位的團委書記都是中層干部,我還是個工人,何況還是從郊區的這家工廠調到市區工作,對我簡直就是一步升天,我懷疑其真實性。魯書記在電話里嚷著,“給個痛快話,來是不來?”

我吭吭嘰嘰,說:“如果是真的,我當然愿意。”

魯書記沒好氣地說:“咋像個娘們似的,行了,我現在找你們領導協調,幫你辦理手續。”

往回走時,我還在云里霧里,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我在腿上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覺得痛了,才認定這是真實的。

此后不久,我便來到了市一高中工作,當時沒有接任團委書記,而是輔導員,那時團委書記是韋永元,人家畢竟是中層干部,我剛剛轉干,提上去還是要走秩序。

酒桌上因為有了剛才的一杯酒墊底,氣氛活躍起來。

何樹巖看到酒杯里沒有酒了,服務員還愣愣地站在那里,教訓服務員沒眼力見,服務員臉紅著說自己剛來。何樹巖顯得生氣,對我說:“這老板怎么回事,咋派這么個服務員呢?”

我也覺得沒面子,無言以對。魯書記把話接過來,說:“小何,你小子當領導當大了吧,講究什么排場,酒就不能自己倒啊,咋學得這么操蛋呢。”

本來魯書記這聲罵應該讓何樹巖難為情,可是聽到這聲罵,他卻笑了起來,“魯書記罵得對,我是操蛋,這酒由我來給大家倒。”

何樹巖的笑聲引起了共鳴,我們都笑了起來。魯書記罵人,是教育界一道風景,后來他被調離了學校,可能也與他動不動就罵人有關。

魯書記知道我們笑他什么,他笑著說:“你們現在都當領導了,笑話我吧。”

“哪能呢。”我們口是心非。

“其實,我知道那時你們背地里沒少埋汰我這個大老粗。”

魯書記沒讀過幾年書,參加革命卻很早,十四歲在工廠上班時就參加了地下黨組織。解放后,先是在車間工作,被評為全國勞模,現在他家客廳里還懸掛著他受到毛主席、周總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親切接見時的大幅照片。

因為他跟工人打交道時間長,說話有粗口,時不常就會自然而然溜達幾句出來。這個“操蛋”是最經典的故事,魯書記笑了,“當時在背地里,你們不是也常把操蛋掛在嘴上?”

姚偉現出頑皮,說:“那是魯書記講話中說的,可不是我們造謠啊。”

那一年,幾個家里困難的學生去附近工廠偷金屬,賣掉賺錢,被派出所民警抓到。校長按照學校紀律要求把這幾個學生開除,而魯書記堅決不同意,說批評教育就行了。

校長上綱上線,說:“這會影響學校在社會上的聲譽,如果執法不嚴,還會有學生效仿。”

魯書記笑了,說:“沒那么嚴重吧,他們都是孩子,難免犯錯誤,如果把他們放到社會上去,那就不僅影響人家一生,還可能成為害群之馬。”

校長那時還是在黨委領導下,只好軟了下來,“那也要給予最嚴厲的處分,留校查看。”

魯書記對此不表示反對,說:“學校要開大會,我要去講,我講得狠一些,讓他們知道利害關系,以絕后患。”

大會那天,學校不僅要求學生參加,而且要求學校所有的教職員工都參加大會。開始他一直板著自己,不讓平常的粗口冒出來,可說著說著,氣憤勁兒上來了,一拍桌子,罵道:“如果我們的學生,我們的教職員工,都像這幾個學生這樣無法無天,那學校不就操蛋了嗎?”

他說的“操蛋”在學校上下反應強烈,“操蛋”一時間成了“校罵”,不管是教師還是學生都把“操蛋”常掛在嘴上,不管班會還是教研組開會,說到不如意處,就會引用魯書記的話,說:“用魯書記的話來講,那不是操蛋了嗎?”

魯書記有威嚴,沒人膽敢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這件事不知道誰反映到了市教育局局長那里,局長還沒有魯書記的資歷深,找魯書記談話,只是策略性地提醒他,“魯書記,教育單位的人多是知識分子,好挑剔,有些話多讓校長講,咱少講。”

魯書記這個人該多聰明啊,他沒太當回事,直截了當地說:“不就是我在大會上說了句操蛋嗎,我改成他媽的不行嗎?”

魯書記的話搞得局長哭笑不得。

魯書記把局長找他談話這段經歷講給我們聽,還感慨地說:“我屬于屢教不改的那種人。”

韋永元嘆了一口氣,說:“那時魯書記說話一言九鼎,學校工作沒有不落實之處。那些知識分子做領導就不行,各種工作都得讓魯書記拿主意定政策。”

魯書記謙虛地說:“不就是我年齡大了些,資歷老了些,人家給咱面子而已。我還要感謝當時那些校領導的支持,也要感謝你們這些學校的教職員工,不嫌棄我這個大老粗。”

韋永元把酒杯端了起來,激動地說:“我這一輩子最應該感謝的,是魯書記救命之恩。”

韋永元沒等魯書記有所表示,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了個精光。

我來學校報到時,正趕上學生放寒假,見到魯書記后,魯書記對我說:“你剛來,就別放假了,學校抽調了一批人在做‘文革后的清查工作,你是外來的,對學校教師沒有什么成見,可以先在清查辦工作。”

我去了清查辦,第一個接觸到的就是韋永元在“文革”期間指使學生打老師這件事。

韋永元是工農兵大學生,他是在農村選拔上的大學,當時插隊在知青點當點長,并入了黨,1975年分配來校工作。

那時的學校,老師都作為“臭老九”靠邊站了,韋永元這樣的工農兵大學生很吃香,加上他在學校表現積極,又是為數不多的青年黨員,來學校只上了一個學期的課,就讓他當了團委書記。韋永元當上團委書記不久,社會上開始“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學生在校革委會的唆使下,開始了群眾運動,矛頭直指回潮后堅持教學的那些剛剛被解放的老領導和老教師。

韋永元哪能甘心落后,他帶頭參加批林批孔批周公斗爭會,一些學校領導和老師受到了觸及,到了批斗高潮時,義憤填膺的學生動手打了老師和領導,當時韋永元高聲喝令那些情緒激動的學生,“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斗,不要武斗!”

懷著對階級敵人的刻骨仇恨,他哪里管得了那些不斷擁上前來的學生。那天的批斗會,有幾個老師被打傷住進了醫院,一位副校長還被擁擠上來的學生踩斷了四根肋骨。

在粉碎“四人幫”后的清查中,由于當年住院老師上告,尤其那個退休了被踩斷四根肋骨的副校長出面作證,一口咬定是韋永元支使和教唆學生動手打人。市教育局清查辦由此要把韋永元定性犯有嚴重錯誤的“三種人”了,上級要求學校,開除韋永元黨籍。

學校讓我配合一個老同志對此進行了“外調”。在調查中沒有一個學生指認他們的做法是受到哪個人的支使,都說那時年少無知,出于對運動的一種狂熱,為了表現出積極,才會動手打人。有很多人還為韋永元老師制止他們動手打人提供了書面證明材料。

市教育局清查辦卻不認同我們的調查報告,堅持讓學校上報給予韋永元開除黨籍的報告,并稱即使學校不上報材料,教育局黨委可以直接以局黨委會的決定,開除其黨籍,并將韋永元清理出教育單位。其實,誰都知道教育局局長是這個斷了肋骨的校長的學生,老頭天天拄著拐杖去教育局,逼著局長處理韋永元。

那一段時間魯書記去南方參加一個會議,我們沒辦法聯系到魯書記,那時不像現在的通訊手段這么發達。校長頂不住壓力,以清查辦名義上報了一份給予韋永元開除黨籍的材料。

幾天后,魯書記從南方回來,我立刻把這一情況向他做了匯報,氣得他大手拍得辦公桌上的玻璃板乒乓作響,他高聲吼道:“這都是他媽的什么東西,還他媽的講不講組織原則了!”

他當即召開黨委會,魯書記激動地說:“作為一級組織,應該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對韋永元要負得起責任。那時候誰不積極?誰不想要求進步?年輕人嘛,要允許他們犯錯誤,何況當時又不是他唆使的,事件發生突然,他又沒經驗,無法控制局面,這怎么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歸結到他一個人的身上,怎么就能處分到他頭上了呢?”

校長也覺得這樣的處理過于草率,并解釋當初以校清查辦的名義,而不是黨委的名義打的報告,就是一種策略。但還是說出了他的擔憂,“上級已經形成決定了,要改變恐怕很難。”

魯書記凝望著窗外,意味深長地說:“他的路還很長……”

那天的黨委會形成了一致意見,并以校黨委的名義向市教育局黨委打了報告,魯書記專門將此報告直接送到了教育局長手里,我想憑著魯書記的性格,肯定避免不了帶著罵腔的爭論,這也可能是導致魯書記調離教育單位的主要原因。

這些努力,結果可想而知了,韋永元非但沒有被雙開,還被調到黨委去做組織干事。

韋永元很想表達他對魯書記的感激之情,魯書記卻淡淡地說:“嗨,那應該是公正的,誰當書記都應該那么去做。”

看到韋永元還糾纏在往昔的情感之中,魯書記轉移話題,說:“都進入新世紀了,咱們都往前看吧。對了,前幾天,學校把我們這些老領導都邀請過去,向我們匯報了校慶的籌備情況,我看到你們幾個人的照片,懸掛在圖書館大廳一側學校人物宣傳欄里了。”

姚偉有些沾沾自喜,“看起來,學校還真拿我們當回事。”

韋永元關心照片是誰提供的,我說是學校找我要去的。他覺得有些不妥,“其實學校應該宣傳的是畢業生的成就,我們在學校都是老師,有人會認為這是我們授意的呢。”

嚴明看到我的焦慮,安慰說:“掛就掛了吧,現在要去跟他們說的話,顯得有些太矯情。”

何樹巖笑著說:“那只是掛在圖書館,會場又不在圖書館,沒人會專門去圖書館。”

袁志發表不同意見,說:“圖書館建得挺現代的,很容易吸引人的眼球,對了,那還是魯書記跑來的項目,是魯書記督促建起來的呢。”

魯書記剛才一直關注我們為照片的爭執,他沉默不語,始終沒有參言,這時看到我們意見協調了,他又活躍起來,說:“哪是跑來的項目,那純粹是我騙來的。”

不知內情的何樹巖,驚奇地問:“書記,你還有這本事?”

魯書記說:“校長開始不同意建圖書館,說要再建一個教學樓,他強調說要給學生創造出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而我卻不贊成,我堅持說要培養出合格的人才,就應該讓他們掌握綜合的知識,所以要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圖書館。”

嚴明說:“魯書記具有現代意識,那時就提倡培養學生的綜合素質了。”

“我覺得毛主席說的德智體全面發展有道理。我來的時候,看到學校建設一片狼藉,真是他媽的難受,我就想搞個像樣的建筑,想建個圖書館。”

我為了表現自己,搶著說:“你們還記得不?在四十年校慶時,我曾寫過一篇文章,專門描述魯書記來學校時的情景。”

魯書記爽朗地笑著,說:“那是文人的加工。”

市一高中是遭受“文革”沖擊最嚴重的教育單位。魯書記來到學校,面對著偌大的校園,一式的紅色磚混建筑物,他的臉也被映得發紅,心中不免有些悵然。這所名校,竟然在建校后三十年沒有一點兒變化。

魯書記看到老式建筑正羞怯地步入他的眼簾,他將手緩緩地舉過頭頂,爾后遽然落下,按捺不住地高聲罵道:“他媽的!”他的罵是對那么多年,尤其“文革”期間對教育系統破壞的憎恨,以此來解心頭之氣。這聲罵過之后,一種沉重感由下而上地壓在了他的心頭,他的臉繃得緊緊的,陡然顯現出堅毅、嚴峻。

當年圖書館其實只是宿舍里的幾間屋子,沒有閱覽室,辦公室設在書庫里,四個管理員擠在一起。

黨委會決定建設圖書館后,魯書記親自去省里跑計劃。那時教育建設資金的審批權不在市里,而是在省教育廳和計劃廳。

教育廳計劃處領導接待了他,人家在充分理解魯書記的心情基礎上,安撫他說:“現在省內教育單位都是這個樣子,哪個學校不需要建設?就是我們同意了,還要經過省計劃廳這一關,人家還要從全省建設角度來考慮,你們學校又不在省城,也不能整天盯著他們,我看你們還是再等等再緩緩吧。”

魯書記急在心上,順著對方的話窮追不舍,說:“我可以盯住他們,如果他們同意了,你們能不能給我們辦手續?”

人家漫不經心地說:“你要有那個本事,我可以為你提供相應的手續。”

魯書記有那么一股堅韌勁兒,在那一段時間里,他每天起早去省計劃廳,晚上返回家里,這一跑就是一個月,他的精誠終于感動了計劃廳的那些“上帝”,計劃廳下撥了一筆資金修建圖書館。

看到圖書館的計劃,著實讓魯書記和校領導高興了一陣子,省計劃廳能給一個市管學校撥款蓋圖書館,在市里也很少見。

魯書記并不滿足,按照他的設想建設圖書館所需資金,上邊撥款還不足三分之一。校長勸魯書記說:“咱們有多少錢,就辦多大的事吧。”

魯書記哪能甘心,他態度堅決地說:“那咱就按照三分之一的規模去施工,先立起架子來,然后再去申請建設資金。”

這在那個年代還是沒人敢做的事,校長擔憂,說:“那可是違反規定的,要負責任。”

魯書記笑了,坦然地說:“沒關系,這個責任我來負,我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

隨即,魯書記帶著一批人,去北京、去上海,考查了多個大型圖書館,回來后,他把考察來的一些設想,交代給了設計院,有些理念都是從國家圖書館那里學來的。

很快設計院設計出了一座具有現代意識的圖書館,依照這個設計圖紙,圖書館建設項目開始施工。

半年后,圖書館的鋼筋水泥的架構聳立在工地上,既定的目標已經達到。這時,資金告急,材料告急,施工單位急著“等米下鍋”。

大家都在愁眉苦臉,魯書記卻高興了,他找人拍攝了施工現場的照片,準備了相應的材料,攜帶去了省城,又一次找到計劃廳的領導大吐苦水,要求追加資金。

計劃廳領導批評他這是違規建設,魯書記的態度端正,擺出低頭認罪姿態,說:“組織上給我什么處分都行,可要是不追加資金,圖書館建設就要停工,那樣現有的建設成果,就會被風吹雨淋,時間一長,建設指標就會降低,投入的資金可能付諸東流,圖書館建設的目標會功虧一簣,咱們不能讓國家財產蒙受不必要的損失吧,那樣的話,我們該有多心痛啊。”

他的話,讓人家哭笑不得,“魯書記,平常看你粗言粗語,罵罵唧唧的,今天你咋還一套一套的,你也知道,‘文革動亂時期造成的生產損失正恢復,各種建設百廢俱興,國庫吃緊,我們要下撥的資金實在有限……”

魯書記沒等人家說完,說:“你要是沒資金撥給我們,我也沒臉回學校了,我就天天到你這里上班,省得回去讓那些知識分子罵我大老粗,沒文化,連個圖書館都蓋不起來。”

他的話搞得計劃廳領導有口難言,他們早就領教了他在申報建設圖書館時的做法,那個領導拍著魯書記肩膀笑著說:“老魯哇,我們真拿你沒辦法,我說你呀,就是個騙子。”(摘自阿力長篇報告文學《希望,從這里啟程》)

魯書記喝了一口酒,現出頑皮表情,說:“我得跟他們較較勁,不然這幫老爺們不會那么輕易出血。”

姚偉涎皮涎臉,說:“魯書記,要是按現在規定,你就屬于詐騙,違法套現。”

嚴明說:“收起律師那一套吧,其實過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圖書館建成了。”

袁志搭訕著說:“我說呀,這是人家阿力的文章寫得好,把魯書記這些情節描述得十分精彩,不然,人家咋就成了著名作家呢。”

“盡開我的玩笑,我咋是著名作家,充其量是個者名的,哪有你這個當市長的混得好哇。”我開玩笑,故意把“著”改成了沒草字頭的“者”了。

袁志臉上抽搐了一下,收斂笑的表情,他說:“我聽這話,咋酸溜溜的,嫉妒我了?”

魯書記洞察到我們話題上的敏感之處,說:“袁志,你可能不知道,當年黨委決定,是讓阿力接你的團委書記。”

韋永元調到黨委任組織干事,并沒有提拔我做團委書記,接任的是袁志。

韋永元知道內情,“如果阿力當上團書記,這世界就多了一個官僚,而少了一個作家。”

袁志接任團委書記后才入了黨,魯書記調任時,準備讓他去當宣傳干事,因他是預備黨員而無法就任,我也就接不上團委書記。

魯書記調任后,調我去了實驗室任實驗員,因為工作上的落差,我開始寫作,很快便在省級、國家級雜志上陸續發表小說,成了市內有名聲的作家。

在我不斷發表作品時,袁志已經是團市委副書記了。有一次,我們倆遇到,他對我說:“要是我發作品,只在《人民文學》國家一級的期刊上發表,而絕不是省級雜志。”

我相信他有這個能力。要論起來,在我們哥幾個里,袁志最有文采了,他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高考時他憑借語文98分的高分,一科成績拉開了中文系大多同學幾十分。他到學校教語文課,教學水平得到上下一致好評。魯書記看出袁志的領導潛力,才有意培養他。

魯書記之所以能夠從企業回到市里,這與他的一個老工友有關,原來兩人在敵戰區的一個工廠里工作。魯書記較早參加了地下黨,他在工廠發展了唯一的一個黨員,就是后來當上市委副書記的趙文陽。

趙文陽有文化,書讀到初中,因家里困難,只好輟學上班賺錢。趙文陽在學校時曾偷偷地閱讀進步書籍,加之他對黑暗社會痛恨,經過一段時間組織考查考驗,在魯書記介紹下,趙文陽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因為他有文化有思想,受到地下黨組織的信任,被秘密地送往根據地學習,后從部隊轉業調到這個城市來任主管文教衛生的市委副書記。

趙文陽一直都說魯書記是他的恩人,是他參加革命的引路人,兩人保持著非同一般的關系,魯書記是趙文陽提議調入市一高中任黨委書記的。

趙文陽有個女兒趙雪是市中心醫院護理員,那時社會開始講知識講學歷,她要報考市衛校的在職班,要補習文化課,她來學校找魯書記幫忙。

魯書記找了幾個教師輔導她的文化課,袁志就是這幾個教師其中之一。魯書記覺得袁志的現代意識很強,輔導的東西考試肯定用得上,袁志與趙雪認識了。

當袁志知道趙雪是個領導的孩子,于是在輔導的過程中,有意與人家多接觸。趙雪長得一點兒也不漂亮,甚至說還有些難看,可是在袁志追求下,兩人有了戀愛關系。

趙文陽了解到趙雪處了袁志這個男朋友,認為袁志的動機不純,又不門當戶對,極力表示反對他們的這種關系。他專門找到魯書記讓他幫助做工作,想拆散這么一對鴛鴦。

魯書記也不贊成兩人搞對象,可他還是勸趙文陽說:“現在的年輕人都有自己的主見,咱們盡量不要干涉。不過,我可以找袁志談一談。”

趙文陽走后,魯書記找來了袁志,開門見山就問:“袁志,你真心喜歡趙雪嗎?”

袁志遲疑了一下,說:“是,當然喜歡。”

魯書記從袁志的表情中,識出個中端倪,“你是不是因為她有一個做市委副書記的父親?”

袁志漲紅著臉,表示得十分堅決,“魯書記,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我真的很愛趙雪。”

魯書記不管袁志的惡劣態度,繼續追問道:“袁志,你要跟我說真話。”

袁志情緒激動地說:“魯書記,我說的都是真話。”

魯書記顯得無可奈何,說:“袁志,我不管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你的這個忙,我總是要幫的,只是日后你要為你說的話負責。”

魯書記把與袁志的談話告訴了趙文陽,趙文陽只好同意了兩個人的婚事,袁志與趙雪順利結婚。在結婚儀式上,魯書記是他們的證婚人,并恭祝兩人白頭偕老。私下里魯書記曾對我說:“袁志與趙雪的婚姻長不了,袁志只是利用趙雪這個跳板而已。”

魯書記知道學校留不住袁志,把袁志提為團委書記。魯書記還專門找到我,安慰說:“論袁志的才能學識,加上他又有岳父的關系,他在學校呆不長,咱為他長遠考慮鋪一步路。”

我對魯書記的考慮表示了充分理解。可沒有想到的是魯書記在袁志還沒有調到市里去之前,卻先離開了學校,去老干部局任局長。魯書記在離任前召開了最后一次黨委會,還形成了決議:就是當袁志預備黨員轉正后,讓他去黨委任宣傳干事,調我去團委做書記。

魯書記走后,物是人非。袁志黨員轉正后沒能到黨委任宣傳干事,而是調去了團市委。那些早就對魯書記獨斷專行有意見的校領導,哪還管什么形成的決議,很多人還懷有報復心理,把我調到實驗室任實驗員。人家說得好,“一個工人轉了干就不錯了,還想當中層干部?”

袁志與趙雪結婚后,由于家世地位上的差別,趙雪身份優越,對袁志刁蠻無理,袁志只能委曲求全,忍氣吞聲。我親眼見過趙雪當著我的面耍脾氣,高聲大罵袁志。

那時,我去實驗室任實驗員,心里憋悶,想找人傾訴。我想到了袁志,就去了袁志家。

袁志結婚后,一直與岳父同住。

那天是星期天,我去的時候,袁志正在蹬著凳子擦玻璃,看到我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忙蹦下來,把我讓進屋。

進到客廳時,看到趙雪和他岳母坐在沙發上,嗑著瓜子嘮著嗑,袁志介紹我時,他的話并沒有打斷那娘倆兒的話題,人家甚至連眼皮都沒有向我抬一下。袁志很尷尬,慌忙把我拉進了里屋。只是簡單地寒暄了幾句,當知道我要向他訴苦時,袁志說:“咱們出去談。”

說著話,他換下干活的衣服,與我一起出來,對趙雪說與我有事要出去,哪承想趙雪當即嚷道:“你還沒擦完玻璃,說走就想走?”

袁志支吾著,說:“我一會兒回來再擦,還不行嗎?”

“不行,你這一段時間,不是上班,就是加班,啥時在家呆著了,就這么個星期天,你還要出去?”趙雪全然無視我的存在。

袁志涎著臉,怯懦地說:“要不然,你就幫我擦一擦唄。”

趙雪不滿地嚷著,“憑什么我替你擦,你不就是應酬嗎,還有什么正經事。”

袁志不得不頂撞了兩句,可是換來的卻是趙雪的一頓惡罵。

他的岳母可能意識到了我的存在,怕是家丑外揚,出面勸說自己的女兒,并讓我們出去,告訴我說:“別讓袁志多喝酒,趙雪也是為他好。”

那天,我們出去喝了酒,不過我沒有讓袁志多喝,我怕他回去后會矛盾升級。他還很理智,說:“嗨,我不會多喝的,不會跟她鬧,為了自己的理想,我什么都可以忍了。”

我覺得他很可憐。本來是想向他傾訴的,可卻聽他一通訴說。天晚下來了,袁志才想起我來的目的,讓我說說學校的情況,我說:“還是別說學校了,你趕快回家吧。”

袁志在仕途果然發展得很快,從團市委書記位置轉業,去了一個市屬縣任縣長,不久,他便提出與趙雪離婚,那時他老岳父早已離休,而且在他升任縣長前去世了。

魯書記在一高中只呆了三年時間,可他走后,學校的教職員工卻常常會念起他。那幾年,魯書記確實為我們辦了很多好事,學校地處城郊,學校門前的那條路,是用沙石鋪成的土渣路,雨天泥濘難行,晴天溝溝坎坎,上下班職工通勤成了大問題。

為了解決問題,魯書記去了市財政局準備買通勤車,他們誰能搪得住魯書記葷素搭配的那張嘴,被逼無奈,市財政局領導對他說:“你們可以自籌資金來解決。”

魯書記討命而歸,到校財務室一查,還有辦輔導班的剩余資金,但財務有規定,這筆錢是教學專款專用資金。他找校長商量,校長說:“財務的清規戒律咱們可觸犯不得。”

魯書記腦子一轉,說:“這是用在教學上的啊,解決老師的后顧之憂,就等于增加了教學設備,老師利用這設備教學,效果不更好嗎?”

他的一席風趣的話,逗得校長笑了起來,說:“我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

而學校自籌的那筆錢買不起新的通勤汽車,他了解到一個大型國有企業的通勤車要處理,可是那車價也是魯書記不能接受的,巧的是這家企業的領導的兒子在一高中上學,他另辟蹊徑,通過兒子找到了企業領導,問題就那么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從此,我們學校的職工乘坐通勤車上下班,在那個時代享有這種待遇的沒幾家單位。

那時無房戶是各單位最頭痛的難題,教育單位更是老大難。一年從上面分配下來沒幾戶房子,我們這些年輕人結婚,只能是有的投靠父母,有的只好租房住。魯書記想出個主意,就是把校食堂邊上的舊倉庫進行了改造,又在邊上接出了幾間房,那些結婚沒房子的職工住進了這些簡易房。住進簡易房不久魯書記離開了學校,我們這些年輕教師不是偷學校過冬的白菜酸菜,要么就用學校燒鍋爐的煤取暖,這讓領導十分頭疼,他們總要把這些罪過歸到魯書記身上,說:“這個老魯頭哇,他倒是買了年輕人的人情,卻讓我們替他揩屁股。”

在酒桌上說這些往事,總會讓我們開心。

姚偉邊喝酒邊說:“魯書記那幾年的豐功偉績,到現在我們還都念念不忘呢。”

魯書記不高興了,“我還沒到死的時候,就給我蓋棺定論了,是不是還要立碑樹傳啊?”

魯書記還說到了死,氣氛一下子沉悶了下來,大家對姚偉怒目而視,都怪他多嘴多舌。

嚴明說:“老爺子,別生氣呀,我知道您不愿意聽贊揚和奉承的話,但在學校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我們可不敢給您蓋棺定論立碑樹傳,但我們還是愿意給您歌功頌德。”

嚴明機智地化解了尷尬的場面,魯書記大笑了起來,“我是裝的,看看我在你們這些領導和名人面前有沒有一點權威,我看還行。”

我們忙附和,“我們誰敢在您老人家面前裝大呀?”

“誰不愿意聽奉承話呀,我也一樣,今天咱們見面一次不容易,別總離不開我這個話題,咱們聊聊其他話題。”

聽到魯書記這么一說,氣氛頓時輕松起來了。

“你們這幫小崽子,看到我生氣都不敢吱聲了,還就是人家嚴明敢說話。”

嚴明舉著杯,有些羞澀地說:“我不也是炸著膽說的話嗎。”

魯書記對嚴明說:“當年我就提議,讓你到學校人事室當干事,而后再讓你當人事室主任,可是就是有人在挑你的毛病。”

“這些我都知道。”

“你看,現在你不還是做了人事工作,還當上了省人事廳廳長了。”

“不是廳長,是副廳長。”

“這做人事工作的人,說話總是那么嚴謹。”

在我們這些哥們兒里,嚴明是第一個離開學校的。

嚴明在大學時入黨,還是大學學生會的副主席,是一高中最年輕的黨員。魯書記很重視嚴明,在黨委會上曾經提出重用他,并準備讓他到人事室做干事。

當時的學校還是黨委組織管干部,組織干事都已經45歲了,可就是提不起來,出于嫉妒,說:“先過渡一下,讓他當教工黨支部委員,看看他的能力水平再說。”

魯書記思考了一下,說:“那就讓他做個青年委員,擔任教工團支部書記。”

組織干事對此仍有意見:“咱們黨支部里沒有青年委員一說,團支部書記要進行選舉。”

魯書記反駁道:“沒有的可以有,設立青年委員,就是想讓他來做青年的工作,發展青年黨員,使黨更有朝氣和活力,為黨積蓄更多的后備力量。”

組織干事開始打壓嚴明,處處難為他,還不僅僅對嚴明如此,對我們哥幾個也都是橫擋豎攔的,因為他知道魯書記提拔和使用年輕干部的意圖。魯書記后來去了老干部局任局長,他的那些行為更是甚囂塵上,我們幾個人的調離都與他對我們的態度不無關系。

嚴明進入了黨支部,他介紹姚偉入了黨。正因為如此,嚴明惹來了很多麻煩。

那時入黨在學校可是件天大的事。由于過去的老思想作祟,很多老積極分子還未入黨,年輕人入黨那更是比登天還難,我就是一例,在學校就一直沒能加入黨組織。

在姚偉入黨這件事上,嚴明還是表現出了他機智靈活的一面。

在黨支部全體黨員大會前,他讓姚偉分別找黨員們征求意見。

姚偉年輕好強,讓人嫉妒,說話辦事易沖動,也會惹上幾個人。姚偉把有些人對他的態度告訴給了嚴明,有的信息是從某些側面反映到嚴明那里。

嚴明了解情況后,便找那幾個人出去吃了頓飯,當然不只是這幾個人,他把一些相關的比較要好的黨員也都找去了,酒喝得差不多時,適機將幫忙的意思表達出來。

黨支部黨員大會上,姚偉順利通過。可事后,嚴明請客吃飯為姚偉拉票的事,還是傳了出來,組織干事大做文章,說嚴明拉幫結伙,嚴重違紀,提出對嚴明進行組織處分。

魯書記聽到他的提議后,說:“這是小題大做,他不過是想發展姚偉入黨心切,何況在組織考查上,姚偉還是非常優秀的,完全符合黨員標準,這說明嚴明發展的黨員沒有錯誤啊。”

副書記說:“魯書記,組織原則就是組織原則,姚偉入黨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嚴明沒有按照組織原則辦事,他的拉票行為嚴重地違反組織紀律的規定,一定要給組織處分。”

副書記一口一個組織,讓魯書記不好再多說什么,他沉思默想后,說:“嚴明是個年輕人,給他個教訓也好,團支部書記還是讓他當,可以暫停他的青年委員工作。”

嚴明遭受到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挫折,加之上學時他就年齡大,當時還沒搞對象,學校原來有幾個女老師對他還都有這方面的意思,可出了這件事后,有好心人幫助介紹,人家誰都不同意,他心里清楚,她們的拒絕與這件事明顯有直接關系。

那一段時間,他很頹廢,經常拉著我們幾個陪他喝悶酒。

在魯書記調離學校前一天,魯書記把嚴明叫到書記辦公室,告訴他市委市政府要向社會公開招聘政府工作人員。

嚴明眼睛一亮,可隨即便消失了,他疑惑地望著魯書記,問:“書記,我行嗎?”

魯書記拿著文件,說:“怎么就不行,我看你夠條件。”

當時的文件下發到各大口黨委,像一高中這樣的單位領導接觸不到文件,這是教育局開會傳達后,魯書記專門到局辦公室借來的。

嚴明看到文件上沒有幾個名額,他根本沒有信心,“那兩個名額,哪能輪到我。”

魯書記生氣了,“你個小兔崽子,咋這么沒有骨氣,你要是考得好,還怕別人擠到你?”

為了鼓勵嚴明,魯書記發狠說:“你要是真有那個水平,誰要敢擠掉你,我親自帶著你去市里告狀,找副書記不成,咱就找書記,到省里,到中央,我就不信找不到能說理的地方。”

魯書記說的副書記,就是袁志的那個岳父。嚴明知道這是魯書記的一番苦心好意,他決定去參加考試,結果筆試和面試均拿了全市第一,順利地進入到了市委辦公室工作。

其實這是魯書記親自找到趙文陽副書記介紹的嚴明,才把嚴明直接調到了市委辦公室當機要秘書,還讓他兼任市委常委、秘書長秘書,隨后嚴明一路順風,從秘書處副處長、處長,到辦公廳副主任只用了不到五年時間。市委秘書長調到省政府任人事廳副廳長,就把他帶到了人事廳任專家處副處長、處長。那個秘書長做了廳長,然后又當上了省委常委、工會主席,嚴明也就自然而然地當上了省人事廳副廳長。

魯書記喝了二兩裝的兩杯白酒,我們幾個人不敢再讓他喝白酒了。但看到魯書記仍余興未盡,韋永元試探地問:“魯書記,您看白酒是不是再要一瓶?”

魯書記看到空下來的四個瓶子,再看看我們的表情,說:“那咱們再喝點啤酒吧。”

我歡呼雀躍,說:“這啤酒我可是強項。”

“作家什么酒都能喝,一喝酒靈感就上來了,就能詩興大發。”

“自古文人就能喝,李白斗酒詩百篇。”

魯書記插話說:“阿力可是全才,如果在政界,他的職務不一定比你們差。”

“要是阿力不入黨的話,也許可以弄上個市政協副主席。”

“哪呀,他當副市長也說不準呢,一般主管文教科衛的副市長都不是黨員。”

我笑著說:“你們別拿我開玩笑了,我哪有那水平。”

我嘴上雖然那么說,心里確實還有點酸楚。

在我任專職文聯副主席后不久,編輯部缺人手,我想要調一個優秀作者進來,可最后卻沒有成功。原因就是在文聯黨組會上,有人不同意,我的提議被否決了。

主席解釋后,對我開誠布公地說:“你不是黨員,在研究人事這樣的重大問題上,你就沒有發表意見的權利,你聽我的勸,還是入黨吧。”

我接受了他的意見,提出了申請,很快我入了黨,隨后進了黨組。

組織部常務部長也是文學愛好者,我寫的小說他幾乎都看過,對我極為欣賞。有一次,我們同時參加別人的宴請,他偷偷對我說:“原來組織部有打算讓你去政協做副秘書長,那位置設正縣處級,可是后來聽說你入了黨,就沒有再推動這一程序。”

“我一個寫作者,當個副秘書長不是影響自己的寫作?”

他驚異地望了我一眼說:“影響寫作?那可是耽誤你的前程啊。”

他的潛臺詞我懂,以前就有一個副秘書長從這個位置提上去當了副市長。當然,我也明白那個文聯主席別有用心,我對這些并不在乎,魯書記在學校的時候,我們還有些夢想,可魯書記走后,我們備受那些領導的刁難,哪里還想過日后的發展,離開學校就是一種逃離。

我們哥兒六個當時都是獨身,都吃在食堂。

學校怕出現學生就餐出現群發事件,午餐時都有校領導帶著幾個管理干部到食堂值班,可是學生不買賬,朝領導扔玉米面的大餅子。魯書記就遇到了一回,他沒有像其他領導那樣,直接過去查找肇事人,而是悄悄到我們吃飯的桌前,偷偷地布置我們盯住那個方向。

魯書記又回到了剛才的地方,沒有朝扔大餅子的方向,而是假裝與幾個干部閑聊,果然那個肇事者故伎重演,我們當即抓到了那個學生,把他交給了魯書記。魯書記把那個學生領到自己的辦公室。我們料想魯書記肯定會對這個學生嚴肅查處,以儆他人,可過后當我們問他怎么處理時,他卻出乎意料地說:“這食堂連你們獨身老師都不滿意,何況這些學生了。”

從那以后,魯書記天天到食堂蹲點,去抓飯菜質量。

那天,魯書記帶著食堂主任來到我們吃飯的桌前征求意見,我們也沒客氣,說質量確實上來了,可是菜價卻不低,不管什么季節都是一個價錢。魯書記挖苦食堂主任,說:“這還真不賴主任,這個季節雖然菜價下來了,可他們的用料卻是一點也不少。”

魯書記直接批評的是食堂管理問題,那些食堂的炊事員們偷拿原料,加上浪費嚴重,所以菜價始終居高不下。魯書記做了充分調查研究,對食堂管理進行了整頓,還分別對兩個長期偷盜的炊事員給予了記過和警告處分。

我們逗魯書記,說他搞“一國兩制”,對簡易房的偷竊視若無睹,而對炊事員卻是從重從快從嚴處理。

魯書記嚴肅地說:“那可是兩回事,我對簡易房職工是從解決職工困難出發,而食堂的炊事員是貪污和浪費行為,用毛主席的話來講,那是極大的犯罪,犯罪!你們他媽的懂嗎?”

當年,魯書記在班子會上,就是這么提出來的,而誰又辯得過他呀。

說到這件事,魯書記感慨地說:“這應該感謝何樹巖。想當年,何樹巖給咱們食堂解決不少實際問題,那時的魚肉都要供應券,可他能從農村和海邊收購大批肉哇魚的緊缺物資,改善食堂飲食結構,還降低了價格。”

何樹巖連連擺手,顯得難為情,“魯書記,你就別說這些了。”

嚴明插話,“這話是要說的。我結婚時,因為參加的人多,煙酒不夠用,那時好的煙酒在市面上根本就買不到,需要托人找關系去煙草專賣局去批,誰能有那路子?人家何樹巖就行,那年代最時興的煙,就是鄧小平愛吸的那種小熊貓,他一下子給我批了十條哇,解決了我的大問題,在婚禮上還爭了面子。”

我贊嘆道:“何樹巖是個能人,要么現在他怎么能成為企業領導呢。”

何樹巖抓起桌子上的杯子,將啤酒一飲而盡:“批煙?我哪有那個能耐。你們都這樣夸我,讓我情何以堪,今天我就跟你們揭個秘密。”

姚偉揶揄:“你小子,難不成那煙是你偷來的?”

何樹樹笑了笑,說:“偷倒沒有。因為那時我看你們關系那么好,我很嫉妒。我主動向你們靠近,可你們又都不理睬我,我拼命地討好你們,溜須你們。”

袁志說:“咱們關系不是一直很好嗎?”

何樹巖坦誠地說:“哪呀,那還不是我給嚴明二哥弄到高檔煙以后,你們認為我這個人有能耐,還講義氣,才收我做了老六,小老尕。”

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我們確實認為你有能耐。”

“嗨,你說那小熊貓,那是我在市場上用高價買來的。”

他的話讓我們驚訝,我們確實誰也沒想到他會使用這個辦法。

何樹巖是我們幾個當中最后一個分配到學校的,他本來應該與魯書記沒有太多接觸,可偏偏就在很短期的時間里,魯書記給他安排了一個合適他性格的“活兒”。

何樹巖不像我們那樣,他不要求進步,工作上也吊兒郎當,說大話吹大牛,不過他出手大方,認識社會上很多人,好像沒有他辦不了的事。原以為他家庭有什么背景,可是從人事室那里了解到,他父親只是海邊漁民,可他咋有那么大本事,誰也說不清楚。

開始我們獨身的這幾個人都看不上他,覺得他不本分,沒人愿意搭理他。

我們能一下子轉變對他的印象是因為嚴明結婚,嚴明結婚需要好煙。何樹巖主動找到嚴明,說他有個親戚在部隊后勤部門當領導,能搞到好酒好煙。原來我們以為他是在吹牛,可他真的給嚴明弄來了嚴明說的那種小熊貓,確實是在那個時期值得炫耀的一種煙。

我們關系要好后,才知道何樹巖并不閑著,當時人們還都沒有意識到后來“下海”會那么普及,他說自己是最早“下海”的人。他“下海”是真實下海,他從小跟父親下海打魚,上班后,他首先做的生意就是直接把海產品拉到他聯系的學校和企業食堂。

那時還是計劃經濟,他的海產品少走了國家收購、批發、零售三個環節,等于直銷,價格便宜。他只是幫助聯系一下,企業和學校都有車,只要去海邊直接取貨就可以了。

何樹巖從來沒有跟自己學校食堂做生意,怕的是人們說三道四。可沒有不透風的墻,閑話很快傳到了領導耳朵里,校長在黨委會上提出要好好教育一下何樹巖,“這是投機倒把,是違法行為,在學校絕不允許這種行為存在,必須制止。”

魯書記顯得不以為然,“你說何樹巖是耽誤教學了,還是在工作時間內從事這些事了?”

“那倒是沒有發現。”

“用業余時間從事第二職業,是國家憲法不允許,還是上邊文件中有明確的規定?”

校長想了想,搖了搖頭,說:“這個也沒有,不過他的這種行為,沒有通過國家收購計劃,直接從海邊拉出來銷售,明顯就是挖社會主義墻角,就是投機倒把。”

魯書記耐著性子,勸解道:“你沒看現在報刊和上邊的精神都有了新動向,是要打破計劃經濟那一套嗎?何況,他也沒有直接參加交易,只是從中介紹一下,雖然獲利,你能怎么給他定為投機倒把?他的這種行為不批評,但也不鼓勵。”

“何樹巖有錢了,就大吃大喝,講究奢侈的生活,騎著大摩托招搖,這樣影響不好。”

魯書記思考了一下,說:“我看這小子他媽的挺能得瑟,精力也充沛,這么的吧,在他完成教學任務的前提下,再給他加些任務。”

隨即,魯書記提議道:“讓他去工會幫忙,為學校謀福利,還可以讓他幫助食堂做些事,幫助食堂采購,這樣可以發揮他的長處。”

這就是在魯書記調走之前安排給他的“活兒”,他的“活兒”就是給工會和食堂幫忙,說是幫忙,其實是給他一定活動空間。當時還沒有多種經營的說法,何樹巖這小子聰明,把業務拓展到了其他領域,就是那幾年俗稱的“對縫”,他干的最大業務是石油運輸,學校職工收入有了質的飛躍,我們幾個人都沒少得到他的“恩惠”。

魯書記走后,校長退休,新校長從市委黨校調來的。他一上臺,開始講政治,并成立了調查組,專門對何樹巖幾年的經營經濟情況進行審查。要說何樹巖這小子有能耐,學校這面剛剛調查不到一個星期,人家石油企業直接越過市人事局,把何樹巖調了過去。

何樹巖來辦理調轉手續時,市人事局副局長陪著石油企業人事處處長一起來到學校。石油企業一把手與市長同級,市政府領導一直都給人家面子。

新校長頗為不滿:“我們有權不給他辦手續。何況,他還有些經濟問題沒有交待清楚。”

人事局副局長勸導說:“這是市領導決定的,你就幫他辦了吧。”

校長還是堅持說:“這需要走組織程序。”

人事處處長一臉不屑,“不辦也可以,那就讓他辭職,我們可以為他重新辦理招錄手續。”

最后,人事處處長還重重地加了一句:“這可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校長一聽,泄了氣,乖乖地給何樹巖辦理了調轉手續。

臨近晚九時,酒宴到了尾聲。雖然我們酒興未盡,可看到魯書記已經滿面紅光,我們覺得他的身體再好,畢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

韋永元看了看表,悄悄地問我:“怎么打發?”

姚偉耳尖,聽到了韋永元的問話,提議道:“K歌去如何?”

嚴明馬上甩過一個眼色來制止姚偉,意思是老領導還在。魯書記還是聽到了,滿不在乎地說:“干嗎,你們這些年輕人,說什么話還背著我嗎?”

“這哪還有年輕人了。”嚴明想轉移話題。

“你們在我眼里永遠是年輕人,你們說什么我都不會在意。”

袁志提出了意見:“去K歌?不好。我們都是領導,讓人認出來,恐怕不合適。”

何樹巖卻非常積極:“在那個地方,誰還關心你是什么樣的職務,人家只關心錢。”

嚴明一指何樹巖,戲謔說:“你小子,一看就是那種地方的常客。”

大家跟著笑起來。韋永元說:“何樹巖說得對,我們都是外地人,沒誰會注意到我們。”

韋永元態度很明顯,可袁志仍有顧慮,說:“明天就是一高中校慶,校友都聚在這里,也會有人在這些場所出現,說不準咱們會碰上哪個認識的學生呢。”

看幾個人爭執,魯書記插話說:“我贊成去歌廳K歌。”

大家驚異地看著魯書記,魯書記不卑不亢,說:“我陪你們去歌廳,你們看如何?”

魯書記一語驚人,或者說語驚四座,我們不得不對魯書記刮目相看。

“是不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我就要跟你們去見識見識,這歌廳到底有什么貓膩。”

魯書記這么一說,誰也沒有再提出反對意見了。

何樹巖對我說:“五哥,你了解這里的娛樂場所,你來安排吧,一定要大一點、好一點的場所。”

我拿出手機給自己熟悉的那家娛樂城的老板打了電話,約定好包廂,并囑咐他不要聲張。幾個人開玩笑說我是輕車熟路,我并沒有辯解,只是說:“好像你們誰沒去過似的。”

我們說著話時,何樹巖說他已經結了賬,幾個人也都穿上衣服往外走,魯書記說:“別看我沒去過,我認為,其實歌廳本身沒有什么,主要問題是人。”

韋永元贊同地說:“書記,你說得沒錯。”

袁志接過話來,說:“你們還記得當年抵制精神污染,魯書記怎么做的嗎?”

說到這件事,除了何樹巖,我們都知道。那年上級下文要求收繳很多風靡一時的港臺歌曲錄音帶,還有隨之而來的各種圖書,如瓊瑤小說。學校組織像我們這些人準備到各班突擊檢查,收繳后集中銷毀,我們嚴陣以待,等著魯書記的一聲號令。

魯書記突然問姚偉:“你那里有沒有這些東西?”

他的話,一下子把姚偉問了個大臉紅,姚偉支支吾吾,說:“有……但是,我把它……”

魯書記嚷道:“別他媽的像個老娘們似的,我知道你們誰的手頭都有這些東西。姚偉,你去拿些錄音帶,順便把你那臺錄音機也拿過來,咱們一起聽聽。”

姚偉還在猶豫,魯書記為了打消他的顧慮,說:“沒關系呀,這是知此知彼,咱們一起聽聽,到底怎么污染我們的。”

結果,那天集中起來的行動,成了一場音樂欣賞會,魯書記邊聽邊說:“這鄧麗君靡靡之音多好聽啊,精神上沒有污染到我們啊。”

聽到最后,他仍余興未盡,宣布他的決定:“取消這種行動,別讓孩子以后笑話咱們啥也不懂。”

我們走出酒店,怕有所謂的大動靜,分別搭乘兩臺出租車去了浪漫娛樂城。

老板早早迎候在門前,看到我帶的這幾個人都神神秘秘的,他見過大世面,也不多言語,引導著我們從大廳魚貫而過。本來覺得很正常,可在經過大廳時還是引來了一陣驚呼聲。

大廳傍著玻璃窗邊擺著一溜的沙發,沙發上多是坐著客人和小姐,驚呼聲是發自那個方向,我們有些不知所措,當我們望向那些人時,才醒悟發生了什么。

原來人家看到了魯書記這個老人,他的滿頭銀發和一臉滄桑引起了這些人的注意,讓他們不禁為之驚與呼。我們真怕魯書記會因此而難為情,而魯書記全無窘態,氣宇軒昂,還笑著向那些人揮手致意,頗具領導風范。

進了包廂,各類水果飲料啤酒一應俱全,早已準備妥當。老板對我示意說:“有什么需要,招呼一下,我來安排。”

說著,燈光隨著他手里的開關暗淡了下來,他在暗淡中退了出去。

姚偉嘟噥著,說:“這還不明擺著的嗎,我們需要的是什么嘛。”

他的話大家心知肚明,都是礙著魯書記的面子,沒有說出來。魯書記意識到了這一點,很大度地說:“你們該找就找,別覺得我礙眼。”

何樹巖笑著說:“不是您說的嗎,歌廳沒有問題,問題主要在于人。”

魯書記貽笑大方,“是呀,理論都是發展的,人的問題,還要區分是什么人,還有就是什么樣的人該干什么事,也就是界限問題。不就是陪著唱歌嗎,能出多大的問題?”

我馬上出去找老板,老板其實早就為我們備下了漂亮的小姐,我把小姐領進包廂。看到小姐,姚偉早就按捺不住,躍躍欲試了。他看著魯書記說:“魯書記別想多了,在這里大家就是想唱歌有個陪伴,不會有什么過頭事情。”說完,伸手指著一個小姐說:“你過來陪我唱吧!”

我去看正在與韋永元說話的魯書記,魯書記只是用眼睛一瞟,說:“看我干嗎?我唱歌從來都是自己獨唱,陪唱事情不要把我考慮在案。”

韋永元用手對我搖了搖,其他幾個人分配到位,只有韋永元表示了拒絕。大家很快便熱火朝天地唱了起來,那幾個小姐跟著我們又吃又喝,又唱又跳,把氣氛搞得十分熱烈。

魯書記看到姚偉與小姐唱得正歡,扒在我耳邊偷偷對我說:“這個姚偉呀,就這愛好,現在有錢了更是無所顧忌了吧。”

我笑著說:“這是他長項。”

姚偉好像有感應,意識到我們在說他。他把自己的小姐推了過來,一拍緊挨魯書記坐著的韋永元,對小姐說:“你跟我們老大去唱幾首對唱的歌曲,他的歌唱得蠻好的。”

韋永元想推辭,可是他的手早被小姐抓牢,拉了起來,并一同走向了點歌器,一時間音樂響起來,兩人的歌聲起伏跌宕地唱了出來。

姚偉端起酒杯,對著魯書記說:“這杯酒在酒桌上沒法敬您,現在這是我專門敬您的。”

說著,姚偉一飲而盡。

魯書記用手摟住姚偉,說:“你的媳婦是個好人,別辜負了人家。外面彩旗飄飄可以,但是家里一定要大旗不倒。”姚偉急忙說:“魯書記,我也就是沒事兒時找幾個朋友,大家到這里唱唱歌,樂呵樂呵,違紀的事情從來不干。您可得相信我。”魯書記說:“我也只是提醒你一下,沒說你怎么啊!不過你小子得多多注意喲!過去的事情不能說過去就過去了!”

我挨著魯書記這邊坐著,魯書記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我不知道姚偉此時的心境,但昏暗的燈光,恰好掩飾了姚偉的難堪。

姚偉是師專學政法專業的大專畢業生,來校比較早。到校的那一年,學校就讓他帶高考班,姚偉課教得好,極具現代意識,高考成績出來后,全班政治成績均分高于其他政治老師教出的班級,且在二十分以上。那時各科都是百分制,很多學生都不重視政治課,均分比別的班高,他教的那個班考上大學的人數就比其他班人數多。

由此,在魯書記提議下,讓姚偉擔任政治教研組組長,他也是當年最年輕的政治教研組組長。有人提出不同意見,說他才來一年,就當教研組長,年齡小,資歷太淺。

魯書記眼睛一橫,說:“姚偉課講得好,成績高,這說明他的水平,要是誰不服,拿出真刀真槍練練,誰行誰上唄。”

那時,市教育局團委正在評選青年突擊手,在魯書記的推薦和呼吁下,姚偉不但是市一級的青年突擊手,還成為了全國的青年突擊手,受到了中央領導人的接見,現在那張大幅的照片就懸掛在他的律師事務所正廳中央,成為他值得炫耀的資本。

姚偉入黨后,魯書記本準備提他做教導室副主任,可后來也因魯書記調離,沒有能夠實現,應該說我們都是魯書記準備提拔的年輕干部,可就是因為魯書記調離而未能成,也因為這個原因,有些人嫉妒我們,我們才會陸續調離學校。

姚偉離開學校還有一般的人不知道的原因,就是姚偉曾犯過錯誤,生活作風上的錯誤。

別看姚偉年齡并不大,可結婚比較早,他對象是經學校一個老師介紹認識,在當地一家醫院當會計,談戀愛沒過半年,兩人宣布結婚了。

姚偉的婚禮,在學校食堂舉行,參加的有學校領導和我們這些青年人。婚禮很簡單,魯書記講了祝賀一類的話,校長對著結婚證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接下來就是喝酒。先是領導走了,隨后,年輕人都走了,因為學校地處偏僻的市郊,治安還不好,所以都走得早。

剩下我們這些獨身的哥們兒,余興未盡,拿著食堂的那些剩菜回到宿舍,接著喝酒。

姚偉婚房安在姚偉住的宿舍里。原來他和袁志住一個屋,因為安排新房,袁志搬了出來,與韋永元住在一起。

韋永元那時已經結婚,家也安在了那個城市,每到周末,他才能回家團聚。韋永元是一個風趣的人,他讓姚偉小兩口破謎語,說:“新婚之夜,打一城市名。”

我們幾個人跟著猜謎。我靈光一現,就想到了謎底。韋永元從我拍腦袋的動作,以及不懷好意的笑聲,知道我已經猜到了謎底,用眼色制止了正在發笑的我。

那幾個人也許是喝得腦袋瓜子渾濁了,都沒有猜出來。新婚的姚偉小兩口子更是絞盡腦汁挖空心思去想,說了多種答案,可沒有一個是謎底。萬般無奈,姚偉開始央求韋永元揭謎。

韋永元顯得很矜持,說:“這謎底還是讓阿力來告訴你吧。”

這就是韋永元,他輕易地把皮球傳給了我,我面朝著對我有所期待的新娘,羞于說出口。

姚偉不敢對韋永元動手動腳,卻敢欺負我。他抓住我的頭搖晃著,讓我告訴他,我經不住他的軟硬兼施,只好如實相告,說:“你真傻,開封嘛。”

大家先是愣怔了一下,隨后便是歡聲雷動。新娘明白了其中的奧妙,臉一紅,不好意思地扭身走出門去。

姚偉卻滿不在乎,說:“這個謎底不準,我的新婚之夜已經不是開封了。”

姚偉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我們這才明白姚偉之所以匆忙結婚,原來兩人已經有了性關系。那時把這樣的行為看得很重,我們開始對他進行聲討。姚偉不以為然,“這有什么啊,我們相愛了,情不自禁了,咋地了?”

姚偉就是這樣一個追求時尚、風流倜儻的人。

剛剛改革開放,學校也效仿其他單位跳集體舞。姚偉結婚后不久,分來了一個女大學生,長得青春貌美,是教數學的教師,她在大學就是文藝愛好者,這種集體交際舞是她在大學里學來的。團委書記韋永元讓她教大家交際舞,姚偉這個團委宣傳委員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她的舞伴,兩人那一段時間,天天在一起切磋舞技。

學校黨委為了培養教師學生興趣,成立了攝影小組,還專門在實驗室騰出一間小屋來做暗室,簡單購置了一些設備,這個暗室是由黨委宣傳干事負責管理。

姚偉擅長攝影,也是這個組成員,他經常在跳舞人群中穿梭,尋找那些精彩畫面。

他找宣傳干事借暗室的鑰匙,用來沖洗照片。那時,他已經不在學校宿舍里住宿了,他的小家安在了他岳父院子里蓋的一個簡易房里。

在集體交際舞參加市舉辦的競賽活動之前,魯書記找到我了解情況,“姚偉這一段時間里,晚上是不是在你們宿舍啊?”

“沒有哇,他晚上不是天天回家嗎?”

魯書記望著顯得無辜的我,揮了揮手,讓我走了。

魯書記的話,讓我覺得驚詫,很快我就把姚偉與那個教數學的女教師聯系到了一起。

我本想找時間提示一下姚偉,可就在那天晚上出事了。我事后才知道,那個宣傳干事發現了問題,便向魯書記反映。魯書記跟我了解情況,也是借此讓我提醒一下姚偉。可是沒想到的是這個宣傳干事極為陰險,他先下手為強,在暗室里把姚偉他們堵了個正著。

宣傳干事早就留了個心眼,原來姚偉總上他那里去借鑰匙,后來姚偉不去借了,而檢查暗室,發現設備擺設經常發生變化,他分析姚偉一定偷配了暗室鑰匙。事情就是這樣出來了,而且那天晚上值班領導正是魯書記,宣傳干事把兩人直接領到書記室。

在當時,生活作風問題那可是件大事,可硬是讓魯書記給壓了下來,宣傳干事后來也沒有敢再提出這件事,更為蹊蹺的是后來這個宣傳干事娶了那個老師。

魯書記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這件事。只是在第二天,我去提醒姚偉時,姚偉哭喪著臉,跟我只言片語透露了其中的一些情節。

過后,魯書記專門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一再叮囑我,要對那天他了解姚偉的情況保密。

很快數學女教師調離了學校,我猜想這也是魯書記幫助辦理的調轉。后來,宣傳干事與女教師結婚,讓姚偉苦惱了很久,而那時魯書記已經離開一高中快兩年了。

那個晚上,我們都很盡興,魯書記還唱了幾首蘇聯歌曲,雖然韻律和腔調并不太準,可是他氣宇軒昂洪亮的聲音,博得了滿堂喝彩。

離開浪漫娛樂城,我們乘坐出租車一起把魯書記送到了家門口。分手時,大家戀戀不舍,握住魯書記的手時,都不愿意放開。

魯書記遺憾地說:“是我沒把你們幾個人安排好,都調走了,不然,你們還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我們沒有實現魯書記為我們安排的道路,陸續離開了學校。

韋永元是從組織干事的位置調到市委組織部,然后去了中組部,從中組部的一個局長提到今天的位置上。我和姚偉在學校都遇到了這樣那樣的波折,我開始寫作,他開始學法律,我們又先后離開了學校,我調到了文聯,他參加了公開招聘,去了法院,他又從法院出來,辦了個律師事務所。嚴明、袁志和何樹巖都比我和姚偉先離開了學校,應該說我是最后離開的,而且現在只有我一個人還留在這座城市里。

第二天,只有我回到學校去參加校慶。校長看到我,急切地說:“我昨天給你打了那么多的電話,都打不通。你那幾個哥們兒今天來不來呀?”

我撒謊,說:“他們沒來,不過,他們讓我把他們的心意一定表達到。”

說著,我拿出了何樹巖和姚偉早晨留下的錢:“這是我們幾個哥們兒個人的一點心意。”

校長很失望,說:“啥錢不錢的,我只希望讓他們來參加校慶,為學校壯壯門面。”

他們那五個人一早就離開了。韋永元說:“我們都是老師,去了也說明不了什么,建校六十年了,學校培養出來的那么多的人才,那才是硬道理。”

我說:“有出息的學生還真不少,市地廳局縣處級干部有好多人哪。”

韋永元說:“我們都不過去了,你把我們的意思帶到嘍,千萬別說我們都回來過。”

學校的校慶隆重而熱烈,甚至可以用震撼兩個字來形容,學校沒少下功夫,最后在會餐中結束了校慶儀式。

半年后的一天,魯書記兒子與我共同參加別人宴請,他現在是市公安局副局長。喝酒期間,他拿著酒杯,用玩笑口吻對大家說:“作家超現實主義啊,辦校慶時,他們幾個哥們兒把我老爺子弄去歌廳玩了一圈,到現在他還時不時就提起那天的事。”

酒桌上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人問我:“你們那幾個哥們兒都是誰呀?”

我支吾其詞:“嗨,別提這事了,都是魯書記在學校工作時的老部下。”

作者簡介:力歌,本名張力,男,1962年生于遼寧錦州,現為遼寧鐵道職業技術學院校志(信訪)辦主任、工科教授。1988年發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等報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400萬字。《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載中短篇小說數十篇。著有長篇小說《世紀大提速》《官殤》四部、小說集《兩個人的車站》《家在遠方》等七本。獲遼寧文學獎及國內各種文學獎勵十余次。錦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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