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魚（短篇）

老馬最近心情不錯，一是因為局里后院新建了一座池塘，里面養了幾十尾漂亮的錦鯉。老馬除了工作之外沒什么業余愛好，唯一的愛好就是喂魚。工作上的壓力再大，只要去街心花園的池塘邊上喂一會兒魚，心情立時云淡風輕。當然，老馬高興最主要的原因是局長采納了自己的建議。

局里大樓重新裝修后，張局長也想把原先光禿禿的后院裝飾一下。身為辦公室主任的老馬知道張局平時最愛研究堪輿之術，便找了一個自稱是建筑設計研究院的專家來，把后院重新設計了一番。根據那位專家的建議，在東南方的吉位，設置一方四方水淺的魚塘，并向住宅建筑物微微傾斜內抱，旁引一條小河。水主運勢，旁設小河即將好運源源不斷地引入院內。抱圓守方的設計藏風聚氣，可增加居住者的好運，更有飛黃騰達的暗導力。此外，水至清則無魚，在魚塘中養錦鯉，一者聚人氣，二者錦鯉主好運。

張局對這個設計很是滿意，還特地夸了老馬一句：“小馬不錯?！崩像R叫老馬，其實并不老，只不過因為長年的機關工作，長期低頭寫材料，時不時猛地一抬頭，給老馬的額頭上印上了好幾道抬頭紋。當然，針對老馬的抬頭紋，還有一種說法。老馬個子比較高，一般局領導都比老馬矮。為了不在領導面前太過顯眼，老馬平時總是低著頭，彎著腰。別人和他說話時，他也習慣低著頭，抬著眼，笑瞇瞇地應著，久而久之，臉上的笑紋就轉移到了額頭上。

在老馬心中，張局這一句夸獎意味深長。老馬所在的單位是H省省城B市的X局，局機關是個處級單位，最近，局里的王副局長要退休了，空出一個副處級副局長的位子。之前本有傳聞說省廳會派一位“空降兵”下來，但最終還是被張局給攔下了。張局在一次談話中有意無意地對老馬說：“這分管宣教人事的副局長，還是得咱們自己人來干，熟悉狀況嘛，是不是？”張局頓了一頓又道：“哎，小馬，你這正科有幾年了？”老馬的心里被張局這一問激起了不小的波瀾，但表面上又不得不表現得波瀾不驚，說道：“五年了。”張局推了推眼鏡，說道：“五年了，也不短了，啊，小馬不錯，還得再給你壓壓擔子才行啊?！?/p>

老馬人逢喜事精神爽，特地買了兩大包魚食去池塘邊上喂魚。老馬一會兒把魚食往東拋，一會兒向西投，錦鯉們就隨著老馬的手“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一圈圈地打轉，形成了一條五彩斑斕的色帶?？粗晃参泊T大的錦鯉在自己的手底下奮力撲騰，老馬不由得笑出了聲。

“呦，馬主任，這么樂呵，有喜事兒??？”說話的人叫黃飛，是老馬手底下的科員。黃飛本是B市L縣分局的人，一次老馬跟著張局去L縣分局調研考察，L縣的外宣工作成績突出，得到了張局的肯定。而負責L縣分局外宣的黃飛，也被老馬舉薦，借調到了市局辦公室工作。市局身在省城，和省廳不過兩條街道之隔，近水樓臺先得月，拓展平臺自然比底下的其他地市的基層單位要大得多。

被黃飛這么一問，老馬忽然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趕忙掩飾道：“嗨，我能有什么喜事兒，你們把工作干好了，就是我最大的喜事了。”黃飛趕忙跟著表決心道：“那是一定。馬主任?！秉S飛頓了一頓：“那個……我來咱們局里工作也有一段時間了，您覺得我……怎么樣？”

老馬把眼神從魚上移開，抬眼看了看黃飛，又把頭轉向了魚塘：“小黃不錯啊?！秉S飛本就生了一副笑瞇瞇的喜慶模樣，得到了老馬這一句夸獎，更是霎時間眉開眼笑。但他隨即恢復了平常的表情，試探地問老馬：“馬主任，我人雖說在咱們局里工作，可我的編制還在L縣分局。我聽說，局里今年退了不少老同志，您看，我的編制，是不是……”

老馬作恍然狀：“哦，你的編制還在縣里頭啊……也是，這人跟編制不在一塊的確麻煩?！秉S飛知道自己的話已經達到了目的，立刻適可而止道：“是啊，確實麻煩，馬主任費心了?！?/p>

可惜老馬的喜悅沒持續幾天，張局就找老馬談話說：“我聽說，最近有個人，老來局里鬧事，還揚言要來我的辦公室堵我。小馬，看你平時工作挺扎實的，可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紕漏啊?！?/p>

老馬一聽張局這話，汗立刻打額頭冒了出來，順著抬頭紋往兩邊流。那個上訪戶老馬不是沒有做工作，卻想不到還是傳到了局長耳朵里。老馬唯唯道：“是，這的確是我工作的失誤。局長放心，我肯定馬上處理好?！?/p>

老馬回到辦公室，就把黃飛叫了過來：“小黃啊，你在局里納編的事兒，局里不是沒考慮過。只不過，最近局里來了個上訪戶，是你們L縣的人?？磥?，你們L縣的工作還是沒做到位啊。是不是因為小黃你這個L縣分局的骨干被局里借調過來的緣故？要不然，你還是先回去，協助協助你們分局的工作？”

黃飛一聽老馬這話，再也笑不出來了，趕忙道：“不是不是。那個……馬主任您放心，我這就回去想辦法。”

沒過幾天，上訪戶的事就被妥善解決了。老馬問黃飛：“小黃，這次事情解決得挺及時呀，聽說那個上訪戶天不怕地不怕，是個很難啃的骨頭。你是怎么啃下來的？”黃飛說道：“嗨，我表哥是縣一中的老師，那個上訪戶的兒子恰巧在一中上學，又恰巧在我表哥那個班上……這可憐天下父母心嘛，哪個父母不疼孩子呢？”老馬點頭道：“小黃不錯。”得了這一句夸獎，黃飛也沒有得意忘形，趕忙道：“多謝馬主任栽培。”

可是誰也沒想到，黃飛的如意算盤落了空，黃飛不僅沒被局里納編，還又被調回了L縣分局。而是之前剛從J區分局借調到市局辦公室，不顯山不露水的小李，竟被納了編。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沒過多久，局里就都傳開了，張局愛人的表弟剛剛結婚，娶的不是別人，正是小李的姐姐。

老馬對這一切心知肚明，老馬一邊喂著魚，心里頭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他看著魚兒們隨著自己的手游來游去，為了爭搶一小塊魚食而使勁了渾身解數，有的甚至騰躍出水面好幾公分，不由得陡然頓悟，原來這喂魚，即是驅人之術??！而自己手里頭的權力、編制，即是魚食，它就是世間最有力的指揮棒。

老馬最近的工作得到了張局的一再肯定，老馬也成為了晉升新任副局長的考察對象。局里的人們輪番來恭喜老馬，害得老馬每天應接不暇。當然，老馬時刻在心里頭提醒自己，越在這個時候，越不能得意忘形。老馬工作起來也越發賣力。

任前公示名單出來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馬的名字居然沒在名單上，而是換了一位省廳派下來的“空降兵”。

老馬副處的夢想落了空，一腔憤懣無處發泄，只得拿了一大包魚食，坐在魚塘邊，一把一把地撒著魚食?？粗晃参泊篝~張著大嘴渴望的樣子，老馬霎時間出了一身冷汗，出冷汗的原因在于，老馬猛然間意識到，自己一直認為自己是喂魚的人，卻沒想到，自己也是這池塘中的魚！

張局之所以決定臨時換將，是因為省廳的丁書記發了話。張局是丁書記一手提拔上來的，所以張局一直惦記著丁書記的知遇之恩。丁書記臨時有了自己的人選，張局也沒料到。但是既然過去的老處長發了話，自然不能不照辦。

張局有一次去省里開會，散會之后，張局正好在電梯里碰見了吳副省長。吳副省長是從外省新調入H省，分管X局系統的副省長，張局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上前自我介紹了一番。吳副省長笑著點了點頭道：“哦，你就是小張啊，我知道，你們市局的工作做得不錯啊，今年推出的幾項新舉措都落在了實處。等過一陣子，把這幾項新舉措的成效匯總一下，找個時間報到省里來。”

張局把吳副省長的這句話牢牢地記在了心間。回去之后，忙不迭地就讓老馬收集整理相關材料，寫匯報材料。當然，為了安撫老馬，張局不僅把當年的先進個人給了老馬，還許諾明年評選副處級調研員時，優先考慮老馬。有了張局的許諾，老馬又開始一頭埋進了材料堆中，加班加點。

老馬帶著精心準備好的材料陪同張局進了省政府的大樓，卻被吳副省長的秘書劉秘書攔住了：“吳副省長正在開會?！睆埦中χf道：“是，那我們在這兒等，等什么時候領導開完會了，麻煩劉秘書幫忙通報一聲，就說市局的小張來找他匯報工作。”

不巧的是，老馬前天晚上吃壞了肚子，當天一路忍到了省政府，就實在忍不下去了。老馬苦著臉跟張局告了假，就一路奔進了五谷輪回之所。

排出毒素，一身輕松的老馬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提上了褲子，正準備按下沖水鍵，忽聽門外傳來了打電話的聲音，那聲音很熟悉，正是劉秘書：“領導，市X局的張局長來找您了……張局長，就是那個個子不高，戴眼鏡的……沒印象嗎……好的，我知道該怎么做了?！?/p>

沒過多久，張局因為局里的大樓裝修時，有一筆款項用途不明，停職接受紀委的調查。局里開始有人傳說，是后院魚塘的風水不好。東南方雖是吉位，但是河水的流速很有講究，速度過快，便會把運勢都沖走。這段時間局里接連有人倒霉，都是因為這個緣故。

不過老馬并不相信這個。老馬還是喜歡去后院喂魚，因為他知道，其實這官場中的每個人，都是池塘里的魚。

作者簡介：崔天醍，北京市工商局西城分局公務員、青年作家，工商文聯作家分會會員。1989年生于北京市。自學生年代以來始終筆耕不輟，在雜志報刊等各類媒體中公開發表文字逾30萬字。其筆下人物形象刻畫細膩，性格描寫鮮明豐滿。文風復古，深刻尖銳，長于情節跌宕中見微知著。2014年開始嘗試寫長篇小說，2015年以中華傳統服飾為題材的20萬字長篇小說《伊舞華裳·如煙傳》由群言出版社正式出版，2017年由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當代創業題材長篇小說《我依然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