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春

張樹偉

早晨，我和幾個相約去鄉(xiāng)下采山野菜的人坐上了火車。我們都是從頭到腳全身披掛，一副上山下鄉(xiāng)模樣，拐筐拎袋，一看就知道又是一伙采山野菜的人。車廂里，這些日子除了旅行出差的人之外，多有這種行頭的人坐火車早出晚歸。縣城和大城市不一樣，縣城一半是農(nóng)村。也難怪我們都有勞動服裝，可以隨時換用。我拐著杏條筐，這是我特意向農(nóng)村的舅舅要的。正是采山野菜季節(jié)，滿族地區(qū)一到這個季節(jié)縣城里的人都往鄉(xiāng)下涌去。采山野菜的季節(jié)滿族人有相沿成習的稱呼：掐春節(jié)。凡是節(jié)日一般都是具體到哪一天，而掐春節(jié)卻是一個季節(jié)，大約也就是二十天吧，每年隨著氣候的冷暖起止時間有些差異。掐春節(jié)就是采山野菜的節(jié)日。采山野菜可以叫做掐春，而我卻有意把它叫采春，我覺得叫采春不但得當且更富有詩意。

車窗外山景樹景向后方閃去。幾年前，沒通火車時我們這些人坐客車、合伙租車、自駕車去采春，這些年可以坐火車了，開始時有些新鮮感覺，時間久了也就習以為常。坐火車獨具優(yōu)勢，這趟火車恰好早晨從縣城經(jīng)過，晚上又從遠方歸來，給我們留有一整天充裕的采春時間。火車往返時間似乎是為我們這些采春人設計的。

雖然坐火車的新鮮感已過，但當火車在普樂堡站停下時，采春人下車后一個個猶然是興沖沖地向山溝山坡奔去，仿佛那里有什么寶貝在等待領取。桃李梨櫻盛開之后綠葉初掩花苞紅粉白綠交融，一朵朵嬌羞的面容漸漸襯上了艷嫩的綠巾，這種魅力和此前花苞純一色開放是不一樣的，細細品來是另一番風韻。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正在發(fā)芽放葉蓬勃著新綠，我們這些采春人對眼前和身邊美景似乎無意欣賞，下車后，就仨一幫五一伙地奔向不同方向。

我們幾個人去往的山溝是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我八九歲時就跟著二表姐采山野菜，一直采到十好幾歲。一次從陡坡上轱轆下來，把表姐嚇哭了。想來表姐也有七十多歲了，應找個時間去看看她。因有從小采山野菜的經(jīng)歷，一起采山野菜的人都認可我是采山野菜能手。我搭手一望，山形地貌，樹態(tài)草相，斷定這個山里野菜不會稀少，來過的人推薦這里是有根由的。我從瞭望中大致會知道哪個溝、哪個坡、哪個窩子會有什么菜。什么事情就怕小時候的經(jīng)歷和歷練，小時候的閱歷、養(yǎng)成的習慣和能力終生揮之不去，也會終生相隨。穿過新耕農(nóng)田的田間小路，時而越過彎彎曲曲的溝谷中清亮亮的小溪，走過一段林間小徑，我們分頭采春。

山野菜種類得有上百種，我們所熟悉的也有幾十種。采春的人各有喜好，除了一些名氣大的之外各有所取，我的首選是大葉芹。在我的詩詞集《山情水韻》中特意錄進了唯一的一首打油詩《采山菜》：鉆進小樹林，目光四下尋。雜菜不搭理，專采大葉芹。沒想到這首打油詩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我外甥在小學自選自背中外古今詩詞課堂背誦了這首詩，同學們一陣笑聲。老師問：“誰寫的？”外甥答：“我大舅。”大家又一陣趣笑。我陪母親去診所輸液時，臨時來助工的護士見我來了也背誦了這首詩，我問：“你怎么會背這首詩？”她說認識我，讀過《山情水韻》，覺得這首詩有情趣，就記住了。不少人都能記住這首詩，遇到的一些熟人朋友在一起飲酒時，這首詩助興添趣活躍了氣氛。我想一首平凡的打油詩為什么會引起大家的興趣和注意呢？難道是因為“美是生活”嗎？富有生活氣息的作品，哪怕是俚俗之語也能引起美的愉悅嗎？采大葉芹叫拔大葉芹，看到了大葉芹幌子預示著會有大葉芹，回想起來大葉芹幌子開的黃花是有美感的，只是當時急于找到大葉芹而沒有仔細欣賞罷了。

刺嫩芽多在灌木叢中和撂荒地周邊。采刺嫩芽叫掰刺嫩芽，需注意刺多別扎著手。紅廣東俗名叫猴的腿兒，一般長在壕溝和陰涼潮濕的地方。采猴的腿兒叫撅猴腿兒。還有龍須菜、槍頭菜、蕨菜、苦龍芽等。往往你想采的可能遇不到，你不想采的卻不期而遇。采山菜也像人生一樣，充滿了哲理。

到我下山時候已采了一筐又多半編織袋，可以說是滿載而歸。同行人中，我采得最多。當然，最多的還是大葉芹，還有猴腿兒、刺嫩芽等。乘上了回歸火車，雖然有些疲勞，但心里很是高興。除了現(xiàn)吃現(xiàn)用之外，剩余的可以用水炸一下曬干收藏冬用。這是我們滿族人和當?shù)厝藲v來的習慣。像這樣再采兩三次，一個冬天就足夠了。日常我在離家五分鐘路程的農(nóng)家果園里租種了二分菜地，不用農(nóng)藥化肥，收獲的是純綠色的上等蔬菜，味道純正，易于保存，更利于健康長壽。現(xiàn)在所采的山野菜不知比我菜園子里的蔬菜強過多少倍。菜園子里的蔬菜只是含金量高，而山野菜是百分之百的純金。“春到人間草木知”，細枝嫩葉的山野菜飽蘊春天的信息，采山野菜到手就是滿手春光。采山野菜是詩意的采春，是在追尋春天，采擷春天，賞讀春天，享受春天。不要總說春種秋收，春天也是收獲的季節(jié)。有山花爛漫、枝葉新綠、百鳥和鳴、溪水潺湲傾情陪伴，平添了采春的詩情畫意。采春生活是多么美好和愜意！

隨著火車機輪行進中有節(jié)奏的音響，我的心思這個時候轉(zhuǎn)移到了火車身上。感謝鐵路建設，感謝這趟火車給我們帶來的便利和美好生活。我們自發(fā)的采春活動是富有生活氣息的美好生活，而這趟火車不就是通往春天、通往美好生活的使者嗎？誠然，沒有這趟火車，我們也不會停止采春活動，但那是多么單調(diào)啊！有了這趟火車，豐富了我們的采春路徑，增添了許多現(xiàn)代化氣息，也賦予了采春時代內(nèi)涵。是這躺火車使我們離春天更近了。桓仁滿族自治縣建成了第一條鐵路，第一次通上了火車，這在全地區(qū)人們的心里是多么高興的事情啊！桓仁這個邊境地區(qū)，這個滿族聚居地區(qū)對于鐵路和火車有著不懈的追求和夢想，而更值得稱道的是他們追求的是春天里的火車。能夠走進春天的火車，這還要從桓仁的鐵路建設的曲折經(jīng)歷說起。

桓仁滿族自治縣域是邊境地區(qū)。我們國家邊境地區(qū)多為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一旦外敵入侵，魔爪必先撲向這里。甲午海戰(zhàn)后，清朝軍隊在平壤與日寇交戰(zhàn)敗逃，日寇魔爪伸過鴨綠江侵略中國大陸，桓仁第一任知縣章樾從離開桓仁后的新任所返回桓仁，組織民團英勇抗擊日寇取得初戰(zhàn)勝利。中國陸地抗日其實從那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從那以后，桓仁的抗日就一直沒有停止過。日寇占領東三省后圖謀修建桓仁地區(qū)和周邊連接的鐵路，桓仁當?shù)匾约皷|北地區(qū)各類礦藏和自然資源極為豐富，日寇在這里修建鐵路是為了軍事上占領、經(jīng)濟上掠奪，是為了對中國人民永久奴役和統(tǒng)治。這是中國人民不能答應的，自然當?shù)厝嗣褚膊荒艽饝囊痪潘娜昶穑瑒庸ば藿ǖ幕溉蔬B通三個方向的鐵路一開始就遭到桓仁及周邊當?shù)厝嗣袢罕妶詻Q抵制。日寇役使桓仁及周邊群眾修建鐵路，被強迫來修鐵路的群眾不懼日寇刀槍威脅，磨洋工、逃工種種招法阻滯施工和進度。所修的雙嶺隧道兩頭對進，故意修錯位，對不上茬口，民間盛傳是地下黨在暗中做了工作。直到一九四五年，鐵路路基都沒有完成。當?shù)厝嗣袢罕娚钪@不是一條春天里的鐵路，也不是通往春天的鐵路。鐵路一旦修成，魔鬼就會更加狂妄猙獰肆意橫行，美好家園就會千瘡百孔，中國人民就會加深做亡國奴的苦難。鐵路戰(zhàn)線的抵制活動取得了勝利，日寇氣急敗壞地眼睜睜看著這條鐵路沒有修成。假如當時這條鐵路修成了，只會看到日寇得意忘形和中國人民在鐵路上、在火車上同日寇繼續(xù)戰(zhàn)斗。日寇侵略是毀滅春天的罪惡行徑，侵略和占領的得逞意味著美好春天的毀滅。那樣的話，還到哪里去尋春去采春呢？抗擊和驅(qū)逐侵略者的戰(zhàn)斗就是保衛(wèi)春天的大義之舉。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人們修建這條鐵路熱情高漲，做了主人的人為自己修一條春天里的鐵路，修一條通往春天的鐵路自然是自信自豪，建設速度自然突飛猛進。然而由于計劃不周，論證、資金等不足，中途停工下馬。令人惋惜。

本世紀初，這條鐵路提上日程。這是春意濃濃的春天里的鐵路，是通往愈發(fā)美好的春天的鐵路。前期勘探論證、計劃設計、資金設備、人才科技一應條件早已是今非昔比，空前優(yōu)渥。動員和調(diào)動了千軍萬馬，提前進入，超前思考，舉措周詳，征地搬遷施工按部就班有條不紊進行。在隧道口一戶待搬遷農(nóng)戶因隧道冬季施工為不誤施工而主動搭建臨時簡易棚準備越冬，鄉(xiāng)里村里及時幫助租房圓滿解決了因施工帶來的搬遷戶住房臨時困難。我每想起這件事都會被這戶搬遷戶對鐵路建設的支持和犧牲精神深深感動。在征地搬遷中遇到了許多難題，縣鄉(xiāng)村有關部門和人員都不分晝夜做好工作。當時我在相關部門不分節(jié)假日到現(xiàn)場做了許多耐心細致的工作，大家一起化解了許多難題。當時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當時桓仁在建兩條高速公路、一條鐵路，時稱“兩高一鐵”。“兩高一鐵”按計劃順利竣工通車，結(jié)束了桓仁這個偏遠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不通火車和高速路的歷史，實現(xiàn)了當?shù)厝嗣袢罕娮巫我郧蟮目缡兰o夢想。

之后，田桓鐵路開工建設，將形成桓仁“兩高兩鐵”。有幸與田桓鐵路桓仁段指揮長相識并成為要好的朋友。他們施工的勤奮和忘我，他們的科技手段、創(chuàng)新能力和攻克難以攻克的難題的毅力都給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記憶。多次晚上去拜訪指揮長，他們卻帶燈夜會，研究施工和工作中遇到的各種問題，夜以繼日，不知疲倦。在采春季節(jié)里，他們在野外施工無暇采春，在他們的身后把采春的便利留給了日后乘火車采春的人。日偽時期的路基和建國初五六十年代的路基多為順山溝順水流，曲折路遠，費工費力，工期漫長，質(zhì)量低下。現(xiàn)在，逢山嶺鉆洞穿越，遇河谷凌空架橋。春天里的鐵路建設插上了科技翅膀，通往春天的火車展示了全新面貌和風范。

桓仁滿族地區(qū)在清朝稱作龍興之地，曾被封禁二百多年，解禁后一直到民國期間和建國初，交通極為不便。長時期道路交通多為羊腸小道、滴臺道（江河陡岸懸崖峭壁上的小道）、駝道、馬道，還有渾江漕運。桓仁的渾江漕運險阻重重又興盛一時。“兩高兩鐵”開通，結(jié)束了舉步維艱、交通閉塞的歷史，為桓仁交通歷史翻開了嶄新的一頁。不僅如此，高鐵和機場有望納入下一個五年計劃。桓仁滿族地區(qū)交通將真正走進春天。采春路徑四通八達，左右逢源，采春生活豐富多彩，采春境界更上層樓。

正在我冥想之中，火車話務員報站聲音響起來了：“旅客們，桓仁車站就要到了，請下車旅客提前做好準備。”回到家后好好休息，明天繼續(xù)乘坐這趟火車采春，向更豐富多彩更美好燦爛的春天進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