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中美關系回不到從前了”,這是描述2018年中美關系的“流行語”。這一年,美國對中國發起了貿易戰,中國也進行了針鋒相對的報復。這一年,中美在政治、經濟、安全、外交、科技等幾乎所有領域都顯示出對抗性特征。這一年,兩國關系比建交以來任何時候,表現得都更像要滑向新冷戰。這一年,注定將是中美關系的轉折之年。
回不到從前,并不意味著就會回到美蘇冷戰對抗時代。美國的對華外交政策從兩國建交之初的“接觸”,后來變為“接觸加遏制”,現在又進入了政策調整的時期。如今特朗普政府擺出一副“美中脫鉤”的架勢,很可能是美國對華政策回調過程中的“矯枉過正”。2018年是這個調整的關鍵之年,中美都在轉向,探索兩國互動的新模式。
回望2018年的中美關系,貿易戰是避不開的話題。貿易戰就像一面棱鏡,能折射出這一年中美關系的方方面面。透過這面棱鏡,可以看清中美矛盾的現象,也能透析兩國博弈的本質。中美貿易問題已存在多年,但把這個問題變為兩國關系的“主題”,無疑要從特朗普總統算起。特朗普的“商人屬性”,放大了美國外交中貿易議題的權重。2018年的中美外交也契合這個邏輯。
2018年的事,苗頭出現在2017年。特朗普入主白宮頭一年,在外交上給人“讓子彈亂飛”的感覺,使美國表現得像一頭闖入瓷器店的公牛。但在看似混亂的外交行為中,可以明顯看出特朗普政府聚焦貿易的意圖。比如,簽署行政令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重啟與墨西哥和加拿大的貿易談判,針對鋼鋁進口啟動“232調查”。2017年4月中美首腦湖海莊園會晤,主要談的也是貿易問題。雖然聚焦貿易,但2017年上半年,特朗普政府在主攻對象、具體政策上還沒有清晰的框架。
“特朗普現象”產生了某種“磁場效應”,吸納一些在一定領域與他立場相近的人,與此同時,這些人也在通過特朗普賦予的渠道實現個人的理念,最終形成了“特朗普政策”。
關鍵的變化出現在2017年5月。準確地說,是美國貿易代表羅伯特·萊特希澤走馬上任之后(2017年5月11日)。在他就任之前,主導中美貿易溝通的是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有美國媒體分析稱,中美為削減貿易逆差的“百日計劃”(羅斯是推動者之一)的破產,與萊特希澤對特朗普的竭力說服直接相關。也正是在萊特希澤的影響下,特朗普在2017年8月要求他牽頭對中國啟動“301調查”。與羅斯主導的“232調查”不同,萊特希澤的調查目標直指中國。
留意特朗普競選期間的公開演講可以發現,他抱怨對華貿易逆差,認為美中貿易“不公平”,但具體如何做,除了征稅他并沒有開出其他的藥方。對于知識產品保護、強制性技術轉讓以及高科技產業競爭等問題,特朗普更是鮮有提及。但這些問題,都在萊特希澤“301調查”的運作下,變成了中美貿易戰攻防的彈藥。2018年3月,針對中國的“301調查”終結,認定中國存在“不公平”貿易行為,特朗普宣布將據此對中國商品加征關稅。
中美在2018年5月初、5月中旬和6月初,舉行了三輪貿易談判。但這些以平衡中美貿易為目標的談判,事后都被特朗普政府一一推翻。特朗普在7月和9月分別對中國價值總計2500億美元的商品加征關稅,隨后中國做了針鋒相對的回應,對總計1100億美元的美國商品加征關稅。中美貿易摩擦正式爆發,但事實上從那時起,中美貿易問題就不再只是逆差問題。
特朗普政府對中國商品加征關稅的依據,是萊特希澤主導的“301調查”結果。萊特希澤通過這項調查,給了特朗普認定中美貿易“不公平”的“證據”,同時在中美貿易摩擦中植入了他個人的策略—打擊中國高科技行業,遏制中國的產業競爭優勢。萊特希澤在1980年代出任里根政府時期的副貿易代表時,對日本使用過這一招。中美貿易摩擦升級為貿易戰,并進而呈現全面經濟戰的態勢,萊特希澤是一個關鍵因素。
萊特希澤與特朗普在理念上有何淵源,他對特朗普貿易政策影響有多大,2018年12月1日中美首腦會晤后,特朗普任命萊特希澤為中美貿易談判的代表,已經很能說明問題。“特朗普現象”產生了某種“磁場效應”,吸納一些在一定領域與他立場相近的人,與此同時,這些人也在通過特朗普賦予的渠道實現個人的理念,最終形成了“特朗普政策”。
如果把視線聚焦在萊特希澤身上,不難得出中美將打全面經濟戰的結論。如果緊盯美國國家貿易委員會主任、寫過《即將到來的中國戰爭》的納瓦羅的言辭,那可能就會做出中美必將滑向新冷戰的預判。毫無疑問這都不是中美貿易關系乃至整體中美關系的全貌。應該看到特朗普務實、個性張揚的一面,他不會讓某位內閣成員的個人影響力主導他的決策。美國政治體制中的制衡特點,也決定了最終的決策、政策目標是多方博弈的結果。
但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特朗普本人,還是萊特希澤或納瓦羅,都是美國國內政治深刻變動背景下凸顯出來的“代表”。而且,他們代表的不只是個人,而是美國的某些思潮。這些人能進入美國政治權力的核心,預示著美國外交的整體轉向。
中美貿易戰,只是這種轉向的表象。戰略競爭,才是特朗普政府2018年對華外交的關鍵詞。首位把中國稱為戰略競爭對手的美國總統是小布什,而不是特朗普。但小布什總統沒有公開將這個定位寫入政府文件,后來還因“9·11事件”在對華政策上做了緩和性回調。特朗普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是中美建交以來,在把中國塑造為戰略競爭對手上走得最遠的美國總統。這是讓外界產生“中美關系回不到從前”的最直觀原因。
“從前”的中美關系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從中國角度看,中國宣布改革開放的1978年,中美發表建交公報,這個時間點上的“巧合”足以說明當時中美關系對中國的重要性。此后相當長的時期內,穩定中美關系都是中國外交的重中之重。但中美關系是否穩定,在美國外交中的分量與中國是不對稱的。作為強勢一方,美國對中美關系分量的認知,往往起著給雙邊關系定位的作用。所以,美國對華政策變化,事實上左右著“從前”中美關系的走向。
美國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學者埃爾莎·卡尼亞2018年4月撰文稱,美國國內關于對華戰略的討論出現極化傾向,但各方的共識是,美中關系利益攸關,戰略誤判后果的危害性將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從1979年中美建交直到冷戰結束,美國的對華政策是所謂的全面接觸。基于應對蘇聯威脅的共識,兩國關系還在1980年代后期上演了短暫的“蜜月期”。當時美國向中國出售黑鷹直升機、反艦導彈等高技術武器。冷戰結束后尤其是克林頓總統時期,美國對中國采取接觸加遏制的政策,但總體上傾向于積極接觸。中美間圍繞“入世”的談判,主要發生在克林頓執政后期。小布什政府很大程度上延續了克林頓的政策,但在執政后期開始凸顯“遏制”的一面,突出的表現是把美國軍事重心轉向亞太。
奧巴馬第一任期內,美國對華政策開始突破接觸加遏制“均衡”的臨界點。在他離開白宮時,美國事實上已經形成了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和“亞太再平衡”為支柱的、帶有明顯戰略競爭色彩的對華戰略。也正是在奧巴馬執政時期,美國戰略界出現了中美建交以來未曾有過的關于對華戰略的大討論。特朗普入主白宮前,美國政界、經濟界、智庫以及輿論界,主張對華接觸的聲音已經明顯式微,占主流的是把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主張對華強硬的立場。
美國國內的這股思潮,隨著特朗普的對華貿易戰噴涌而出,正在形成美國對華戰略大調整的輿論和理論支撐。與此前在接觸與遏制之間搖擺、微調不同,美國對華戰略的這輪調整,在從戰略層面塑造美中關系的競爭性。特朗普任內的首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和《國防戰略報告》,都明確把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特朗普的政策顧問,也是《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的主要起草人之一納迪亞·沙德羅,曾在媒體撰文:“戰略競爭時代已經到來,是時候把競爭文化注入到美國的外交和發展中,以應對中國的挑戰了。”
美國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學者埃爾莎·卡尼亞2018年4月撰文稱,美國國內關于對華戰略的討論出現極化傾向,但各方的共識是,美中關系利益攸關,戰略誤判后果的危害性將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在她看來,美國的戰略正處在重大矯正的陣痛過程中,美國把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是在此前“把中國融入戰后世界秩序并使其自由化”理念基礎上的歷史性回擺。歷史地看,這樣的回擺過程中,出現戰略反應過度的案例并不少見。
冷戰之初的朝鮮戰爭,以及冷戰高潮期的越南戰爭,美國的外交都被戰略反應過度所驅使,這在國際戰略界已是共識。反向的例子是克林頓政府后期,他把美中關系定位為“建設性戰略伙伴關系”。這是截至目前美國唯一一次把中國稱為“戰略伙伴”。在美國學界看來,克林頓的這個定位也屬于戰略反應過度,即高估了美國影響中國的能力。當初克林頓的戰略意圖是,通過積極接觸推動中國走向西方式民主。他的這個定位如曇花一現,繼任者小布什總統很快做了政策回調,把美中關系定位為“建設性合作關系”。


特朗普政府擺出對中國打貿易戰,與中國經濟全面脫鉤,甚至打新冷戰的架勢,這里面不可能沒有美國在對華戰略上“反應過度”的成分。調整還處于進行時,特朗普政府的對華政策還未最終定型。在這個過程中,特朗普不可預測、行事沖動的個人作風,將使美國對華外交“反應過度”更為明顯。
美國在重新審視中國,也在逼中國重新審視美國。2018年美國在政治、外交、經濟、科技等諸多領域與中國展開戰略競爭,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學者瑞恩·哈斯認為,美國決策者已決定對中國采取更加強硬的政策,以此向北京發出這樣的信息,即美中關系的現狀是不可接受的,華盛頓不會再以往常模式來處理美中關系。顯然,美國是在依然具有全面優勢的前提下,主動塑造美中關系新的“游戲規則”。
這種塑造的目的是繼續維持美國的絕對優勢。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學者阿什利·特利斯,在《平衡而非遏制:美國管理中國的戰略》一書中認為,美國的戰略目標應該是阻止中國將崛起轉化為破壞,進而取代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可能性。他認為,美國對華政策中應注入戰略性的競爭因素,“對中國不加辨別的接觸或冷戰式的對抗都不可取”。
根據特利斯的觀點,如果美國想驅散大國權力輪替的魅影,赤裸裸地壓制中國并不是可行的選項,他建議美國可以“有選擇地”推進全球化,盡可能把中國排斥在新的自由貿易網絡之外。特利斯這一觀點,與普林斯頓大學教授亞倫·弗里德伯格的“限制性接觸”類似。他在今年6月題為《與中國競爭》的文章中稱,這意味著美國要調整對華關系,“使美國不能再像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那樣向中國開放,同時在可能的情況下,避免冷戰初期那種程度的封閉”。
10月24日,美國智庫胡佛研究所發布了一份由33位知名國際問題學者共同參與的、名為《中國影響力與美國國家利益》的報告。這份長達兩百頁的報告羅列了一系列中國對美國企業、媒體、智庫、高校等諸多領域的“滲透”,并提出了應該對中國轉向“建設性警惕”的建議。該報告的參與者之一、美國加州大學教授謝淑麗(Susan Shirk)公開質疑報告夸大了中國影響力的威脅,“實際上我們自己的反應過度對社會造成的傷害,可能大于中國影響力所造成的傷害”。
從目前特朗普政府外交行為的特點來看,對華外交的“反應過度”,很可能在一定時期內都是常態。長遠來看,“限制性接觸”有可能是特朗普政府乃至其繼任者對華戰略的基調。在某些學者看來,鑒于中美關系的競爭性以及美國對中國的重要性,中國比較務實的態度應該是“競爭性合作”。瑞恩·哈斯認為,競爭是國際關系的持久性特征,忽略或淡化都不利于中美雙邊關系的健康發展。“只要是基于雙方都認可的標準,競爭不一定帶來不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