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我還記得2017年寫社會結構演化年終盤點的時候,曾經寫了一句很模糊的話:“跟時間加速一樣,機會與風險也在加速?!?/p>
加速后,就會把人帶離曾經熟悉的社會背景,一些原本只是在地下潛行的東西會露出模糊的棱角,人們的視野,在倏忽而至的變化面前會豁然打開。
如果要概括一下2018年的動力特征,那就是內部變化很劇烈,外部沖擊很強烈。這種社會結構演化和國際格局改變的力量,似乎是這些年來最強的,像是要啟動另一個時期。
2018年,新的突破已經發生。
每一年,都有很多人,在為一個社會的公共利益作出擔當。但他們所做的事,越來越少地能夠沖擊從社交媒體上所能看到的公共領域。所以,他們給別人的印象,反而不如一些“反公共利益”的人。
我問了一些朋友,他們對2018年所發生的一些社會事件有什么印象。答案幾乎出奇一致,不同層面的“好人好事”聽得不多,但是對“反公共利益”的人物和事件,倒是印象相當深刻。
比如,2018年8月21日,韓國圓光大學在讀經濟學博士孫赫在從濟南西站開往北京的高鐵G334次列車上霸座。在被霸座的女孩和工作人員找他說理時,他極其冷靜地陰陽怪氣,胡攪蠻纏,最終霸座成功,維護列車秩序的相關人員沒對他怎么樣。
下車后,孫赫得意洋洋,炫耀戰果:“今天上午我又把一車廂的人耍得團團轉。包括列車長,警察,一車廂的乘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闭f完,他配上了一個呲牙的表情。
但他霸座的事跡被拍了視頻,并在社交媒體上曝光,于是引發軒然大波。
公眾的痛點被擊中:買了座位,在一個無賴面前居然都無法得到保護。
孫赫的一系列事跡隨之被扒了出來,包括抄襲、作弊、偽造房東委托書騙錢、參加各種相親會發具有流氓性質的傳單,可謂劣跡斑斑。
最終在輿論壓力下,“霸座男”孫赫被治安罰款200元,并在一定期限內不能購票乘坐火車。處罰和事件的惡劣,并不對等。
于是,惡劣的后例絡繹不絕。9月17日,在D353列車上,一個60歲左右的大媽持無座票強占他人座位,抓傷勸阻的乘客;9月19日,在G6078列車上,“霸座姐”周某持過道車票,理直氣壯地強占車窗座位。而她們一樣耍賴得逞。
并不是說2018年才出現了“霸座”現象。但當它凸顯在公共領域時,卻顯示了權利保護體系的脆弱,那么多的人,看上去強大的機構,卻拿一個無賴無可奈何。耍無賴不僅有利于資源向自己分配,而且可以成功地侵犯他人權益搶奪資源,并且即使造成重大影響,所付出的成本也極低。
社會時期和經濟周期雖然不一定重合,但有很強的聯系。經濟的進一步發展,需要它的社會基礎。
從傳統思想上看,是“素質”這個老大難問題,但深刻一點的話,它實際上是在提醒我們注意社會結構內部正在發生的嬗變。
在今天,我們已經找不到多少地方,可以用“熟人社會”去解釋了。整個社會已經被整合成一個典型的陌生人社會,從宏觀層面說,由一個個分布在不同社會位置的、彼此拉開了心理距離的原子構成。
這好像沒有問題,它是現代社會的特征。
但是,在延續至今的社會經濟周期里,社會進步本身預設了人與人之間強烈的利益和心理競爭;社會機制和心理機制,使人在公共生活中多多少少保持著一種角色性的防御。而其中一些人,還會透支人與人之間寶貴的自然情感來牟利,從而造就一定程度的社會冷漠。
于是,人們的自我收縮到了角色的后面,公共擔當日益稀缺。這是近兩年的一個背景。
而要維持陌生人社會的運作,就必須劃分好權利邊界,并提供強大的保護體系,在人們已躲在角色后面時更是如此。保護體系弱化,人們在獲取資源上必然相互沖撞。而勝出的,恰恰是不遵守規矩、侵害他人權益,但似乎又具有鬧事能力的人。
無論是“霸座”,還是其他侵害別人權益的事,都發生在“社會內部”。權利保護體系對此似乎并不敏感,其注意力似乎是在別的事情上,尤其是在總體秩序的控制上。
這說明,到現在為止,社會結構的演化,已經到了從對總體秩序的控制,“下沉”到為人們基于權利邊界進行的社會互動提供堅實基礎的階段。
2018年年末,又發生高鐵霸座事件:在從上海虹橋開往北京南的G170次高鐵列車上,一名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婦女(暗示并不是社會底層)強行霸占他人座位,聲稱“我想坐哪就坐哪”“你有本事把我打死”,拒不配合列車工作人員,并與周圍旅客發生肢體沖突,嚴重擾亂公共秩序。結果,這位婦女被行政拘留7日。
這應該是對2018年所發生的鬧劇的一個句號。
當社會機制和心理機制都具有防御性時,一個人平時將退回到自我,隔著角色去看這個世界,但在一些可以讓他進行心理投射或發泄心理能量的事件中,他傾向于把自我投射出去。
這就是我們在社會中,以及社交媒體里所看到的日常景觀。一件事情,如果不刺激到人們的恐懼、憤怒等高行動力情感情緒,無論它多么重要,關注度都越來越弱。而如果它能刺激出這些高行動力的情感情緒,又具有可群體參與的公共背景,則很容易刷屏。比如疫苗事件就是如此。
換句話說,“頭部事件”分配到的注意力資源越來越多了。而頭部事件之外的事件,注意力資源大幅下降。它們已經圈層化,就一小幫人在關注。而這一小幫人和那一小幫人之間,對對方所關注的東西毫無興趣。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人際隔離,但起碼是一個暗示,暗示社會的圈層化。
好像從邏輯上來說,這也很簡單。在過去,人們會想象自己和所有人構成一個整體,社會中所發生的很多事件,在這種思維中也因此具有整體的特征。這可能是對應于紙媒和廣播、電視媒體的思維方式。但當“階層固化”這個詞被頻頻提及,“階層”的區別也不時在提醒人們的時候,人們獲得了從階層去看一些事情的視角。但很快“,同層踩踏”以及原子之間的碰撞,使得這種視角退化成背景。
當人成了躲在角色后面的孤立自我,什么能吸附他呢?答案是,更大的抽象實體,以及更具體的圈層。
原子化、圈層化、成為更大的抽象實體的一部分,大概是現在很多人的特征;也相當于存在的三個層面。
所謂的圈層化,就是人們在生活方式、思維模式、價值判斷、人際關系、利益結構等方面,形成了一個小范圍的認同性群體。它具有一定程度的封閉性,圈層之間相互沒有關注的興趣,無法對話,信息和資源的溝通、交換減弱。
這意味著這樣一個結果:大家會失去對某些東西的認同,或失去可望獲得一致性的理解—比如,在文化、生活方式、倫理判斷上的價值標準。就此而言,除了更大的抽象實體,圈層之間的社會整合能力很弱。
這折射出整體社會信任度的下降。而如果在人際之間,資源和信息的溝通更多是在圈層里,形成一種“圈層隔離”,缺乏人與人之間作為社會主體、經濟主體的連接,那么必然會影響到社會活力,至少會影響到社會合作—包括消費。
這又是一個需要解決的社會基礎建設問題。
我更愿意把這一切,視為一個社會時期的結束,以及一個新的社會時期的開端。
從歷史看,中國社會形成一個整體的陌生人社會,是從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的。如果從以“單位”為特征的熟人社會的社區結束(福利分房結束)算起,那就是1998年,迄今20年。
有人說,這和房地產、互聯網的周期大致重合。
這也意味著,社會時期和經濟周期雖然不一定重合,但有很強的聯系,畢竟“動力”“需求”“消費”是從社會結構內部來的。經濟的進一步發展,需要它的社會基礎,兩者的關系非常緊密。
從1998年到2018年的中國社會結構,經歷了太多的演化,講了很多故事,至于希望、焦慮、沉悶、煩悶,各種社會情緒都有。這都是一個社會發展時的常態。但它也越來越顯示出,當“公共善”變得稀缺,社會流動降低,社會信任不強,資源、信息交流有限,要獲得整體的社會進步,就需要一種新的突破,一種對社會運作基礎的強化。這種突破,在過去幾年已經發生,2018年,希望的種子正在生根、發芽。
2019年,希望會生長,新的社會時期會逐漸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