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 剛
林東林屬于十項全能型作家,在散文、詩歌和小說等領域上均有建樹,其寫作處于急速的擴張期,他現在的主要問題不是節制寫作,而是如何更好處理詩歌、散文和小說三者的寫作關系,讓它們相互促進,而非相互掣肘。他的小說和詩歌整體上有種蓬松感,自由散漫的人物,晃晃悠悠的敘述,波瀾不驚的意象和抒情。他在作品中搖搖晃晃走過大街,走過小巷,走向他想到的任何地方。從不在意被讀者注目凝視,但過不了多久,他會厭倦這種既成聯系,凝結的現有狀態,不斷與自己、與讀者調整著看與被看的關系。他不激烈不張揚,不同莊子筆下的北冥之魚,而是以不經意,但充滿把握的方式靠近心靈和敘述的自由。那種蓬松感模糊、曖昧、輕微的失控,衍生出觸須般的條條小徑,日光正好,引誘作家通向無盡前方,以至于小說結尾往往有著詩意的尾巴。
他是個饒舌型作家,除了詩歌外,散文和小說各個枝繁葉茂,以至作品中遍布閃閃發光的亮片,頻發的機智話語。他的敘述總能找到線頭,綿綿不斷拉扯出綿滑蠶絲,有時甚至一滑到底,貌似松散,但總能寫得順風順水。林東林歷經江湖,借助文學翻江倒海,太多故事要講,太多感受要抒發,在散文和小說中做加法,詩歌中做減法。
林東林作品中,男主角大多文藝、迷人、隨性,帶有自戀和輕佻的情趣。母親角色要么不存在,要么寥寥幾筆。而父親的形象清晰有力,但男主跟其的關系往往不夠和諧,在父親裹挾著倔強、粗暴的權力中,男主的對抗形象得以確立。
他的作品對于空間異常敏感自覺,空間與內部事物的關系被寫得流光溢彩,充滿生氣和想象力,原本枯燥客觀的空間化為有意味的主觀形式,煥發出敘述的詩意,展現了林東林作為職業作家的絕佳天賦。
林東林的小說和詩歌可視作“聲音放大術”的產物。他的小說經常給人強烈的真實感,一方面源于他對于外在細節的精細拿捏,跟現實世界有著精準對應,另一方面源于他對于微觀心理的準確把握,層層放大,成為一首詩,一篇小說,“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林東林作為心靈監聽者,讓悸動的微波成為一篇小說的敘述線索和情節邏輯,一首詩歌的光芒涌入。
在《床事》這篇世上本無事的小說中,作家讓男主的綠帽子猜疑之聲重復播放,導致他與女友黯然分手。因為事情微小無據,他的猜疑既不能歇斯底里發作排遣,也不能進入明確的道德制高點引爆憤怒,加劇了心靈煎熬。
《卡夫卡的婚約》中,男主人公厭倦了戀人許靈,分手后,卻得知她與他人發生了一夜情,破壞了優越感和占有感,激發了微妙的好勝心,他開始重新追求許靈,讓人看到情愛的游戲本質。但他不經意間與許靈的閨蜜爆發情欲,摧毀了自己的角色定位,走下道德高地,反而解開了心結。
在《合唱團》中,劉警官之所以要阻礙犯人王音的卑微夢想,就在于那種微觀心理:別人都在圓夢,自己卻收獲恥辱和失敗,他人碩果累累,自己兩手成空,難免產生嫉恨。綠帽事件雖然跟王音被抓沒有必然關系,卻有著偶然性關聯,是蝴蝶效應的源頭事件,王音是唯一可以報復的對象。
《遍地鐘聲》則展現了命運的偶然性。一個男人作為事業失敗者,被剝奪了性行為的權力,妻子以禁欲方式對丈夫進行象征性閹割,另一個則因妻子的特殊病情失去性行為的合理性。但他們酒后強行與妻子發生了性行為,雖然源于心的微瀾,后果卻是生命的誕生和泯滅,風起青萍之末,卻是冰火兩重天。
林東林的詩歌也源于內心悸動的揭示。詩歌異常的日常化、口語化,如敘家常,有著強烈的“在人間”氣質。詩中經常出現看與被看的關系,暗含對比的視角,各類事物在詩人限定的空間中狹路相逢,牽制彼此:釣魚的人沒看到開車的人/開車的人也沒看到釣魚的人/我同時看到了他們倆/我比他們倆還緊張(《在碼頭》),看與不看在三者間互涉,有著卞之琳《斷章》的意味。在《偶然看到的愛情會傳染》中,詩人這樣寫到:沒看她,她也沒看他/他朝她的手伸過來,她把手送過去/但這幾乎讓我看到了愛情本身/那被我看到的,也將成為我的一部分。通過視覺的占有,將他人經驗據為己有,同化于我,激活自身的潛在經驗。在散文集《身體的鄉愁》中,對視覺打通心靈甬道的經驗有著詳盡表述。
林東林的詩歌對空間異常敏感,絕大多數時候呈現的是流動的、敞開的外部空間,詩人在其中充滿自在感,這點與小說比較接近。詩歌一旦展現封閉空間時,孤獨感會變得較為明顯:舊物倉里有一張舊桌子/舊桌子上有一本舊書/在舊椅子上坐下來,翻書/翻到一個加框的名字(《舊物倉》),這種寫作無意識伴隨著空間的開關精確轉換。
具體的空間呈現上,詩中有著異常豐富的視角方式,顯得細膩靈動。《登黃鶴樓》這首詩,完全漠視黃鶴樓的文化意義,詩人的興趣點在于將黃鶴樓視為新的空間觀察點,在高處俯視中,重新審視自己的空間存在。《在芙蓉鎮》中,詩中的空間充滿動感:“過了爆布就是猛洞河/過了猛洞河碼頭就是老街/燈盞漸次明亮/照著石板路,青磚,黑瓦/這灰撲撲的街頭,灰撲撲地明亮起來。最后,詩人用漂亮的蒙太奇轉接,使最后兩句轉為時間敘事,并溯源而上,與前面的空間順序分道揚鑣:芙蓉鎮以前叫做王村/舉著斧頭當街劈砍臘豬頭的婦人/曾經是個少女。
《在芙蓉鎮》中猛然一擊的結尾方式,很具代表性。林東林作為詩歌攝影師,不少作品中存在著決定性瞬間,這些瞬間不僅構成高潮部分,也對整首詩歌當頭棒喝,讓它一錘定音。在此之前,大篇幅鋪墊不過是“一將功成萬骨枯”,讓這種呈現取得“圖窮匕首見”的藝術效果。
林東林有自己的詩歌小魔法,就是不動聲色的調動整體經驗。以《天門山索道》為例,作者在結尾寫的是“看了兩遍人間”,用“人間”替換了意料之中的“風景”,這種替換,不僅由單純的風景空間轉向更為闊大的時空,而且讓枯燥的亂序具有了意味。人間一詞囊括了太多的時空細節,原本散亂的意象形成有意味的敘述:街道,停車場,行人/晾曬的衣服,火車站,磚瓦房/垃圾場,廢墟,池塘,垂釣者,墳包/然后是樹和草,是山,是盤山路。它們構成人間劇場散落的故事線索,值得再次凝視。
林東林在一類詩歌中,善于體悟詞與物的關系。《好東西》中對于野泥鰍的贊語“好東西”在反復使用中,變得滑稽可疑,成為空洞的能指。《兩只檸檬》中,檸檬一詞是物的招魂術,通過詞語的巫術喚起實體的感受。只有在詞中,事物才獲得真正的不朽,它們的體溫、質感和歷史被詞的孤舟承載,在時間的長河中逆向而行。
林東林的詩歌經常寫那些靜默,況味悠長的場景事物,具有雕塑感,讓人在靜默中感受到萬物的合一,擺脫那種有限的,暫時的,躁動的個體,融入物的永恒之中:屋頂正好落在地頭一角/地頭一角正好立著墓碑/我不是在拍影子/我是在拍它消失的地方/影子。
林東林的小說中有蛛網和兔子洞的意象,構成其小說的核心意象,它們表達出隱匿、束縛、逃離、馴服和忍耐等含義。《晚上去烈士街嗎》這篇小說充滿黃昏的詩意,蛛網密布的小巷中暗藏情欲,街道的江湖自成一體,無數妓女和嫖客達成隱秘交易,使它在黃昏中顯得越發曖昧,可親可近,小巷的漫游者充滿了期待:
“位置好,租金又不貴,所以住的人越來越多。一人多,各種各樣的商機也就來了,這當然也包括皮肉生意。即使白天,這里也黯淡無光,暗黑的廳堂,暗黑的小隔間,唱黑的人影,只有飄蕩在陽臺鐵絲繩上的那一排排奶罩、褲叉、睡衣和被單是明亮的”。
這篇小說雖然沒有明確說出蛛網一詞,但作家對那種縱橫交錯,曲徑通幽的空間有偏愛,在《黃昏恐懼癥》里,這類空間甚至激發敘述者創作了小說內部的小說(這部作品可能是林東林目前最放松、最流暢的小說)。烈士街這種空間結構去中心化,在自由排列組合中誕生無數形式,從不豁然開朗,只是通向富有質感的迢迢前方,正好與幽暗的心境相契,是非常理想的蛛網結構。但大多數時候,這種理想結構并不存在。在《去跳廣場舞》中,對蛛網有另一種描述:
“我,一個所謂的作家,姜雙麗,庭嵐家居的軟裝設計師,就是逃離蛛網的兩個人。在下面那張面積巨大而網口細密的蛛網上,此刻粘著無數大大小小的蜘蛛,既粘著我們穿行其間卻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也粘著我們的朋友、同行、親戚、鄰居,既粘著我的老爸、兒子、老婆,也粘著姜雙麗的老媽、女兒、丈夫。他們爬行其間,停停歇歇,一日三餐,不知終日”。
這種蛛網意象,構成了對人的束縛,但它既是束縛,也意味著藏匿的自由,這暗示著男主和情婦雖然暫時逃離蛛網,但最終還會折返,繼續生活在蛛網之中。某種意義而言,他們的關系正是借助蛛網的形式,才得以順利延續。只不過這種蛛網跟烈士街的相比,呈現封閉結構。與封閉蛛網空間形成對立的是海灘、廣場等敞開空間,《去跳廣場舞》中,女主經歷了開闊的海灘和廣場空間,才慢慢釋然,開始試圖諒解母親和自己,學母親跳起了廣場舞,詩意裊裊上升。與蛛網相似的是兔子洞意象:
“明顯的,而是選了幾只在兔子堆里完全沒有特征的。洞里一共有多少兔子,不知道父親有沒有數,反正我心里沒數。幾年下來,口洞越來越四通八達,洞里的兔子也越來越多,那來自于我們的悉心飼養和它們旺盛的交配能力,殺多少就生多少的能力”。
《兔子兔子》這篇小說中,兔子本來是洞里的藏匿者,但由于空間的封閉結構,《去跳廣場舞》的逃離方式需要在此變相重現。旺崽作為厭學少年不停偷放兔子,讓兔子逃離蛛網密布的封閉洞穴,面上的原因是為了跟養兔子的父親做智力較量,并減少家里的生活來源,導致其失學。但潛意識的想法則是,等待死神收割的兔子逃向了自由原野,象征著自己逃離重壓生活,放生兔子象征著放生自我。
進一步講,《合唱團》的敘事結構也類似蛛網,王音的行蹤貫穿警官劉明威和犯人吳明生的人生經歷,讓警官、平民和犯人各類角色相互轉換和碰撞,在偶然性的上帝法則面前,叮叮當當奏響人世間的合唱,這些碰撞碎了社會角色,大家都成了命運澡堂的澡客,袒露各自的不堪,一個球樣:
“升哥你當然不是傻逼,也不是瘋子,但你不也是因為想錢想瘋了才進來了嘛,進來了就進來了,咱們誰也別說誰嘛,一個球樣!”
小說中的牢房空間也是封閉的蛛網,囚犯被牢牢束縛在蛛網上。王音這只奇特的命運蜘蛛,通過盜竊方式主動進入監獄,渴望加入名聲在外的犯人合唱團,讓更多人聽到自己唱歌。各個人物既然不能掙脫,就要想辦法馴服自己,這是蛛網中的命運歸途。
某種意義而言,那些陷于情感糾葛的男主人公也是蛛網中的人物,他們類似崔健歌曲中的假行僧,一次次進入蛛網邂逅母蜘蛛,但很快厭倦過于親昵的方式,轉身逃離,實踐了叔本華的名言:“人生總在得不到時的痛苦,與得到后的厭倦間徘徊”。在《晚上去烈士街嗎》《卡夫卡的婚約》等小說中,男性流連于愛欲,又極力擺脫親密關系帶來的束縛感。
《晚上去烈士街嗎》中,嫖客胖子和妓女小茹的關系真亦假時假亦真,有著足夠的自由彈性,可以是真誠關心,又可以是隨意調情,可以是純粹肉欲,又夾雜情愛的真實流露。胖子能夠以他者的身份自由出入,對比下,那種困于兩性關系的主人公顯得越發壓抑,污化他的神秘照片雖然使其被女友拋棄,但他如釋重負,可以重新走在黃昏和早晨的寬闊馬路上。
這些男主人公帶有強烈的都市浪人氣質,面對蛛網和兔子洞,他們既喜歡入乎其內,又渴望出乎其外,他們不一定渴望彼岸和在別處的生活,只是希望在當下生活中保持自我的步伐和獨立性。
林東林的散文有著非常大的寫作半徑,幾乎包羅萬象,這些散文為其龐雜知識儲備提供了瀉洪閘口,從不枯竭的才氣詩情搭建了飛揚舞臺。這些散文中有對政治英雄人物的品評(《謀國者》),對詩人精神和寫作的歷史溯源(《跟著詩人回家》),對身體性的深廣闡釋(《身體的鄉愁》)。題材的廣泛性不僅顯示了林東林作為散文雜家的底蘊,也為其文體的轉型奠定了堅實基礎。他的某些小說和詩歌不僅繼承了散文氣質,而且直接取材于他的散文森林,那種閑淡的詩歌風格與其白描體的散文文風有著直接的繼承關系。
林東林的散文向來有著充沛詩性,《跟著詩人回家》更是直接面對詩人,為追溯詩人寫作和精神源頭所作的訪談錄,他對詩人的成長史和寫作史進行梳理,頗有知人論世的意味。這些訪談一方面當為文學史和文學批評提供素材,另一方面使作為個體的詩人面目得以清晰呈現,有助于擺脫文學史“均質化”、“規律化”的傾向,詩人也在這種自我述說中重新整理了自我歷史。從這個意義上講,他不是跟著詩人“回家”,而是隨同詩人“回家”。
不同于一般訪談,這部非虛構作品中并不忌憚以“主觀”方式對訪談內容進行補充。在每位詩人的訪談之前,都附有作者的訪談手記,它本質上屬于作家的主觀表達,但他者的視角對于詩人們或帶表演性的自我表達,能起到客觀平衡的效果,兩者相互補充,更接近于作家追求的客觀性。
作為一名前出版人,林東林的散文寫作有著隱隱的策劃意識,他的寫作在大眾寫作和精英寫作之間不斷移動和尋求平衡,既要左右逢源的生花筆,也要人情達練的世事心。《謀國者》這類散文中,林東林展現了自己的饒富才情。不同于嚴格的學術散文,他在書中激揚文字,慷慨論史,對歷史上的六位變法家功過縱情評說,顯露文俠風范,展現了當今知識分子尚存的血氣。其間的泱泱大志折射多出一個多面的林東林,不僅筆下的歷史是有血肉的歷史,而且本人也是有血肉的散文家。
在林東林的散文集中,《身體的鄉愁》是一本較為奇特的書,它不僅對于身體性的經驗進行了深廣揭示和思考,而且有著建構理論的野心:將身體感分為饑餓感、疼痛感、五官感、生活感、審美觀、孤獨感、歸屬感和靈性感等八種感覺,認為它們正在現代社會中逐漸微弱或消失,需要重新喚起這種身體感。姑且不論這八種劃分是否合理,這部集子所討論的身體性不同于純學術的理論探討,而是發揮了散文的濟世實用功效,通過鮮活深刻的私人經驗、文化經驗深入揭示身體性的復雜微妙,深具感染力和說服力,有助于讀者在日常生活重新恢復對身體的警醒,也讓個人對作家的觀點表示深深贊同:
“只有回到身體和五官的最深處,我們才能聞到花香,才能聽到鳳鳴,才能對這個廣大遼闊的世界建立起一種細膩的聞、嘗、聽、看和摸!”
錢剛,湖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湖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協首屆簽約文學評論家,影視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