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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法學的“拜占庭血統”與“波倫那氣質”
——以《優士丁尼新律》三個版本的傳播史為中心

2018-12-26 11:19:12高仰光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 2018年6期
關鍵詞:法律

高仰光

引 言

法律被視為一種純粹的西方傳統,這種觀點在近年來遭到了越來越多的質疑和挑戰。宏觀上的挑戰來自法理念的層面,認為現代法自身蘊涵著一套極不合理的話語,其核心就是把“法律”與“西方”當作同義反復。因此,法律是且僅是西方的,那么非西方就意味著非法律。以絡德睦《法律東方主義》一書為代表,挑戰者們將法律理解為“政治構想的一種結構”,并且指出法律“……被構想的最重要的他者之一便是東方”[注]絡德睦:《法律東方主義:中國、美國與現代法》,2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他們試圖追尋“法律=西方”這一潛在話語形成的歷史邏輯,進而在“同情之理解”的基礎上否定這套話語,并形成新的話語。相比之下,中觀和微觀意義上的挑戰來自法律史學,尤其是在與社會生活史相結合的層面,挑戰者們認為,既往關于西方法律源流的書寫存在“重大誤解”,主要問題在于某些基本史實沒有得到應有的澄清和尊重,這導致很多來自“非西方”的構成性因素被不適當地過濾掉了。因此,一項重要的工作便是重現那些曾經被忽略或輕視的大大小小的事實,重新勾畫“人類法律史”的圖景。

必須看到,關于現代法的“構想”一開始并不是發生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而是發生在公元12世紀的地中海世界的兩端。波倫那(Bologna)與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在這一時期的緊張關系決定了此后500年歐洲學者書寫“西方法律史”的方向和路徑,進而影響到今人理解“西方”這一概念的基本框架。那么,西方法學的傳統究竟發源于君士坦丁堡還是波倫那?這似乎并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因為自薩維尼以降的法學家幾乎眾口一詞地認為,波倫那是中世紀注釋法學的策源地,此地的學者最先倡導用注釋的方法加工羅馬法材料,其宗師伊爾內留斯正是波倫那本地人。[注]薩維尼在《中世紀羅馬法史》第四卷第27章明確指出:“現有史料一致顯示,伊爾內留斯作為法學教育的奠基者,在很大程度上開創了歐洲法律學術(Rechtswissenschaft)的新局面,并推動很多分支向前發展。”F.C.von Savigny.Geschichte des R?mischen Rechts im Mittelalter, 2d ed., Vol.4.Heidelberg: J.C.B Mohr, 1834-51, s.13.

不過,就這一問題來說,數百年間,歐洲學界曾經出現過多個不同的答案。17世紀的人文主義學者希隆和塞爾登曾明確指出,伊爾內留斯曾經前往君士坦丁堡學習羅馬法,因為關于羅馬法的研究在當時的君士坦丁堡蔚然成風[注]Selden, John. the Dissertation of John Selden, annexed to Fleta.translated, with notes, by the editor of Britton, 1771, Print Editions, Gale Ecco, p.91.,這也就是所謂的“東方留學說”。然而,較早的說法與此完全不同。12世紀的教會編年史學者羅伯特曾指出,伊爾內留斯的法學功底是在意大利倫巴第的帕維亞(Pavia)鑄就的,即“本土求學說”[注]F.C.von Savigny.Geschichte des R?mischen Rechts im Mittelalter.2d ed., Vol.4.Heidelberg: J.C.B Mohr, 1834-51, s.10.。13世紀的注釋法學家奧多弗萊杜斯則認為,伊爾內留斯不僅從未造訪過君士坦丁堡,就連倫巴第也沒有去過,他所做的就是在波倫那安分守己地教書,并在原有知識結構之上逐漸發展出注釋法學的新技藝。[注]查爾斯·霍默·哈斯金斯:《12世紀文藝復興》,162-16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這一觀點可謂“本地悟道說”。

時至19世紀,薩維尼對上述幾種觀點進行了取舍和綜合,他最終采納并改良了淵源最為古老的“本土求學說”,大致形成了一種模糊化的論調:伊爾內留斯的法學素養得益于12世紀之前普遍存在于意大利北部的法學教育和研究的氛圍。[注]模糊化的“本土求學說”在一定程度上是把13世紀注釋法學家們所提到的佩波(peppo)的故事與伊爾內留斯的故事糅合在一起了。H.Lange.R?misches Recht im Mittelalter, Band I: Die Glossatoren.München: C.H.Beck, 1997, s.151.這一合理推測建立在多份原始史料和嚴謹的史學論證的基礎之上,有效破除了那些圍繞伊爾內留斯的荒誕不經的神話,但也使“法律=西方”的話語變得更加牢不可破。然而,迄今為止,囿于史料欠缺的原因,伊爾內留斯的求學經歷仍是一個未解之謎,而且根本無從考證。[注]H.Lange.R?misches Recht im Mittelalter, Band I: Die Glossatoren.München: C.H.Beck, 1997, s.154.因此,由16至17世紀人文主義學者提出的“東方留學說”仍然未被證偽,且保留著特別的深意。它似乎向今人暗示:直到17世紀中葉,作為一個思想體系的“西方”還沒有最終封閉,或者說當時的人們對于“西方”的理解至少還沒有那么根深蒂固。因此,貌似離經叛道的“東方留學說”也許能夠為今人理解波倫那與君士坦丁堡之間關系的復雜性提供一條有益的線索。

總的來說,中世紀注釋法學(Glossator)是一個長期以來被認為具有純粹“西方”屬性的學術傳統,其形成史被描述為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然而,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它實際上難以摒除來自君士坦丁堡的巨大影響。從這個意義上來看,羅馬法復興仍然是一個值得討論的話題。本文以《優士丁尼新律》(以下簡稱《新律》)迭次出現的三個版本為出發點,一方面討論“非西方”因素對于注釋法學“主體性”的塑成作用;另一方面討論注釋法學傳統在“自我認知”(self-cognition)的過程中對于“他者”因素的屏蔽與抵斥。本文的結論可能正如布蘭德斯馬所概括的那樣,“西方并無新鮮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注]F.Brandsma.“Im Westen nichts neues: Das Abstraktionsprinzip und das byzantinische Recht”.Subseciva Groningana, 2009(8): 127.

一、《尤里安摘要》:從君士坦丁堡到意大利

西方法律史學界通常認為,與《國法大全》的其他部分相比,《新律》的重要性相對較低。[注]Timothy G.Kearley.“the Crea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Justinian’s Novels”.Law Library Journal, 2010, 102(3): 377.這是因為《新律》自身存在一些不容忽視的特殊性:首先,《新律》自始不具有嚴格的官方屬性,其編纂與流傳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民間力量;其次,《新律》在中世紀一直以不同的形式存活于意大利,從未銷聲匿跡。《新律》最早的拉丁語版本,即由私人編纂的《尤里安摘要》,是當時拉丁語區的人們能夠看得到并且能夠讀得懂的碩果僅存的羅馬法文獻。可以說,《新律》勉力維持著中世紀前期西歐知識界對于羅馬法的最低限度的認識。時至12世紀,《學說匯纂》《法典》和《法學階梯》相繼復現于世,隨即成為幾代法學家注釋和評論的對象。相應地,《新律》的地位則顯著降低。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因為《尤里安摘要》在意大利的影響力不曾間斷,《新律》便無法像一度消失的《學說匯纂》《法典》和《法學階梯》那樣,專屬于12世紀這一具有“斷代”意義的歷史時刻,專屬于從這一歷史時刻開始起算的具有現代性的“法律”,而是帶有濃重的“非西方”或者說“前西方”色彩。簡言之,對于12世紀的知識分子來說,《新律》在意象上是拜占庭的,相對于波倫那而言,它是一個來自東方的“他者”。這是《新律》被邊緣化的深層原因。

《新律》在中世紀早期獨自流傳于文化枯竭的意大利,與優士丁尼皇帝在6世紀初推動的立法活動有關。優帝在528年組成了一個專門立法委員會,負責對歷代羅馬皇帝頒布的法令進行匯編和內容上的協調,并在529年4月賦予其編纂成果以法律效力,稱之為《優士丁尼法典》(Codex)。[注]徐國棟:《優士丁尼法典編纂研究》,載《法治研究》,2010(8)。534年,優帝組織法學家修正這部《法典》,將529年至534年之間的新頒法令添加進去,最終形成了共計12卷的《優士丁尼法典(修正版)》。此后,新的法令仍然層出不窮,不過優帝再也沒有對《法典》進行重新編修。554年征服意大利之后,優帝隨即頒布《國事詔書》,宣告在意大利恢復“法統”[注]張書理:《查士丁尼〈國事詔書〉譯注》,載《古代文明》,2013(4)。。這時的他似乎意識到,有必要把在位期間頒布過的新法令匯集在一起,形成一個獨立的法典[注]孟文理:《羅馬法史》,94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因為新頒法令不僅已經有了相當的規模,而且具備一定的內在體系性。不過,優帝至死都沒有去做這件事。因此,《新律》并非優帝意志的直接產物,當然也就不屬于優帝以恢復帝國榮耀為志業的偉大工程的一部分。

盡管優帝沒有編纂和頒布《新律》,但是拜占庭的文官們長期以來遵循文書備案的制度,定期將新頒法令結集留檔。[注]拜占庭的官吏每半年會進行檔案匯總的工作,但是在每半年的檔案匯總中,他們并不會按照月日的時序進行更精確的排序,而是把這一期間的全部檔案混置。圣殿執法官[注]圣殿執法官最早可追溯到羅馬王政時期。從440年開始,圣殿執法官與禁衛長官(Praetorian Prefect)一起組成海外最高審判庭。至優士丁尼皇帝時期,該官職負責君士坦丁堡的警衛和司法事務。David Alan Parnell.Justinian’s Men : Careers and Relationships of Byzantine Army Officers(518-610).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7,p.191.每六個月便將重要法律文件匯集起來,除了皇帝正式頒布的法令[注]之外,也包括與執行有關的命令。這種用以備案的法令匯編被稱為“法律書”(Liber Legum)。[注]“法律書”中具體還包括敕令(Edicts)、敕裁(Decreta)、敕訓(Mandata)、敕答(Rescripta)等多種形式的法律淵源。Timothy G.Kearley.“The Crea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Justinian’s Novels”.Law Library Journal, 2010, 102(3).與此同時,民間學者為了教學與研究的目的,對于《優士丁尼法典(修正版)》之后的新頒法令進行了相對自由且頗具個性化的文本加工,形成了被稱為“摘要”(Epitome)的長短不一、內容各異的文本。因此,“法律書”與“摘要”是《新律》得以保留并傳諸后世的兩個重要來源,它們之間的主要區別在于前者無意示人,后者則恰恰相反。

由于君士坦丁堡是希臘語區,優帝在位期間都是用希臘語頒布法令,司法官吏匯編的“法律書”也是以希臘語為載體,因此,對于拉丁語區的學者而言,“法律書”就存在閱讀和理解上的障礙。《尤里安摘要》在這一背景下應運而生。[注]“由于朱氏(尤里安)主要負責教授來自意大利的學生,因此,當哥特戰爭結束,查帝(優帝)決定在意大利推行新律時,他便順勢摘抄了查帝(優帝)于535—555 年間頒布的新律124 條(其中重復者2 條),并在文后法學教案中附上《詔書》,以示編纂緣由。” 張書理:《查士丁尼〈國事詔書〉譯注》,載《古代文明》,2013(4)。它是一位名為尤里安(Julianus)的拜占庭法學家在555年至557年間編譯的,也就是在優帝征服意大利之后的一到三年內編譯的,編譯地點是君士坦丁堡。[注]尤里安在這部《摘要》中把君士坦丁堡稱為“haec civitas”,即“本城”之意。H.Lange.R?misches Recht im Mittelalter, Band I: Die Glossatoren.München: C.H.Beck, 1997, s.81.《尤里安摘要》一共收錄了于535年至555年間頒布的124個[注]《尤里安摘要》中有2個法令重復出現,其中第25條與第120條重合,第68條與第97條重合,因而實際收錄的法令是122個。Paul Krüger.Geschichte der Quellen und Litteratur des Roemischen Rechts.Müchen und Leipzig: Verlag von Duncker & Humblot, 1912, s.401.法令,起初用希臘語寫成,隨后全部被譯為拉丁語。[注]舒國瀅:《〈學說匯纂〉的再發現與近代法學教育的濫觴》,載《中國法律評論》,2016(2)。由此可見,第一,《尤里安摘要》是一部以現行法為研討對象的法律教科書,而不是一部試圖從歷史中揭示法律理念的深奧法學著作;第二,《尤里安摘要》雖然具有私學性質,但是它在意大利的傳播與推廣,無疑得到了拜占庭官方的大力支持;第三,《尤里安摘要》是配合《國事詔書》在征服地區進行法律宣傳的讀本,其受眾主要是那些不暗希臘語的意大利知識分子;第四,《尤里安摘要》等法律書籍被引入意大利的重要目的之一,便是在此地建立起一套與君士坦丁堡相一致的法律教育體系。概括地說,《尤里安摘要》是君士坦丁堡向意大利反向輸出法律的一個重要證據,這是《新律》被貼上“拜占庭”標簽的根源之一。

君士坦丁堡是公元330年由君士坦丁皇帝在帝國東部仿照羅馬建造的城市。事實上,在建城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君士坦丁堡一直是羅馬各項法律制度的輸入地。直到438年,東帝國皇帝狄奧多西二世頒布了規模龐大的《狄奧多西法典》(Codex Theodosianus),一年之后,該法典在西帝國被批準生效。這是君士坦丁堡向意大利反向輸出法律的開端。此后,西帝國迅速衰敗,君士坦丁堡遂成為羅馬帝國的法律中心。優士丁尼皇帝從528年起多次組織立法,并非僅為東帝國,他在554年征服意大利之后,將執政以來取得的法律成果全面適用于意大利。在這場大規模的“東法西漸”的運動中,《法典》《學說匯纂》《法學階梯》《新律》都是法律移植的主干內容。然而,在568年倫巴第人征服意大利之后,《法典》《學說匯纂》《法學階梯》的內容幾乎立刻就佚失于民間,《新律》卻通過《尤里安摘要》存活下來。

對于《新律》幸存的原因,學界并無定論,目前大概有兩種較為合理的解釋。第一,與拜占庭的法學教育體系有關。據舍爾特馬(Scheltema)考證,6世紀的君士坦丁堡有著相當完備的法學教育體系,每一位在君士坦丁堡學習法律的學生需要花費5年的時間才能修習完成包括《法典》《法學階梯》和《學說匯纂》在內的法學課程。而對于《新律》的修習,則被安排在第6年的一開始,學生僅用較短的時間便可修習完成。[注]據說這種“5+1”的法學教育模式持續的時間并不長,在優帝死后不久就走到了盡頭。H.J.Scheltema.“Byzantine law”.In J.M.Hussey (ed.).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 Volumn Ⅳ: the Byzantine empire Part Ⅱ: Government, Church and Civilisation.Cambridge:Athlone Press,1967, pp.48-49.這似乎表明:《新律》在當時并不屬于法學基礎教育的范疇,而更像是額外附加的一種與實踐銜接的法律職業培訓;學生修習《新律》的目的也并不是洞悉法理,而僅僅是快速掌握當下現行法的規定。《尤里安摘要》便是為此類短期培訓而備的參考書。從554年到568年之間,拜占庭的法律教育體制隨著《國法大全》一起被移植到了意大利,但是囿于此地文化凋敝,耗時漫長的學制和內容艱深的課程難以被接納,反而是最速成、最通俗易懂、與現實連接最密切的職業培訓能夠順利“落地”。《尤里安摘要》簡短、平易、實用的特征是它存活下來的重要原因。第二,與中世紀早期的基督教會有關。有學者指出,《新律》在意大利的流傳得到了基督教會的大力襄助,因為其中不少條文都將重權賦予教會[注]M.Radding,and A.Ciaralli.the Corpus Iuris Civilis in the Middle Ages: Manuscripts and Transmission from the Sixth Century to the Juristic Revival. Leiden & Boston: Brill, 2007, p.40.,教會僧侶甚至把《尤里安摘要》視為優士丁尼皇帝親自編纂的作品,并賦予其極高的權威性。[注]Paul the Deacon.History of the Langobards.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 by William Dudley Foulke.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1907, p.46.目前存世的《尤里安摘要》抄本有很多都被收入了11世紀之前的教會文獻匯編,例如在8至9世紀的《與教規相符的羅馬法》以及9世紀末的《安瑟姆教令匯編》中,都有《尤里安摘要》抄本的存在。[注]H.Lange.R?misches Recht im Mittelalter, Band I: Die Glossatoren.München: C.H.Beck, 1997, s.154.這表明,基督教會是羅馬法在法蘭克時代得以延續的主要力量。

總的來說,《尤里安摘要》在君士坦丁堡與意大利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它的持續存在一方面表明6至11世紀的意大利在法學知識上的貧瘠,另一方面則凸顯出這一時期拜占庭法學教育體系的高度發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是“拜占庭意象”的內涵,也就是《新律》遭到輕視的原因。直到公元12世紀,羅馬法復興之際,君士坦丁堡仍是全歐洲規模最大的城市,繁華程度遠遠超過意大利的諸城市,其法學教育之于周邊地區的巨大影響力亦可想而知。

二、注釋法學的拜占庭源頭:從Paratitla、Kata Póda、Scholia到Glossa

持“東方留學說”的希隆是一位對于拜占庭法律有著深入了解的學者,他的傳世作品之中還有一部名為《〈格里高利九世教令集〉五卷題釋》(Paratitla in quinque libros decretalium Gregorii IX)的教會法著作,出現在題目中的Paratitla一詞正是希臘語παρατιτλα的拉丁語形式,即釋義、注釋、注解之意。須指出的是,Paratitla是一個在拜占庭法學著作中經常出現的術語,從字面上來看,這個詞是由是“在……旁邊”(para-)與“題目”(titla)兩部分組成的。至優帝時代,Paratitla通常是指一種編纂法學著作的方法,即在討論《法典》或《學說匯纂》等經典文本的某一題時候,引用與該題相關的同一文本中另外的題作為參照,而后則擴大到引用不同文本中另外的題。[注]⑥ Adolf Berger.“The Emperor Justinian’s Ban upon Commentaries to the Digest”.Bulletin of the Polish 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 in America, 1945,3(3-4):661-662,664.這種注釋方式有點類似于網絡時代的“超級鏈接”(Hyperlink)。

優帝在位期間曾經頒發“解釋禁止”的命令[注]H.J.Scheltema.“Das Kommentarverbot Justinians”.Legal History Review,1977,45(3-4):319-324.,不允許民間對《學說匯纂》進行注釋和評論,但是Paratitla并不在禁止之列。不過,在這一時期,Paratitla的數量不多,而且比較簡短,一般只包括數個單詞,大概只能起到提示或助記的作用。⑥除此之外,優帝時代的Paratitla只是附帶于正文的非獨立的匿名作品。作為補充,一種形式相對松散、風格相對自由的注釋體例從Paratitla中分離出來,被稱為Indices,即“索引”(index)之意,通常是不同學者就某一論題表達各自學術觀點的短句。[注]Adolf Berger.“The Emperor Justinian’s Ban upon Commentaries to the Digest”.Bulletin of the Polish 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 in America,1945,3(3-4):677.富于個性的Indices本應有作者署名,但由于Indices與優帝“解釋禁止”的命令相違背,因此流傳后世的Indices多為作者主動隱名的民間作品。總的來說,Paratitla在這一時期非常流行,經過添加Paratitla的法學著作結構清晰、內容豐富、觀點一目了然,適合充當法律工具書或是法學教科書。

優帝時期由私人編纂的大量“摘要”都屬于這種性質的著作,針對《新律》的《尤里安摘要》當然也不例外。荷蘭格羅寧根大學的范德瓦爾(N.van der Wal)指出,存世至今的大多數《尤里安摘要》的抄本中都包含Paratitla的部分。[注]N .van der Wal.Die Paratitla zur Epitome Juliani.Study in Roman and Byzantine Law, 1985(2):93,95.范德瓦爾認為,這些抄本中的Paratitla不像是后人添加的,從遣詞造句的風格來看,這些Paratitla似乎是由一個精通希臘語但拉丁語欠佳的作者添加的,它們的作者極有可能就是尤里安本人。[注]N .van der Wal.Die Paratitla zur Epitome Juliani.Study in Roman and Byzantine Law, 1985(2):93,95.根據優帝時期的學制,學生在第6年接觸到《新律》的時候已經完成了對《國法大全》其他部分的系統學習,因此,《尤里安摘要》中的Paratitla能夠有效地幫助學生把新舊知識結合起來。從這個意義上說,Paratitla不僅是一種編書的方法,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教學方法。有學者甚至認為,Paratitla很有可能早在優帝編纂《國法大全》之前就被應用于君士坦丁堡或貝魯特的法律學校了。[注]Adolf Berger.“The Emperor Justinian’s Ban upon Commentaries to the Digest”.Bulletin of the Polish 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 in America,1945,3(3-4):664.

《尤里安摘要》中的Paratitla簡明扼要,在功能上僅限于提供“超級鏈接”。然而,編制時間稍晚于《尤里安摘要》的《亞大納西摘要》[注]《亞大納西摘要》是由拜占庭法學家亞大納西烏斯(Athanasius of Emesa)編制的教科書。據推定,大概成書于570—572年之間。由于該“摘要”全部由希臘語寫成,因而未能像《尤里安摘要》那樣流傳于拉丁語區,僅在意大利的少數文獻中有所提及。(Epitome Athanasii)則突出地發揮了Paratitla的“釋題”功能。《亞大納西摘要》在收錄《新律》條文的時候,沒有像大部分其他“摘要”那樣遵循新頒法令的時間順序,而是將全部條文分類安置于22個“論題”之下,然后運用Paratitla實現這22個“論題”項下的條文與《法典》或《學說匯纂》中相應“論題”之下的條文之間的交叉參照(Cross-Reference)。《亞大納西摘要》的這一改善使得《新律》獲得了與《法典》或《學說匯纂》相兼容的體系性,也使得Paratitla獲得了更大的適用空間。例如,法學家可以借助Paratitla將不同文本中的訂婚、妝奩、遺贈等等“論題”(topic)項下的相關內容匯集到一起,衍生出一個關于婚姻制度的完整而且系統的“專題”(subject),就像是一節法學課程或是法學教科書中的一章所應當包括的內容。從現代人的視角來看,這種建立在“類比”(analogie)的基礎上運用Paratitla的方式顯然能夠激發某種類似于“思維導圖”(Mind Map)的效果。或許,這才是Paratitla的應有之義。中世紀早期的意大利學者能夠從《尤里安摘要》中看到Paratitla,但是他們對于Paratitla的理解似乎并不深。

“解釋禁止”在優帝死后不久就失去效力,以“字對字”為特征的Kata Póda開始遭到拋棄,學者們對于《國法大全》的注釋也不再局限于Paratitla這種僅在經典文本之間進行“互釋”的模式,而是轉向更為開放的經學注釋模式。他們開始采用教會學者在注釋《圣經》時經常使用的一種被稱為Catena的經學注釋方法,其字面含義是“鏈條”。與之相比,影響更為深遠的則是一種名為Scholia(希臘語為σχóλιον)的古老的文學批注方式,通常是讀者在作品“頁邊”空白處批注的闡釋性話語。現代學者認為,公元前5—4世紀出現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頁邊的批注,就是Scholia的最早應用。與用于注經的Catena相比,發源于文學注釋的Scholia更為靈活,其內容既可以包括語法上的,也可以包括內容上的品評意見,既可以自主發表意見,也可以是引用他人已有的評論。此外,Scholia的作者并不一定是學者,也有可能來源于抄工或是抄本的主人,因此,Scholia的目的沒有前述各種注釋體例那么明確。由于Scholia往往出現在頁邊,其位置與被注釋的文本有一定距離,因此,一種獨特的辨識技術被發展出來,即在每一項頁邊批注中標識出醒目的“首字母”(Lemma)或其他提示性的符號,以便讀者快速找到頁邊批注與正文之間的關聯。不過,并非所有的Scholia都對“首字母”有所要求。由此可見,Scholia是一種較為輕松自由的注釋體例。[注]Nigel Guy Wilson.“A Chapter in the History of Scholia”.Classical Quarterly,1967,17(2):244-256.

伴隨《巴希爾法律全書》的編纂和頒布,拜占庭出現了體量龐大、內容豐富的專屬性Scholia,這些批注大致集中形成于兩個時期,其一為6到7世紀,其二為12到13世紀,即分別形成于《巴希爾法律全書》誕生之前的三百年和誕生之后的三百年。這兩批Scholia對于后世學者來說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形成于6到7世紀的Scholia體現了法學注釋在“解釋禁止”背景下的發展狀況,大量在編寫教科書過程中形成的Paratitla和Indices,教師在課堂上對拉丁語文獻的Kata Póda以及隨之做出講稿性質的Paragraphaí[注]孟文理:《羅馬法史》,93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甚至是零散流傳的學術性注釋Catena,全都被吸收到Scholia之中。[注]有學者認為,《巴希爾法律全書》中的Scholia有可能是早期Paratitla的一種遺存,但是并沒有任何一個Scholium(注:Scholia的單數是Scholium)是按照早期Paratitla的“互釋”思路來設計使用的。Adolf Berger.“The Emperor Justinian’s Ban upon Commentaries to the Digest”.Bulletin of the Polish 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 in America, 1945,3(3-4):665.形象地說,Scholia變成了整合名目繁多的注釋體例的一個“籮筐”。形成于12到13世紀的Scholia則表明,就在波倫那開創注釋法學派的同一歷史時刻,君士坦丁堡的法學注釋也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因此,12世紀的羅馬法復興并不是專屬于“西方”的波倫那,并不是局限于意大利北部的一種地方化現象,而是同時也屬于“非西方”的君士坦丁堡。這與希隆的推測是一致的。

由于Scholia的出現,其他的法學注釋便失去了獨立存在的意義,開始被人們遺忘。以Paratitla為例,對于12世紀上半葉的意大利注釋法學家來說,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不知道Paratitla這個術語,似乎也不大清楚Paratitla的“交互引證”的特征,只能模棱兩可地了解到優帝時代注釋體例的“釋題”功能。例如,伊爾內留斯就曾指出,優帝允許不同學者發表彼此詰抗的意見來闡明某一題的具體內涵。[注]Adolf Berger.“The Emperor Justinian’s Ban upon Commentaries to the Digest”.Bulletin of the Polish Institute of Arts and Sciences in America, 1945,3(3-4):665.這一說法顯然忽略了優帝時代“解釋禁止”的背景,而且明顯是把Paratitla與Indices混為一談了。與此同時,Paratitla在拜占庭也逐漸偏離了原有的含義。然而,錯誤的見解卻間接影響到很多近代西方學者對于Paratitla的認識。

波倫那注釋法學派使用的注釋體例是Glossa,而注釋法學派(the School of Glossators)的名字就來源于這種注釋體例。事實上,Glossa一詞也來源于希臘語(γλωσσα),其原本的含義是指“舌頭”,同時也指“言語”或是“方言”,進而指用來闡釋那些時代過于古老的或是地域化的,或是詞義晦暗不明的詞語的說明語。古代后期的Glossa除注釋文本之外,一般還包括指示性的“首字母”,這一特征表明,與Scholia相仿,Glossa也是伴隨著抄本文獻產生的附屬性注釋體例。據薩維尼的考證,伊爾內留斯時代的Glossa大致包括兩種類型:第一種是行間注(Glosa Interlinearis),位置在對象文本的兩行之間。這種注釋非常短,其做法僅僅是將對象文本中的詞換成一個意義對等的詞而已,與拜占庭的Kata Póda相似。第二種是頁邊注(Glosa Marginalis),位置在對象文本上下或旁邊的空白處,是針對正文意涵的闡釋,一般包括一句或數句完整的話,因而篇幅較長。[注]F.C.von Savigny.Geschichte des R?mischen Rechts im Mittelalter, 2d ed., Vol.4.Heidelberg: J.C.B Mohr, 1834-51, s.29.這與早期未獨立成文的Scholia的特征基本吻合。可以說,Glossa實際上就是一種拉丁形式的Scholia。

與君士坦丁堡相比,波倫那僅用了較短的時間——從伊爾內留斯到阿庫修斯的三代學者只經歷了不到一百年——就把附屬性的Glossa升級為獨立化的Glossa,使其成為一種極富學術價值的注釋作品。但是,從這類作品出現的絕對時間來看,波倫那比君士坦丁堡晚了至少二百年的時間。實際上,對于12世紀的波倫那而言,第一,君士坦丁堡已經有了五百年不間斷運用法學注釋的豐富經驗;第二,君士坦丁堡已經有了相對成熟的法學教育模板;第三,從《尤里安摘要》的存續可以看出,君士坦丁堡和波倫那之間的聯系從未完全中斷。因此,希隆的“東方留學說”猜測伊爾內留斯曾前往君士坦丁堡學習法律,的確是對注釋法學在意大利突然崛起,之后又迅猛發展的一種合情合理的解釋。

三、《新律》的“西方化”歷程:從《正本》《希臘匯編》到《正本節錄》

《尤里安摘要》在中世紀早期的西歐流傳甚廣,但是到了12世紀,其權威地位被徹底推翻,因為在波倫那,一部全新的《新律》文本浮現在世人面前。中世紀注釋法學派的締造者伊爾內留斯宣稱這是《新律》的原始版本,并相信它就是優帝親自組織翻譯的官方版本,其目的是將《新律》的效力延及意大利,故而稱其為Authenticum,意為“真實可信的(文本)”,也就是《正本》。這種說法在12至14世紀得到了人們的廣泛認可。從內容編排上來說,《正本》收錄了優帝頒布于535至556年之間的133個條文,以及頒布于563年的1個條文,大體按照頒布的時間排列。與《尤里安摘要》相比,《正本》所涵蓋的歷史期間僅多出556年和563年這兩年,并因此多出了11個條文,占條目總數的8%。因此,二者的重合度相當高。

不過,這個被伊爾內留斯篤信為優帝組織翻譯的《正本》的來歷卻非常可疑。一個比較大的疑點在于,《正本》的拉丁語化程度非常低。盡管《正本》中的全部134個條文都以拉丁語書寫,但是其中只有18個條文是直接以拉丁語頒布的,其他116個條文則有一部分是以雙語頒布的條文的拉丁語版本,另一部分則是以希臘語頒布的條文的拉丁語譯文,而這一部分拉丁語譯文的翻譯質量相當之差。優帝若指望通過《正本》將《新律》的法律效力延及拉丁語區,恐怕根本行不通。對此,蒙森(Theodor Mommsen)認為,鑒于《正本》字里行間流露出“野蠻”拉丁語的特征,《正本》的形成時間也許根本不在6世紀,而是在11世紀,其策源地也不在君士坦丁堡,而是在意大利。換言之,蒙森認為這個所謂的《正本》很有可能是注釋法學派杜撰出來的一部偽書。[注]Timothy G.Kearley.“The Crea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Justinian’s Novels”.Law Library Journal, 2010,102(3): 386,387.針對這個疑點,舍爾特馬指出,《正本》似乎是反向運用Kata Póda翻譯方法的產物[注]Kata Póda一般是指把拉丁語文獻翻譯為希臘語,因而這里所說的“反向運用”,就是指把《正文》文本中的每一個希臘語單詞直譯為對應的拉丁語單詞。,即把文本中每一個希臘語單詞直譯為對應的拉丁語單詞,而非整句意譯。因此,《正本》很可能是6世紀拜占庭法學教育的產物。由于翻譯得生澀難懂,它在進入拉丁語區之后并沒有像《尤里安摘要》那樣得到意大利法律學校的追捧,因而流落民間,直到12世紀才被人們重新發現。另一個比較大的疑點在于,《正本》中記載了很多根本沒有在意大利適用的法令,這有力地否定了伊爾內留斯關于《正本》來歷以及目的的各種判斷。現代學者已基本推翻伊爾內留斯對于《正本》的假設,大多數學者認為它不過是6世紀中葉出現的一個私學匯編,在性質上與《尤里安摘要》并沒有什么區別。

至于《正本》在12世紀復現的歷史原因,其實并不難理解。事實上,任何在經典文獻的不同版本之間產生的有關權威性的論辯,都不是單純的學術之爭,同時也是話語權之爭。由于《學說匯纂》《法典》和《法學階梯》在1100年左右相繼復現于世,羅馬法復興的大幕已經拉開,因此,波倫那需要一個與《學說匯纂》《法典》和《法學階梯》相匹配的全新的《新律》,唯有如此,《國法大全》的各個部分才能保持時空上的一致性,注釋法學才能建立在一個完整的文獻基礎之上。反過來說,如果波倫那尊奉從6世紀一直流傳下來的《尤里安摘要》,卻又不能說明其結構與內容的原始可信性,那么《國法大全》的權威性就會遭受貶損,注釋法學之于現實的意義也就大打折扣了。因此,伊爾內留斯對于《正本》的真實性以及權威性的鼓吹,尤其是對優帝官方頒布這一情節的強調,實際上就是為了抬升《新律》的地位,從而視《國法大全》為一個內部協調的整體。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與《學說匯纂》《法典》和《法學階梯》一并“從無到有”的《正本》能夠有效地祛除《新律》因為《尤里安摘要》的長期流傳而形成的“拜占庭意象”,從而使《新律》獲得全新的“西方意象”。

盡管《正本》的身世成謎,甚至存在“偽書”嫌疑,但是它在12世紀之后的確取代《尤里安摘要》變成最重要的《新律》版本。據統計,《正本》傳諸后世的抄本數量多達129個,遠多于《尤里安摘要》的抄本數量[注]Timothy G.Kearley.“The Crea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Justinian’s Novels”.Law Library Journal, 2010,102(3): 386,387.,而《尤里安摘要》大概到14世紀的時候就基本上銷聲匿跡了。大概在13世紀,也就是文藝復興前夜,一個體量更大的《新律》被人們從《威尼斯手稿》收錄的《法典》(Codex Marcianus)中辨識出來。[注]H.Lange.R?misches Recht im Mittelalter, Band I: Die Glossatoren. München: C.H.Beck, 1997, s.80.不久之后,同樣的《新律》又出現在《佛羅倫薩手稿》收錄的《法典》(Codex Laurentianus)之中。這個版本的《新律》共包括168個條文,由于其中的3個條文重復出現[注]這3個重復的條文分別是第32條與第34條重復、第75條與第104條重復、第143條與第150條重復。,實際上是165個條文。由于此版《新律》幾乎全部由希臘語書寫,因而也被稱為《希臘匯編》。

與《尤里安摘要》和《正本》相比,《希臘匯編》覆蓋了更長的時間段。具體來說,覆蓋了從優帝頒布《法典修正》的次年(535年)開始,直到優帝去世(565年)為止的30年。此外,《希臘匯編》還以附錄的形式收錄了優帝去世后由他的繼位者優士丁二世(Justin II,565—574年在位)皇帝頒布的4個法令[注]這4個法令分別出現在《希臘匯編》的第140條、第144條、第148條和第149條。、提比略二世皇帝(Tiberius II,574—582年在位)頒布的3個法令[注]這3個法令分別出現在《希臘匯編》的第161條、第163條和第164條。,以及優帝去世后由禁衛長官(Praetorian Prefect)發布的4個告示(Eparchica)。[注]這4個告示可以用Eparchica這個希臘語名詞專門指代,出現在《希臘匯編》的第165至168條。至于《希臘匯編》比前兩個文本多收錄的條文,大致可依時間順序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大概在556年完成,包括第121條至134條;第二部分在572年完成,包括第135條至149條;第三部分則成于575年之后,以附錄的形式存在,包括第150條至168條。因此,《希臘匯編》的成書時間至少是在575年之后,甚至有可能是7世紀初的作品。

《希臘匯編》收錄了更為晚近的《新律》條文,有力地補充了前兩個文本在內容上的不足。然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希臘匯編》在其成書過程中受到《尤里安摘要》和《正本》的深刻影響,也是一目了然的,因為《希臘匯編》自第1條至第43條(535—536年)的排列順序與《尤里安摘要》基本相同,而自第44條至第120條(537—544年)的排列順序與《正本》完全一致。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希臘匯編》實乃基于《尤里安摘要》以及《正本》的內容增補版。據此推斷,《希臘匯編》的作者大概是生活在6世紀下半葉至7世紀初的拜占庭法學家,《尤里安摘要》和《正本》都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圍之內。不過,與尤里安或《正本》的匿名作者相比,由于意大利已經重新淪為蠻族控制的領域,《希臘匯編》的作者已經沒有把《新律》條文拉丁語化的想法了,這部匯編也從未進入過意大利的法律課堂。

需要指出的是,與《正本》橫空出世的顛覆性效果不同,《希臘匯編》在13世紀被發現之后并未立即獲得學界的認同,也未能取代《正本》的權威地位。1476年進入印刷時代之后,支撐西方法學教育體系的《國法大全》在意大利被大量翻印,其中《新律》在《國法大全》中被安插在第五卷的末尾,一直都是以伊爾內留斯所推崇的《正本》為準。直到16世紀,《希臘匯編》才開始被學者們視為內容最完整的《新律》,其條文排列的順序亦被視作典范。事實上,今人所看到的《新律》,就是由16世紀歐陸的人文主義法學家根據《希臘匯編》本以及若干曾經逸失的古老版本重新構建出來的文本。具體來說,《新律》中的165個條文由德國學者霍洛安德爾(Gregorius Haloander)在1531年根據《佛羅倫薩手稿》中的《希臘匯編》進行復原,并由蘇格蘭的留法學者瑟林格爾(Henry Scrimgeour)在1558年根據《威尼斯手稿》中的《希臘匯編》進一步復原,剩下的3個條文則是由法國學者雅克·居亞斯所添加。1571年,法國學者康蒂烏斯(Antonius Contius)將《正本》與《希臘匯編》相結合,創建了一個對后世影響較大的《新律》版本。總的來說,這一時期以法國為中心的人文主義法學派對于12至14世紀由注釋法學派和后注釋法學派一脈建構的專屬于“西方”的法律史有著較為強烈的批判意識,他們更加重視《國法大全》各個部分的“非西方”淵源,并且致力于通過那些來自拜占庭的希臘語法學文獻來重釋經典。[注]法國的人文主義學者在15—16世紀熱衷于編纂希臘語辭典,這批學者似乎懷有某種為《國法大全》正本清源的使命感。參見L.D.雷諾茲、N.G.威爾遜:《抄工與學者》,175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實際上,希隆提出的“東方留學說”也可以歸納為這一思想脈絡。

《希臘匯編》在17世紀之后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的重視。然而,《新律》的“西方”話語并沒有因此受到絲毫的撼動,這并不是因為《希臘匯編》在可理解性上存在障礙,也不是因為《希臘匯編》對于《正本》的增補內容太少,而是因為由《希臘匯編》所承載的“真實歷史”已經無法改變基于《正本》而產生的“效果歷史”[注]“效果歷史”(Wirkungsgeschichte)是20世紀的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最先提出的概念,是指歷史通過制約人們的歷史理解力而產生效果。(Wirkungsgeschichte)了。畢竟,歐洲法律史的主流話語在《正本》統治學術界的五百年之間已經定型,即便《正本》是一部偽書,但是由《正本》而產生的后續學術影響卻真實地存在著。換言之,對于后人來說,前人“將錯就錯”的結果也是一種無法忽視的事實。時至19世紀,歐陸法學界重新掀起了研究羅馬法的熱潮。德國法學家賓內爾(Friedrich August Biener)在1824年出版了《優士丁尼新律的歷史》一書,第一次客觀地介紹并分析了《尤里安摘要》《正本》和《希臘匯編》這三個曾經在不同時期流傳于西歐的最為重要的《新律》文本,全面揭示了《新律》產生和流變的“真實歷史”,成為后世學者研究《新律》無法逾越的基礎。與此相對,薩維尼則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注釋法學派對于《正本》進行學術加工的活動上,從“效果歷史”的角度對《正本》展開了細致地討論。

薩維尼注意到,有一位12世紀的注釋法學家從《正本》的134個條文中抽取了97個[注]H.Lange.R?misches Recht im Mittelalter, Band I: Die Glossatoren.München: C.H.Beck, 1997, s.84.,另組成冊,詳加注釋,稱為Authenticae,即《正本節錄》。[注]從詞形上來看,Authenticum是中性單數名詞,Authenticae則是陰性復數名詞,這說明前者意味著為“一個”完整的文本,而后者則被視為“多個”條目的集合。此外,他還參照《法典》當時的結構,進一步將這97個條文劃分為9個部分,稱其為Collationes,即“校準”之意,使《新律》在體系性上與《法典》保持同步。事實上,流傳至今的絕大多數《法典》的抄本之中都完整地包含著《正本節錄》,此外,很多《法學階梯》的抄本也包含這個固定的部分,而且這些早期抄本中的《正本節錄》都不是獨立成文,而是以頁邊注(Marginalglossen)的形式添加在《法典》或《法學階梯》正文的旁邊。這意味著,《正本節錄》從本質上來說是一部注釋作品,有人蓄意將其引入既有的經典文獻體系,并試圖使之變成《法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而他采用的做法既類似于《尤里安摘要》中的Paratitla,為正文提供通向其他文本的“超級鏈接”;又類似于《亞大納西摘要》中的Paratitla,即通過劃分“論題”使《新律》與《法典》保持結構上的一致,進而產生“思維導圖”的注釋效果;還類似于拜占庭中后期的Scholia,體現為一個具有整合性的獨立文本。

那么,究竟是誰做了這件事呢?13世紀的法學家們普遍認為,這位學者只能是伊爾內留斯,16至17世紀的學者維持這一學說。薩維尼基本同意這種看法,并且羅列了37項證據,用以說明近代學者所見到的《正本節錄》就是伊爾內留斯的注釋作品。[注]這37項證據都是13世紀的學者提出來的,其中由奧多弗萊杜斯單獨或與他人合并提出的證據共有18項之多。F.C.von Savigny.Geschichte des R?mischen Rechts im Mittelalter, 2d ed., Vol.4.Heidelberg: J.C.B Mohr, 1834-51, ss.44-46.當然,薩維尼并不否認,別的法學家也曾參與對《正本節錄》的學術加工,尤其是阿庫修斯,曾經對該文本的范圍進行了重要的修正。但是,阿庫修斯的修正工作不足以撼動伊爾內留斯創始工作的權威性,更不足以形成一個全新的文本。薩維尼相信,第一,伊爾內留斯將失傳已久的《正本》公之于世;第二,伊爾內留斯完成了對《新律》古今文本的調和,形成了《正本節錄》這一相對獨立的注釋作品;第三,伊爾內留斯將《正本節錄》置于《法典》之后,使其融入法學經典文獻的體系。當然,措辭“野蠻”的《正本》在經過如此精致的學術加工之后,不僅完成了從“法律”向“法學”的轉化,而且更能適應新時代把《國法大全》視為一個整體的法學教育的需求。

總的來說,薩維尼以史料為基礎的論證具有強大的說服力,波倫那作為注釋法學策源地的地位得到進一步鞏固。更為重要的是,薩維尼借助《正本節錄》把《新律》的“效果歷史”(主觀歷史)從“真實歷史”(客觀歷史)當中切割開來。在他看來,《尤里安摘要》雖然真實存在,但是對于“現代”卻沒有任何“效果”可言。這是因為,《尤里安摘要》代表著一種把《新律》剝離于《國法大全》加以孤立看待的傾向,顯然不預歷史潮流。所以,《新律》的全部“效果歷史”只能從《正本》復現開始計算。而《希臘匯編》由于受到重視的時間太晚,其“效果歷史”亦無法與《正本》相提并論。因此,即便《正本》被證明是一部來路不明的“偽書”,注釋法學派在其基礎上塑造《正本節錄》的重大意義并不能因此而被否定,《新律》的波倫那氣質也就不會因此而改變。對于薩維尼來說,《新律》在客觀上究竟有無拜占庭血統已經不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了。

結語

注釋法學派興起于12世紀的波倫那,是近代西方法律史的開端。盡管以羅馬法文獻為研究基礎,以注釋為學術方法的學派在歷史上并不罕見,但是與既往的學派相比,波倫那的注釋法學派有著前人從未有過的強烈的“自我認知”意識。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正本清源,通過“復原”羅馬法原始文獻重新搭建法學研究的基礎,排斥那些一直流傳于民間的其他文本;第二,知識重建,通過運用規范的注釋體例在羅馬法原始文獻之間重新建立邏輯聯系,使其結成一個便于理解的體系,同時排斥那些不利于體系完整性的其他解釋。可以理解,這種定位于“建構性”的學術活動往往難以避免對某些客觀真實的忽略,而且首先遭到忽略的客觀真實,就是自身與歷史之間的“連續性”(Continuity)。“本土求學說”和“本地悟道說”是斬斷波倫那與歐洲既往法學研究之間的“連續性”的最好說辭,一代代的學者選擇了它,并且不斷重述,使其成為主導西方法律史的主流話語,這正是現代法的“西方”話語自我強化的一個絕佳例證。

然而,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波倫那與君士坦丁堡之間不僅存在著“連續性”,而且關聯的程度相當之強。首先,《尤里安摘要》這部誕生于6世紀中葉的《新律》教科書不僅把優帝法令的效力延及意大利,而且把君士坦丁堡的法學教育模式和法學注釋體例也一并帶到了意大利。其次,君士坦丁堡在6至12世紀之間發展出名目繁多的注釋體例,這些體例在波倫那的注釋實踐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運用。由此可見,Glossa并不是什么新生事物。第三,波倫那通過復原《正本》刻意取消《尤里安摘要》的權威性,為《新律》營造與《國法大全》的其他部分相一致的“斷代”特征,這從反面印證了“連續性”的存在。第四,16至17世紀出現的《希臘匯編》證明了《新律》在拜占庭的持續傳承。因此,客觀地說,中世紀注釋法學派有著一脈來自“非西方”的血統。時至19世紀,注釋法學的波倫那氣質與拜占庭血統在民族國家法典化的過程中出現了對立化的趨勢,薩維尼試圖通過對“效果歷史”的強調回避注釋法學的拜占庭源頭,認為羅馬法在經過注釋法學的加工之后已經“西方化”,但是,其時亦有日耳曼學派強調羅馬法的“舶來品”屬性,此種“反西方”的論調在后世甚至被種族主義者不適當地夸大了。[注]高仰光:《納粹統治時期德國法律史學的源流、變遷與影響——以價值與方法的“連續性”為視角》,載《比較法研究》,2017(2)。顯然,與片面忽視“非西方”的血統一樣,刻意否認“西方”氣質同樣是不客觀的。這兩種傾向,在某種程度上,均可以被視為波倫那與君士坦丁堡之間存在著“連續性”的證據。

絡德睦關于“東方主義”的闡發是富于教益的,現代法在對“他者”的不斷構想中塑造了“自我”,這個“他者”雖然不斷變換,但卻從未消失不見。因此,重新發現“連續性”的意義就在于消解“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隔離、斷裂和對立。當然,每一個時代的學者對待“連續性”的態度都不一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態度決定了這個時代的法律史學的基調,究竟是定位于一個主張積極融入當下、以建構性為主的學科,還是一個主張與當下保持距離、以還原性為主的學科。與此同時,他們的態度也決定了法律史學此后的發展方向,究竟是服務于法學體系乃至法律實踐的需要、以捍衛和改良傳統為己任,還是保持孑然獨立的性格、不畏懼批判甚至顛覆那些“將錯就錯”造成的知識。更為復雜的是,這兩個互為“自我”與“他者”的對立面向之間也存在著有待于重新發現的“連續性”。對于當代法律史學者而言,這是值得進一步思考的理論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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