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卅 張玉鈞
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 北京 100083
在我國快速城鎮化所引發的景觀同質性危機下,不同自然環境下發展出的差異性鄉村景觀已成為重要的文化遺產。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協調鄉村發展與鄉村景觀保護之間關系,營造富有地方特色的美麗鄉村,一直是人居環境學科研究的熱點[1-2]。面對傳統村落快速消失的現象,從20世紀60年代起,學者開始對國內傳統村落景觀展開了廣泛的調查記錄工作,但由于交通條件所限,太行山大峽谷區的傳統村落一直是研究的盲點。
該區域位于南太行山深山區內,是北方地區山地村落的典型代表與獨特類型[3]。境內朝陽村、漏子頭村、草廟村、梨園坪村、南灣村5座村落入選中國傳統村落名錄。近年來隨著交通狀況的改善,該地村落景觀在多種不可抗的外力作用下正快速轉變,承受著被破壞的巨大壓力。為了保留獨特的鄉村景觀,緩解景觀趨同的現象,急需對當地村落的整體空間形態特征進行研究,發掘其背后的形成原因。而學界現有的對該地區的研究主要為建筑單體層面,如民居風貌研究[4-5]、對民居景觀的分析[6]、探討民居的更新與保護[7],尚未有從整體景觀視角入手對村落空間形態特征及其與環境之間適應關系的探討。因此,本文在梳理村落所處自然環境的基礎上,從村落選址與布局、村落形態,以及村落空間布局3方面著手,詳細分析村落空間形態特征,探索該地獨特村落形態與地方環境之間的復雜關系,并討論未來景觀保護與發展的要點,以彌補現有研究的不足。
河南林州大峽谷區位于河南省林州市西北部太行山深山區內,西部與山西省接壤,北部與河北相連,其內分布172個自然村[8]。地屬暖溫帶半濕潤大陸性季風氣候,四季分明,區域內日照少,氣溫低,最熱月平均氣溫26℃,對農作物生長不利。全區域地處深山區,俗稱境內有4垴(林縣人稱山頭為 “垴”)、8嶄、1溝、兩岸、28道峽谷。區域內的太行山山勢雄偉,奇峰林立,崖谷密布,瀑布高懸,山脈沿東西走向形成大峽谷,在峽谷兩側,常有一系列由于瀑布的向源侵蝕和卸荷崩塌而成的圍谷[9],形成三面圍合的山谷空間。林縣舊志記載其山色為 “青崖如點黛,赤壁若朝霞,樹翳文禽,譚泓綠山,景物奇特,為世所稱”,是中國典型 “北雄”風光代表。
在我國特殊的 “天人合一”自然觀的引導下,自古以來人居環境的建設就與自然環境關系密切。 《道德經·二十五章·象元章》中記載“人法地、地法天”[10],《齊民要術·卷第一·種谷第三》中記載 “順天時、量地利”[11],這均可看出在營建居住環境時順應自然環境特征的思想。因而,選址成為村落營建的第一步,在已有的自然環境格局中,總體謀劃人工營建與自然基底的關系,考慮周圍山體、林地、河流所形成的整體環境[12],選取大環境中的 “穴” (一般是指三面或四面被山巒環抱,呈北高南低、背陰向陽的內斂型盆地或臺地)位居之。
區域內的南太行山沿東西方向上發育出4大圍谷,其山體垂直結構分異明顯,巖層垂直結構分化為4層。其中最底部第1層為前震旦系雜巖,以麻巖為主,形成相對緩和的坡麓。第2層是震旦系英砂巖,巖性堅硬,形成臺階式深切谷坡和山前陡崖。第3層是寒武系砂頁巖和泥灰巖,形成山腰剝蝕面,以緩坡丘陵地貌呈現。第4層為奧陶系灰巖,形成殘丘性斗峻山地,表現為峰林和峰叢[13]。
在4層巖體之中,恰于第1層與第3層自然形成了大面積緩坡平坦區域,而這兩層之上的巖層均較陡峭,使得上層山峰恰如屏風一樣維護下層平坦山體,在圍谷之處即可形成三面圍合的狀態,形成了與中國傳統擇居思想中 “穴”十分接近的地帶,藏風聚氣,在局部可形成溫暖的小氣候,改善該區域內常年低溫的劣勢。且于河谷與高山峽谷之中均有泉眼分布,在山體的上下兩段天然形成了適宜居住的環境格局。因而,該區域村落在選址與布局時,借用這種天然分層地貌結構的優勢,將村落營建于圍谷底部露水河岸與海拔700~1 500 m的高山地帶,村落與村落之間相距約1~2 km,居住帶分布呈現上下兩層的形態。
日本建筑師藤井明在研究了亞洲、非洲與歐洲的鄉土聚落后,認為聚落的平面形態可分為求心型與離散型2種基本類型[14]。其中求心型是指村落內建筑在一定的地區范圍內向心分布,并進一步向外擴散為帶狀、環狀、團狀等多種形式[15];離散型是建筑在一定的地區范圍內均質分布,多呈面狀散布于環境中。該地區村落居民以漢族為主,受儒家宗族思想的影響,為聚族而居,其聚落表現為以家族為中心,為典型的求心型聚落。但受到山形地勢影響,在山地環境情況下,村落形態隨山勢發生變化,如恰有大面積緩坡區域,即發育出團塊狀村落形態,而對于大多數山形褶皺的區域,村落在建造時并不會改變原始山形地勢,通常會順等高線走向發展為放射狀不規則形態,但其內部的組成邏輯仍保持求心型模式(表 1)。

表1 村落平面形態
以農耕為主要生產方式的村落結構一般由農田、建筑與林地3部分組成。在南太行山天然形成的上下兩層緩坡巖層上,村民巧妙利用緩坡為基底,山峰為靠背營建聚落環境。一般情況下,村莊位于緩坡區域的中心地帶,于周圍預留土地修筑梯田,并保留最外圍植被,形成以村落建筑為中心的山-林-田-村的垂直結構 (圖1)。
在這一格局中,山、田、林之間形成了互補的循環系統,其中山峰如墻環繞村落,阻擋冬季寒風,提供了適宜生活的小氣候,為下方人的居住區與農耕區提供天然庇護;梯田廣泛分布于村莊周圍坡地,沿等高線方向延展,為人們提供食物保障,樹木覆蓋上層山地,起到涵養水源與穩固水土的作用,保護村莊免受泥石流等自然災害影響。在視覺層面,村后群山為背景,村中綠樹掩映,村前視野遼闊。村落與自然環境之間形成了集生產、生活、生態、審美為一體的穩定系統。

圖1 石板巖村落結構示意圖
在村落中,街巷空間為人類視角對村落空間的最直觀體驗,是空間隨環境變化的最明顯要素。該地雖處山地,土地資源緊張,但村民仍延續了占地較大的合院式的居住習慣[17]。為解決院落面積占地較大與適宜建設的土地面積較少之間的矛盾,村落形成了與地形山勢緊密結合的立體化村落空間。在布置院落時通過縮減相鄰院落距離,巧妙利用坡度的垂直厚度差異,形成了3種街院排布模式,以滿足不同地形的生活需求。
第1種為錯落式。這種類型是村落最為常見的形式,普遍分布于村落內部地形坡度較緩的非邊界地區。在2~3 m一級的階梯上,沿上層邊界1.5~2 m寬處修筑道路,并在道路一旁修建院落,下層院落緊鄰上層階梯修建,借階梯的一面為墻,減少下層房屋建設工作量的同時,又縮進了兩個院落之間的距離,達到了節約土地的作用。同時,該地區夏季多陣雨,這種建造方法將房檐積水排至道路,減少了雨水對墻面的浸泡。
第2種為嵌入式。這種類型在山形坡度較陡處出現,與錯落式不同之處在于其靠近階梯的房間為窯洞,屋頂直接作為上層道路使用,道路空間與房屋疊合。這種建造方法充分利用了坡地的垂直厚度,節省了建造所需的水平空間,并在上層形成了可供公共所用或晾曬糧食的平臺。
第3種為筑臺式。這種類型主要出現在村莊建筑群落的邊界,與銜接式房屋沿路后退1.5~2 m的修建方式不同,這種類型的房屋直接修建在臺階的邊緣,道路修建在下層階梯上,有效拉大了道路與屋頂的距離,通過這種方式將房屋的體感高度提升了2~3 m,起到防御與降低道路干擾的作用。
節點空間為村落中的焦點,是空間系統中的連接點或某些特征的集中點,對居民起到重要的指引作用,在現實中它可以是一個較大的區域也可以是很小的點[16]。該地區因地方材料限制,村落中從等級最高的宗廟建筑到日常居住建筑以及畜養用房等附屬建筑均以石材制成,結構相似,因而其建筑外觀缺乏明顯的差異,節點空間不突出。為彌補因建筑材料限制造成的缺陷,村民在不同空間的連接處運用植物創造差異性氛圍,以此來標識出空間的轉換。在村落空間系統中典型的節點空間為院落出入口區域和宗廟區域 (表2),前者是進入私人領域過渡空間,而后者是進入神圣領域的過渡空間。村民習慣于使用圍合性較好的植物種植于院落出入口處,利用其橫斜冠蔭,將空間壓低并制造郁閉上空。在改善光線明暗度的同時促使人在經過時做出屈身低頭的動作,干擾身體行為與感知,進而發動觸覺與視覺感知系統提示人們空間的變換。在宗廟區域,也是同理,其往往于宗廟旁種植高大的喬木,提高宗廟周圍的空間高度與周邊環境形成對比,標識出宗廟的位置。

表2 節點空間類型表
雖然該區域聚落形態特征明顯,但經上述分析可發現,在面對差異性的山地環境時,其核心居住模式并未改變,仍延續了漢族的經典居住傳統。在村落選址上,遵循選擇風水中 “穴”的位置居住,但表現出了對山體巖性結構與大尺度山水格局的適應,發育出上下兩層村落分布帶。村落母體圖式仍保持求心型,但發育出了團塊型與發散型兩種村落形態。居住建筑仍保持以院落為主,為解決用地緊張問題而發展出了錯落式、嵌入式與筑臺式3種院落銜接模式,并通過運用其他要素 (例如植物)來彌補因環境所限引發的節點空間功能的不足。
具體的聚落營建機制可總結為:當人們面對新環境時,群體仍希望保留自身的居住習慣,延續傳統[18]。因而,村落的差異性形態是根據相應的環境要素在漫長的時間過程中進行微調,緩慢演化而來。可將村落形態與空間對環境的適應性描述為一個 “雙向反饋”的過程。村落在應對差異性環境要素時,一方面是改變村落本體的形態,使之與環境相契合,另一方面是通過改造與利用自然過程,使之與群族文化中村落固有的理想形態盡量匹配。本體與環境兩者是作為整體存在的,相互之間存在作用力,當處于受力平衡時即達到“良好的適應”狀態,即本體文化中理想居住原型在不同環境下的應變與再次穩定。具體的機制如圖2所示。

圖2 村落營建過程中的環境適應機制
2013年12月,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指出,“要依托現有山水脈絡等獨特風光,讓城市融入大自然;讓居民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2014年3月出臺的 《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明確提出要建設各具特色的美麗鄉村。這說明,保護與建設具有地域特色的鄉村景觀已成為當下中國城鎮化工作中的重要精神。太行山峽谷地區村落保留了完整的傳統村落空間形態與極具特色的原始景觀風貌,這種特征是漫長歲月中地方居民在傳承原有居住文化基礎上 “自發”的環境適應性產物。而在當代鄉村新一輪的發展過程中,全球化經濟的需求正代替環境成為塑造鄉村景觀的主要影響因素[19],傳統村落對現代文化的吸收已不可避免[20],村落與“地”之間的直接關系正在弱化[21],這也正是鄉村景觀變得同質化的根本原因。因此,未來該地景觀建設的關鍵是維持住特質景觀背后與 “地”關聯的形成機制,從驅動力層面入手進行干預,實現特質景觀的保護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