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瓊 鄒進泰
人物名片:夏振坤,男,1928年生,江西九江人。1947年考入湖北農學院農經系,1953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班,畢業后任教于華中農學院,1984年春調入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歷任副院長、院長。曾任中國宏觀經濟學會理事、湖北省經濟學團體聯合會執行主席等職。夏振坤先生出身貧寒,早在大學時代就投身于革命,一生都在尋找經世濟民之道、安國興邦之策。夏振坤先生把“一切為了中國的現代化”作為畢生治學所追求的目標,在農業經濟學、發展經濟學、社會主義改革與發展、中國現代化理論、文化與文明發展等領域均頗有建樹,至今已出版《綠色革命之路:大國農業發展理論與模式》、《社會主義與改革的理論探索》、《發展經濟學新探》、《時代潮流中的中國現代化》、《發展的多維視角——反思與前瞻》等近20部學術專著(獨著、合著、主編),在“三報一刊”、《中國社會科學》、《經濟研究》、《中國農村經濟》等權威媒體雜志發表論文300余篇,在經濟學乃至人文學科的若干領域產生了重大影響,是湖北省首屆“荊楚社科名家”。
夏振坤先生治學“新而不流、守而不僵”,立足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在學術研究中廣泛涉獵歷史、哲學、現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理論,并運用其理論和方法來研究經濟問題。借夏振坤先生九十華誕學術研討會之際,我們作為后學對其進行了專訪,以下是訪談的主要內容。
謝瓊、鄒進泰(以下簡稱“謝”):夏老您好!自上世紀80年代伊始,您以發展中大國的農業為研究對象,系統而深入地研究了發展中大國的農業發展理論和模式,如《中國農業發展模式探討》、《中國改革與農業發展》、《綠色革命之路——大國的農業發展理論與模式》等。這些研究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發展經濟學和農業經濟學的理論層次和內容,比如“慣性結構”理論、“三維農業”結構模式等,能否跟我們分享一下?
夏振坤(以下簡稱“夏”):從中國農業發展的歷史軌跡來看,自然經濟、宗法體系和封閉割據三大“慣性結構”是我國農業農村發展的桎梏,中國農業的現代化必須從根本上觸動農業傳統的“慣性結構”,用市場經濟來消解自然經濟,用民主政治來消除宗法體系,用開放國門來消除封閉狀態。農業的現代化決不僅僅是一個技術改造的問題,而首先是一個經濟改革與社會變遷的過程,更是一個市場經濟充分發展的過程。我們要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在農村地區就必須發展“多元體、開放式,以小城鎮為中心,區域市場為基礎,專業化批發市場為紐帶,同全國統一市場相對接”的農村市場模式,以及“多元化、蛛網形、層次式”的農村社會化服務體系。
謝:聽說當時您提出的“三維農業”結構模式還與科學家錢學森先生有一段淵源?
夏:是的。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開始思考農業發展系統的問題,系統論是一個很好的方法論,系統論來自于物理學,我向錢學森先生請教過系統論的問題。從系統論的角度,我們可以把農業系統的繁多要素細分為資源開發、生物生產、經濟增值三類,這三類要素進行分類量化可構成一個三維坐標系。不同的農業發展系統分別對應著不同的坐標值,從而在三維坐標系中形成了不同的三維空間,這樣的空間可描述農業系統的發展狀況,因而可稱之為農業發展空間。“三維農業”結構模式以系統論為基礎,有利于我們將農業作為一個“生態—經濟”整體系統來考量,并按照系統科學思想來把握其本質規律。當前,我們重建生態文明,也必須用好系統論這個方法,推進生態農業建設,結合我國農民的創造,構建生態農業系統的理論模型,總結生態農業發展的模式,將生態農業系統的目標與約束條件結合起來,走科學生態農業建設之路。
謝:您的“三維農業”結構模式非常具有創新性,錢學森先生等人認為該模式立論比“一字型”農業、“十字型農業”、“飛鳥型農業”更深刻。上世紀90年代,您發表《論社會主義新農村及其實現途徑》、《我國農地制度選擇及模式構想》等文章提出的如何建設新農村、如何推進農村土地制度改革等一些創新觀點雖然時間較早,但與當下我國農業農村的改革實踐仍然十分契合。
夏:1992年中國確立了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整個神州大地再次燃起了活力。我當時認識到,農村發展的關鍵問題在土地制度上,并提出了三種可供選擇的方案,即:國有戶營,私有私營,村有戶營。但結合理論和現實論證,前兩種方案均不可行。最后,我提出了“集體所有、三權分離、自由租賃、聯片種植、股份合作”的中國農地制度改革模式構想,即在農村土地所有權(田底權)、承包權(田面權)、使用權(經營權)“三權分離”的基礎上,推行土地“田面”有償自由流轉,發展規模化聯片種植,最終向股份合作的方向進一步升華。除了土地制度需要改進,整個農村地區還需要一種全新的發展風貌,推進一系列改革建設措施,以形成一種與城市發展相對平衡的格局。基于這種思考,我提出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基本目標,即“經濟繁榮共富,政治穩定民主,文化進步健康”。在經濟方面,發展以合作經濟為主體,以現代大農業為基礎,三大產業協調發展,工農并進,城鄉互助專業化、社會化、現代化、富裕化的農村經濟模式。在政治發展方面,以村民自治為基礎,社會主義國家政權有效領導,社會群眾組織相配合,既有民主又有集中,既有統一意志又有個人意志的高度穩定的農村政治模式。在文化和社會事業方面,發展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和受到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所熏陶的、為廣大農民喜聞樂見、積極健康的農村文化,農村居民精神生活充實,生態環境優美,健康水平提高,公益事業發展,社會治安良好。
謝:應該說您在1992年提出的這一中國農地制度改革模式構想非常了不起,這比2016年中央正式提出農村土地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三權分置”要早24年,同時還為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指明了股份制改革方向;而您提出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比2005年中國共產黨十六屆五中全會正式提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要早13年,而且在目標內涵上同黨的十九大提出“鄉村振興戰略”的內涵高度一致。
夏:當前,進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新時代,農業農村發展應有新的戰略思考,鄉村振興戰略要與農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同步推進。在宏觀方面,積極推進城市化進一步消除二元結構,在“以工補農”、“以城帶鄉”的基礎上推進城鄉融合發展;在微觀方面,轉變政府職能,大力進行制度創新,通過農村土地制度、保護制度和技術制度的創新,推進布局專業化、服務社會化、經營企業化、技術現代化和農民職業化的產業化經營,實現低能量農業向高能量農業的轉變。
謝:早在1997年,夏老您就出版了《發展經濟學新探》一書,探索了建立“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經濟學”這一重大而又富有現實意義的課題。請問您立論的出發點是什么?
夏:構建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經濟學,首先要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把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作為基本研究對象,明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追求什么樣的發展目標、選擇什么樣的發展方式、發展為什么人謀利益等基本發展問題。早期我們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確立了社會主義發展經濟學的基本理論框架,即把生產力性質決定生產關系的規律作為研究與決定經濟發展戰略和選擇經濟發展模式的重要依據;把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理論作為正確處理經濟發展與政治文化發展協同關系的有力工具;把階級關系的理論作為解決發展動力、協調發展利益、保持穩定發展的銳利武器;把唯物辯證法作為研究處理諸如平衡與不平衡、公平與效率、中心與邊緣、進口替代與出口導向、工業化與農業、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等等重大關系問題的最有效方法。同時,立足理論邏輯與歷史邏輯的統一,緊扣中國經濟改革與發展的歷史脈搏,初步形成了社會主義發展經濟學的理論體系,并提出社會主義大國應該走出一條不同于發達國家的發展新路,即“攜帶共進型”道路。我們在經濟發展戰略上要突破三大瓶頸:一是產業瓶頸,必須突破結構性約束;二是體制瓶頸,必須突破運行性約束;三是心理瓶頸,必須突破社會性約束。中國的發展戰略選擇問題與三大瓶頸直接相關,改革的基本功能就在于排除制約發展的各種障礙因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經濟學需要深入研究如何建設社會主義社會、如何發展社會主義經濟。因此,我們必須堅持把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基本原理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豐富實踐相結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堅持改革開放,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認識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發現經濟運行的規律,在實踐中進行理論創新。
謝:從您眾多的研究文獻中我們發現您特別注重文化與經濟發展的關系,1996年您在《中國現代化與精神文明建設》一文中明確提出了文化制約經濟發展的三個層面在于價值取向、思維方式和模式選擇,并多次提到“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離不開用中國的特色文化作為指導”。請問從文化層面來探索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現代化問題是不是很有必要?
夏:是的。從文化層面探索中國經濟發展和現代化問題十分必要。西方發展經濟學的缺陷之一就是屏蔽了文化傳統與經濟發展的關系。歐美國家普遍認為,作為“非西方文化區”的東亞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同產業革命和市場經濟體制無緣,因而東亞要實現工業化、現代化就必須“西化”,培植個人主義。但其實東亞文化的群體、節約及重名主義有利于形成穩定的社會環境、強勁的發展動力、自助的發展資源和自主的發展政策,這正是東亞崛起的文化背景。事實上,只要能有效解決東西方文化的撞擊,及時重構新文化體系,系統解決有關問題,東亞經濟實現新的飛躍是完全可能的。中國現代化模式既有別于歐美模式,也有別于東亞模式。我主張用“經濟文化人”來代替亞當·斯密的“經濟人”假設,因為不同文化傳統下的“經濟人”應有不同的內涵。中國的現代化,迫切要求我們以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原則為指導,在生產力標準論、社會主義方向論、民族凝聚論的前提下,采取“文化體用交融論”,把植根于西方文化背景的現代化模式同中國優秀的文化傳統對接起來,形成健康的中華文化和中國現代化模式。
謝:您這種“經濟文化人”以及“文化體用交融論”在發展經濟學研究領域可謂獨樹一幟!我們知道,發展經濟學現在面臨著新的挑戰,新的問題層出不窮,您對發展經濟學的未來發展趨勢有什么看法?
夏:2013年,我在“紀念張培剛先生百年誕辰暨第七屆中華發展經濟學年會”上曾經談到我這30年來對于發展經濟學的看法。發展是一個多位推動的過程,它的世界觀與政治制度、與文化氛圍相關,與社會背景都密不可分,內生問題如果不進行研究,僅僅是從經濟理論研究如何發展那絕不是正確的理論。將來我們發展經濟學下面可以有很多分支,發展的哲學、發展的社會學、發展的政治學、發展史,這都是我們的領域。當前,整個社會已經開始從工業化社會向后工業化社會變遷,未來的社會是個智能化的社會,由工業化國家向智能化國家躍遷,面臨結構性、制度性的演變,這是發展的新問題。我們必須擴展研究視野,同時更要增加研究工具,發展經濟學不僅要借助已有的渠道經濟學,還要與演化經濟學、新制度經濟學結盟。“要使發展經濟學永不凋謝,我們就要為自己創造一個更寬泛的未來。”
謝:眾所周知,您是最先研究、論證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的極少數學者之一。上世紀80年代中期,您發表了《改革潮流中的理論思考(論綱)》、《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及其經濟特征初探》等文章,可否介紹一下當時的研究情況?
夏:“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這個概念的正式提出是1987年10月黨的十三大。在此之前,我們收獲了1979年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釋放出來的制度紅利,農村社隊企業、鄉鎮企業快速發展起來,社會上發展個體經濟、民營經濟的意識也開始覺醒。當時,國內理論界有一些關于共產主義與中國社會主義發展階段的探討。我1986年在《改革潮流中的理論思考(論綱)》中提到:“不僅共產主義分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個階段,就是整個社會主義歷史時代,也不會是一成不變的,它必將隨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形成多個由低而高、由不成熟到成熟的階段。是否可以預想,至少可能分為三個基本階段:寬松社會主義(奠基階段)、計劃社會主義(成長階段)、成熟社會主義等三個階段。” 而且我認為“一個從汪洋大海的小生產王國開始建設社會主義的國家,最初只應實行‘寬松社會主義”。1987年,我從中國農業農村發展的現實思考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發展問題,認為在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起步階段,既無條件直接實行社會主義的規范模式,又不能退回去走資本主義道路,只能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根據本國的國情,走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即由初級的社會主義逐步過渡到成熟的社會主義道路,并提出了社會主義奠基階段的基本內涵,即在所有制上以社會主義公有制為主導,多種經濟成分并存;在經營方式上實行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允許多種經營方式并用;在分配形式上實行以按勞分配為主,多種分配原則并行;在宏觀調節上實行以間接調控為主、直接調控為輔。這與后來黨的十三大所提出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內涵也是比較吻合的。
謝:我們關注到您就這一主題的一系列研究最終都指向回答兩個問題,即什么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什么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夏:對于一個理論工作者而言,回答這樣的問題是我們的責任和使命。對于什么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我從社會主義制度的原則、本質特征,及中國實踐的現實三個方面給予了初步回答。社會主義必須比資本主義有更高的資源產出率、更平等的分配、更全面的個人發展。社會主義社會制度成立的最本質的條件是“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成為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需要在資本主義一切積極成果的基礎上構建新的生產力、生產關系和民主范式。“中國特色”強調社會主義決不能追求“普適性”的模式,必須與中國具體情況相結合,創造性地尋求自己的道路。社會主義的“中國特色”體現在三個基本方面:第一,中國的社會主義發展還處在初級階段,最實質的一個方面是“利用資本主義發展社會主義”。第二,社會主義在中國必然帶有中國文化的烙印,必須將中國文化中的“包容性”、“兼容性”融入其中。第三,中國現階段的社會主義還需要“開明的權威主義”來保證我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能有一個穩定的、有序的國內大環境。
對于什么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一般認為,市場經濟是生產社會化的產物,有其嚴格內涵和標志,包括產權主體多元化、生產要素的流動性、生產與經營領域的自由進入性、市場信號的開放性等。在當時那個歷史階段,人們對社會主義與發展市場經濟的相容性問題還存在較大的爭議。我當時強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一個發展中的概念”,并提出在不改變社會主義基本制度的情況下,推行產權主體多元化分層推進的總體設想:一是在公有經濟之外,發展非公有經濟;二是在公有經濟結構內部,大力發展集體經濟與合作經濟;三是對于國有經濟,考慮“三股分流”實現產權多元化目標,即全資國有制企業、國家參與制企業(國家控股或參股)、私營制企業。同時,通過股份制改造和國有資產管理體制改革,解決產權的商品化和流動性問題,通過就業制度和人事制度改革,實現勞動力的商品化問題。在具有特殊意義的企業或行業之外,通過逐步消除壟斷,解決生產與經營領域的自由進入性問題。而價格、工資、利率、匯率等市場信號的開放性,會隨著改革與發展的推進逐步到位。總體而言,市場經濟盡管在歷史上產生于資本主義發展階段,但究其本質仍屬社會化大生產的產物,社會主義也是以社會化大生產為基礎,所以它同市場經濟是可以相容的。
謝:2013年,您發表了《中國實踐是產生偉大理論的沃土》一文,對中國改革開放實踐進行了高度評價,并認為改革開放具有廣泛的普世價值。
夏:是的。“實踐是一切真理性理論的沃土”,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理論創新問題,而是關乎人類前途與命運的嶄新抉擇。改革開放不僅是中國實踐的基本形式,也是世界各國人民改變自身前途和命運的最基本的實踐。在今天這樣一個社會結構轉型、發展方式轉變、生態文明轉向的時代,解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實踐中遇到的重大問題,包括化解發展中面臨的一系列極具挑戰性的矛盾和困難,都要靠改革開放。對全世界而言,任何民族和國家,要化解危機、促進進步和發展,都必須堅持改革。因此,改革開放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基本的實踐路徑,是當代中國發展進步的必由之路,也是全球化時代通向美好未來的必由之路。未來我們要豐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特色,就要更加注重加強實踐探索,使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在實踐層面愈益向廣度和深度拓展,深化對馬克思主義實踐觀的認識,在實踐的基礎上探索發現人類發展的一般規律。要充分發揮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必須要有實踐、創新和發展的觀點,大膽突破某些不符合新形勢的“理論禁區”,實行全面的改革。
謝:您把“一切為了中國的現代化”作為您畢生的治學目標,在您的研究體系中,“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是一種什么樣的愿景?又該如何實現呢?
夏:實現現代化是一個系統而循序漸漸的過程。我曾經研究過歐美、前蘇聯、拉丁美洲和日本等地區或國家的現代化經驗與教訓,提出中國現代化應采取“兼容并蓄,博采眾長”的思維方法,廣泛吸取世界各國現代化的有益經驗,走出一條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新路。立足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和發展中國家的現實,中國的現代化應先由“權威主義”逐步過渡到現代體制,政治上要防止權威真空,經濟上要防止外向過度依賴,文化上要防止兩極化,同時,要在多元化基礎上為個性發展和公民社會的形成留出空間,創造實現全面現代化所需的條件。
我在本世紀之初曾撰寫了一些關于“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的文章,當然只是基于自己研究與思考的初步探索。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必須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構建科學的發展模式即“市場的社會主義模式”,并體現“人的全面解放”這一終極價值。“市場的社會主義模式”的包涵包括六大表征:第一表征是人民民主的公民社會。一黨領導、多黨參政,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對政府與“人民公仆”實施監督,同時,用法制化規范民主化,用民主化監督法制化。第二表征是社會主義混合經濟,即以國有經濟、多種“共同體”經濟為主導,多種經濟成分并存的新的混合經濟。第三表征是新社會市場經濟。市場對資源配置起基本作用;政府、企業、勞動者之間,公營部門與私營部門之間,建立一種透明的協同機制,在重大配置與分配問題上協商一致;政府的職能在于計劃、宏觀指導、法治與監管、基礎投資、福利安排等。第四表征是有激勵的福利制度。福利供給同社會貢獻掛鉤,受益者通過福利供給保障基本生活和再就(創)業條件,社會通過福利供給得到了一個穩定的環境,“市場的社會主義”的福利安排使人們平等地擁有公民的權利與義務,平等地遵守法律與社會公德,平等地享有就業機會,平等地享受教育與再教育,而非追求某項物質利益或經濟利益的絕對平等。第五表征是民主的家庭。第六表征是開放的國家。國家積極投身于世界范圍內的經濟競爭與合作,吸取先進發展經驗,學習先進技術與文化,幫助相對落后的國家和地區共同進步,不斷提升本國的綜合國力和影響力。“人的全面解放”是中國現代化取得最終成功必須解決的終極價值問題,包括從依附中解放,實現社會民主化;從貧困中解放,實現經濟富裕化;從愚昧中解放,實現文化科學化;從沖突中解放,實現全民和諧化;從污染中解放,實現環境生態化。“人的全面解放”是我國現代化得以和諧、穩定、持續發展并取得完全成功的最終價值。
謝:大家都知道,您是“中部崛起”戰略的首倡者。“中部崛起”戰略從最初提出到最終上升為國家戰略,應該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也凝聚了您很多心血吧?
夏:付出心血是應該的,我們科研工作者看到自己的研究能成為服務國家、社會和人民的決策,并能付諸實施,比什么都高興!上世紀80年代中期,各個地區都在積極謀求地方發展之路,我們立足全國區域經濟發展格局,提出了豫鄂湘三省“華中合縱戰略”,認為要走活全國經濟這盤棋,需要一個具有高經濟質量、具有強大的內聚力和外張力的華中經濟群團。1987 年,我帶研究團隊南下廣東、 海南、 湖南等地考察,之后起草了一份關于中部崛起設想報告,提出湖北要借東部的實力,學西部的勁頭,步南方的開放,爭北方的能源,采取東引西進、南聯北合的策略,形成中部崛起的新態勢。隨后,“中部崛起”戰略在湖北推廣開來,成為了省委、 省政府的行動綱領。1998年,我們又提出了“中部結團跨越戰略”,倡導鄂、豫、湘、皖、贛5省要結成中部經濟聯合體,繞開東部,直接與國際經濟接軌,形成中部經濟的快速發展。這一構想是對傳統梯度發展戰略的一大突破,試圖改變中部地區在全國經濟發展中的“二傳手”角色定位。經過多年的探索與實踐,這一系列構想終于上升為“中部崛起”的國家戰略。我們不能將“中部崛起”戰略僅僅理解為國家發展政策,尤其是優惠政策的區域輪換,更不是要走沿海發展模式的老路。中部崛起應該在體制改革、機制轉換、發展道路與增長模式的創新上探索出一條真正符合中部地區特點的中部發展模式,構筑中部崛起的戰略支點。當前及未來幾年是湖北發展的黃金時期,要做好“中”字文章。中三角要真正形成新的中國經濟增長極,需將中三角的建設機制化,如成立定期的中部發展高層論壇、行業間簽訂合作意向書、三省企業成立合營實體等,通過構建協作機制,形成利益共同體。同時,湖北要進一步在經濟增長方式、體制和方法上實現突破,使湖北在改革創新中凝聚發展動力、集聚發展資源、開拓發展空間。
謝:您在離休后一直潛心研究,每年都要讀20多本書,真是令我們后生敬佩啊!在2017—2018年間,您發表了《論發展的終極價值》和《芻議文明的挑戰與應戰》兩篇大文章,您對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問題、現代化問題又有哪些新的判斷和認知?
夏:最近10年,我一直在思考中國的發展和現代化問題,我們對發展經濟學和中國現代化的研究,需要不斷向社會經濟發展更深邃的哲學問題深入。“發展的終極價值”是我們思考的邏輯起點,我向來批判西方發展經濟學按西方標準來認定所謂的“經濟工業化”與“政治民主化”,同時也不認同國內的發展實踐偏好GDP增長,把增長與發展混為一談。我們應跳出低層次的概念分工誤區,以系統論為指導,站在更高一級的系統層次,用“文明”這個標準作為發展的最高標準或終極價值。我們應始終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方法論,總結人類社會的發展規律,即人類社會的發展與進步,其實質是不同的文明之間不斷進行文明挑戰、文明應戰、文明復壯,進而推動文明演進的過程。
謝:在您廣泛的研究領域和研究體系中,我們感覺有一條主線始終貫穿其中,這就是文化、價值觀對經濟發展和社會演進的影響,尤其是您把紛繁復雜的發展問題提煉到“文明”發展這一更高層面,提出以“文明”作為發展的終極價值,并從物質文明、精神文明、規制文明、習俗文明、生態文明五個方面對“文明”進行了系統界定。您的這一文明架構中的五個子系統與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文明建設“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相統一,科學回答了“實現什么樣的發展、怎樣發展”這一重大戰略問題,為我們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提供了系統的思路,也有利于引導我們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武裝頭腦、指導實踐、推動工作。
夏:把“文明”作為發展的終極價值,除了基于我對發展與現代化問題的綜合思考,也基于我們對這一問題的國際比較研究和歷史研究。回顧中華文明百年應戰史,以及東歐劇變、“顏色革命”等文明應戰失敗的教訓,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文明的應戰必須遵循文明演進的客觀規律,并具備文明應戰的能力。面對西方文明的調整,我們應選擇中道的應戰策略,采取“整體融匯、擇優去劣,學防并用,分層推進”的方針,積極主動地迎接挑戰。我對“文明的應戰能力”有系統闡述,其中我要強調,文明應戰對國家執政黨有最基本的要求,即代表文明進步的集團必須擁有足夠的實力,包括軍事力量、經濟力量和理論力量,特別是硬實力;國家不能分裂,特別是不能受外力操縱等,同時還要建立充分而持久的文化自信。我們必須清醒地辨析西方文明優越論的種種誤解和錯覺,批判“西方中心論”,強調文明標準的相對性、發展性和融匯性。當前,中國已經具有補充世界文明不足的實力,我們應該抱有充足的“歷史底氣”和敏銳的“未來洞察力”,滿懷信心主動迎接西方的文明挑戰。
我要強調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的文明應戰之路趨近正途,“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正在由點到面、由淺入深地展開。物質文明、科技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同步發展,特別是 “一帶一路”倡議充分展現了中國人的智慧和中華文明的優勢,得到了世界性的贊許與響應。走過了改革開放40年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的探索,中國逐漸明確了開放融匯、雙向梳理、取長補短、立足特色的“自決”道路,不斷集小成為大成,成為一個統一、強大、有智慧的獨立的文明體!能夠在文明挑戰面前,審時度勢,明明白白地拿出自己的應戰方略。只要我們始終保持“持續的自決能力”,中華文明的偉大復新就在我們的面前!
謝:您的話真是振奮人心啊!讀您的文章,感覺厚重而深邃,仿佛進入了時空隧道,有一種歷史的代入感,同時又能看到未來的發展愿景。特別想借這個機會請您為我們青年后學談談治學之道,以及對我們的殷切期望。
夏:我經常強調,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工作者,對待學術研究和改革發展的評判應該具備兩種正確的態度:第一,要有歷史發展主軸的洞察力;第二,要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我殷切期盼青年學者弘揚中國文人的道統精神,科學創新,熱愛祖國,與人為善,不斷革新學風,摒棄利用“中間成果資料”坐而論道的學風。要深入調研,真正了解中國現實,通過過硬的一手資料推動我們的研究更多地向微觀過渡。研究治學要時刻銘記作為學者的社會責任心和科學良心,有了這一條,我相信我們尤其是青年一代的科研工作者一定能做出更好的研究,發揮更大的作用。
作者簡介:謝瓊,湖北省社會科學院農村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鄒進泰,湖北省社會科學院農村經濟研究所所長、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陳孝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