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蕓蕓
戲曲劇作難寫、難發表、難上演、難有經濟效益,江西劇作家姜朝皋扎根基層迎難而上、在菊壇幾十年孜孜不倦,創作了各類劇本40余部。這些劇作在全國各地上演,獲得了群眾的口碑,也贏得了榮譽的金杯,如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文化部文華獎、中國藝術節獎、中國戲劇節獎、曹禺戲劇文學獎等多種全國性獎項。
“戲劇的生命力在民間,在人民中,讓戲劇走向社會、走向民間、走向人民群眾,還戲于民,這是戲劇生存和發展的真正沃土。” 曹禺的名言,在姜朝皋劇作那里得到了鮮明印證。姜朝皋劇作數量多、質量高,且風格沒有定勢,追求一劇一格的開放多元。
或許,任何的歸納與提純,對多年的創作來說都言所不及,一葉飄零終歸無法涵養整座密密茂茂的森林。拋開那些更具學術含量的話語,隨意漫步姜朝皋劇作的字里行間,會發現,濃濃的生活氣息正慢慢升騰,明朗的情感長河在靜靜流淌——
一支筆寫盡世間況味
姜朝皋并非科班出身的編劇,他走過的是一條勤奮的自學成才之路:13歲考進鄱陽縣贛劇團當隨團學員,演出之余,酷愛文學的姜朝皋潛心鉆研古今名著,爭著為劇團“打本子”。上世紀六十年代,階級斗爭的弦越繃越緊,青年姜朝皋下放離團困厄山鄉,但幸運的是,無論是在文工團,還是后來的中學教學、借調思想宣傳隊,姜朝皋始終在戲曲現場,從事著編劇、導演、演員、作曲等職。1979年,古老的戲曲藝術沐浴改革春風,從寒意中漸漸蘇醒,姜朝皋調回劇團。是當編劇、當演員,還是演員兼編劇?面對選擇,姜朝皋秉持嚴肅認真的創作態度,決定棄演握筆,當起了專職編劇。
1979年的新編歷史劇《西門豹》是姜朝皋返團后編創的第一部大戲,該戲連演40多場,在鄱陽縣引起不小的轟動。首戰告捷,提升了姜朝皋的創作信心,接下來他又為劇團寫了一系列的劇。1984年,作為鷹潭市第一批人才引進對象,姜朝皋移居道都,直到現在。鷹潭旖旎的自然風光和厚重的人文底蘊,激活了姜朝皋創作的密鑰,開啟了藝術生涯的新篇章。
“戲曲具有悠久的歷史,獨特的魅力和深厚的群眾基礎”,是最美的國粹藝術,姜朝皋熟諳戲曲程式,他的筆尖始終落在戲曲,聯通歷史與時代, 寫盡人生百態,感懷人間況味。
上世紀六十年代,國家提出了傳統戲、新編歷史戲、現代戲三并舉的政策。姜朝皋的劇作,似乎受到了戲曲語言艷麗明快的浸淫,文字溫潤,沒有地域之見,涉及的劇種異常豐富,有京、評、贛、晉、婺等十多個劇種。同時,姜朝皋劇作也沒有題材之閾,既改編整理了《花田錯》等傳統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還按照自我獨特的立意,新編了《貴人遺香》《蔡文姬》《夢斷婺江》等歷史劇。難能可貴的是,歷經積淀后,姜朝皋又把筆墨轉向了當下,較早完成了對現代題材的探索,用一位基層劇作家的情懷與敏銳捕捉了時代的表情包:評劇《紅星謠》、贛劇《詹天佑》、婺劇《雞毛飛上天》、贛劇《青衣》、贛劇《青山作證》、京劇《生死愿》、京劇《在路上》等劇作,讓生活成為舞臺上的主角。
此外,姜朝皋劇作風格多樣,有悲劇、喜劇,也有正劇,《夢斷婺江》對社會歷史進行深層思考,《忠魂曲》對國家民族一往情深,以及表現改革大潮不可阻擋的《老屋風情》,幽默機智、耐人尋味的《遙指杏花村》,明快清麗、濃郁少數民族風情《七彩畬鄉》……佳作不斷、筆耕至今。
從一桶水中提煉一杯水
《七彩畬鄉》《熱血山哈》同為現實民族題材,創作一前一后,時隔多年。《七彩畬鄉》載歌載舞、朝氣蓬勃,表現了鷹潭樟坪畬族鄉新農村建設的喜人變化,該作在第四屆全國少數民族匯演中榮獲金獎。多年之后,姜朝皋接到了以吉安龍岡畬族鄉為背景的創作邀請。
“再寫少數民族新農村變化,是重復自己,恐怕新意不足,難超前作。”姜朝皋在研讀大量資料后,另辟他途,把著力點放在了“紅色”二字。“霧滿龍岡千嶂暗,齊聲喚,前頭捉住了張輝瓚”,龍岡是第一次反圍剿的主戰場,數以千計的龍岡兒女,包括300多位畬族同胞獻出了寶貴生命。《熱血山哈》就將這段血脈賁張的革命往事予以藝術再現:女主人公藍玲向往革命,而男主人公雷旺春無心投紅,只想婚后在家照顧老娘。藍玲逃婚了,雷旺春愛恨交加,但看到鄉鄰被敵人屠殺,漸漸理解了藍玲的一顆紅心,激發了一腔熱血。他冒著生命危險替受傷的藍玲送情報,不料在返回途中壯烈犧牲……江西、紅色、少數民族等多因素疊加,構筑了《熱血山哈》的吸睛“絕招”。
從某種程度上說,藝術是無法直接復制和裂變的。特定的時代、觀眾、思潮等多因素交錯,造就了特定的審美高峰,不具備直接復制、甚至裂變的通道。姜朝皋劇作不重復自己,亦不步他人后塵,自覺站在歷史的瞭望臺上,去捕捉那些為人們習焉不察的風景,去發現潛藏在饾饤瑣事中的新氣象。
姜朝皋的劇作,多是邀請方委托的“定制”作文,這類劇作如何從藝術角度發掘新意,突圍同類題材是個挑戰。
創作新編歷史劇《蔡文姬》(原名《胡風漢月》)時,同類題材作品不少,且有郭沫若的話劇《蔡文姬》高山在前。而以往同類作品多在“歸漢”二字上做文章,刻畫了少數民族的粗野、蠻橫等。然而,歷史是有其必然合理性的,一個是漢家才女蔡文姬,一個是草原雄鷹左賢王,兩人婚育多年,定然不是一句簡單的文化認知相悖所能概括的。《蔡文姬》走出定勢,發人所未發、言人所未言,書寫了蔡文姬與左賢王從相悖到相遇,再到相知、相愛,以至最后分離的過程,有胡漢兩個民族不同文化的沖撞,更有文化的融合。事實證明,這種新題旨的開掘,契合了時代審美,《蔡文姬》一劇多排,被河北、北京、浙江、廣東等地劇團創排為評劇、京劇、越劇、粵劇等。就這一部戲便培育出四位“梅花獎”演員。
劇作家以一雙善于發現新意的眼睛,去引導旁人有新發現,幫助讀者或觀眾再發現,這非易事,也非先天技能。創作前,姜朝皋會讓邀請方寄來材料,這些材料幾乎都是滿滿一箱,光是消化材料都要耗費大半年。當然,正是因為有了一桶水的體量,“才提煉出這一杯的精華”。
有溫度才是好作品
藝術的溫度,來自人性的溫度。真實而真誠的人性,是劇作的最強信號源,也是觀眾最易捕捉和消化的信息。姜朝皋劇作,不炫耀技巧,大道至簡,從豐富的生活中提煉出精神,把實境升華為意境,去塑造凡夫俗胎的血肉人生。
有一段時期,反腐倡廉相關劇作不斷涌現,但它們往往過分注重對正面人物剛正不阿、抓鐵有痕的塑造,而忽略了生活化的情節和細膩情感的波動,不自然也不真摯。姜朝皋的現代京劇《在路上》突破了單一維度,既詮釋了紀檢干部的擔當,也呈現了案件遇到瓶頸打不開缺口時他們的痛苦與執著,紀檢書記韓梅有忠誠擔當,也有女性的柔情,面對曾經的同學、好友、還是自己的入黨介紹人的趙翔市長的貪腐行為,韓梅十分痛心。而且,兩人的孩子正在談婚論嫁,韓梅既不能告訴女兒實情,泄露了機密,又不能讓女兒打結婚證,因為那樣她的親家身份將坐實,按照紀檢要求她只能退出辦案……母女情、同窗情、家國情交織一起、相互糾葛,真實呈現了一名紀檢干部的心靈。
此外,新編現代戲《青山作證》講述了三任書記兩代人帶領鄉親們開山修路的故事。故事表層是修路,而內核卻是“修人”。“一條普通的穿山土路,算不上什么宏圖偉業,可卻記錄了他們不屈不撓與命運抗爭的非凡歷程。” 青山作證,路不通,人不還!那回響在大山深處的轟鳴,不只是鄉親搏擊頑石的聲音,更是平凡生命的律動;現代京劇《生死愿》同樣抒懷小人物,在平凡故事中跳動著高尚的心靈。竹山村蘭秋蓮老奶奶,與孫兒雷春山相依為命。孫兒大學畢業后,立志回鄉當一名山村教師,不料在返鄉途中,一場意外車禍奪去了他年輕的生命。噩耗傳來,蘭奶奶痛不欲生。肇事者肖師傅也愧疚非常,四處籌錢賠償。當蘭奶奶看到肖師傅家庭困難,又為人忠厚老實,經歷一番內心痛苦的掙扎,蘭奶奶選擇面對現實、寬容對方。災禍已定,生命已逝,但寬容、友善、仁愛的美好人性從未缺席;在評劇《紅星謠》中,雨花先后將新婚丈夫和養子送入革命隊伍,在二人相繼犧牲后,雨花揣著紅星,從紅顏等到白發,正是對守望日子的苦有著鉆心的感受,她勸說兒媳改嫁……
“真正有價值的藝術品一定包容著對人生的品味和思索。”姜朝皋劇作多為主旋律創作,但他筆下的人物不是一具綾羅綢緞包裹的木雕人形,一切依著某種觀念機械運轉。韓梅、二泉、蘭奶奶、雨花等人物,觀眾能真實觸碰到他們人性的溫度、情感的悅動。
是啊,人生永遠是流動的旅程,寫人不是簡單地定格拍照,而是直取人生閃光的片段,去折射那個顛簸不破的真理—文學即是人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