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穎
畢飛宇自九十年代開始創作,憑借個人鮮明的風格驚艷文壇。自2013年起,畢飛宇陸續出版了收錄他非虛構作品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和散文隨筆集《寫滿字的空間》兩部作品,一部將自己比作蘇北的“堂吉訶德”,回憶兒時在鄉村熱血而滑稽生活,一部則記載成人后的所思所得。
在散文作品中,畢飛宇把他真切地袒露在我們面前,既不掩飾自己兒時的貧窮與孤獨,也不矯飾成人之后依然存在的尷尬與窘迫。畢飛宇的散文作品雖數量不大,但依然保持了他鮮明強烈的個人風格,其特征的呈現,較之小說甚至更為典型和酣暢。其中在小說中表現出的幽默特質,在散文創作中更是被放大,在研讀其散文的過程中很難不被注意。
畢飛宇散文個人化風格的彰顯,與其嫻熟自如的幽默手法的運用密不可分。本文即嘗試從這一角度,深入畢飛宇的散文世界,探討其幽默藝術基本的表現方式、深層的形成因素,并進一步在當代散文創作的總體趨勢下對其藝術價值進行簡要評述。
一、畢飛宇散文中幽默藝術的表現
幽默首先是一種語言,以文字的形式直觀地傳遞給受眾。語言是幽默藝術的載體,語言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使得文字可以變成一種游戲,而修辭手法等語言表現技巧的介入,更是豐富了給語言增加幽默性的策略。畢飛宇在散文表達中擅長運用比喻、戲仿手法,在語氣上能夠巧妙地以輕馭重,從而形成了獨樹一幟的用語風格,常有奇語,字里行間隨處可見幽默的蹤影。
畢飛宇向來注重語句的觀賞性與字里行間的耐人尋味,追求語言的新穎奇特,喜用修辭手法,尤擅長使用比喻。他能夠做到朱自清所說的“多遠取喻”,即“在普通人以為不同的事物中看出同來”。例如他在《歌唱生涯》中寫道,“音樂系的琴房離我并不遙遠,不時傳來一兩句歌聲。那些歌聲像飛鏢一樣,嗖嗖的,全部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一邊流血一邊游蕩,我喑啞的一生就這樣完蛋了。”歌聲如飛鏢注定射中我的命運,并非我的主動選擇,而是他們紛紛落在我身上的,這里就有了一種宿命感,而這種宿命感到了文章最后與我“歌唱生涯”的落敗,又形成了一種反差帶來的微妙諷刺。“歌聲”與“飛鏢”本身存在語詞色彩的反差,作者又接著放大了這種不合理,順勢使得“歌聲”真成了一種武器,“邊流血邊游蕩”也不再有一般語境中的悲壯感,反而略顯滑稽與荒誕。
畢飛宇很喜歡戲仿定型話語,定型話語是指一些約定俗成的話語,用在特定的情況下,含義比較固定。他根據表達的需要,對定型話語進行了改動。在其筆下,這些定型話語由于使用的時空語境不同,具有極強的調侃效果。作者往往選擇通俗的、嚴肅的定型話語,通過戲仿解構了嚴肅,又保留了通俗易懂的特點。畢飛宇在《歌唱生涯》中寫到,自己夜晚在操場練聲,操場附近的宿舍區有人喊話讓他別唱,他卻堅定地表示,“士可辱,不可不唱。”這里戲仿了出自《禮記》的“士可殺不可辱”,故作正經地化解了自己的尷尬。
畢飛宇熱衷于這樣的文字游戲,他的語言向來是俏的,俏得花枝招展又不俗氣,他的語言放肆到有些“油嘴滑舌”。他自己也承認說,“寫作的時候作者也會和作品搶話,只不過筆是你的,有沒有人監督你,越說嘴越滑,自己不覺得。”這種放肆已變成他的特有風格。作者在語言放肆的同時保持著敘述的克制,他在陳述一些重大事件時常常用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故意把話說清,使聽者知其重。
二、畢飛宇散文幽默藝術的“野生”特質
如果要用一個詞把畢飛宇的幽默與其他散文作家區別開,我想用“野生”一詞。這個詞不僅包含了他個人的性格特質,也映照了他的成長背景。“野生”,是相對于“家數”和“傳承”而言,指畢飛宇的散文創作自成一派,無刻意遵循的章法與招式,缺少厚重感同時也不受束縛。
弗洛伊德在《笑話及其與潛意識的關系》中說,“成年人都有一點厭倦社會所要求的嚴格的思維邏輯和理性的道德規范, 他們想暫時從這種緊張中逃脫一下, 因而人們就不是考究實用而是去享受小孩子式的好玩了。”這是從心理學角度點出了幽默感與童心的關系。
幽默是一種游戲,尚有童心的成年人往往熱衷于這種游戲。畢飛宇就是這樣的成年人,他的《蘇北少年“堂吉訶德”》收集了滿滿的童心。他用少年的視角回憶了在蘇北農村充滿笑淚的童年生活。畢飛宇自詡為遠東的“堂吉訶德”, 在貧瘠的鄉村中,騎上現實這匹瘦弱的馬,在荒蕪中開辟自娛的小天地,碰撞出許多啼笑皆非的故事。
畢飛宇說,“憂郁與白日夢盈溢了我的人之初”。正是童年的孤獨讓他有足夠的時間能夠做夢,不分黑夜白日。在《桑樹》一文中,他寫道,“重復真是寂寞,那些傍晚的寂寞,那些黃昏的寂寞。我都怕了黃昏了,它每天都有哇,一天一個,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些令畢飛宇畏懼的黃昏里,既有胃的空洞,也有情緒精神上的空洞。童年的畢飛宇從村子里的桑樹上找到了彌補空洞的慰藉,一個孩子在寂寞中,他的感官會變得異常靈敏,風吹草動間便能尋著快樂,于是九月的云,蒲葦棒和紅蜻蜓全是他的玩具。麻雀變成了他的階級敵人,用手電筒光柱探照夜空使他聯想到浩瀚的宇宙。在匱乏的環境中,他學會了從自然中“找樂子”。
錢鐘書在其散文《說笑》中說,“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為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畢飛宇的幽默,是為寂寞的生活透一口氣。我們從畢飛宇關于兒時生活的記錄中,可以探出他的幽默特質的部分成因:他的幽默來自白日夢,他的幽默感多少是化解困頓生活的經驗衍生。兒時物質與精神貧乏生活中滑稽的笑料,背后其實藏著眼淚。但畢飛宇絲毫未流露出自憐情緒,顯示出幽默者開闊大度的心境。
與魯迅、林語堂、錢鐘書、梁實秋等充滿幽默精神的前輩們相比,畢飛宇的寫作沒有表現出深邃的智性,亦沒有極銳利的諷刺性,他的幽默顯然更加“入世”。前輩們的寫作,往往秉持著超然獨立的心境,這種心境使他們站在時代的邊緣冷峻俯視或旁觀,書寫人世總總。
而畢飛宇的散文中并沒有這種幽默帶來的銳利,他只是“平看庭前花開花落”,這種一頭扎進世俗的姿態使得畢飛宇的散文充滿泥沙俱下的日常生活細節,他回憶兒時的吃食,寫食物匱乏時期的眾生相,“你家在村東,如果你家的鍋里燒了紅燒肉,村子里西邊的鼻子會因為你家的爐火而亢奮—除非你生吃”。這里用“村西的鼻子”指代“村西人”,很能博得會心一笑,破折號后的轉折出其不意,調笑中流露出貧困時代的窘迫。
畢飛宇很少直接地去言明貧困所帶來的苦難,而是通過對過去的滑稽再現解構苦難。畢飛宇還寫兒時村里的時尚,比如給衣服打補丁,把紅領巾改造成泳褲,皆充滿物質匱乏生活中的點滴趣味.帶著浮世生活的笑淚。畢飛宇的幽默中的那些讓我們倍感親切的啼笑皆非,是他有意避免了居高臨下審視的結果。他把自己放入窘迫喧嘩的庸常生活中,字里行間的幽默感體現了他俗世的智慧。
中國傳統文人素以清高自持,寫作時往往有意避開俚語與不雅字句,以保證文風的優雅與文品中彰顯的人品的高潔。畢飛宇的寫作不會刻意營造出雅致的風趣,也不刻意賣弄學識,他從不避諱用“大俗話”去表達,敢說亦會說。這種不避諱這給他表現幽默開拓了更大的余地。同時他似乎也并不過分在意所謂“文人的身份”,錢鍾書在談幽默時說,“幽默減少人生的嚴重性,決不把自己看得嚴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畢飛宇幽默與調笑的對象,從不私心地剔除自己。相反,他對于自我的剖析調侃甚至更加不吝。他寫道,“剛到南京的時候我還留著長頭發,那是我作為一個九流詩人所必備的家當。九流詩人同時也熱愛踢球,當然了,是野球。在我沿著左路突破的時候,我能感到我的頭發在拉風。一事無成的人格外敏感,頭發在飄,風很滑,這里頭蕩漾著九流詩人自慰般的快感與玄幻。”畢飛宇自嘲為“九流詩人”,并且還借助具體情境刻畫自己得意洋洋的滑稽形態,不遺余力地調侃青年畢飛宇。
“自慰般的快感與玄幻”這樣的描述,畢飛宇亦并不避諱。從文中關于青年時的個人形象的描述可以看出,年輕時期的畢飛宇是帶點嬉皮色彩的,多少吻合了他的幽默風格。畢飛宇敢于放下文人面子,不掩飾自己的“俗”,用幽默給自己的過往與文章解了綁。他以普通飲食男女的姿態,用日常而俏皮的語言,構造了一個充滿生趣的散文世界。
三、從當代幽默散文的發展觀照畢飛宇的散文寫作
從時代觀照一個作家,從他合乎時代與超越時代的書寫中,往往能夠更透徹地了解作家的心靈。畢飛宇的幽默散文,既有合乎文壇潮流之處,亦有超越了當代寫作弊病,保持個人風格的筆觸。當代文壇如一面明鏡,能夠照出畢飛宇散文中幽默藝術更加細微的特質來。
在大環境的變遷中,當代幽默散文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曲折的過程。上世紀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是幽默文學創作的低潮期。結合歷史背景不難發現,這是一個復雜微妙的時間段,在這些年代里,文學與政治互動密切,個人化的文學創作很難有出路,在此背景下出現的散文往往帶有濃厚的時代抒情意味。如果說這種散文是詩化的、美化的,那么與之相反,幽默散文在某種程度上是需要“丑化”對象以達到調侃目的的。
幽默散文創作在這個時間段的流失就成了自然的結果。八十年代以來,西方文學、港臺文學的傳入,對大陸文壇產生了震動,一批帶著“現代主義”風格的作品應運而生,幽默散文隨之興盛。畢飛宇就是在這種環境里生長起來的作家之一,從他的作品中不難發現,他忌諱高姿態地抒情,亦不盲目跟從某種時代潮流,而是帶著強烈的個人化風格。
在作家不受社會功利觀左右,保持自由心態的前提下,散文的創作才有走向幽默的可能。
作家所生活的大環境越寬松,越容易滋養作家的自由心態,理論上應該越容易誕生高品質的幽默散文。然而到了開放的九十年代,幽默散文的發展似乎進入了另一個瓶頸。標榜天性自由解放的九十年代文壇,看似形勢大好,實則問題重重。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給人帶來心理和觀念的巨大沖擊,在生活的急劇變化中,一些作家的寫作走入了一種極端的私人化,這就與幽默的本質南轅北轍了。幽默者的眼里應當有蕓蕓眾生,從而觀照他人,觀照社會,指出我們這個社會滑稽的弊病來。倘若這個作家本身是病著的,指望他們去針砭時弊則是癡心妄想。因而想要在那些極盡描寫私人生活之能事,帶著情緒與想法的宣泄的作品中尋出點幽默來,實在是為難。同樣是寫個人生活,畢飛宇選擇把自己推遠了,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審視自己的過往種種,避免了展覽私人生活的嫌疑。
畢飛宇在新世紀的散文創作,并未顯示出新時代的虛浮與茫然,而是以生動的幽默與冷靜的自嘲反映了他所恪守的清醒。
當然,當代文壇亦誕生了許多優秀的幽默散文,并且因作家個體差異衍生出多樣化的風格來。黑格爾曾指出:“在幽默里是藝術家的人格按照自己的特殊方面乃至深刻方面來把自己表現出來。”
幽默在藝術上呈現出的審美特質與藝術家自身的人格特質、修養緊密相關,因而不同的作家其幽默的藝術特征會有不同的傾向:王小波的機智佯庸,史鐵生的坦誠細膩,北島的真切反思,余華的冷峻犀利,當然還有畢飛宇的放肆不羈。他用幽默的文字重溫了自己童年的白日夢,回溯了成人后依然的赤子之心。
我們跟隨畢飛宇的散文,跟著他在生活中透了一口氣,得到會心的一笑。畢飛宇的身份,也將不僅僅局限于小說家,他實在是一位趣味盎然的散文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