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
“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形容皇帝的妃嬪眾多,但實際上皇帝后宮侍妾的數目遠比七十二為多。《管子·小匡》即言:“九妃六嬪,陳妾數千。”可見早在先秦時期,國君的妻妾已甚眾了,更遑論封建鼎盛時期的明清。明代的后妃多來自民間選拔,標準包括相貌端正,眉目清秀,耳鼻周正,唇紅齒白,鬢發明潤,身無疤痕,性資純美,言行有禮等,尤為看重的還有必須出自善良有德、素有家教的良家。在文人墨客看來,后官屬于一個既美麗又爛漫的特殊群體,朝夕與皇帝相伴,“承得雨露,便為天人”,可實際能與皇帝產生風花雪月故事的,究竟是少數,更多的后宮佳人都在無限期待之中,由紅顏走向皓首。即使是被皇帝臨幸,也未必能改變命運,更別說獲得幸福。
萬歷初年的政事,由張居正主持的“內閣”和馮保掌管的“司禮監”共同負責,萬歷帝的生母慈圣李太后則居中協調,可以說萬歷帝朱翊鈞只是個掛名天子。更多的時間,萬歷帝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帝王。在萬歷15歲時,兩宮太后覺得皇帝已經長大,可以為他選妃完成大婚了,于是就下詔天下,為皇帝選妃。當時錦衣衛指揮使王偉年僅13歲的女兒王喜姐經過千挑萬選脫穎而出,成為了萬歷皇帝的皇后。可是對于年少的萬歷皇帝來說,這次大婚并不可心,他和這位13歲少女的結合,更多的是依從母親李太后的愿望。王皇后,祖籍浙江余姚,具有江南水鄉女子的柔美細膩,而且性格端謹,識大體,與兩宮皇太后相處融洽,可惜王皇后僅生下一個女兒,令萬歷帝非常失望。

明神宗朱翊鈞
雄偉壯麗的宮廷,年輕貌美的妃嬪,卻令朱翊鈞索然無味,為了排解空虛與寂寞,朱翊鈞迷上了喝酒,或許喝醉了才能紓解胸中的無奈吧。雖然萬歷帝酒醉之后,經常惹是生非,甚至有過手提寶劍追砍權宦馮保,因此差點被母親慈圣李太后廢掉皇位之事,少年天子經此一事,對母親俞加敬畏。一日,朱翊鈞去慈寧宮中向母親請安,卻被母親宮中一個相貌清秀的宮娥所吸引,于是趁著母后不在,借著酒興,臨幸了這個喚作王氏的都人,放縱了一把,事后匆匆走人。
誰知一夜春宵,宮女王氏珠胎暗結,懷了龍子。幾個月后,身形發福的王氏被慧眼如炬的慈圣李太后發覺,一番問詢之后,李太后喜笑顏開,心想:“自己當年也是宮女,因為被裕王臨幸,產下朱翊鈞,才改變了命運。如今王氏的遭遇,如同自己的往昔,莫非天意如此,當以此女婚配我兒。”于是傳來兒子朱翊鈞問及此事,萬歷卻矢口否認。嚴厲的慈圣太后,立即命左右太監取來《內起居注》,叫萬歷自己看。事實面前,萬歷窘迫無計,只得如實承認。慈圣太后力挺王氏,萬歷不得不將其冊封為恭妃,其后不久,更誕下了皇長子朱常洛。

孝端顯皇后(王氏)

孝端鳳冠
王氏是幸運的,由一個宮女被皇帝臨幸后晉升為妃,更產下了皇帝的第一個兒子。王氏又是不幸的,萬歷對她的臨幸,或許只是單純的一次酒醉之后的獵艷。所有的這一切,都為后來恭妃王氏的悲劇埋下伏筆,而被世人視作紅顏禍水的鄭貴妃的出現,只不過激化了這一隱藏的矛盾。
鄭貴妃,北京大興人,14歲進宮,萬歷十年(1582年)三月被冊封為淑嬪,乖巧玲瓏,天資過人,一經介入皇帝的生活,就被萬歷皇帝驚為天人,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鄭氏得寵原因,并非單純的艷麗,更多地還是憑借其聰明機警并通曉詩文等其余妃子不具備的才華。她看清了萬歷這位少年天子內心的苦悶與憂愁,決心用自己的獨有魅力去撫慰皇帝的內心,努力成為皇帝的精神伴侶。于是乎,她不僅能聆聽皇帝的傾訴,替他排憂解愁,而且她敢于挑逗和諷刺皇帝,甚至公然抱住萬歷,撫摸皇帝的腦袋。對其余人來說,鄭氏膽大妄為,對于萬歷來說,已經將這個美麗明艷、天真爛漫的女人視作自己的知己。于是乎,對鄭氏更加寵愛,不到三年就將其由淑嬪升為德妃,再晉為貴妃。1586年,鄭貴妃生下皇三子朱常洵,地位更是如日中天。皇帝的殊寵,不僅令皇后、恭妃心生不滿,更令滿朝文武被迫陷入了一場嚴重的政治危機。
皇長子朱常洛5歲時,王恭妃還未受封,而朱常洵剛剛出生,鄭氏即被封為皇貴妃,距離皇后的位置也僅一步之遙。這樣一來,不僅王皇后難以忍受,以內閣為首的文官系統更是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火藥味。“皇帝欺朝中無忠臣,要行廢長立幼之舉。”此類謠言滿天飛,恭妃王氏也是如臨大敵,幸而慈圣李太后對于長孫常洛非常喜愛,王皇后對于常洛也是視作己出。早在皇三子朱常洵出生以前,首輔申時行就曾建議萬歷早立太子,以固國本。但萬歷皇帝不喜歡王恭妃,自然也不愿意將朱常洛立為太子,于是借口皇長子年齡尚小,推托過去。鄭氏受封為皇貴妃,遭到朝中很多大臣的反對,戶科給事中姜應麟上疏,請求先冊封恭妃王氏為皇貴妃,理由是恭妃誕下了皇長子,希望萬歷能收回成命。由于言辭尖銳,導致萬歷皇帝大怒,將姜應麟及求情者一律下獄。此后南北兩京數十人接連上疏申救,萬歷對此皆置之不理。
萬歷皇帝的內心無疑是憤懣的:天子富有四海,冊立誰為皇貴妃,是朕的家事,滿朝文武居然合起伙來干涉天子的家事,實在是非常無禮。
皇后王喜姐的內心無疑是非常難堪的:皇后名義上主管后宮,但是鄭氏這個貴妃的待遇居然已經超越了自己這個正宮皇后,如果再晉升為皇貴妃,那么自己的皇后位置,怕是也會早晚不保。
恭妃王氏的內心無疑是非常痛苦的:自己被天子臨幸,皇帝過后居然翻臉不認賬,自己已經為大明誕下皇長子,可是卻遲遲沒有被皇帝立為太子,自己也沒有得到任何的封賞。
貴妃鄭氏的內心無疑也是非常不平的:自己了解皇帝,皇帝寵愛自己,雙方都將對方視作自己的知己,過去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難道自己做個皇貴妃有什么不對嗎?
整個大明文官群體的內心無疑也是非常困惑的:貴為天子,怎好如常人那樣感情用事、為所欲為呢?可以說,因為鄭氏的出現,尤其是鄭氏誕下的皇子朱常洵的出現,大明的中央政壇已經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并為帝國的衰落揭開了序幕。
如果帝師張居正還活著,或許事情還有轉機,不僅因為張居正足智多謀,可斷大事,更因為張居正在朱翊鈞小時候就長期侍候其經筵講讀,對萬歷這個學生有著異乎尋常的影響力。可惜,張居正已經死了,曾被萬歷帝親切的呼作被大伴的馮保也被貶斥到南京去做凈軍,長久以來一直對朝政有著舉足輕重影響力的慈圣李太后在兒子親政后,也對指點朝政失去了興趣,只是在慈寧宮中吃齋念佛,專心守護著皇長孫朱常洛。文官領袖內閣首輔申時行,沒有張居正那般政治手腕,以“和事佬”自居,努力調和皇帝與朝臣的矛盾,對皇帝一再遷就。最終,皇帝戰勝了朝臣,以一己之力,強行晉升鄭氏為皇貴妃,并與鄭氏在神像前盟誓,共同約定立愛子朱常洵為太子,據說還寫下了手諭,被鄭氏收藏在寢宮的房梁上,只可惜后來被蟲蛀掉了。
當年邁的禮部尚書洪乃春依據太祖朱元璋當年立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和“東宮不待嫡,元子不并封”的繼承法,建言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被萬歷帝下令廷杖六十,褫奪官職,勒令回鄉反省之后,朝野大驚,各地要求冊立朱常洛的章奏卻如繁星一般遞交到了通政司。盡管朱翊鈞一怒之下廷杖、貶斥、流放了一百余位大臣,但前仆后繼的批評者依然絡繹不絕。慈圣李太后為了拯救自己這不成器的兒子,拯救自己出身卑微的皇長孫,暗中出面給萬歷皇帝施加壓力。當萬歷帝到慈寧宮給李太后請安時,李太后便問他不冊立太子的原因。萬歷帝回答:“常洛是都人之子。”李太后大怒道:“你也是都人之子。”萬歷聽后惶恐不已,跪伏在地上不敢起來。原來后宮中叫宮女為“都人”,李太后也是宮女出身,所以她才會這么惱怒。朱常洛因此才得以立為太子,至此“國本之爭”,才算告一段落。
回到寢宮,萬歷帝臥倒龍榻,悲痛欲絕,他感到深深的內疚與無力,因為自己到底沒能把愛子常洵立為太子,辜負了鄭貴妃的一片癡情。或許,萬歷帝真的是從內心看不起恭妃王氏,即使冊立朱常洛為皇太子,太子的生母王恭妃依舊沒有得到加封,王恭妃心酸不已,既長期見不到兒子朱常洛,又被丈夫萬歷帝異常冷落,整日以淚洗面。萬歷三十九年,王恭妃不豫,太子請旨前往探望母妃,發現母親早就失明了,母子相見,王恭妃卻只能以手觸摸自己的兒子,十分凄切。其后不久,王恭妃就在無限的幽怨之中離世了。
朱常洵雖然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但是被冊封為“福王”,封國為繁華的洛陽,同時鄭貴妃絞盡腦汁,想方設法不讓自己的兒子就藩。明制,皇子成年,受封王爵,就必須離開京師,到藩國居住。鄭貴妃為了留住兒子,開出了天價的就藩條件,“婚費至三十萬,營洛陽邸第至二十八萬,十倍常制。”但是廷臣請王之藩者依舊數十百奏。同時睿智的慈圣李太后再次將了鄭貴妃一軍。她先是召問鄭貴妃:“福王何未赴封國?”鄭氏小心謹慎地回答:“太后明年七十壽誕,福王留下為您祝壽。”慈圣太后畢竟飽經風霜閱歷過人,她冷冷地反問:“我二兒子潞王朱翊鑼就藩衛輝,試問他可以回來祝壽否?”鄭貴妃無言以對,只得答應督促福王速去封國就藩。
萬歷四十二年,福王朱常洵就藩。鄭貴妃和兒子面面相對,淚如泉涌,萬歷帝也哭成了淚人兒。但是經此一事,萬歷帝內心對朝臣充滿了難以化解的仇恨,貴為天子卻不能立自己心愛的兒子為太子,至尊的權力卻受制于廷臣,于是避居深宮,整日與鄭貴妃享樂,而不與朝臣見面。之后萬歷長期不臨朝就成為了一種政治常態,即使內閣輔臣也輕易不能與之見面,大臣們的奏章也不批復,直接“留中”不發,“萬事不理”,導致從內廷到外朝鬧得不可開交。不僅朝政頓滯,而且兩京十三布政司的官員大量短缺,同時后金迅速崛起,不斷出兵南犯,向明軍發動進攻。雖然不接見閣臣,但是萬歷帝放手使用宦官,派出大量的宦官擔任礦監稅使,四處搜括民財,將太祖不許宦官干政的祖訓拋向云霄,且派出的稅監陳奉、馬堂、梁永等人都是鄭貴妃的心腹宦官,這些宦官也稱鄭貴妃為“內廷之主”,無視王皇后的存在。
公元1615年,即萬歷四十三年的一個黃昏,有一男子,手持木棍,闖進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慶宮,擊傷守門太監,欲刺殺太子,內侍韓本用聞訊趕到,在前殿逮捕該男子。太子乃是儲君,現在有人居然敢刺殺當朝儲君,無疑是太歲頭上動土,萬歷帝當即命令法司提審問罪,巡視御史劉廷元按律審訊。男子供出自己叫張差,薊州人,自己之所以能順利混進東宮,是鄭貴妃手下太監龐保、劉成提供的便利。至此,案情已經非常明了,鄭貴妃想謀殺太子,然后召回福王,重新冊立儲君。但皇帝不愿深究,太子朱常洛也不敢追究,于是內廷傳旨以瘋癲奸徒罪將張差凌遲處死,龐保、劉成二太監也在宮中被秘密處決,以了此案。王皇后之后多方回護太子常洛,對于在宮中囂張跋扈的鄭貴妃,則不與之計較,當此之時,或許王皇后就成為太子朱常洛在內宮之中唯一的盟友兼守護者了,這種守護關系一直持續到萬歷48年4月,王皇后駕崩。
萬歷四十八年(1620年)七月,心力憔悴的朱翊鈞駕崩,長子朱常洛繼位,改元泰昌,是為明光宗。雖說萬歷帝在臨終之前,遺命閣臣冊封鄭貴妃為皇后,但是這個詔令沒有得到執行。曾經得寵的鄭貴妃在失去神宗這位靠山后,在紫禁城這座寂寞的宮殿里又茍延殘喘了10年,飽嘗了世態炎涼。
實事求是地講,萬歷帝朱翊鈞并非一無是處,如《萬歷野獲編》的作者明人沈德符就評價少年時的萬歷皇帝聰穎好學,“主上早歲勵精,真可只千古矣”。且從政治層面講,萬歷朝沒有宦官之亂,沒有外戚干政,也沒有嚴嵩這樣的奸臣,朝內黨爭也有所控制,“萬歷三大征”也全部獲勝,明帝國依舊是東亞霸主。但是萬歷皇帝的家庭生活非常不幸福,這在一定程度上又影響到了他對中央朝政的處理。少年時,被母親慈圣太后李氏嚴加管教,對母親畏懼有加,即位后的頭十年奮發圖強,放手讓老師張居正主持朝政。青年后,他發現母親為自己選拔的皇后王氏,自己并不中意,且也沒有為自己誕下皇子。在母親宮中臨幸的宮女王氏雖然為自己產下皇子,但是其身份又過于卑微,讓一個宮女生的孩子繼承大統,自己內心又不樂意。當其終于遇到和自己情投意合,且很會出謀劃策的鄭貴妃時,他認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知己,甚至在鄭貴妃產下皇子后,想要立其為皇后,可是大臣們不同意,母親李太后也不同意,于是乎朱翊鈞這位特立獨行的皇帝認為是大臣們干涉自己的家事,在鄭貴妃的鼓勵下,他選擇了避居深宮,與朝臣疏遠,想效仿自己的祖父嘉靖帝在內廷操縱朝政,可惜他又缺乏祖父那般政治手腕。表面看來,他是因為鄭貴妃而萬念俱灰走上了一條自我毀滅的不歸路,而實際上他的灰心是因為他無力駕馭這個龐大的帝國機器造成的。連自己的家庭生活都處理不好,又何談能治理好一個國家?一生糾纏于李太后、王皇后、鄭貴妃,王恭妃四位女人織就的無形包圍圈中,耗費了朱翊鈞太多的智慧與精力,即使走向生命終點的一剎那,他依舊沒有能破繭而出,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反而留下了“貪酒、貪色、貪財而又貪權,怠于政事而耽于享樂,日益揮霍侈靡,不知遏止”的千古罵名,名為至尊帝王,實則可悲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