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都
在2018年第六期《中國收藏》雜志中,我們從商業營銷的角度為讀者重新梳理了《芥子園畫傳》的出版、傳播過程。而在一次次成功營銷的背后,一個功利性逐漸加強的過程也體現無疑。這部300年來的暢銷書,在找到利于初學繪畫者入門的營銷點之外,也給中國繪畫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
清代是中國畫譜畫傳大發展大繁榮的時期,這不僅有政治、經濟、文化的因素,還與整個時代的畫學思想有著內在緊密的聯系。清代的學術思想,從乾嘉學派開始就有著極為濃厚的考據之風。而中國畫發展到清代,體例法度已完備,且具相當規模,在題材上山水、花鳥、人物等諸門畫科已自成體系。此外,董其昌的繪畫思想在當時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識見也化為“正統派”集大成的繪畫津梁,也就是以“四王”為代表的一群畫家深入學習傳統繪畫,即所謂的“摹古”,形成了對筆墨表現力的沉迷以及對繪畫傳統的高度理性的廓清。
形而下的產物
正是因為以“四王吳惲”等為代表的正統畫學,許多畫家都將精研“筆墨”視作安身立命之所在,而對“筆墨”認真剖析梳理后,必然表現為種種總結性質的法度、規矩。這種對中國畫學經驗的歸納,勢必逐漸形而下,逐步走向樣板化和程式化,這正是《芥子園畫傳》的特點。
李漁在《芥子園畫傳》首集序言中說:“俾世之愛真山水者,皆有畫山水之樂,不必居畫師之名,而已得虎頭之實。”然而,后世批評李漁與《芥子園畫傳》的重要一點,就是因為提供了一個一學就會的模板,甚至是直接抄襲的樣板。所以,正如黃賓虹所說:“李笠翁人品學問,皆非上游,為投時作此,便于不學之人流覽,偶爾涉筆,即可冒得風雅之名。”(《黃賓虹文集·書信編》)
再版用心良苦
巢勛臨本的《芥子園畫傳》是除原刻本之外,影響力相對較大的一種摹印本。我們現今所常見的《芥子園畫傳》正式出版物,如胡佩衡、于非闇校勘,于1960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經典的膠版單色普及本,就是基于石印技術的巢勛翻刻本。
“石印”又稱為“石版印刷”,是一種平版印刷方法。其以天然多孔的石印石作版材,用脂肪性的轉寫墨直接把文字、圖畫描繪在石面上,或通過轉寫紙轉印于石面上,經過處理,制成印版。印刷時先用水潤濕版面,因油水相拒,只有圖文部分能著墨。具有制版迅速、價格低廉、表現能力強、印版修正、復制容易的優點。該技術由德國人遜納菲爾德(Aloys Senefelder)于1798年發明,一般用于印刷商標和印數少的美術作品。
巢勛(1852年至1917年),字子徐,號松道人,又號松華館主,浙江嘉興鴛湖人,張熊(字子祥)入室弟子,著有《光雪聽竹軒詞》,其人生平不甚清晰,散見于《寒松閣談藝瑣錄》《海上墨林》等。據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所載,巢勛工山水,有倪瓚遺韻,還能畫花鳥。
至于巢勛翻刻再版《芥子園畫傳》的過程,則據其所作的后跋所說,他年幼的時候就喜歡畫畫,東抹西涂,莫衷一是,一直到二十多歲時才拜張熊為授業恩師。張熊其人嗜愛古物,據巢勛所說,“古人真跡甚多”,因此他才能飽覽各家用筆、用墨之道,于是兩種因素加在一起,他覺得學藝有所長進,正所謂眾樂樂不如獨樂樂,就想請恩師張熊將其畫學大義傳之于世,“先生齒尊德重,名震寰區,盎將樹石勾效諸法,畫成一恢而傳乎?”
針對這一提議,張熊拿出來了一本《芥子園畫傳》給巢勛看,見其中“樹石勾效之法,無不從昔賢名跡中來;且筆法嚴整,議論嚴明”。巢勛顯然未曾看過《芥子園畫傳》,頓感前賢用心良苦,足以啟示后學,認為如果有此奇書普及于世,則畫學畫道將永不衰退。張熊聞之慨然而發,巢勛所想發揚的畫道畫學正與其心心相印。然而,《芥子園畫傳》原書已經很難看到了,后世翻刻翻印的本子又都謬誤失真,倘若能得此書重刻行世,真的能有利于后學。于是,就同意巢勛將《芥子園畫傳》刊刻出版,至于巢刻本選用的是哪個本子,并無明文標示。然而,天不佑英才,張熊在新書出版前已經離世。于是,張熊之孫,承繼爺爺的先志,與巢勛一起,采用西方石印技術,將《芥子園畫傳》刻版,并附上數十位海派名家畫稿。
負面影響深重
雖然巢勛在后跋中說,《芥子園畫傳》的再版,會使中國的畫道畫學“可以不衰矣。”似乎出發點十分高尚,但巢勛對于此次刊刻,卻又另一番總結:“眾善兼收,無美不備,俾揣摩風氣者有所取資焉。余既樂師志之克成,又幸初學之得其階梯也。”至于巢勛所謂的“俾揣摩風氣者有所取資焉”是什么,因為已經說明了“又幸初學之得其階梯也”的作用,所以這里不是說有助于社會上盛行的學習繪畫的風氣,應該是指追逐當時流行的“四王吳惲”的風格。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除去《芥子園畫傳》所一直強調的有利于初學者入門的功用外,從李漁所說的:“不必居畫師之名,而已得虎頭之實”,再到巢勛所說的“俾揣摩風氣者有所取資焉”,《芥子園畫傳》實際是一個功利性逐漸加強的過程,而巢勛刻本因其采用石印技術,在普及率大增的同時,也對中國繪畫的發展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這也就是近現代的一批著名美術家,從“保守”如黃賓虹,到“激進”如徐悲鴻,都對《芥子園畫傳》痛恨之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