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是中國詩歌一個恒久的主題。從《詩經》開始,一直逶迤綿延到今天。總是使得中國詩歌深致婉轉,使得中國詩歌淚流滿面。
鄉愁,只要提起這個字眼,那么多真摯悲傷的詩名就逐隊而來,呈現眼前。
漢樂府詩:“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王維:“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
李清照:“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
司空圖:“逢人漸覺鄉音異,卻恨鶯聲似故山。”
杜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杜荀鶴:“驅馬傍江行,鄉愁步步生。舉鞭揮柳色,隨手失蟬聲。”
直到余光中的白話詩《鄉愁》,無論修辭上如何翻新,但其核心內容都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是故鄉。那個抒情的主角也是不變的,游子,離開故鄉的游子。杜牧詩說得好:“門前若無南北路,人間應免別離愁。”在漫長的中國詩歌史中,鄉愁產生的根由是人總是受到道路所提示的遠方和世界的召喚,而束裝就道,而登船上馬,這樣必會引起情感的撕裂,如李煜所寫:“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人還是會離開故鄉,去往遠方。概而言之,從古到今,中國的詩歌里的鄉愁都是游子離開故鄉,而懷念故鄉。而故鄉其實一直都在那個地方,等待著倦怠的游子歸來。即便如賀知章一樣少小離鄉,老大到鬢毛衰白才得歸來,那個故鄉,依然在那里靜靜等待。
但今天,中國社會的深刻轉型與巨大變遷卻使得鄉愁有了另外的意義。那就是我們身在故鄉而失去故鄉,我們腳踏故鄉土地,卻時時感受著傳統故鄉的淪陷,一個村莊,一個小街,一座山前小鎮,一個江邊碼頭,一條老舊的街道,失去故鄉的不再只是那些去遠游世界的人,失去故鄉的更是身在故鄉的人。有一個叫何偉的美國人寫過一本記錄長江邊一座城市轉型期中變化的書,他在書中這樣寫道:
“這座城市正在飛速發展著,在過往的二十年,那樣一種轉型變化的感覺——接二連三、無情無義、勢不可擋——正是中國的本質特征。很難相信,這個國家曾經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是19世紀西方人眼中‘永遠停滯的平易種族’。2003年,三峽大壩一期完工后,向來下跌的江水將陸續淹沒那些江畔之城,這令我有些傷感。而對于大多數中國人來說,這正是向來變革的對應面:貧窮、爛路、慢船。”
正是在這樣的變革時代,這個國家從城市到鄉村全面現代化的時代,我們面對的是不得不變的中國,必須改變的中國。但這變化的確正在造成傳統的故鄉的一一淪陷。于是,鄉愁不再只是古代詩歌中典雅的表達,而成為當下一種普遍的感受。以至于新聞媒體都把鄉愁作為一個重要的話題,叫做記住鄉愁。這大約是說可以失去故鄉,而不能失去鄉愁這種中國人文化性格中支柱性的情感。
這也正是我得以理解羅國雄這些詩章的關鍵所在。他從仁壽鄉村到樂山這個江濱之城,即便以古人的眼光看,也沒有遠離故鄉。所以,他那些抒寫鄉愁的詩正就是身在故鄉而失去故鄉的情狀。所以,《遍地鄉愁》正好證明他作為一個詩人對于時代變化的敏感。
所以,他要:
淚流滿面,目送漁帆遠去
以江水為酒,痛飲漂泊的鄉愁。
因為那個故鄉鄉村早就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物是人非了。
親人已經離開:
搬家時我把一封信丟了,
那是母親寫給我的惟一一封信。
這是母親留給我的遺言,
珍藏了十年,痛了十年。
大時代驅動下,故鄉的失陷是一種必然,如果只是因為鄉愁的美麗而希望一切都不要改變,只去做那種膚淺的呻吟,只會使自己變成孔子所不贊同的那種鄉愿。所以,記住鄉愁,在內心中固定住這種深摯情感才是最最重要的。所以他在《到哪里移栽我的故鄉》一詩中,才寫下了這樣真切的句子:
我該到哪里去
到哪里移栽我的故鄉
和像一滴正在墜落的淚一樣
——來不及握住
就要揮發了的鄉愁
這個背景正是,故鄉的事物正與關于它們的記憶,“將要和我的故鄉一起,成為移民。”
正所以,讀到他《五千多種生靈分別代表我的閑愁》時,我已然感到他在情感中重構一個新的故鄉。他把峨眉山中的五千多種生靈,作為一個更寬泛意義上的故鄉的美好事物。也許正由于此,這些事物才會引起作者那樣由衷的贊嘆,同樣可以和故鄉老屋一樣實在地附著上真切的鄉愁,甚至使可以觸摸到一個正在重建的新生的故鄉:
大多數時候我的愁是安靜的,與草木一道緩慢生息。
但我愛著的無窮,準確指向了低處,只有在最低處
我的愁,才能細細拆解開來,像一盞盞微弱的螢火
照亮五千多種靈魂的尊卑,讓它們永遠不要走丟……
所以,我們可以說,羅國雄的鄉愁就與前述中國傳統詩歌抒發的鄉愁大相徑庭了。這種鄉愁正是當下中國普遍存在的某種情感真實,這是大轉型時代的新的鄉愁。寫出這種新的鄉愁,正是這本詩集的意義所在,這是中國人情感檔案中新的一頁。荀子說:“過故鄉,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然后能去之。”我想,正是這些詩章如此纏綿悱惻的緣由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