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次全球危機與中國崛起

【內容提要】2017年以來，世界諸多地區政治不確定性加劇，這在某些方面與2008年有幾分相似：在短時間內，人們普遍意識到國際秩序的脆弱性程度，且無法預測不確定性何時結束。隨著特朗普勝選，美國再次成為全球危機中心，中國則再次成為世界大國中受危機影響最小的國家。

與2008年時一樣，中國在2017年危機中仍處于相對有利位置。國際關系將在危機結束后發生相對變化，并且這一變化可能在亞洲地區表現最為明顯，本文旨在探討兩次危機所造成的不確定性及其影響。2008年到2014年，各國均對自身經濟發展狀況和全球經濟走勢深感擔憂。與此同時，一些國家也對中國成為區域大國和世界經濟強國心存戒心。在奧巴馬政府時期，美國顯得似乎不再自信，而中國則變得更加“強硬”。相比之下，中國經濟在2015年以后進入緩慢增長新常態，但是中國領導層得到鞏固，并且支持促進全球化進程的多邊活動。美國領導層戰略規劃和危機管控能力不斷下降，政策方向變得更加難以預測。在2008年金融危機來臨之時，世界需要中國提振經濟，在2017年政治危機面前，世界同樣需要中國提供政治信心。就目前而言，美國可能難以適應自身政治影響力不斷下降和中國政治影響力不斷上升這一事實。

【關鍵詞】不確定性政治危機經濟危機中國崛起

【作者簡介】布蘭德利·沃馬克（Brantly Womack），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電子信箱： brantly@gmail.com

現存秩序的存在有其特定的前提和假定，當政治或者經濟危機來臨之時，這些假定往往會受到深刻考驗和質疑，人們開始期待一個結構上與舊秩序截然不同的新秩序能夠產生。國際危機一般肇始于單個或多個國際突發事件，它們往往會動搖人們對于現有秩序的信心（credibility），人們擔心秩序難以恢復到危機前的狀態。隨著局勢逐漸穩定，人們在調整預期后逐漸適應全新環境。就像地殼緩慢移動最終形成地震一樣，國際結構緩慢變化也可能最終導致國際危機。國際危機突如其來的打擊使人們感到恐慌，人們像擔心地震余震一樣擔心危機余波。盡管危機中的政治和經濟因素相互交織，互相影響，但是兩種危機的動因和傳播速度不盡相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時社會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認為經濟衰退只是暫時現象，情況會很快好轉;而另一觀點則認為危機只是無止境衰落的開始。10年后來看，顯然上述兩種極端情況都并未發生，但是這場危機卻標志全球經濟重組進程的正式開始。盡管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其迅速崛起也引發世界各國政治擔憂，中國周邊國家在這方面表現尤為明顯。

〖〗國際政治科學（2018年第2期）

兩次全球危機與中國崛起〖〗

2017年爆發的這場政治危機與美國大選以及新任總統唐納德·特朗普（Donald Trump）關聯密切。盡管這次無人指望經濟狀況能迅速復蘇，但是

人們也無法對此次政治危機進行有效評估。因為

通過觀察股市變化，人們至少可以評估危機嚴重程度。相比之下，政治危機甚至缺乏有效的衡量指標。人們對當前政治危機充滿憂慮，這與其說是擔心現行經濟或政治秩序的崩潰，不如說是擔心美國作為世界政治秩序領導者的行為變得難以捉摸。作為美國總統，特朗普在危機管控、維護國際制度和國際政治秩序方面都處于關鍵位置。然而，目前外界對其戰略偏好、領導能力以及其執政變數一無所知。此外，世界其他大國應對危機態度也不十分明確，對于未來10年全球政治走向，人們充滿疑問。但是，2008年以來的十年經濟動蕩仍能給當下解決危機提供一些啟示。未來難以預測，但是厘清經濟危機和政治危機間的相互關系，對我們思考當下大有裨益。

要對2017年政治危機進行全面評估，就必須首先針對特朗普勝選總統所帶來的諸多不確定性進行維度分析。再次，需要討論不確定性的持續時間（duration）、它所導致的美國外交變化程度（volatility）以及不同地區和議題上受危機影響的差異（difference）。總之，“特朗普危機”（Trump crisis）反映了某種國際社會的深刻變遷，這些變遷與諸多因素息息相關，它們或許預示著國際政治全新時代的即將到來。

在接下來的兩節中，本文將嘗試厘清2008年經濟危機和2017年政治危機的相互關系。首先，兩場危機的劇烈程度以及美國卷入的深度均對全球政治和經濟產生重要影響。為了應對未知風險，所有國家必須轉換觀念，過去人們習慣于在穩定體系中評估邊際風險和收益，現在，人們不得不摒棄這種傳統思維模式，思考如何應對不可預測風險。此外，各國受兩場危機沖擊程度不盡相同，例如中國在兩場危機中損失最少。最后，盡管2008年的經濟危機是當下政治危機爆發的重要背景性因素，當前政治危機仍有其特定的政治原因。

兩場危機的不同之處也同樣引人關注，并且至關重要。首先，2008年經濟危機對當前各國國內秩序和國際秩序均產生政治影響，但是這些影響并未動搖各國國內和國際政治秩序本身。相比之下，當前的政治危機源于人們對現有政治體系的普遍疏離，這種趨勢即便無法立刻造成現有秩序解體，也會對其構成足夠挑戰。其次，盡管全球經濟在2017年呈現多樣化趨勢，但是人們依然普遍擔心增長放緩 “新常態”（new normal）所可能造成的不利影響。盡管貿易保護主義議題直接與經濟問題相關，但是其本身卻是作為一個政治問題而受到普遍關注。盡管中國已不再是經濟增長率最高的發展中國家，但是中國已一躍成為世界主要經濟大國，這一事實已經被其他各國普遍接受。中國提出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和“一帶一路”（BRI）倡議等諸多舉措，也已被公認為是全球經濟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經濟的強勢驅動下，一個開放的亞洲已經重新成為世界發展的中心地帶，中國崛起不再被周邊眾多國家視作一種威脅，而是當作機遇。正如2008年的經濟危機對國際秩序產生了長期的政治影響一樣，2017年的政治危機也可能對國際秩序產生長遠經濟影響。

本文最后兩節集中討論了中美兩國未來的發展前景。同2008年一樣，中國在此次全球政治危機中受沖擊較小。這主要歸功于中國政府的提前預判和充分準備。盡管如此，此次危機

將帶來的政治不確定性和各種風險

對中國的影響仍不容小覷。正如2008年后中國在經濟領域相對獲益一樣，中國國際政治地位也將在本次政治危機后得到明顯提升。然而這種提升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大，并且也會產生一定副作用。首先，其他國家可能高估中國的實際能力，這將使得中國在運用軟實力和處理非對稱國家間關系（asymmetry）方面帶來新的挑戰。另外，中國也將面臨身份認同困境，因為中國同時擁有世界大國和發展中國家的雙重身份，這種身份使得中國必須同時從G2（中美兩國）和G193（聯合國成員國）聯合國目前擁有193個成員國。兩個角度來思考問題和采取行動。當然，如何實現國家長治久安與和平統一才是中國在未來30年中所要面對的最具挑戰性任務，其微秒性使得中國需要謹慎為之。

相比中國，特朗普執政將成為美國應對當前危機時的頭號難題。對許多美國人來說，特朗普的四年執政時間似乎難以忍受，但是彈劾亦會造成國家巨大傷害。就國內政治而言，雖然很難想象2020年時特朗普能成功連任，但是美國選舉政治無疑將深受其成功選戰之路的影響。因為后來之人會嘗試效仿，亦步亦趨地踏上權力之路。就國際政治而言，美國外交政策和危機管控將變得難以預測。其實，拋開特朗普不談，奧巴馬時期的美國政府就已經表露出某種 “迷戀霸權地位”（nostalgic hegemonism）的傾向，而美國對國際規范所采取的例外主義態度（attitude of exceptionalism）則正是這種心態的具體體現。筆者提出“迷戀霸主地位”這一概念，想要說明這樣一種情形：衰落的霸權國總是沉浸在對權力的記憶中，即使權力轉移已經發生，也不愿承認維持霸權已無可能這一現實。事實上，美國政府只有依托現有可用資源，并對不同政策選項結果做出預判，才能正確行事。如果忽略這點，今后可供美國選擇的政策選項可能將所剩無幾。

一、 評估2017年的政治危機

同歷史上的任何拐點一樣，我們很難確定當前的政治危機究竟何時開始。盡管2016年6月的英國脫歐（Brexit）公投已讓歐洲一體化進程大大存疑。但是，直到特朗普崛起和最終贏得大選，這次危機的真正影響才開始顯露端倪：這次危機的本質與其說是特朗普上臺后的所作所為，或是其各種寫入議程并計劃實施的方案對全球政治所可能造成的巨大傷害，倒不如說是特朗普執政讓美國有成為全球政治不確定性中心的危險。盡管特朗普上任不久，但其作為領導人所造成的美國內政與外交不確定性卻超越以往任何時期。Melvyn Leffler， “The Worst First Year of Foreign Policy Ever，” Foreign Policy，" September 19， 2017.

（一） 特朗普政府多種維度上的“不確定性”

目前，不確定性并非美國外交政策面臨的唯一挑戰，同時世界政治所面臨的問題也絕不僅僅局限于美國外交政策所帶來不確定性挑戰。特朗普執政以來，美國各項政策變化劇烈，相互關系錯綜復雜，這種模糊的政策走向造成了美國政治的極不確定性，所有事情都變得難以預期。不僅如此，由于美國在全球政治體系中的核心地位，這種“不確定性”也將影響世界其他國家的政策穩定。所有國家都必須重新審視對美雙邊關系;美國盟友開始擔心美國是否會履行同盟承諾;國際社會則對現行國際機制感到憂心忡忡，盡管它已無可爭議地運行了70年之久。

至少在五個維度（dimensions）上，特朗普的政治領導力存在不確定性。第一，特朗普政府的政策走向存在不確定性。在美國政壇中，競選者在勝選前后出現言行不一致的情況并不稀奇，但特朗普常常以草率而措辭強烈的方式發表自相矛盾的觀點，并且經常出爾反爾，這在美國政壇上無出其右者。特朗普的推文經常讓其幕僚也感到十分驚訝。例如，特朗普反對其國務卿雷克斯·蒂勒森與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DPRK）進行談判的建議，他同樣也經常推翻自己過去的主張，例如他曾表示，與金正恩會晤“十分榮幸”。Dmitry Sevastapulo， “Trump Says North Korea Talks Are ‘Waste of Time’，” Financial Times，" October 1， 2017.特朗普的反復無常的言論也使其政策取向變得難以界定。在對外交往中，他并不在意和對手培養感情，相反，他更偏好于追求最大收益，也就是其所鼓吹的“交易的藝術”（“the art of deal”）。他的這種決策偏好加劇了其政策中的“不確定性”，因此其政策連貫性始終讓人懷疑。Donald Trump and Tony Schwartz， The Art of the Deal （New York： Warner Press， 1989）.

第二，特朗普政策團隊存在不確定性。目前，包括外交團隊在內，特朗普的所有政策團隊均面臨成員經驗缺乏、專業人手短缺、人選富有爭議等各種問題。一方面，特朗普在外交部門人事任命方面反應遲鈍。另一方面，特朗普的涉外干部人選大多缺乏專業背景，并且他們還常常在意識形態問題上與特朗普意見不一。此外，特朗普極不尊重專業意見，其我行我素的風格使得外交和情報部門士氣低落。相對外事部門所受到的冷遇，軍事機關及相關部門似乎更受總統青睞，但是它們也難以影響總統決策。Julie Hirschfeld Davis and Helene Cooper，“Trump Says Transgender People Will Not Be Allowed in Military，” New York Times，" July 26， 2017.由于美國外交決策機制本身缺陷和政策走向的反復變化，特朗普時期的外交政策更易受到總統幕僚間日益公開的矛盾和沖突的影響。Courtney Weaver and Paul McClain，“Scaramucci Interview Escalates White House Power Struggle，” Financial Times，" July 28， 2017.更為嚴重的是，特朗普依靠家庭成員意見拍板的習慣還會造成其決策團隊與政策執行機構之間的脫節問題。由于特朗普不重視政策形成和實施的具體過程，其管理團隊的方式極其簡單粗暴，動輒先發制人地解雇那些對其持不同政見者。因此，即使特朗普政府的各項政策保持一致，其團隊執行能力也令人懷疑。

第三，特朗普對奧巴馬政府各項政策的全面批判可能導致美國外交政策的延續產生不確定性。受選舉走向和政府更迭的影響，如何維持政策連續性始終是民主政治亟須解決的重大問題。盡管人們對此早有預期，但2017年奧巴馬與特朗普在政策問題上分歧過于巨大，加之特朗普重“交易”，不重“關系”的行事風格，美國政府的政策不連貫性有可能表現得比以往更為嚴重。因此，特朗普之前的各項政策和對外關系極有可能被其本人推倒重來，也有可能成為其對外政策的出發點，美國外交政策走向目前難以明確。

第四，特朗普決策時常常帶有強烈個人風格，他常常在意識形態和政策問題上反復無常，堅稱“自己從未犯錯”，甚至否認“存在犯錯可能”。Brandy X.Lee， The Dangerous Case of Donald Trump： 27 Psychiatrists and Mental Health Experts Assess a President （London： Macmillan， 2017）.筆者將這種行事風格所帶來的風險稱之為“認知不確定性”（learning uncertainty）。這種風險的危害在于，當特朗普發現形勢有變時，人們很難預測他是否是會在政策上做出根本改變，或是矢口否認變化存在，這就使得美國外交政策的不確定性變得更加嚴峻。

第五，特朗普與他國領導人發生沖突的不確定性。對特朗普來說，公眾形象異常重要，他喜歡與其他領導人開誠布公地進行交流，甚至在雙方關系緊張的情況下，他也常常固執己見（positive spin）。James Politi，“Trumps Grand Tour Offers Theatre from Saudi Arabia to Sicily，” Financial Times，" May 26， 2017.這種方式有時會讓兩方關系劍拔弩張。在與他國領導人打交道時，特朗普希望樹立一個強勢、睿智、成功的領導人形象。但是，當他遇到一個同樣希望展現自己個人能力和決不妥協風格的對手時，其個人風格則極有可能釀成危機。在這種情況下，特朗普要么選擇認輸，要么選擇妥協，對另一方來說也是如此。到目前為止，大多數領導人在與特朗普打交道時都表現得十分克制，但是從特朗普時不時會冒出“唐突之舉”（abrupt move）的行事風格來看，發生沖突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二） 政治危機的持續時間和過程

就美國歷史而言，總統換屆常會帶來政策不確定性問題。假設希拉里·克林頓（Hillary Clinton）贏得大選，人們也會猜測她將多大程度上改變奧巴馬時期的政策方針。問題是，特朗普加劇了上述五個維度的不確定性，它們相互作用，最終釀成此次美國內政與外交的持續危機。從政策導向到具體執行，從政策連貫性到政策調整幅度，乃至決策風格，美國外交各個方面均受質疑。因為上述變化，世界政治中心——美國的未來走向變得充滿未知，上述因素所造成的影響在短期內難以消退，同時這些影響也不大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少或是徹底消除。特朗普不受前任政府的決策約束;他的團隊四分五裂，而非齊心協力;他的個人行事風格讓其麻煩不斷，問題因此難以解決。奧巴馬政府時期的影響終將消去，在后特朗普時代，新一屆政府還將不斷調整政策，這將使得國家發生變化。但這種變化幅度多大，以何種方式何時進行，尚不得知。

除了上述因素，特朗普的任期變數也可能加劇美國政治的不確定性。美國總統任期一屆四年，目前暫未出現總統任期內被免職的先例。然而，特朗普已年逾七十，據傳其經商生涯中常為獲利而不擇手段，成為總統支持率又持續低迷，考慮到種種不利因素，這位總統極有可能任內受到彈劾而下臺。盡管不被看好，但是一位資深參議員曾指出，特朗普再干四年也并非絕無可能。Senator Mark Warner of Virginia， referenced in Evan Osnos，“Endgames，” New Yorker，" May 8， 2017， p.37.當然，考慮到特朗普獲勝時的微弱優勢和目前人氣低迷的狀態，大選再次獲勝似乎希望渺茫。不過歷史總有例外，相比2000年時以低票勝選的經歷，伊拉克戰爭后的喬治·W·布什（George Walker Bush）便以絕對票數優勢連任美國總統。無論如何，有了特朗普的“前車之鑒”，其繼任者的政治立場都會變得值得懷疑，不確定性所帶來的危害可能還將繼續影響美國和世界政治。

盡管特朗普時期的美國政治走向存在諸多不確定因素，但是在某些特定領域里，美國政府行為仍然有跡可循。例如，假設特朗普在2017年4月時曾考慮過針對朝鮮核設施進行打擊，但是后來放棄了該想法。那么，在韓國已經選出新總統的情況下，特朗普就不太可能重新考慮動用武力。特朗普之所以決定放棄這一行動，可能是考慮到這一行動所可能產生的不利影響，并且行動本身也難以確保萬無一失。另外，就在美國政府猶豫之際，新任韓國總統已經開始對國家實施有效領導，考慮到實際情況，特朗普只能謹慎行事，這是其放棄動武的另一重要原因。盡管如此，特朗普仍有可能做出驚人之舉，他曾在其聲明中明確表示，如果金正恩訪問美國，他將感到“十分榮幸”。Anne Gearan and Ashley Parker，“President Trump Says That He Would Be‘Honored’ to Meet with North Korean Dictator，” Washington Post，" May 1， 2017.反之，假設朝鮮進一步挑釁美國，特朗普也可能做出過激反應。無論如何，特朗普的決策都將在各個領域開創諸多先例。特朗普將繼續不受任何先例束縛，即使這些先例是他自己開創的。當然，這些先例也有可能成為特朗普的潛在政策選項，因為制定新的政策需要重新評估政策環境。

盡管特朗普不斷“開創”（accumulate）美國政治的各種先例，但是這并不意味著特朗普一定會遵循自己制定的這些先例，反之，認定美國外交政策將會因為先例積累而趨于穩定則更是一種誤判。特朗普經常行事沖動（impulsive），他渴望向選民展示其宏大的政治愿景，這種想法有可能導致其政策的根本性變化。除此之外，特朗普身邊還有諸多史蒂夫·班農（Steve Bannon）和彼得·納瓦羅（Peter Navarro）之類的激進顧問相伴。其實，激進派們在制定政策細節上并無過人之處，但是相比其他態度溫和的商業顧問和軍事顧問的觀點，在過去的很長時間里，特朗普對激進派們描繪的世界末日和終極一戰的場景都深信不疑。特朗普很有可能會在某個時間點上擺脫溫和派們的束縛，而采取一些非常措施（這些行為極有可能是源自那些激進顧問們的想法）。謹小慎微的政策無法實現特朗普的宏大目標，這會給他不斷帶來挫敗感，他最終可能在戰略層面尋求突破。此外，因為國會的阻撓，特朗普在國內政策上屢屢受挫，這也可能促使其在外交政策中采取更為極端的冒險主義。

盡管如此，美國政策變化幅度仍將受到現實制約：首先，特朗普在其就職演說Donald Trump，“Inaugural Address，”" January 20， 2017， https：//www.whitehouse.gov/inauguraladdress.中闡述的“美國優先”立場疏遠了美國盟友，并且美國單獨行動能力也在不斷下降。其次，在日益相互依賴的世界中，美國想要實現一個政策目標，而又期望不在其他領域產生不可接受的后果，做到這點十分困難。也許，強大的軍事力量可以為美國進行常規戰爭增添不少底氣，但是與另一個國家展開核戰爭則會增加美國自我毀滅的可能性。正如利比亞、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所表明的那樣，干涉易，勝利難。特朗普刻意打造自己瘋子形象，為達目的而可以不顧一切——這也許符合國際關系中的“瘋子理論”——也許瘋子本身沒有任何禁忌，但其行為依然會受到客觀因素的影響。

（三） 熱點地區和冷點地區

盡管目前全球普遍受到政治危機影響，但是一些地區和國家受波及程度較少，而另一些地區和國家則損失更為嚴重（hot pots and cold pots），比如中東地區。長期以來，該地區局勢持續動蕩，2017年的政治危機更是使得和平進程變得更加曲折而復雜。盡管危機本身無法決定中東局勢最終走向，但是作為一種重要外部因素，危機使得中東局勢頻添變數：敘利亞國家命運、

伊朗政治走向、沙特皇室政權延續都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該區域內不同政權類型間相互競爭，同時區域內部非國家行為體迅速崛起，加之外部勢力的不斷介入，這些似乎都預示著中東地區沖突將愈演愈烈。

當前政治不穩定的地區還包括歐洲和南美地區。英國“脫歐”引發了人們對歐洲認同的全面反思。就歐盟而言，內部的人口頻繁流動和外來移民問題共同滋生了歐洲本土排外主義情緒。盡管埃馬紐埃爾·馬克龍當選法國總統（Emmanuel Macron）和安格拉·默克爾（Angela Dorothea Merkel）連任德國總理的消息稍稍緩解了人們對于歐洲解體這一最壞結果的恐懼，但是隨著邊界沖突等問題的持續升溫，排外勢力已經借由俄烏沖突和移民問題迅速擴張影響，并且其基層組織得到不斷壯大。在可預見的將來，歐洲政治一體化進程將處于全面守勢。Philip Stevens， “The Lesson of the German Elections，” Financial Times，" September 28， 2017.在南美，委內瑞拉前途黯淡。由于政經馬車雙雙失靈，巴西在拉美地區的影響力不斷下滑，目前南美地區難以發現其他有潛力的地區領導者。

盡管2017年以來，朝鮮半島地區形勢不斷惡化，沖突似乎一觸即發，但是相較其他地區而言，東亞地區的政治風險仍然相對較小。與此同時，亞洲地區經濟發展勢頭整體良好，這不僅得益于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而且得益于中國對于區域一體化的不斷支持。再來看看美國，特朗普政府不斷為東亞地區發展制造麻煩，先是退出《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然后又是顯示出對朝鮮問題過度關注，美國很大程度上憑借“重返亞太”所獲得的地區影響力已大打折扣。此外，面對亞洲發展中國家增長放緩，經濟進入類似中國的“新常態”的新情況，中國政府一改傳統經濟發展思路，不再單純強調自身快速發展，“一帶一路”倡議將為亞洲國家的合作共贏提供了新的機遇。

（四） 兩次危機與時代分界點： 2017年的特殊意義

如果我們將2008年和2017年的兩場危機視作21世紀人口紅利效應的分界點Brantly Womack，“Asymmetric Parity： U.S.China Relations in a Multinodal World，”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2， No.6，2016， pp.14631480.，就會發現，隨著發展中國家人均生產率的提高，人口要素在國家

實力中的重要性程度正在不斷上升。例如，中低收入國家在全球國內生產總值中所占比例已從1994年的32.5%上升到2014年的47.6%，該數據基于購買力平價（PPP），來源于世界銀行 《2016世界發展指標》。在當今全球市場籃子中，大約有一半商品是在發達國家之外生產的。中國崛起促進了這一普遍現象的形成，究其原因就是得益于其巨大人口紅利以及20世紀80年代的經濟快速增長。盡管如此，發展中國家所擁有的人口紅利與發達國家所擁有的資本和技術力量仍有著本質區別。

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發源于美國，中國崛起并非其真正原因，因為中國崛起主要依靠自身人口結構優勢以及自身發展中國家定位所帶來的眾多合作機會。城市化水平不斷提高，技術持續創新，投資規模始終保持增長，這些都為中國帶來巨大經濟回報。同樣，特朗普上臺正是2017年全球政治危機加劇的深刻根源，中國依然不是決定性因素。但是在此次危機爆發之時，中國崛起已使得全球生產力水平對比發生總體性變化，國際政治體系的實力結構因為世界經濟秩序的變化也可能發生某種改變。

盡管2008年的金融危機并非2017年政治危機爆發的直接原因，但是它對所有國家認識政治危機提供了某種背景性影響。隨著中國崛起，中美兩國商品生產總量已經并駕齊驅，幾乎共同占到全球總量三分之一。中美雙邊關系不再僅是兩國最大關切，它們對于世界其他地區也顯得至關重要。隨著中國經濟快速發展，世界其他國家開始重新調整他們對于國際政治秩序的展望，這種觀點上的轉換將可能直接影響2017年后的國際政治走向。意識到美國新任政府自身定位存在不確定性等諸多問題，世界其他國家普遍認為，就像2008年時一樣，中國完全可以在政治危機之時向前繼續邁出大步，在國際政治信譽方面獲得與其經濟地位相匹配的政治影響力。

2017年爆發的一系列“黑天鵝”事件（Black Swan Events）使人們產生諸多疑問：這些事件的影響還會持續多久？如果希拉里·克林頓當選美國總統，那么世界政治是否會呈現出另一番景象（要知道她在2017年的美國大選中離勝利僅一步之遙）？希拉里·克林頓以較大優勢贏得了普選，但是卻未能贏得足夠選舉團票，這直接決定了選舉的結果。2017年后 “黑天鵝”事件還將發生，人們是否可以對其進行預測？全球化道路是否即將迎來巨大轉折？我認為，上述現象反映并強化了全球政治危機所塑造的某種普遍趨勢，這種趨勢與全球化時代下的互聯互通緊密聯系。第一，全球化已成為問題重重的現實。Brantly Womack，“Chinas Future in a Multinodal World Order，” Pacific Affairs， Vol.87， No.2，2014， pp.265284; Yves Tiberghien，“An Uncertain World： Rising Powers， Systemic Risk， and the Role of Institutions and Entrepreneurship： A Response to Brantly Womacks‘Chinas Future in a Multinodal World Order’，” Pacific Affairs， Vol.87， No.2，2014， pp.285293.第二，在國內政治中，國家開始強調引導大眾關注信息，而非簡單壟斷信息，所有政權類型均需遵循這一規律。第三，在國際政治中，政治議題的不確定性不斷增強，這將成為后霸權時代對“后霸權時代”的討論， 可參見： Amitav Acharya， The End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 （New York： Polity Press， 2014）.的普遍現象。

20世紀90年代，許多國家認為全球化進程的本質就是體系主導國家強制推行自身價值觀和實現自身經濟利益訴求的過程，因而對其保有抵觸情緒。目前，當務之急不是討論觀點對錯與否，而是思考如何消除全球化所帶來的內外不利影響。2008年以來，經濟全球化已成不爭事實，選擇自我封閉沒有出路。盡管如此，社會流動加劇以及共同體身份認同缺失仍然使得各種本土保護主義運動在世界上不斷興起，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populism）勢力的不斷壯大就是其主要表現形式。

與此同時，隨著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迅速普及，大眾聯系方式不斷發生變革，在信息時代，通信成本幾乎為零，交流更具時效性而且可以隨時隨地不受限制。通過分析受眾群體的樣本數據，針對有著共同愛好和行為傾向趨同的人群投遞精準信息成為可能。盡管因特網的普及和海量資訊生成被認為是信息時代的主要標志，但是相比信息獲得的便利性和相關性，信息時代所產生的政治影響在于：媒體對于社會事件可以進行實時傳播，社會事件瞬間獲得海量關注成為可能。在網絡時代，個人媒體和政治家們都必須對時事熱點保持敏感，并且能夠快速形成觀點，整合相似立場人群并且形成輿論群體，這將成為他們的必備技能。在這個政治議題競爭“高關注度”的時代，獲得“高關注度”比傳播信息內容本身更具價值，在這種邏輯之下，犀利、新奇的激進觀點具有獨到優勢。正因如此，國內政治危機才會愈演愈烈，因為危機不僅只是源于人們對觀點本身的分歧，新媒體對分歧的傳播和渲染也必須為當前的政治危機產生負上一定責任。

2017年危機后的第三種明顯趨勢是國際政治中的不確定性將在后霸權時代長期存在。特朗普本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一方面，他希望美國能從全球沖突中全身而退，降低美國在全球干涉中的損失。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增強美國軍事實力，“讓美國再次偉大”。對于美國來說，適應后霸權時代的國際政治模式絕非易事，因為這對美國傷害巨大。考慮到美國曾經的霸主地位，這并不奇怪。然而，缺乏一個有戰略信譽的世界霸主（credible hegemonic power）也會讓世界其他國家一時難以適應。在后霸權時代里，權力仍然十分重要，但其決定性地位將大打折扣，其對國際社會的影響也將更趨復雜。

二、 兩次全球危機的相同點

如果說兩次全球危機存在根本相似之處，那就是它們均對世界產生深遠影響。在正常時期，國家和社會個體均可根據過去經驗來預測未來走向。基于上述假定，人們得以對未來進行詳細規劃。在正常時期，社會個體和國家極少考慮那些不大可能發生的巨大災難，人們更加關注的是對現行計劃的不斷改進。但是，危機使得所有事情都變得充滿變數，在這種情況下，全球危機更是使得所有人的現在和未來都變得愈發難以確定。

以2008年的金融危機為例，世界經濟的迅速復蘇似乎是最不可能的結果：股市崩盤可能導致金融體系全面癱瘓;美元作為世界貨幣價格大幅跌落;分析師們似乎對未來“充滿信心”，但是他們的觀點讓人難以信服。再來看看2016年和2017年：美國每月選情讓人堪憂，世界其他地區選舉情況也不盡人意，世界政治已然面臨巨大挑戰。與2008年的金融危機類似，盡管此次政治危機不大可能導致政治秩序的徹底崩潰，但是全面復蘇似乎也希望渺茫。危機爆發之后，國際政治秩序始終在恢復穩定和全面崩潰之間不斷搖擺，由于巨大可能性空間的始終存在，人們對于政治體系全面崩潰的場景充滿擔憂。在這種情形下，穩定大眾預期要比小修小補更為重要，有人開始懷念舊秩序，但是沒人確信是否退回過去就可以萬事大吉。

在全球性危機面前，沒有國家可以獨善其身，中國也不例外。2008年的金融危機表明：經濟全球化已成現實。2017年的全球政治危機則預示一個新的全球政治體系正在誕生。當然，這次全球政治危機對世界各國造成影響的方式不盡相同，各國遭受的損失也有高有低。越南預見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TPP）氣數已盡，不得不反思其對外政策。在2008年的金融危機中，中國依賴進出口貿易的沿海省份受危機影響較為明顯，但是按損失比例而言，中國受沖擊仍然較小。與此類似，得益于中央政府對國家發展的堅實領導，2017年中國受本土保護主義（nativism）影響較小。在對外方面，中國在沒有美歐國家支持的情況下主動將其合作倡議的影響輻射到其他國家。與中國相反，美國似乎并未意識到2008年以來全球經濟結構所發生的巨大變化，也未充分理解當前政治危機對全球政治所造成的影響。也許美國政府以為，只要憑借自己在世界經濟與政治中的有利地位，解決好自身問題，其主導的世界秩序就能繼續維持。

持續時間的難以預知也是兩次危機的共同特征之一。在上述兩個案例中，“危機會持續多久”這樣的問題容易讓人產生誤解。考慮到危機對人們的預期所產生的深刻影響，類似“危機造成的影響會持續多久”一類的問題似乎更加值得追問。因為，隨著危機持續時間不斷增加，人們會逐漸適應危機所帶來的變化。人們不再對那些危機發生后的變化感到詫異，對危機的過度恐懼感也將逐漸消失。2008年的金融危機已經充分證明了這點。盡管這次危機已經過去十年之久，并且它的影響至今依然存在，但是，人們已經開始學會了適應這些變化，并逐步接受了危機之后的全新模式。

三、 兩次全球危機的不同點

盡管經濟與政治有諸多關聯，但是研究2008年經濟危機和2017年政治危機之間的差異也同樣意義重大。2008年的危機使得政府、家庭乃至個人都被置于巨大不確定性面前。面臨相同處境，各國人民均對政府抱有厚望。盡管各國經濟形勢嚴峻，但是多數國家國內政治依然保持相對穩定。當然，德國和希臘除外，因為兩國在危機之前的便已多有齟齬。2008年到2017年這十年間，盡管有些國家走向失敗，有些國家面臨“顏色革命”（color revolution），但這更多都是由國內政治變化導致，而非全球金融危機的直接結果。

相比之下，2017年全球經濟運行相對穩定，但國內和國際政治卻深陷危機。在美國，盡管奧巴馬政府成功地帶領人民擺脫經濟危機陰影，經濟增長和就業市場均出現積極復蘇跡象，然而特朗普的當選為美國的未來又增添了新的不確定性。在歐洲，盡管各國存在不同程度的經濟問題，但是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才是歐洲各國政局動蕩的真正元兇。政治持續波動導致了許多反常政治現象，在法國，左右兩翼大黨輪流執政的傳統已被打破，代表溫和派的法國新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就是法國傳統政黨體系的“局外之人”。再來看看拉丁美洲，盡管委內瑞拉的經濟形勢已經不容樂觀，但是相較之下，其國內政治危機更是讓人心憂不已。回首2008年到2016年的這十年時間，除了爆發“顏色革命”的幾個國家之外，多數國家的國內政治和國際關系之間仍然界限明晰，但是，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國內問題開始有不斷擴大化和國際化的趨勢，國際體系開始受到挑戰，國際政治秩序合理性開始受到質疑。

相比其他國家， 2008年中國在金融危機中則顯得波瀾不驚。由于多種原因，在2017年的政治危機中的中國也幾乎同樣是“一枝獨秀”。首先，中國在保持低海外投資規模的同時持續加大與發展中國家的商品貿易往來，因此相對其他鄰國，中國受經濟危機沖擊較小。Brantly Womack，“China and Vietnam： Managing an Asymmetric Relationship in an Era of Economic Uncertainty，” Asian Politics and Policy， Vol.2， No.4，2010， pp.583600.其次，中央政府可以憑借大量的經濟儲備以維持高增長率。2008年以來的十年間，中國經濟增長率從10%逐漸下降，但是仍然比其他國家運行更為平穩。中國經濟規模在2010年已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2014年，按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大生產國。有關不對稱經濟增長的國際政治意義的研究，可參見： Brantly Womack，“Asymmetric Parity：U.S.China Relations in a Multinodal World，”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2， No.6， 2016， pp.14631480.在世界其他國家步履蹣跚之際，中國經濟逆勢上揚。與直覺相反，盡管2001年到2007年間中國年均增速高于2008年之后的年均增速，但此時其他國家也同樣表現良好。2008年之后事情發生了改變，全世界只有印度GDP可以與中國比肩，但是如果計入工業增加值（industrial value）數據，印度則仍然落后。該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2016世界發展指標》。反觀中國，2001年到2007年，中國在世界經濟總量中的占比為5%到7%，但到2015年，這一比例已躥升至12%。同上。

諷刺的是，中國在2008年危機中相對成功的表現也帶來了其他方面的問題。例如，世界其他國家經濟發展停滯與中國經濟快速增長形成強烈反差，這種反差使得其他國家開始擔心中國未來的政策走向，在他們看來，經濟方面的成功使得中國開始更加強硬地在國際關系的其他領域采取行動。Alastair Iain Johnston，“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37， No.4，2013， pp.748; Bjorn Jerden，“The Assertive China Narrative： Why It Is Wrong and How So Many Bought into It，”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7， No.1，2014， pp.4788; Brantly Womack，“China and the Future Status Quo，”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8， No.2， 2015， pp.115137.中國正在迅速擴張其海外投資，并在隨后的南海和東海主權爭端中變得更具對抗性。作為中國硬實力的基礎與表現形式——其相對的懲罰與獎勵能力——在不斷上升的同時，中國的軟實力——吸引和勸說他國的能力——卻在不斷下降。顯然中國比過去受到了更多的關注，但似乎也比以往更加缺乏吸引力（attraction）和說服力（persuasion）。筆者認為“軟實力”包括三個元素：關注度（attention）、吸引力和說服力。關注度指的是其他國家對于行為體的關心程度。吸引力是指其他國家受益于行為體和效仿行為體的程度。說服力是指在施行特定政策時，使其他國家相信與行為體具有共同利益的能力，即“雙贏”的能力。相關內容可參見：Brantly Womack， “Dancing Alone： A Hard Look at Soft Power，”Japan Focus，" November 24， 2005， http：//www.japanfocus.org/BrantlyWomack/1975.

2017年中國經濟形勢與2008年時不同。早在2014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就已經宣布，中國經濟發展即將進入溫和增長的 “新常態”。事實證明的確如此，根據亞洲開發銀行（ADB）數據Asian Development Outlook 2017， Asian Development Bank， Table A4， value added in industry， p.303.，2016年中國工業增長率為6.1%，排在巴基斯坦、孟加拉國、柬埔寨、老撾、越南和菲律賓等國之前。盡管仍處于亞洲國家經濟增長率排行榜的前端，但中國已不再是一騎絕塵。另一個與2008年形成鮮明反差的地方是，中國經濟體量到2017年時已在亞洲處于絕對優勢，并一躍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之一（就規模、貿易量和對外投資額而言）。到2015年，中國經濟規模是日本的1.5倍，印度的3.7倍，俄羅斯的5.4倍，東盟的3.6倍世界銀行數據沒有錄入馬來西亞的美元流通情況，該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2016世界發展指標》。。2014年，中國的工業增加值超過了日本、印度、俄羅斯和東盟的總和。同上。

2008年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世界矚目，但同時也引起了一些國家的憂慮。到2017年情況有所變化。一方面，中國經濟的巨大規模使其在經濟領域（尤其是在東亞經濟圈中）舉足輕重;另一方面，中國經濟也進入了溫和增長的新常態，這有助于穩定其他國家對于中國發展軌跡的預期。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因素也讓中國變得更富吸引力：第一，中國已成為世界秩序事實上的重要支撐;第二，中國致力于推動多邊發展項目與合作，內容廣泛。在目前以美國為中心的全球政治極不穩定的情況下，上述因素對其他國家至關重要。

經過最初的觀望，中國迅速加入到維護全球秩序的行列中來，對溫室氣體減排協議的大力支持就是突出案例。2014年11月，在習近平和奧巴馬的共同領導下，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共同政策得以誕生，它將成為全球進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U.S.China Joint Announcement on Climate Change，”" November 12， 2014， https：//www.whitehouse.gov/thepressoffice/2014/11/11/uschinajointannouncement

climatechange.其次，中國也在支持如非洲維和行動等聯合國工作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在地區問題上，中方始終支持伊朗核協議和重啟朝核問題六方會談（sixparty talks）。1996年“上海五國”（Shanghai Five）的成立以及隨后誕生的上海合作組織（SCO）更是為冷戰后的中亞和平做出了突出貢獻。當然，美國政府還是時不時地會批評中國，因為他們認為中國常對美

國提出的國際倡議持觀望態度，但這往往是因為這些倡議往往不利于穩定全球秩序，其本身的合理性就令人懷疑。

總的來說，中國在區域合作和全球發展方面做出的承諾和投入都極具吸引力。在這其中， “一帶一路”倡議尤為引人注意，它是中國所提出的系列類似主張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外，中國在發達國家的投資也在迅速增加。考慮到這點，亞投行對中國周邊諸多鄰國和美國眾多親密盟友的巨大吸引力也就不足為奇。2017年5月，“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在北京舉行，其開放程度讓人印象深刻，其參與成員囊括美、日、韓、朝諸國。各種大型項目往往難以獲得徹底成功，但中國政府已經促成各國合作發展的良好勢頭，這為中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奠定了全新基調。Evelyn Goh， ed.， Rising Chinas Influence in Developing Asi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2008年時，諸多周邊鄰國尚在擔心淪為中國 “后院”。到2017年時，他們已經“謹慎”接納中國，并自愿融入一個由中國領導的重新回到世界中心的亞洲。在2017年7月于烏拉圭舉行的拉丁美洲政治學協會會議上，僅有1篇論文標題涉及“日本”， 5篇涉及“印度”， 6篇涉及“美國”，卻有23篇論文標題涉及中國議題，中國影響力可見一斑。Programma： Noveno Congreso Latinamericano de Ciencia Politica （Program of the Ninth Congress of Latin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Montevideo， Uruguay，" July 2529， 2017.

其實早在2017年全球政治危機發生之前，中國的上述變化就已經顯露端倪，只是危機產生的不確定性大大增強了中國繁榮穩定所帶來的吸引力。與此同時，對危機的深刻反思也堅定了中國尋求國際合作的態度和信心。與唐納德·特朗普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習近平采取了一系列審慎而又連貫的政策。除此之外，習近平還表現出了政策調適能力，2014年夏季調回HYSY981型石油鉆井平臺的決定便是個很好的案例。Alex Vuving，“Did China Blink in the South China Sea？” National Interest，" July 27， 2014， http：//nationalinterest.org/feature/didchinablinkthesouthchinasea10956？page=3.目前，至少2017年4月中美兩國首腦在佛州舉行的莊園會議是十分成功的Tom Mitchel，“Trump Disaster Averted Is a Success for Beijing，” Financial Times，" April 10， 2017.，中美兩國領導人爆發沖突的可怕場景人們尚難以想象。

正如即使沒有危機發生，中國經濟在2008年后也會繼續增長一樣，即使沒有2017年的政治危機，中國的政治威望和軟實力也會不斷上升。2008年經濟危機爆發之時，世界各國經濟發展停滯不前與中國經濟快速發展所形成的反差使得中國似乎在極短時間內一躍成為經濟強國。2017年的政治不確定性也有可能導致類似的結果：中國政治領導力和威望將快速提高。盡管如此，無論是就經濟還是政治而言，世界都已經處于后霸權主義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中國并非是在取代美國，但是中國的區域和全球地位都在快速上升，影響力也在不斷擴大。

四、 2017年后中國的發展前景

目前，有人認為特朗普當選和世界其他地區政治發展的不確定有利于中國，這種觀點是存在錯誤的。事實上，中國將被迫花費大量精力

應對美國不確定性所造成的影響，因為中美互為相互依存的最大貿易伙伴。中國崛起的真實原因可能在于中國受危機影響較小，因此全球政治的不確定性客觀上將使中國的全球地位在政治上處于相對有利位置，特別是在亞洲政治地位的相對提高，這與2008年后在中國在經濟領域所發生的情況類似。但是，中國在政治地位方面的提升并不意味著政治危機本身得到解決，而是意味著承擔更多責任，新的挑戰將不斷出現。

中國在應對當下全球政治危機方面比其他大國準備更為充分。如上文所述，美國受危機影響最嚴重。盡管美國的民主政治“反彈”（rebound）并且拒斥了一系列特朗普的決定，但這已經于事無補，美國在戰略機遇和政治信譽方面的損失已經無法挽回。歐洲深受認同政治問題困擾，這將使人們對于建立一個有著廣泛跨國協作性歐洲共同體的信念受到極大動搖。俄羅斯被鄰國孤立，印度影響力不斷擴大的結果是其鄰國的不斷疏遠Sampa Kundu，“Indias ASEAN Approach： Acting East，” The Diplomat，" April 8， 2016.，日本渴望在全球和區域活動中有所作為，但只是成為行動者，而非成為領導者David Kang， China Rising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104125; Lowell Dittmer，“Asian Security Alliances： Chinese and Japanese Experiences Compared，” Asian Perspective， Vol.38， No.1，2014， pp.129.。依靠龐大的經濟規模、可靠的政治領導，并且堅持與不同政治體制國家和平共處，中國在經濟和政治方面都比以往更具吸引力。

考慮到前文所提及的各種優勢，假使危機沒有發生，中國甚至可能表現更佳。誠然危機將會在短期內造成中美兩國相對實力對比發生變化，但正如2008年金融危機沒有創造中國的經濟優勢

并非源于2008年金融危機一樣，特朗普所帶來的政治混亂也并未增強中國政治實力。奧巴馬政府阻止英、澳加入亞投行的失敗進一步表明，美國即使采取更具協調性、也更富競爭力的外交政策，也難以阻止中國倡議的成功施行。也許，如果希拉里·克林頓當選，中國的國際影響力不會像現在這般快速擴張，但是其堅實基礎依舊會穩步前進。可以想象，希拉里·克林頓將會像20世紀90年代比爾·克林頓（Bill Clinton）政府一樣調整政策，接受只能與中國協調合作的現實。對于希拉里當選美國總統后可能采取的政策，可參見： James Steinberg and Michael E.Hanlon， Strategic Reassurance and Resolve： U.S.China Relation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4）。

盡管中國在此次政治危機中表現得比美國更為堅定而可靠，但是這并無助于解決中美關系發展中的不確定性問題。出于對美國政策穩定性的擔心，世界其他國家開始更多地將目光轉向中國，而中國除了必須肩負新的國際責任之外，還不得不妥善處理雙邊外交關系。進一步講，這也可能使得未來中美兩國與世界其他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存在不確定性。最后，即使中國愿意履行國際責任，但就諸如氣候變化等全球性問題而言，中國也難以憑一己之力完成，也許與美國合作才是解決問題的可能途徑。

（一） 中國面臨的新挑戰： 謹慎使用軟實力與處理不對稱性雙邊關系

以2017年5月“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為例，一系列大型活動的成功舉辦向世人展現了中國不斷提升的政治軟實力，但軟實力是一種十分微妙的資產。正如約瑟夫·奈（Joseph Nye）所言，軟實力是指行為體在沒有獎勵或懲罰的情況下使別人服從的能力。Joseph Nye， Bound to Lead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0）; also Joseph Nye，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而在軟實力是所包含的三種元素當中，除了吸引能力和獲得關注的能力外，軟實力所包含的最為重要元素是說服能力。說服力以共同利益為基礎，構建雙贏性質的合作框架是某項政策具備說服力所必不可少的條件。但是即使是在雙贏性質的合作當中，不對稱關系也會對雙方合作產生影響，較弱的一方因為處于合作不利地位，因此常常對于合作風險更加警惕，對于重大變革也更加謹慎。按照這個邏輯，中國僅僅依靠政策宣示的方式來強調合作的雙贏性質是不夠的;中國必須讓其合作伙伴相信該項政策比其他政策更加安全也更加有利。考慮到全球政治危機的影響，相對國內政治穩定的中國已經具備一定優勢，但這遠遠不夠，它還需要說服其合作伙伴相信，與中國的關系更加緊密才是降低風險并且符合他們的利益的上上之策。

諷刺的是，盡管中國在堅持改革開放方面享有戰略信譽，并希望以此作為戰略資本來領導亞洲地區的政治、經濟發展，但是要達成這一目標的前提是，亞洲國家愿意在全球化時代下選擇繼續發展與世界其他地區和國家的關系。盡管全球化浪潮使得每個國家的選擇都變得多種多樣，但是選擇改善特定國家間關系通常更具吸引力，例如，自由貿易協定（FTAs）就比其他具有排他性雙邊關系的協議更具吸引力。按照這種邏輯，中國提出建立伙伴關系而非同盟關系的舉措在全球化時代下十分受用。Georg Strüver， “‘Bereft of Friends’？ Chinas Rise and Search for Political Partners in South America，”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Vol.7， No.1， 2014， pp.117151.如果中國要求其合作伙伴在中、美或中、俄間選邊站，則中國的潛在合作伙伴可能會明智地選擇避免做出這種承諾，進而放棄合作。它們知道，如果選邊站，它們就會失去更多機會，并且喪失外交靈活性。就這點而言，非排他性制度安排將更有利于大多數國家保持外交獨立性和獲得更多的發展機會。所以中國只有確保這些國家在與中國合作時也能發展與其他國家雙邊關系的前提下，它們才會更加愿意與中國加強合作。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亞洲必須是自由的亞洲，也必須是與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互聯互通的亞洲。

隨著中國政治領導力的不斷增長，如何妥善處理大量的非對稱雙邊關系也將成為中國面臨的新的挑戰。Brantly Womack， Asymmetr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hip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6）.中國可能會試圖利用自身經濟實力作為重要手段，迫使鄰國按照中國意愿行事。中國在“薩德問題”上向韓國施壓，要求其停止布置“薩德”（THAAD）導彈防御系統便是案例之一。理論上來說，中國使用不對稱優勢來應對重大國家安全威脅并非全無道理。然而大國常常也會過度運用不對稱實力來處理其他威脅程度較小的問題，因為這種方式可以讓他們更加迅速而徹底地占據上風。然而，這種不當做法將會帶來兩個方面的戰略問題。首先，中國鄰國眾多，他們時刻都在關注中國動向。如果中國向某個鄰國持續施壓，這些國家就會變得更為謹慎，也更不愿意親近和依靠中國。其次，由于中國與很多國家存在不對稱的雙邊關系，因此中國制定互動規則時，除了強調國家利益原則外，還必須強調公平原則。區別對待行為將削弱中國的戰略信譽，破壞中國發展所依靠的國際秩序的走向。

諸多研究表明，大國衰落往往源自于過度的軍事征服和領土擴張。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aul Kennedy， The Rise and Fall of Great Powers： Economic Change and Military Conflict from 1500 to 2000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7）.考慮到中國發展的特點，中國崛起似乎不大可能成為這一規律的又一犧牲品。然而，中國國內民族主義情緒濃厚，快速崛起所滋生出的大國心態也可能導致中國在軟實力方面產生某種微妙過度擴張。與此同時，這種傲慢的大國心態也將對中國的國際領導力產生負面影響，其典型表現就是其他國家與中國的合作意愿不斷減少。某種程度上，這種傲慢心態還可能會讓中國對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對合作伙伴的利益關切卻視而不見，其結果是中國領導國際合作的能力不斷減弱。

（二） 國際身份和領域對領導力的影響

中國面臨的另一難題是如何定位自身國際身份及與之相應的領導地位。中國是一個跨地區大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也是作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成員之一的世界大國。由于身份上的多樣性，應該選擇哪些地區和領域承擔領導責任將成為中國不得不回答的一個問題，因為不同地區和不同領域對待同一議題的態度往往不盡相同。例如，在氣候變化等全球議題上，世界各國可以共同協作，但在其他方面，這些國家就可能劍拔弩張。如果中國選擇只在G2框架內與美國展開合作，那么其他中小國家就會擔心大國意志將會凌駕于本國利益之上。如果中國選擇在G20框架內進行國際合作，那么又會在行動力方面陷入困境，盡管這對闡明和解決發展中國家所關心的問題大有裨益。

近年來，東盟國家提出一系列合作倡議。從1994年東盟牽頭形成地區論壇到后來10+3合作機制的建立，到目前對于《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的各種磋商，為上述問題提供了諸多案例。就東盟自身發展而言，區域合作不斷加深也會帶來一定的負面效果，東盟在成功吸納中、日、印等域外大國參與東盟建設的同時，其自身區域領導力也存在邊緣化的危險。目前為止，中國始終尊重東盟國家在多邊努力中所發揮的作用，并且支持東盟各項倡議。

（三） 實現“偉大復興”及其困難

在未來30年里，中國即將長期面臨的最困難挑戰將是如何將港澳臺地區與大陸整合成為一個單一實體。香港《基本法》的50年有效期限將于2047年到期，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其他替代方案。與此同時，澳門《基本法》也即將于2049年到期，這與香港《基本法》所面臨的情況極其相似。可以預見，到20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0周年時，目前海峽兩岸的狀態似乎將難以為繼。總體而言，這種統一趨勢似乎已成定局。因為上述區域并未相互獨立出去，也沒有任何國家同時給予上述地區外交承認。然而，目前情況與中國的“偉大復興”仍有一定距離，而且30年的時間似乎也不足以實現這一目標。

實現上述目標將是十分困難和復雜的過程。首先，這些地區存在著建制差異。港澳臺地區享有不同程度的自治權利，臺灣地區擁有一套相對獨立的政治體系。此外，港澳臺三地的經濟規模、發展水平以及與大陸關系也各有不同。盡管三地都是中國組成部分，并且其中的兩個已經成為中國特別行政區，但是如何在保證地方自治權利的同時兼顧頂層設計，這一元憲法難題（metaconstitutional problem）始終沒有得到解決。從理論上講，這樣的頂層設計已經殊為不易，而將其付諸實踐則更是難上加難。

也許，隨著中國政治聲譽不斷提高，整合情況將會變得更為樂觀，因為按照目前形勢發展，統一將被視作大勢所趨。隨著2047年的臨近，中國政府勢必采取更為明確的舉措，這極有可能決定中國未來。也許，讓不同地區學會更多地互相尊重，才是實現中國“偉大復興”的根本任務。

總體來說，中國的政治聲譽和國際影響力都在全球政治危機當中迅速提升，前景相當光明。有一點值得說明的是，無論是在2008年還是2017年，中國的迅速崛起都非源自美國的失敗，而是歸功于中國自身的發展。2008年中國經濟穩定，2017年的政治發展也是如此。如果沒有兩次危機發生，中國各項數據絕對值（absolute term）也許會表現更好。然而，中國已從兩場危機中獲益眾多。

五、 2017年后美國的發展前景

如果說2008年經濟危機對美國造成了一定沖擊，那么，2017年的政治危機則似乎讓美國形勢變得更加嚴峻。美國未來前景更加暗淡。2008年，經濟危機在小布什任期的最后六個月里突然開始顯現威力，而當時仍未上任的奧巴馬團隊已開始準備應對之策。美國GDP在2009年時下降了3%，但在2010年恢復了3%，從2008年到2014年總體增長了8%。盡管如此，美國的工業增加值仍然表現不佳，2009年下降了6%，2014年則表現為略低于2007年的水平，該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2016世界發展指標》。到2016年底，美國國內經濟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恢復。然而，美國總體形勢仍然不容樂觀。

（一） 特朗普上臺及其影響

就目前而言（截止至2017年10月），這場政治危機所導致的最大問題并不是危機已經對世界造成了多大傷害，而是它未來還將造成多大傷害，以及這種傷害持續時間不確定性所引發的恐懼。特朗普執政已經導致了美國國內的持續動蕩，自身難保的美國政府已經難以讓世界其他國家相信自己的意圖和采取行動的承諾。面對當前困局，人們也似乎絲毫看不到改善的跡象，對于解決問題所面臨的各種困難，人們似乎一籌莫展。盡管特朗普當選總統還未給美國經濟造成嚴重影響，但是美國國內輿論已經一片嘩然。我們也很難想象任何國際有識之士會對其當選后的美國持樂觀態度。

如上所述，特朗普政府在常規外交和危機管理方面的舉措難以預測，加之美國國內存在的其他問題，美國政治表現出極大不確定性，其結果是特朗普政府的行為飽受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媒體的廣泛批評，面對美國的各種提議和政策，世界各國開始變得猶豫不決，與美國合作意愿不斷減弱。美國政府引領世界輿論的能力因此大為削弱。

（二） 對世界霸權的迷戀及其代價

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因其提出“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s Trap）而備受批評，他的理論認為正在崛起的中國和不斷衰落的美國之間將不可避免地發生沖突。Graham Allison， 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e Thucydidess Trap？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7）.事實上，艾利森并非認為戰爭不可避免，他只是推斷：在中國持續崛起、美國擔心失去霸主地位的恐懼以及兩國存在文化隔閡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中美發生沖突的可能性似乎極大。艾利森深受傳統國際關系理論的影響，這些觀點認為霸權國與挑戰國之間的權力過渡很可能引發大規模的國際戰爭。A.F.K.Organski，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Knopf， 1958）.但是就美中關系而言，盡管兩國經濟規模大致相同（顯然都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之一），但兩國所擁有的能力及所處環境卻大相徑庭。Brantly Womack，“Asymmetric Parity： U.S.China Relations in a Multinodal World，”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92， No.6， 2016， pp.14631480.在任何時候，中美兩國都難以保持絕對的對等關系，也不存在任何必須通過“挑戰”來解決的利益沖突。而且，身處這樣一個后霸權時代，那種傳統格局中的絕對權力制高點似乎也并不存在，因此也就談不上什么獲得和失去，更談不上為之一戰。

盡管如此，“修昔底德陷阱”在美國的盛行也有著一定的社會心理基礎。作為一個經濟強國，美國仍在持續增長，但相對而言，其增長的重要性和絕對性意義都在下降。在心態上則體現為美國對于世界霸權的迷戀（hegemonic nostalgia）;不愿調整心態以適應權力和影響力下降的新現實。與以往的霸權國家一樣，美國也可能會對過去的黃金時代和國際聲譽進行理想化的敘事和想象，并對衰落的結果憂心忡忡。特朗普所呼吁的“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口號就是這種心態的最佳體現。

美國對世界霸權的迷戀心態所導致的直接政策后果是低估權力轉移程度，表現形式則是為挽回失去的國際領導權所進行的失敗嘗試。較早期的例子是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Suez Crisis）時期的英、法兩國的干預——這是冷戰時期兩國對于美國世界領導地位的最后挑戰。就當下而言，奧巴馬阻止英、澳、韓等國加入亞投行的失敗努力則是最近的一個例子。曾經的領導國往往難以調整心態以平和地適應目前的戰略守勢階段。相反，它們往往傾向于認為，只要表現得更為強硬（assertiveness），形勢就會改觀。許多美國人將國內問題的根源歸結于中國的巨大體量和經濟增長所帶來的威脅。然而，美國沒有能力扭轉歷史或阻止中國崛起。事實上，美國只是擺出一副敵視中國并時刻準備與之對抗的姿態，而這只能吸引那些對美國霸權抱有幻想的大眾眼球。而專家們越來越多地指出，與中國對抗的代價巨大，且徒勞無益。Michael Swaine， Conflict and Cooperation in the AsiaPacific： A Strategic Net Assessment 2015 （Washington， DC： 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2015）; James Dobbins et al.， Conflict with China Revisited： Prospects， Consequences， and Strategies for Deterrence （Santa Monica： Rand Corporation， 2017）， https：//www.rand.org/pubs/perspectives/PE248.html.盡管如此，艾利森對沖突可能性的關切仍不失為智識之見。

（三） 相對確定性： 美國外交的選項和資源

雖然歷史不能逆轉，但是美國的衰落也絕非簡單線性下降。美國是世界人口第三大國，擁有巨大的財富和資源，特朗普和中國都無法改變這些基本事實。據普華永道（PWC）預測，到2050年，美國將是世界五大經濟體中唯一的發達國家，也將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發達國家。Price Waterhouse， The World in 2050，" February， 2015， https：//www.pwc.com/gx/en/issues/economy/futureeconomy.html.因此，除非發生大規模戰爭，否則無論在任何領域，美國都仍將是世界上最強大、最有影響力的國家之一，如果中美之間發生世界大戰，則難以想象劫后余生的世界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基于現有的實力地位，美國仍有能力修正自己和其他國家的政策錯誤。如果世界大戰是唯一可能致命的錯誤，那么美國的合作伙伴就應謹慎行事，只要存在可能就不應排除合作的希望，美國也是如此。鑒于中美關系在世界政治、經濟中的中心地位，認識這點至關重要。

六、 結論： 政治不確定性條件下的外交政策

就一般情況而言，政策建議通常先假設或描述某種政策框架，然后給定政策選項，并且建議某種具體的行動方案。但是，在處于極大不確定性的條件之下，決策者的決策方法和程序都必須發生相應改變，所有備選方案都必須基于推測并且具體問題具體分析（contingent and hypothetical）。筆者認為目前當務之急是提出某種適用于不可預測條件下的原則和態度，而不僅僅是提出某項具體的行動計劃。筆者主張，在應對當前全球政治危機時我們應當堅持這樣一種總體方針和原則，它包括四個方面：保持冷靜、相互包容、強調問題導向而非對抗導向以及構建區域和全球機制（global regime）。

首先，人們應該在危機中保持冷靜。盡管人們在危機局勢中難以做到這點，但這無疑是上上之策。危機激發了人們對于各種極端可能性的想象，盡管它們極少應驗。過度的情緒波動是冷靜思考和采取適當行動的大敵。在危機發生時，我們首先要弄清楚的是危機可能的波及范圍以及危機可能產生影響大小。因此，保持冷靜十分必要，這并不是因為危機很快就會結束，而是因為危機很可能還會繼續下去。

第二項原則是相互包容，這在后霸權時代尤為重要。要做到這點，各國就應該在進行政策選擇時給自己留有余地，并且學會包容對手，因為他們也可

能是潛在的合作伙伴。即使雙方處于敵對狀態，哪怕對方最后拒絕善意，也應堅持這種包容態度。有趣的是，美國也曾有向蘇東地區提供與西歐地區的馬歇爾計劃類似的經濟援助方案，但卻遭到拒絕。事實上，這是美國外交活動的成功之處，我們只是說，如果蘇聯接受援助，那將達到更好的外交效果。伙伴關系和同盟關系都是減少國際關系不確定性的重要手段，但是伙伴關系是兩者之中更好的選擇，因為前者更具包容性。

第三項原則是減少對抗，多關注具體問題。在媒體的煽動慫恿下，國家領導人決策時往往會將國家利益沖突人格化（personification），并且擺出一副全面對抗的姿態。事實上，一方獲勝而另一方宣告失敗的情況十分罕見。因此，以國家領導人之間對抗形式表現出來的國家利益之爭絕不可能產生任何積極結果，這只能增強雙方的對抗傾向，延長對抗時間。相反，通過強調討論具體問題而非進行對抗，雙方仍然能夠表達各自不同的利益訴求，同時通過引入專業意見，人們在某種程度上仍有機會區分利益上的分歧與民族自尊和對立所產生的情緒波動。

最后一項原則是建立區域和全球合作機制。所有國家都希望在后霸權世界中保持穩定預期，而建立廣泛的多邊體系和制度則是達成上述目標的最佳途徑。人們最初設計出來這些以降低關稅等形式出現的制度來促進國家間的相互聯系。它們最基本的功能是確認所有機制參與者的正式地位以及設置各種博弈規則。就此而言，東盟在區域組織建設方面所作的諸多努力是制度化效用的最好例子（不考慮這些具體制度內容的話）。具有可信度的國際機構一旦建立，機構成員就會開始不斷增加，制度的具體內容也就可能逐步改進。

上述四項原則將會使外交變得更為審慎，在國際關系不穩定時期，這些一般性準則顯得尤其重要。因為危機使得人們容易采取過激行為，例如聯合起來對抗可能出現的威脅，“得意揚揚”地等待挑戰出現（stand up proudly against challenger）。人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反應，不是因為這樣可以解決問題，而是因為他們相信，只要保持這種強硬態度，就可以應對不確定性所可能造成的各種危害。要知道，如果這種不確定性真實存在，那么否認其存在就是最不恰當的回應。盡管感情上可能一時難以接受，但是人們應當努力保持政策靈活性，并且努力通過合作來減少未知所可能產生的混亂與恐懼，也許這才是應對不確定性的最為適當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