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在“自由國際秩序”演進的歷史脈絡中分析了主權規范自冷戰結束以來的起落。本文認為,隨著“自由國際秩序”的思想靈魂由“社會自由主義”向“新古典自由主義”轉變,主權規范受到挑戰。但是,推動“自由國際秩序”轉變的各種力量,無論單極權力結構、“脫嵌”的經濟自由化和市場化進程,抑或“新古典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霸權,都使“自由國際秩序”在由地方性走向全球性的過程中缺乏必要的調整,導致“自由國際秩序”在擴展中失去內在平衡,反而激化了更多矛盾,產生了更多問題。由此而來的各種形式的負反饋運動共同制造了當前的秩序危機,也促使國家與主權規范重新獲得重視。主權的復歸如能得到正確引導,則有助于國際秩序回復平衡,反則可能導致更大的秩序失衡。
【關鍵詞】"自由國際秩序"主權社會"自由主義"新古典自由主義"全球化
國際秩序是對國家間互動關系的相對穩定與程式化的安排,主導價值觀、國際規范及制度安排是其基本構成要素。①冷戰結束后,在全球市場經濟與美國實力領先的基礎上,以西方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為主導,以一系列多邊機制與國際規范為支撐的所謂“自由國際秩序”(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從西方世界向全球范圍擴展。主張貿易保護、要求政府減少國際事務投入等逆全球化思潮風起云涌,國家、主權規范再次受到重視和強調,這與此前20多年間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自由主義高歌猛進形成鮮明對比。為何會出現主權規范的“回歸”?如何理解正在發生的秩序變化?
有關“特朗普沖擊”與“自由國際秩序”危機的討論不勝枚舉,但大多是從各種外部環境變化因素出發,追溯“自由國際秩序”受到的沖擊和挑戰,卻忽略了“自由國際秩序”自身的內在矛盾與局限。同時,還存在著把“自由國際秩序”視作一個單一靜態的存在,而忽視了其內部的多元復雜性及動態性的問題。本文將“自由國際秩序”的失衡與主權的復歸置于冷戰以來世界政治經濟變遷的歷史脈絡中加以考察,強調其思想靈魂的變化,從其內部要素的關系變動解釋這一秩序的興衰流變。首先,概述在冷戰結束這一特定歷史時刻所形成的新秩序的關鍵特征以及主權規范所受到的沖擊;其次,分別從權力政治“回歸”、經濟—社會“雙重運動”、意識形態霸權崩解三個維度,解釋秩序理念變遷的社會基礎,以及如何促使對國家的重新重視與主權規范的“回歸”;最后,總結全文,得出結論。
一、 “新古典自由主義”全球化與冷戰后主權規范受到的沖擊
主權是國家處理對內和對外事務的最高權力,具有最高權威性、絕對性、排他性和不可分割性等特征,涉及國家間主權獨立、平等以及不干涉內政等原則。主權規范是近現代世界政治體系的“憲制規則”,界定了各種政治單元之間的彼此界限與相互關系,關系到政治權力、利益與責任如何分配與實踐的核心問題。它對內主張至高無上,對外要求平等與獨立,通過確立國家內部與國家之間基本的政治權威關系,構成了無政府國際社會的憲制原則。與主權規范密切相關的,是在政治價值體系中對于國家(相對于個人)和秩序(相對于自由)的強調。主權規范的這些特點使其成為政治經濟秩序變遷的焦點。
主權規范是“自由國際秩序”的基礎原則,但卻在特殊歷史進程中遭遇了嚴重挑戰。在冷戰開始后的相當長時間里,“自由國際秩序”基本上只是西方陣營的內部秩序,既推崇共同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同時又維持以國家為中心、以主權規范為代表的傳統國際法原則,其思想靈魂是羅斯福新政以來所形成的偏向社會公平的“社會自由主義”,并通過多邊主義原則維持內部開放性。“自由國際秩序”最終擴展到全球范圍,是在冷戰終結這一歷史節點下伴隨新一輪全球化浪潮而發生的。冷戰是兩大地緣政治集團間權力與意識形態的全面對抗,冷戰終結使長期的地緣政治對立隔絕被打破,又恰逢信息技術革命帶來巨大的技術和組織創新,新的經濟活動空間與社會關聯渠道不斷被開拓,形成了秩序擴展的歷史契機。主要經濟體間相互依存加深,市場經濟進一步向全球擴展,自由競爭與開放市場成為世界經濟的主導態勢。西方價值觀與大眾消費文化隨全球化迅速擴散,使20世紀70年代以來興起的“新古典自由主義”占據上風,成為近30年來全球化發展的意識形態靈魂。
“新古典自由主義”在經濟上主張私有化和自由市場,反對國家干預;在政治上實行“憲政民主”,推崇西式選舉與政黨制度;在價值觀上強調個人權利和功利主義。以“新古典自由主義”為靈魂的新一輪全球化對政治實踐的深刻影響,集中體現為對國家角色與主權規則的挑戰,進而動搖了“自由國際秩序”根基,并在事實上創造了一種不同于以往的“自由國際秩序”的形態。各種全球性問題涌現,以跨國公司和各種國際組織為代表的新力量的興起,共同推動了政治權威的多樣化和分散化。除了經濟上推崇自由放任,社會維度的多元多層治理也在興起,各種政治社群之間的界限變得更加模糊,沖擊著國家主權,出現了一些學者所說的主權轉移和“流散”現象。根據俞可平的總結,挑戰主權觀的主要觀點有民族國家終結論、國家主權過時論、國家主權弱化論、國家主權多元論、國家主權強化論、世界政府論、新帝國主義論等。參見俞可平:《論全球化與國家主權》,《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4年1期,第4—21頁。有關主權問題的系統性分析,參見筱田英朗,《重新審視主權——從古典理論到全球時代》,戚淵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唐士其:《主權原則的建立及其在當代世界的意義》,《國際政治研究》2002年2期,15—27頁;D·赫爾德、J·羅西瑙等:《國將不國:西方著名學者論全球化與國家主權》,俞可平等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國內國際政治學界較早對這一問題進行系統考察的著作可參見王逸舟:《當代國際政治析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7—85頁。
但是,在政治實踐中,國家主權可以是多元分散的,也可以被自愿讓渡和調整。如斯蒂芬·克拉斯納(Stephen Krasner)等所指出的,預言主權“過時”甚至“消失”的學者們實際上錯解了主權規范的歷史實踐。至高無上、絕對的和不可分割的國家主權本就是一種“組織化的虛偽”。Stephen Krasner, Sovereignty: Organized Hypocrisy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在全球化與全球治理進程中,主權規范顯示了其韌性與彈性,既沒有消失,也沒有過時,依舊是管理跨國聯系與構筑多邊治理秩序的基礎。全球化與技術進步改變了國家主權的實踐情境,但并未對以國民國家(nation state)為基本單元的世界政治關系原則構成實質性沖擊。國民國家仍然是國際舞臺上最重要的行為體,是政治網絡的中心節點,是政治經濟規則的核心制定者與執行者。國家的掌控與治理能力在一些領域有所收縮,卻在另一些領域得到擴展。
冷戰結束后,對國家地位與主權規范更具實質性意義的沖擊,其實并不在治理實踐層面,而在道義權威與政治正當性維度。冷戰結局在一個時期內影響了社會思潮走向。在國內層面,個人主義在公民基本政治價值體系中的地位上升,在個人與社群(特別是國家)間更多強調二者間的對立,強調個體之于國家的優先性。通過諸如“政府—市場”與“國家—社會”等二分法,在經濟和社會領域貶低和抵制國家作為。此外,對生態環境、公共衛生等問題的共同關切所形成的跨國性認同,都對國民國家的政治認同構成了威脅。主權規范地位有所弱化,而強調人權、民主與全球正義(如環境保護)的觀念日益增強。其中,國際人權保護尤其受到重視,并對傳統主權規范構成主要沖擊,集中體現為“新干涉主義”的興起。跨國人權運動的興起在冷戰終結過程中發揮了意想不到的重大作用。Rosemary Foot, “The Cold War and Human Right”, in 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445-465.冷戰后,西方世界進一步強化了其道德權威與意識形態霸權,對于世界政治規范的認識越來越表現出“從強調秩序到強調正義”的趨勢,傾向于用自己的“單一標準”來衡量其他國家。
冷戰后西方在政治思想領域中走向單一封閉,參見許振洲:《全球化與單一思想的威脅》,《歐洲》2000年第2期,第4—11頁。作為冷戰意識形態斗爭的歷史延續,“自由國際秩序”被理解為“自由主義國家”建立的秩序,是“民主國家共同體”的產物。“市場”與“民主”也被空前自信的“勝利者們”通過強制、誘導、傳授等方式加以擴展。Beth A.Simmons et al. “Introduction: The International Diffusion of Liberalism,”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60, No.4, 2006, pp.781-810.“自由國際秩序”越來越表現出干預其他國家內部事務的傾向。在許多西方政客和學者看來,世界和平與人類進步的穩固基礎在于擴展西方所認同的自由價值與民主制度。主權不再是絕對的,“人權高于主權”。關于這一點,國際關系研究的“英國學派”討論較多,參見張小明:《國際關系英國學派:歷史、理論與中國觀》,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59—261頁。主權承認與政權合法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與人權密切相關的“新文明標準”。Jack Donnelly, “Human Rights: A New Standard of Civilization,”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74, No.1, 1998, p.1, pp.15-16, p.21.
同時,在冷戰結束的余震中,一些地區沖突不斷,各種“人道主義干涉”學說與實踐應運而生。其道德基礎強調人道主義,以西方大國的實力優勢與戰略投入為支撐,在推進過程中采用對主權進行質疑、限制和改造的方式,特別是“負責任主權”與“保護的責任”理念影響尤其重大。弗朗西斯·鄧(Francis Deng)等人試圖“用責任調和主權”(Reconciling Sovereignty with Responsibility),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提出了“作為責任的主權”(Sovereignty as Responsibility)概念,強調“國家政府有義務保證其公民的安全與社會福利的最低限度標準,并同時對國內公眾與國際共同體負責”。Francis M.Deng, Protecting the Dispossessed: A Challenge for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Washington, D.C.: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1993), p.14; Bruce Jones et al., Power and Responsibility: Building International Order in An Era of Transnational Threeats(Washington, D.C.: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2009), p.10; Francis M. Deng et al., "Sovereignty as Responsibility: Conflict Management in Africa(Washington, D.C.: The Brookings Institution, 2010), pp.xvii-xviii, p.211;毛維準、卜永光:《負責任主權:理論緣起、演化脈絡與爭議挑戰》,《國際安全研究》2014年第2期,第42—70頁。“主權即責任”的學說很快被轉化為推進國際“人道主義干涉”的突破口。針對“人道主義干預”所受到的基于主權和不干涉原則的質疑和限制,2001年12月,“干預與國家主權國際委員會”發布了《保護的責任》報告,強調國家主權的首要責
任是保護公民的人身安全;如果該政府不能履行其保護責任甚至對其內部民眾進行迫害,那國家主權也存在問題,在此情況下,國際社會有道義責任介入。這是幫助而非限制主權的實現。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Intervention and State Sovereignty, The 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Report of 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on Intervention and State Sovereignty, December 2011, http://responsibilitytoprotect.org/ICISS%20Report.pdf,訪問時間:2017年10月5日。“保護的責任”通過在人權與主權間建立一致性,為提升國際干預的正當性打開了突破口。加雷斯·埃文斯,穆罕默德·薩赫諾恩:《關于人道主義干預的辯論》,《國外社會科學文摘》2003年第3期,第23—24頁;黃超:《框定戰略與“保護的責任”規范擴散的動力》,《世界經濟與政治》2012年第9期,第58—72頁;Thomas Weiss, “The Sunset of 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 The 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 in a Unipolar Era”, Security Dialogue, Vol.35, No.2, 2004, pp.135-153.2005年9月,聯合國世界首腦會議成果文件納入并重新界定了“保護的責任”,此后,“保護的責任”由概念逐步走向實踐。2006年4月,安理會第1674號決議中首次采用這一概念。2011年2月26日,安理會第1970號決議明確引用“保護的責任”,對利比亞卡扎菲政權進行制裁,并交由國際刑事法庭審理。當年3月17日,安理會通過第1973號決議,批準成員國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以保護利比亞國內受攻擊威脅的平民。北約據此在利比亞設立“禁飛區”,展開空襲。這被認為是“保護的責任”的第一次強制實踐。對“保護的責任”發展權威而簡要的介紹,參見聯合國網站:《保護責任》,http://www.un.org/zh/preventgenocide/rwanda/bgresponsibility.shtml,訪問時間:2017年10月5日。“保護的責任”的迅速興起,體現了國際社會價值觀與秩序理念的變遷。
總之,冷戰結束后,政治自由化和經濟市場化成為世界政治變化的基本趨勢,對傳統的主權規范構成重大沖擊。但是,如下文將要論述的,以“新古典自由主義”為靈魂的全球化進程在不斷推動“自由國際秩序”變化和擴展的同時,也日漸制造出一系列新問題,其負面反饋效應不斷顯現并增強,主要表現為權力分布失調、經濟發展失衡以及認同政治凸顯等。“自由國際秩序”的激進推進脫離了現實,也破壞了內部平衡。在全球金融危機后,國際與國內政治力量對比發生深刻變化,曾經作為政治民主化與經濟市場化意識形態基礎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越來越受到質疑,國家作用與國家主權重新得到強調。
二、 失衡的政治格局與國家角色的凸顯
“自由國際秩序”在冷戰后向全球擴張的關鍵支撐是美國在國際體系中的實力優勢與戰略取向。進入新世紀以來,特別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國際體系中權勢變化愈發復雜,突出表現是美國權力地位的相對下降。這方面討論已經很多,本文強調的是,美國單極霸權是冷戰終結的產物,其優勢更多來自競爭對手的自我崩潰,而非自身絕對實力的實質飛躍。這種權力地位變化對“自由國際秩序”演進產生了復雜影響。一方面,由于缺乏實質性競爭對手,美國提供國際公共品的意愿下降,更多傾向于期待盟友或其他國家分擔秩序維持的成本。但是,美國霸權的正當性因蘇聯威脅的消失而受到削弱,盟友和其他國家追隨并分擔成本的需求和意愿同樣大為下降。另一方面,冷戰結束后的一個時期內,隨著原有政治格局被打破,在不少地方出現權力真空引發政治混亂,美國擴展勢力的外部誘惑增多。十余年間,在制衡缺位的背景下,新自由主義和新保守主義意識形態推動美國走向過度擴張。參見張睿壯:《“人道干涉”神話與美國意識形態》,《南開學報》2002年第2期,第109—117頁。但是,較冷戰時代,美國自身絕對意義上的資源和手段并沒有相應規模的提升,其責任與行動范圍卻大為擴展,權力透支問題因此迅速顯現。“9·11”事件后,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財力、物力、人力耗費巨大,成為沉重的戰略負擔。其間,小布什政府的單邊主義傾向更是損耗了美國霸權的政治正當性。高昂的軍費開支與其他成本最終迫使美國轉向戰略收縮,可是畢竟誘惑太多、約束太少,面對由自身制造的亂局常常“欲罷不能”。美國戰略的搖擺不定,導致其始終無法向外釋放穩定一致的信號,又進一步加劇了各種地區亂局。全球金融危機更是重創了美國霸權的經濟實力基礎,影響了美國倡導的“華盛頓模式”的吸引力。奧巴馬上臺后,試圖在“國內事務”與“全球領導”間進行平衡,但效果并不理想。特朗普在競選中的“本土主義”(nativism)宣傳迎合并鼓動了部分民眾的不安與不滿,上臺后更強化了“國內事務優先”的路線,強調美國的“自身利益”,而模糊了“維持全球領導力”。
同時,在相對開放的“自由國際秩序”下,技術、經驗與資本的擴散轉移進一步加快,國家間發展速率不平衡顯現,權力消長的動態趨向不可避免。羅伯特·吉爾平:《世界政治中的戰爭與變革》,宋新寧、杜建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在區域國際體系中,美國的掌控能力和干預意愿在收縮,而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大國以及一些區域性中等強國實現了經濟崛起,海外拓展與國防力量不斷增強。同時,在反恐戰爭與“阿拉伯之春”沖擊下,中東等熱點地區舊有的區域秩序和權力平衡被打破,一些區域性大國或中等強國逐漸成長為塑造地區秩序的關鍵力量。這些震蕩對美國的戰略行動構成了重大牽制。復雜的權力變動導致國家間傳統的地緣政治競爭重新被激化。現實主義政治逐漸回潮,國家利益、傳統安全與物質性實力重獲強調,“自由國際秩序”開放原則與多邊原則再次受到沖擊和挑戰。
此外,相關多邊國際組織與國際機制的缺陷不斷暴露。一方面,隨著權勢變動的出現,制度權威分布與國家實力對比出現明顯落差,導致了“制度制衡”“制度競爭”與“競爭性多邊主義”的出現,加劇了國際制度的碎片化趨勢。Julia C.Morse and Robert Keohane, “Contested Multilateralism,” The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Vol.9, No.4, 2014, pp.385-412;羅伯特·基歐漢:《競爭性的多邊主義與中國崛起》,《外交評論》2015年第6期,第20—27頁;李巍:《制度之戰:戰略競爭時代的中美關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另一方面,國際組織的精英化與官僚化傾向日趨嚴重,和普通公眾的期待相距甚遠,民主負責與回應(accountability)不足,更多代表了跨國資本與精英階層的理念和利益,進而刺激了許多群體收回主權與減少對國際組織投入的強烈要求。世界貿易組織等經常成為草根反全球化力量的抗議靶點。羅伯特·基歐漢、約瑟夫·奈:《多邊合作的俱樂部模式與世界貿易組織:關于民主合法性問題的探討》,《世界經濟與政治》2001年第12期,第58—63頁;讓-馬克·柯伊考:《國際組織與國際合法性:制約、問題與可能性》,《國際社會科學雜志》2003年第2期,第3—33頁;劉貞曄:《國際多邊組織與非政府組織:合法性的缺陷與補充》,《教學與研究》2007年第8期,第54—62頁。類似的,在歐洲一體化進程中,隨著歐元區的建立,成員國不斷讓渡諸如貨幣等經濟主權,但在政治性較強的領域卻難以突破,結果歐盟在經濟領域掌握了大量與其政治及社會責任并不匹配的權能,特別是貨幣一體化與財政福利政策分化脫節嚴重,而成員國民眾對歐盟的監督與約束有限,與歐盟的民主赤字有密切聯系的“疑歐”情緒彌漫于英國和歐陸。李明明:《論疑歐主義及其大眾根源》,《國際觀察》2009年第6期,第55—62頁。對非國家行為體的懷疑與不信任又轉化為對國家和主權的強調。
國際體系變動也影響到國內政治力量的組合與消長。隨著冷戰終結、政治訴求多樣化、政治力量多元化,延續多年的左右兩翼競爭格局走向瓦解。傳統左翼政黨及其他左翼政治力量因冷戰結局遭遇不同程度的挫折,其中不少走向衰弱甚至瓦解,一些則通過所謂的“第三條道路”實現自我轉型。同時,在經濟全球化快速推進過程中,不受約束的自由市場加劇了社會內部分化,階級和階層對抗強化。同時,社會多樣性與復雜性增強,增加了協調整合的困難。各種經濟與文化沖突層出不窮,卻長期無法在既有政治渠道(特別是日漸僵化的政黨政治體系中)得到有效吸納與回應,結果進一步走向極端化。世界范圍內,作為快速全球化所刺激的認同政治的表現,族群與宗教矛盾頻繁爆發,甚至發展為激烈的暴力沖突,如英國的北愛爾蘭問題、西班牙的巴斯克與加泰羅尼亞問題,以及加拿大的魁北克問題等,反映了在民族運動的大潮面前,西方國家同樣不能幸免。民族問題還常常與宗教問題交織在一起,使矛盾更為復雜化、尖銳化乃至極端化。自由主義的模式,即把民族問題化解為人權問題的模式未見成功,甚至制造了更多矛盾。王緝思、唐士其:《三十年來的世界政治變遷——同一性與多樣性并存》,《國際政治研究》2010年第1期,第24頁。在世界大多數國家都是多民族國家的情況下,無限制地追求所謂的“民族獨立”或者“民族自決”(實際上大多以建立而非超越“國家”為終極目標),不僅不能解決各民族間現實存在的不平等問題,而且經常導致大規模政治動蕩。全球化推進的過程,刺激了內部政治整合的更大需求,重建政治共同體秩序的呼聲上升。尤其是經濟陷入困難后,強調國家作為政治共同體的穩定性,維持內部的團結、秩序與穩定,無論是對發展中國家還是對發達國家似乎都變得更加迫切。因此,在經受了短暫沖擊之后,相關主張和保守派政治勢力反而收獲了更多支持。
冷戰結束前后,一大批非西方國家開始了其民主化過程,被亨廷頓稱為“第三波”民主化。但是,這些國家或地區在民主化推進過程中出現了賄選、腐敗、族群沖突與暴力等種種亂象,在民主制度鞏固方面仍面臨嚴峻考驗。Larry Diamond, “Democracy in Decline: How Washington Can Reverse the Tide,” July/August 2016,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rticles/world/2016-06-13/democracy-decline.全球化帶來的社會變動,激發了更多的政治力量,常超出既有體制的承載力。一方面,一些國家部分公眾的不滿通過過激形式表達,社會穩定和政治秩序受到威脅;另一方面,維護社會秩序的理由又往往為超越法治的強權所左右,壓制了個人自由,特別是損害了弱勢群體的權利。這已成為許多國家政治發展的基本難題。民主制在一些情況下甚至刺激了政治的極化與對立。人權規范被西方國家片面框定成過度偏重個人及所謂政治權利的形態。時殷弘:《論世界政治中的正義問題》,《歐洲》1996年第1期,第15頁。西方世界基于自身戰略利益,忽視當事國實際情況的強制干預激化了諸多矛盾和問題,實際效果往往適得其反。Alan J.Kuperman, “The Moral Hazard of Humanitarian Intervention: Lessons from the Balkans,”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52, No.1, March 2008, pp.49-80.一些國家假借“人道主義”“保護的責任”的名義,以推翻他國合法政權為目標,在一些地區和國家內部制造了混亂和動蕩,反而助長了恐怖主義與極端勢力的蔓延。Adam Roberts, “Order/Justice Issues at the United Nations,” in Rosemary Foot ed., Order and Justice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ADDINZOTERO_ITEMCSL_CITATION{\"citationID\":\"kC9GHjqb\",\"properties\":{\"formattedCitation\":\"{\\rtfAdamRoberts,\\uc0\\u8220{}Order/JusticeIssuesattheUnitedNations,\\uc0\\u8221{}{\\i{}Foot,RosemaryEt.Al(2003)):OrderandJusticeinInternationalRelations,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03.}\",\"plainCitation\":\"AdamRoberts,“Order/JusticeIssuesattheUnitedNations,”Foot,RosemaryEt.Al(2003)):OrderandJusticeinInternationalRelations,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2003.\"},\"citationItems\":[{\"id\":1944,\"uris\":[\"http://zotero.org/users/3568520/items/JDM8IX6X\"],\"uri\":[\"http://zotero.org/users/3568520/items/JDM8IX6X\"],\"itemData\":{\"id\":1944,\"type\":\"article-journal\",\"title\":\"Order/justiceissuesattheUnitedNations\",\"container-title\":\"Foot,Rosemaryet.al(2003)):OrderandJusticeinInternationalRelations,Oxford:OxfordUniversityPress\",\"source\":\"GoogleScholar\",\"author\":[{\"family\":\"Roberts\",\"given\":\"Adam\"}],\"issued\":{\"date-parts\":[[\"2003\"]]}}}],\"schema\":\"https://github.com/citation-style-language/schema/raw/master/csl-citation.json\"}一方面,“人道主義干預”受到多方質疑,對諸如“保護的責任”等進行約束的呼聲高漲。另一方面,歷經具體行動挫折,感受到難民問題等連帶后果,西方世界的干預意愿與能力也在下降。“人道主義干預”逐漸退潮,傳統的國家主權原則作為拒絕外部干涉行為的規范保障經受住了考驗。
值得一提的是,對國家以及主權規范的強調還有另一層重要背景,那就是一系列新的政治相關領域的出現。當前,伴隨科技快速發展,涌現出一系列新的全球治理議題與政治行動空間,如互聯網絡、太空、極地等,進而衍生出利益分配與調整的一系列全球性政治過程。各種政治行為體間圍繞“新邊疆”的競爭與博弈愈加激烈。在這些新的世界政治空間,主權規范的價值得到了強調和拓展,一些新的主權理念及主張也得以提出。例如,國家權力的外延在網絡技術迅猛發展的信息時代有了新拓展,劃分權責的討論也從領土、領空、領海擴展到了“信息邊疆”,涉及基礎規則的網絡主權概念興起,如何界定其性質和范圍成為爭論焦點,構建網絡空間國際秩序迫在眉睫。同樣,溫室氣體排放權益、外層空間、海洋權益、極地資源等爭奪日趨激烈,各方都在試圖占據先機,這些也在不同程度上刺激了對個體國家利益與主權規范的強調。
三、 “脫嵌的自由主義”(disembedded liberalism)與“雙重運動”的推進
除了政治權力結構的變動,“自由國際秩序”所受到的更為嚴重且具實質性的沖擊還在于其基本政治經濟安排的瓦解。二戰結束以來,“自由國際秩序”形成并運行的關鍵背景是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興起,形成了“內嵌的自由主義”(embedded liberalism)模式,一方面在國際層面推動開放市場與分工合作,另一方面在國內建立社會福利保障機制,以政府主導的再分配機制補償相對受損者,將自由市場的運行重新嵌入(embedded)社會體系之中,在效率與公平間達成妥協,調和各方利益。然而,20世紀70年代以來,“新古典自由主義”迅速興起,并在冷戰勝利的加持下,成為延續至今的新一輪經濟全球化的思想靈魂。它主張消除國家對社會和市場的干預,將烏托邦化的市場邏輯尊奉為組織社會的基本原則,由此導致了所謂“脫嵌的自由主義”,破壞了“自由國際秩序”原有的關鍵基礎。結果,市場邏輯脫離社會約束而不受控制地擴張,破壞了經濟發展的社會基礎,制造了一系列社會矛盾與問題,刺激了各種形式的以約束開放市場為訴求的社會“反向運動”,這是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所說的“經濟—社會雙重運動”邏輯的集中體現。隨著新科技革命推動的經濟增長周期的退潮與金融泡沫的破滅,普通民眾對建制派精英的不滿日漸明顯,失望與求變情緒更加強烈,然而,傳統左翼政治力量與福利機制已無法有效回應這一新局面。結果,全球化所造成的經濟與社會矛盾,反而助長了右翼勢力的興起。對內的民粹主義和對外的民族主義,成為大眾憤怒和恐懼情緒的宣泄渠道,集中體現為對經濟主權的強調和對跨國經濟活動進行選擇性控制的呼聲,而對國內弱勢群體的再分配則被掩蓋和擱置。“內嵌的自由主義”在內外兩個維度的主張都遭遇顛覆性挑戰,進一步加劇了“自由國際秩序”的危機。
冷戰后期,主張減少國家對經濟活動干預、削減社會福利投入的“新古典自由主義”在英美興起,逐漸壓倒強調社會平等與福利保障的“社會自由主義”。這一思潮因對蘇聯計劃經濟模式的全面否定而得到冷戰勝利的加持,在世紀之交成為主導性的經濟學說,并以所謂“華盛頓共識”的名義得到西方大國及其主導下的全球經濟治理機構的推廣。受此影響,不少國家走上以市場化為導向的“轉軌”之路。其中,一些新興經濟體通過自我改革,利用開放的市場體系,發揮比較優勢,參與全球分工與產業轉移,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進而促進了經濟全球化和市場經濟體系的擴展。在經濟全球化推進過程中,跨國資本的政治力量得到進一步擴張。由于各種市場要素的分布與各自的流動性存在巨大差異,由此帶來的分配效應改變了社會力量對比,進一步刺激了發展與分配過程中的不平衡,加劇了社會不平等,制造了一系列社會矛盾與問題,刺激了各種形式的“反向運動”,進而影響到國際與國內秩序的穩定。隨著新科技革命推動的經濟增長周期的退潮與金融泡沫的破滅,其負面影響終于集中暴露出來。
新千年伊始,羅伯特·基歐漢與約瑟夫·奈就在《全球化世界的治理》一書中指出:徹底的自由放任從來就不是一項可行的選擇。除非得到有效治理,否則經濟全球化是不可持續的。羅伯特·基歐漢、約瑟夫·奈:《導言》,約瑟夫·奈、約翰·D·唐納胡編:《全球化世界的治理》,王勇等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第1頁。卡爾·波蘭尼提出的“雙重運動”思想對理解這一問題深具啟發,也在討論中被不斷提及。波蘭尼在其經典著作《巨變》一書中分析了19世紀初到二戰間世界政治經濟秩序的發展軌跡。歷史上,經濟活動長期是社會關系的一部分,嵌入社會體系之中,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興起則出現了市場對社會“脫嵌”的過程,市場原則不斷擴張并試圖支配社會。面對自由放任市場的侵蝕,社會產生出各種“反向”的“自我保護”運動,以此來抵御并限制市場。“反向”的社會保護運動的具體取向與方式不一,有時會造成危險的極端政治運動,如法西斯與納粹主義。20世紀二三十年代,大蕭條爆發后,各國通過關稅壁壘和移民法等手段,極力試圖將自己屏蔽于失業和動蕩的威脅之外,最終導致了國際秩序的崩潰。卡爾·波蘭尼:《巨變:當代政治與經濟的起源》,黃樹民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在吸取歷史經驗的基礎上,二戰結束后,強調政府分配功能和社會平等理念的資本主義世界福利國家興起,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約翰·魯杰(John Gerard Ruggie)所概括的“內嵌的自由主義”。魯杰指出,戰后發達資本主義世界的國際經濟秩序以這樣的“大妥協”為基礎:國家要求社會支持其對外開放和加入國際市場的決定,并承受隨之而來的沖擊;作為補償,國家通過某些干預措施、各種形式的經濟或社會政策進行再分配,提供福利保障,以緩解國際市場競爭給國內社會造成的壓力。John Gerard Ruggie, “International Regimes, Transactions, and Change: Embedded Liberalism in the Postwar Economic Order,”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36, No.2, 1982, pp.379-415. 盡管具體模式各異、程度不一,但調和了國際及國內兩個層面的權益分配問題,國內穩定得到滿足,開放多邊主義也得到了支持。這一基本政治經濟安排是西方陣營“自由國際秩序”的關鍵支撐。
但是,隨著經濟發展在石油危機后陷入滯脹,資本主義福利國家的經濟困境在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日趨明顯。1979年和1981年,撒切爾夫人和里根分別開始主政英國和美國,推動以非國有化、減少國家的經濟干預、減少稅收、削減社會福利等為主的經濟變革,取得了一定效果。這種復興的自由被稱為“新古典自由主義”,其影響也從經濟領域擴散到政治和文化領域。結果,在冷戰勝利的加持下,新自由主義的政治經濟理念成為延續至今的新一輪經濟全球化的思想靈魂,主張消除國家對社會和市場的干預,將烏托邦化的市場邏輯尊奉為組織社會的基本原則。通過所謂的“華盛頓共識”,諸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成為跨國資本推行全球一體化的重要工具。直到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爆發,這一理念幸運地得到冷戰后市場空間擴大以及由新科技革命推動的上升性生產周期的支持,引領經濟全球化將近30年,侵蝕并取代了“自由國際秩序”原本不可或缺的“大妥協”基礎。
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要素流動和技術進步不斷加速,產業轉移和資本轉移空間擴大,逃避管制的渠道和選擇(如所謂的“避稅天堂”)增多,沖擊了國家對市場和資本的調節和管理能力。隨著新興經濟體作為競爭力量的加入,全球市場競爭與產業轉移壓力也成為限制國內經濟調控與福利調節的關鍵要素。擁有選擇空間與流動性優勢的資本力量占盡優勢。此外,冷戰的一個重要遺產在于,在西方社會,由于一系列勞工法案的存在與福利制度的建立,勞工運動動力不足,陷入低潮,組織化力量被馴服或瓦解,單純的階級政治議題很難成為重大的社會議題。蘇東劇變進一步打擊了傳統左翼政治力量,工會和左翼政黨紛紛轉型。各種因素交匯,市場經濟、福利國家與政治民主在歷史上形成的結合難以為繼,“內嵌的自由主義”模式式微。John Gerard Ruggie, “Trade, Protectionism, and the Future of Welfare Capitalism,”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48, No.1, 1994, p.8.
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缺乏約束的激進推進,制造了嚴重的社會矛盾和沖突,最終破壞了經濟增長的社會基礎。經濟全球化創造了更多財富,但是國內不同生產要素、不同部門的成本與收益分配并不均衡。不同經濟要素的流動性不同,通常對資本所有者與高管階層更為有利,而不利于發達國家的中產階級與勞工階層。資本的本性就是要尋求更低成本、更大市場與更高利潤。隨著全球化的展開,發達國家的資本要素獲得了更多更便利的條件,不斷在全世界尋找投資機會,并將生產的商品在全世界進行銷售。同時,勞動力等要素的流動性相對較低,還要面對來自廣大不發達國家參與國際分工的競爭。跨國企業通過大規模產業轉移與業務外包,掌握和管理資本的投資者與管理階層力求與全球范圍內成本更低的勞動力及資源要素相結合,構成了對國內勞動力的大規模替代。Damir Stijepic, “Globalization, Worker Mobility and Wage Inequality,”Review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Vol.25. No.1, 2017, pp.108 -131.同時,大量合法與非法移民進一步激化了一國內部的就業競爭。此外,技術進步在提高了勞動生產率的同時,更加劇了社會底層的就業困難與生存困境。關于全球化導致發達國家經濟不平等的文獻,參見Andreas Bergh and Therese Nilsson, “Do Liberalization and Globalization Increase Income Inequality?”European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26, No.4, 2010, pp.488-505; Arthur S.Alderson and Francois Nielsen,“Globalization and the Great U-Turn: Income Inequality Trends in 16 OECD Countrie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107, No.5, "2002, pp.1244-1299.結果是,投資者與管理階層通過資本在全球范圍內的優化配置獲得了更高收益,普通工薪階層卻因為勞動力要素的全球替代而相對受損。總之,全球化與科技進步對資本和勞動力要素截然不同的經濟效應,使國內不同階層的收入分化和就業結構分化更趨明顯。除了面對外部競爭者的興起,經濟全球化在西方發達國家內部造成了貧富差距擴大、社會階層對立,進而引發公權力的失信與合法性赤字等種種問題。Brian Keeley, Income Inequality: The Gap between Rich and Poor, OECD Insights, OECD Publishing, Paris, http://dx.doi.org/10.1787/9789264246010-en, pp.32-35.
以美國為例,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來自新興市場經濟體的貿易競爭,使大量產業被轉移或業務外包給新興經濟體,打擊了國內傳統制造業。同時,大量涌入的外資和對金融管制的放松最終導致整個美國的經濟結構過度金融化,制造了巨大的信貸泡沫,進而導致了金融危機的發生。李輝等: 《帝國的光環:美國金融危機的歷史制度解釋》,《世界經濟與政治》2014年第3期,第129—154頁。與產業結構失衡并行的是,美國中產階級空前萎縮,而貧困階層相對日漸擴大,貧富分化不斷加深,階層固化日趨嚴重。RajChetty, David Grusky, Maximilian Hell, Nathaniel Hendren, Robert Manduca, and Jimmy Narang, “The fading American dream: Trends in absolute income mobility since 1940,” Science, Vol.356, No.6336, 2017, pp.398-406; Pew Research Center, “The American Middle Class Is Losing Ground,” December 9, 2015, http://www.pewsocialtrends.org/2015/12/09/the-american-middle-class-is-losing-ground/. 與此同時,社會資本流逝,公民參與衰落,美國人引以為豪的“美國夢”日漸失落。羅伯特·帕特南:《獨自打保齡: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劉波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1年;羅伯特·帕特南:《我們的孩子》,田雷、宋昕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17年。美國的國內社會結構發生深刻的變化,過去作為美國民主制度根基的、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社會結構正在坍塌,這為民粹主義和極端勢力的崛起提供了土壤。
在經濟尚能保持增長態勢之時,社會不滿情緒還不明顯。Brian Burgoon, “Globalization and Backlash: Polayni's Revenge?”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Vol.16, No.2, 2009, pp.145-177.但是,當資本快速流動所制造的金融信貸泡沫破滅,經濟發展陷入困境而遲遲難以擺脫之后,情況就大不相同。2008年波及全世界的金融危機到來之際,各國政府都為救市而迅速行動,結果“大到不能倒的”金融資本集團更多把代價轉嫁給整個社會,進一步刺激了普通民眾對建制派精英的普遍不滿。作為社會大多數的中產階級與低收入階層的“被剝奪感”與“不信任感”進一步加深,失望與求變情緒更加強烈。改善分配不公與就業狀況成為公眾關注的議題,發達國家的再分配政治和階級政治再次興起并復雜化,然而傳統左翼政治力量與福利保障體制已無法有效回應和容納。一方面,隨著戰后“嬰兒潮”一代進入晚年,以及生育意愿與人口出生率的持續下降,社會老齡化造成社會福利和醫療保障體系的沉重負擔。另一方面,隨著所謂“后物質時代”的到來,一些因全球化引發的諸如性別平等、環境保護、種族多元、文化寬容等議題則越來越多地進入左翼政黨的綱領,甚至成為其重心。結果,左翼思想和政黨的領導者越來越多地偏離傳統勞工階層,而傳統勞工階層則越來越多地基于價值、傳統等問題轉而支持右翼保守主義。最終,全球化所造成的經濟與社會矛盾,反而助長了右翼勢力的興起。對內的民粹主義和對外的民族主義,成為大眾憤怒和恐懼情緒的宣泄渠道,并轉化為對經濟主權的強調和對跨國經濟活動的選擇性控制。“內嵌的自由主義”在內外兩個維度的主張都被顛覆,進一步加劇了秩序危機。
以美國為例,對傳統政治精英的失望與不信任,刺激了民眾對非傳統政治人物即“反建制派”的強烈期待。事實上,奧巴馬在2008年的歷史性當選就是憑借“新人”形象、回應民眾“變革”訴求而達成的。當選后,奧巴馬試圖通過發展高端制造業來重振美國經濟,引領全球經濟發展,然而成效并不明顯,尤其是美國廣大中下階層民眾并未從中獲益。對奧巴馬執政的失望使民眾的不滿、憤怒以及恐懼情緒更為激化,更加期待“反建制派”來實現更大改變。其中一部分民眾選擇支持桑德斯的“平民主義”(populism),而另一部分則倒向特朗普的“本土主義”。某種意義上,“特朗普現象”和“奧巴馬現象”都是金融危機后美國政治困境的延續,凸顯的是美國民眾對現行政治體制的不滿與憤怒。激怒特朗普核心支持者的,與其說是其絕對的經濟與生活水平,不如說是獨特的“相對剝奪感”:因為既有的社會福利與救助項目更多幫助了少數族裔、移民和其他低收入群體,但很多“沒有學位的白人”作為曾經的“中產階級”卻經歷了經濟地位嚴重的相對惡化。
刁大明:《“特朗普現象”探析》,《現代國際關系》2016年第4期,第31—39頁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試圖通過鼓吹“美國優先”,以保護美國本土利益為名,引導美國中下階層民眾將美國當前所面臨的問題視為“非美國”或“非本土”的(即由外部“占便宜者”或移民造成的),通過對外實行“保護主義”和“本土主義”,協助推進其對內減少國家管制、強調市場、削弱福利國家的“特朗普經濟學”。這實際上代表了另一部分寡頭精英集團的利益,恐怕只能一時轉移矛盾,而并不能解決深層問題。
四、 文化霸權的崩解與認同政治的激化
“自由國際秩序”的基底是自由主義意識形態在世界政治中的主導地位。在政治權力結構失衡、經濟體制基礎動搖的同時,冷戰后西方自由主義在文化與意識形態領域不受挑戰的霸權性地位也正在瓦解,各種質疑之聲與競爭性思想興起,特別是保守主義思想回潮。“新古典自由主義”主導下的全球化浪潮對傳統的社會紐帶、身份認同、價值理念與文化心態構成了巨大沖擊和考驗,激化了價值沖突與認同危機,引起了普遍的社會焦慮,刺激起各種形式的反彈。自由主義、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不受約束的特定結合,造成了道德水準的混亂,加深了社會精神危機。無限制的文化多元主義一方面樹立了一系列政治正確標準,限制了討論空間;另一方面它又往往蛻變為道德相對主義甚至虛無主義。無論是西方還是世界其他地方,都面臨著主流核心價值模糊混亂的危險。同時,認同政治更加復雜和激化。精英階層日漸脫離于普通大眾,全球化的失落者與受益者間除了經濟利益上的對立,往往還存在著某種價值上的沖突甚至道德上的分歧,存在著嚴重的文化鴻溝。歐美社會的人口—族群—宗教結構在過去數十年間發生了重大變化,族群與文化構成日趨復雜。西方社會正變成一種在思想文化和價值觀念方面多元化的社會,特別是族群政治與宗教政治正日益威脅到國家認同、政治秩序與社會穩定。自由主義所推進的文化多元主義和價值相對主義等并不足以解決由此而來的各種挑戰,卻越來越動搖了自身的核心地位。在社會價值觀陷入混亂、認同出現沖突時,基于現實需要,國家作為集體與秩序的核心象征也就越來越為一部分人所重視。各種保守主義力量在國家的社會政治生活中具有越來越大的影響,而對社群和國家的強調則是這些保守主義思潮的核心。
自由主義所主張的個人價值與開放包容格局,信息傳播與通信技術的日新月異,共同推動了多元價值觀與文化形態的沖撞。與資本和市場密不可分的大眾消費文化具有強大的滲透與擴散能力,同時自由主義、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的結合,刺激了人的欲望無限膨脹,加深了社會精神危機。同時,精英階層基于利益與理念紐帶形成了跨國共同體,部分人以“全球公民”自居,卻日漸脫離于普通大眾。各種形式的移民空前增加,社會族群與文化構成日趨復雜。傳統的社會紐帶、身份認同和價值理念也在經受極大的沖擊和考驗,引起普遍的社會焦慮。面對實現個人價值、保持開放包容與維護社會團結之間的矛盾,“也就是自由和秩序的矛盾”,在各國以不同方式都有所表現。一方面,個人自由、個人權利、價值多元的觀念深入全球每一個角落。另一方面,在全球意義上,自由化與多元化的對立面不再是赤裸裸的來自政府的思想專制,而是各種極端勢力以及各種形式的社會保守思潮。王緝思、唐士其:《三十年來的世界政治變遷——同一性與多樣性并存》,《國際政治研究》2010年第1期,第8頁。基于現實需要,國家作為集體與秩序的核心象征也就越來越為一部分人所重視。
冷戰結束前后,西方世界逐漸出現了保守勢力的回潮。在政治思想、意識形態和文化領域,西方國家過去多年的基本趨勢是基于“個體至上”的文化和價值觀念的多元化,并且將這種趨向絕對化和過度理想化。王緝思、唐士其:《三十年來的世界政治變遷——同一性與多樣性并存》,《國際政治研究》2010年第1期,第3頁。極端自由主義思想與大眾消費文化的極端化刺激了個人主義與拜金主義盛行。物欲橫流、社會價值觀混亂、道德水準下降刺激了不滿與反彈。同時,隨著個性解放與自由化不斷推進,各種亞文化群體大量出現,西方社會正變成一種在思想文化和價值觀念方面多元化的社會,而自由主義所推進的文化多元主義和價值相對主義等并不足以解決由此而來的各種挑戰,因而動搖了自身的核心地位。一方面,文化多元主義設立了林林總總的政治標準,有時不免過分限制社會辯論空間,壓抑了社會意見的表達與情緒的釋放,失去了包容性與開放性,結果使自由主義走向了“自我封閉”的反面,并無助于紓解社會中大量存在的實質性的理念沖突和利益矛盾。艾倫·布盧姆:《美國精神的封閉》,戰旭英、馮克利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7年;閻學通:《主編寄語:反建制主義與國際秩序》,《國際政治科學》2017年第1期,第Ⅳ-Ⅴ頁;梁雪村:《發達國家的反建制運動———自由秩序與現代性危機》,《國際政治科學》2017年第1期,第33—61頁。另一方面,文化多元主義又很容易蛻變為道德相對主義甚至虛無主義。過度的個人或小群體自由會導致社會分裂、價值觀扭曲、公共生活混亂,甚至導致社會沖突和暴力對抗。無限制的自由主義可能導致的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引發了各階層的普遍憂慮,擔心它將威脅到一個民族的國家認同、政治忠誠與社會穩定。王緝思、唐士其:《三十年來的世界政治變遷——同一性與多樣性并存》,《國際政治研究》2010年第1期,第6頁。
在歐美發達國家,全球化的受損者與受益者除了經濟利益上的對立,往往還存在價值沖突甚至道德分歧。以底層白人勞工為代表的受損階層更傾向于支持極端保守的、本土與傳統取向的右翼立場。當前,在歐美,諸如同性戀婚姻、墮胎、移民以及環境保護等非經濟議題已經跨越了不同階層,造成了新的政治對立。右翼民粹主義建立在身份政治、單一議題政治的基礎上,在反歐盟、反自由貿易、反移民等議題上與新自由主義全面對峙,其根源之一在于自由主義在鼓勵文化多元與寬容的同時,造成了劇烈的身份危機和在非經濟議題上的價值沖突。Ronald F.Inglehart and Pippa Norris, “Trump, Brexit, and the Rise of Populism: Economic Have-Nots and Cultural Backlash,” Harvard Kennedy School Facult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Series, No.RWP16-026, https://ssrn.com/abstract=2818659.
在非西方國家,文化與價值觀的失調與沖調可能比在西方國家還要復雜。西方文化和價值觀的全球化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全球性的地方化,以及不同文化因素的直接接觸與沖撞。外部沖擊刺激了要求恢復國家傳統和民族心理的情緒,推動其他國家和地區本土文化與思想因素的復興。亨廷頓就在一些人歡呼意識形態的終結時警告文明沖突的可能性。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特別是冷戰之后,宗教迅速在許多地方填補了人們在政治思想認同方面的空白,宗教問題在國際和國內政治中占據了越來越顯著的位置。宗教激進主義的影響不斷增強,專注于對宗教教義、體制凈化,根據宗教信條來重塑個人、社會和公共行為,并日漸政治化甚至暴力化、極端化。出現于世界各地的恐怖主義已經充分證明了極端化的民族主義與宗教運動所具有的危險性和破壞性。王緝思、唐士其:《三十年來的世界政治變遷——同一性與多樣性并存》,《國際政治研究》2010年1期。
文化沖突也顯現在西方世界內部。今天西方文明所達到的高度,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其特有的一套制度和信念,而這又離不開歐美社會中諸多基本的文化共識。人口—族群—宗教多樣性的提高和亞文化多元主義的興起,將與西方傳統不同的宗教、文化、價值觀帶入西方世界,對其構成了新的挑戰。歐美社會人口—族群—宗教結構在過去數十年間發生了重大變化,族群政治與宗教政治日益成為西方發達國家國內政治分歧的主要方面。新增移民加上不同族群出生率差異,使得美國和歐洲都出現了白人族裔人口比例下降、少數族裔人口比例上升的現象。這些少數族裔在其所在國經濟地位較低,宗教、文化特性更使他們同主流社會難以融合(文化多元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也阻礙了這種融合)。特別是由于經濟和文化等原因,一部分快速膨脹的穆斯林人口仍然難以建立起基于公民身份的政治認同,他們往往把宗教認同置于國家認同之上。結果,歐美民眾對日益增長的穆斯林群體產生了普遍的集體性焦慮,例如2015年秋大量穆斯林難民的涌入,引起了歐洲保守勢力的恐慌與反彈。包剛升:《三重政治經濟失衡與全球化的未來》,《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7期,第21—29頁。
在美國,一方面是價值和文化的多元主義不斷取得進展,另一方面是保守主義在國家的社會政治生活中影響越來越大。美國作為一個移民國家,長期被視為各種移民的“大熔爐”。但是,隨著人口結構變化趨勢的凸顯,身份與政治認同問題在美國日漸突出。具有不同族群、宗教、文化和語言背景的少數族裔人口比重的大幅上升,已成為美國難以回避的政治挑戰。美國人口的主導族群擔心在政治上失去主導地位。族裔多元化及新移民的涌入還使得同性婚姻、墮胎、槍支管制等傳統爭議進一步復雜化。塞繆爾·亨廷頓:《我們是誰:美國國家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05年。對在美國人口結構中比例不斷縮小的白人藍領階層而言,開放多元的社會并沒有帶來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卻帶來了道德與價值觀的沖突。這些人不僅在經濟上感受到強烈的“相對剝奪”,而且在文化價值與身份地位上也面臨巨大的威脅與刺激。民族宗教矛盾、階級矛盾、經濟矛盾相交織,產生了復雜的政治問題與政策兩難。刁大明:《失衡與分裂:美國難以走出的國家困境》,《求是》2017年第6期,第59—61頁。
非洲裔的奧巴馬在2008年當選美國總統,被普遍視為西方國家特別是美國政治文化多元化發展的一個重要標志。但是,在經濟復蘇不盡如人意的背景下,這一象征性事件反而進一步刺激了美國白人民眾中關于“真正美國人”的焦慮,喚醒了在種族和宗教信仰雙重意義上的“本土主義”思潮。特朗普的成功就是利用了這種民粹思想。在對傳統政治人物不信任的催化下,特朗普的“本土主義”理念通過驅逐非法移民、限制新移民涌入等反全球化措施為更多選民所接受。特朗普提出了包括反對公民出生地原則、強化邊境執法、美墨邊境筑墻、大規模驅逐非法移民等在內的一系列政策計劃,聲言確保就業機會不被非法移民奪走、國土安全免于外來威脅。這些又引發了部分自由派社會群體的反彈,制造了新的政治僵局。無論是奧巴馬還是特朗普的當政,并不會從根本上改變自由派與保守派的角逐,甚至激化了二者發生激烈沖突的可能。
隨著走向極端的“新古典自由主義”日漸暴露出其弊端,其文化和意識形態霸權正在走向瓦解,對于社群和國家的強調成為各種保守主義思潮的核心。直到今日,在多數情況下,對多數人而言,國家認同仍然是最重要最核心的政治認同。當民族國家的認同與其他政治認同發生沖突時,國家認同仍然具有壓倒一切的重要性。國家仍然是人類根本性的政治歸屬,是集體救濟和干預的依靠,也仍然是公民最重要的政治效忠對象。雖然全球化加劇了人口在全球范圍內的流動,但每個國家仍然牢牢控制著人員的流動特別是公民資格。政府依然掌控著最為強有力的意識形態教化工具,國家依然是強大的意識形態或宗教符號。在社會價值觀陷入混亂沖突、某些群體出現分離傾向時,國家的地位和角色又受到另一些群體的重視,從而表現出某種亂象。文化多元主義的困境與認同及價值觀政治的重新興起使國家再次回到政治辯論的中心。
五、 結"論
“新古典自由主義”指導下的經濟全球化進程與“自由國際秩序”的演進,在群體與個人、政府與市場、主權與人權關系方面,出現了內在失衡。國際秩序面臨調整轉型,今天的世界或許正處于某種大調整和大變革的前夜。本文認為,英國“脫歐”、特朗普上臺是自由主義秩序衰落的結果,是“自由國際秩序”自身歷史形成的基礎被動搖,由此產生了一系列深層矛盾的反映。當前強調國家與主權的復興,對自由主義某些價值與規則的質疑,是“自由國際秩序”失衡發展的產物,其根源是這一秩序在冷戰勝利之后受“新古典自由主義”等影響所發生的轉變。
自由主義秩序危機是全球經濟政治長期變化的結果。冷戰后,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集團取得了地緣政治與意識形態競爭的雙重勝利。在新技術革命推動下,“新古典自由主義”壓倒“社會自由主義”,政治自由化和經濟市場化成為世界政治變化的基本趨勢,對傳統主權規范構成沖擊。但無論是單極權力結構、“脫嵌”的經濟自由化和市場化進程,還是意識形態主導權等,在持續推進過程中又制造了系列新矛盾。“自由國際秩序”的擴展片面失衡,全球化的負面反饋效應不斷顯現,主要表現為權力分布失調、經濟發展失衡以及認同政治凸顯等。隨著美國霸權日漸松動,鼓吹“市場萬能”和對基本社會公正的貶低越來越受到質疑,新自由主義的政治經濟格局與制度安排受到不同程度的抵制和反對。國民國家依舊是國際社會主要成員和國際權利與義務的主要載體,各種形式的負反饋與“反向運動”共同促使國家作用與國家主權重新得到強調。
不過,對“自由國際秩序”所面對的挑戰也不應片面夸大。英國“脫歐”與特朗普上臺后的系列事態發展表明,雖然自由主義面臨挑戰,但它仍具有強大的社會基礎,有其內在的彈性和韌性。在未來一段時間里,全球化與逆全球化兩種力量的交鋒將更加復雜尖銳。國際秩序變革的機會窗口正在打開,國際社會共同面臨著如何塑造一種新的全球性規則與體制的挑戰,使政治的全球性融合能夠與經濟的快速全球化進程相匹配。人們迫切需要對現有制度不合理、不充分的內容進行有效改革,需要一種更能反映社會正義和更開放、穩定、多元的秩序、規則和機制。
遺憾的是,在今天,盡管“新古典自由主義”受到理論批判和社會抵制,但尚未出現能夠真正與之抗衡的政治潮流和社會思潮。當前推動國家和主權復歸的各種思潮的背景與構成十分復雜,各種反全球化運動只能由缺乏堅實思想主張、經濟基礎和組織力量的政治勢力所推動,其批判鋒芒大于建設思路,甚至還催生了反動力量。開放性、基于規則、基于多邊和集體努力的自由主義特性有其歷史進步意義。單純的復歸國家與主權恐怕并不能解決各種新時代的新問題和新挑戰,但這一趨向如能得到正確引導,在不同價值和規則間作出必要妥協,則有助于國際秩序回復平衡與穩定;相反,如果對其過分強調甚至絕對化,則更嚴重的秩序危機乃至秩序崩潰也并非沒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