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新銳導演文牧野執導,徐崢、王傳君、周一圍主演的電影《我不是藥神》無論是在敘事策略還是鏡像呈現方面,都有較大的突破。全片始終貫注著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直面社會生活與個體生存的困境,用獨特鏡頭語言呈現困境表癥下隱藏的內在病灶;用熟練的鏡頭語言把每個人都引入到你無從回避的普適性問題之中,直面問題后面法與情的矛盾,引發觀眾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其在當下現實主義電影中獨樹一幟,應該是一部可圈可點的成功之作。
《我不是藥神》秉持現實主義風格
中國電影不乏現實主義風格的創作激情與創作技巧。中國電影從上世紀20年代第一部故事片《閻瑞生》,到30年代中國電影的巔峰之作《神女》,從40年代《一江春水向東流》到50年代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橋》,從80年代初謝晉的《天云山傳奇》到新時期曹保平的《烈日灼心》,現實主義傳統成為中國電影流派發展的主潮。盡管在當前的中國,現實主義電影的市場一直不被制片人看好,但是,無可否認的是,現實主義電影是與社會發展的聯系最密切的一種表現風格與表現手法。電影《我不是藥神》就是其中成熟、成功地運用現實主義表現手法的力作。
影片的情節設置取材于現實生活的真人真事,故事發生在真實的社會環境中,而其引發的問題也直接指向全民關注的醫療問題。陸勇,也就是影片中程勇的人物原型,2002年8月被確診為“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只有服用瑞士諾華公司生產的價格為23500元一盒的進口藥格列衛維持生命。而面對如此高昂、比黃金還要貴的天價藥,能夠服用的人是極少數,占不到2%,一粒藥就是二百塊錢。在這樣的狀況下,因病致貧成為普遍現象。本來生活條件不錯的陸勇,也陷入了困窘。服藥兩年,他花費56.4萬元,“每天一睜眼,就是800塊的醫藥費”。從事對外貿易的陸勇具有較強的英文溝通能力。2004年6月份,陸勇在網上看到一篇英文的報道,說韓國白血病友從2001年就開始在印度購買仿制藥,這種藥的藥效與正規指定藥的藥效一樣,但價格只有原版的八分之一。于是,他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病友,并把郵件購買方法教給他們。可有些歲數大的、不懂英文的病友,還是不懂怎么操作。本來沒有想利用這個機會賺錢的陸勇,因此走上了代購之路。作為病人,陸勇對患者的家境深有所感,也深切地知道,藥價與藥效對于病人而言意味著什么。他挺身而出,在生命與危難之間選擇了前者。2013年8月,湖南省沅江市公安局在查辦一個網絡銀行卡販賣團伙時,將曾購買信用卡的陸勇抓獲。陸勇網購信用卡,是為了方便患者買藥,他除了違反“信用卡管理”,還有一項罪名“銷售假藥”。陸勇在看守所里總共待了135天。這期間有1002名癌癥患者在聯名信上簽字為他聲援。最終,檢方決定不起訴,無罪釋放陸勇。“中國藥俠”陸勇的影響很大,在社會各界引起了情與法的討論。2015年兩會期間,許多醫藥界代表就此發聲,甚至稱“陸勇案”實際上是在政府缺位情況下的病人自救行為。
在第六代導演里,現實主義電影創作方式是比較慣用的表現手法,如《站臺》《小武》《安陽嬰兒》《闖入者》《嘉年華》《引爆者》等作品,總是在商業電影大潮中用冷靜的目光審視周圍日新月異的生活。第六代及以后一批導演張揚、郭柯、常征和文晏把視角放在現實主義題材的挖掘上,用樸實的影像呈現粗礪的現實生活困境,扛起攝影機的同時也扛起電影的社會擔當。這種擔當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氣,因為,制作現實主義電影對于被好萊塢商業大片“喂養”慣了的中國觀眾來說,絕對是一種冒險。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很可能會陷入市場慘淡的尷尬境地。新時期以來,現實主義題材電影大都賣不上好價錢,包括張藝謀的《一個都不能少》、賈樟柯的《三峽好人》、王小帥的《闖入者》等等無不如此。選擇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對導演和制片人來說,都不只是一種擔當。《嘉年華》的導演文晏說:“我們身處一個嘉年華似的娛樂年代,但喧囂之下,總有那么一群人,用更冷靜的思考和更藝術的表達,不斷提醒著中國電影的責任感。”這也許是對新時期現實主義電影所承擔責任的個人化注解。
影片《我不是藥神》能夠把批判的視角深入到關系著中國每個人的醫療體制,以現實生活中真人實事為創作題材,反映現實社會中固有制度與個人生存之間的矛盾,揭露中國社會中國底層民眾特有的社會境遇,揭示的問題直指政府管理的缺席。這是影片創作者的智慧與勇氣,更是導演的責任與擔當。

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敘述策略
導演文牧野曾經提道:“我是以生旦凈末丑來創作這個故事的”。影片中程勇是生,思慧是旦,黃毛是凈,牧師是末,呂受益是丑,這五個人人物設計遵循傳統戲劇的表演體系,建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相互聯系、相互影響、互動助力的動態系統。患者呂受益,駝弓身形的他遇事則慫,遇大事則無所適從,隨波逐流,也沒有大丈夫的剛勇,面對肉體痛苦的折磨和死亡的恐懼,他甚至沒有任何抵抗力,這些雖然和丑角是對應的,但是又和生活中每個實實在在的個體相對應,害怕死亡與痛苦的真實,更讓我們堅信呂受益們存在的可信性與真實性。黃毛彭浩這個角色對應戲劇行當中的凈行,正義,剛直,是一個與現實格格不入的孤家寡人,一旦他有了自己的私念,這個人物所承擔的功能就不存在了。正如,黃毛的結局從他購買了回家的車票以后,就注定要走上死亡之路一樣。這個人物的存在意義就在于他的“漂泊性”和“孤獨性”。劉思慧是一個在傳統戲劇中能夠識大體、顧大局、隱忍、敢于承擔的正旦形象,雖然話不多,但是,她帶動內心世界的情感流動,主宰著影片的故事走向。楊新鳴飾演的劉牧師對應的行當是末。這部電影不僅讓這個“劉牧師”形象走進了大眾的視野,同時也去掉牧師神秘的面紗,以一個另類的、生活化的基督教牧師形象出現,讓觀眾重新認識到:原來牧師不只在婚禮的教堂與死亡的墓地,也可以用信仰的力量布施于眾生之間。這個形象也彰顯了形而上的信仰必須與活生生的世界聯系在一起,才能夠獲得最大化的感召。
這五個人的身份設定,涵蓋了社會的各個群體。程勇是一個良知尚存、生活動蕩、上有老下有小的店主;黃毛是一個患病后被群體歧視而流浪在城市底層的叛逆青年;呂受益則是典型的因病致貧、掙扎在生死邊緣的城市中等收入者;劉思慧是為了給孩子治病,而不得不出賣靈魂和肉體,同時良知猶存、不失正義的單親媽媽;劉牧師是勇敢地放棄對上帝救贖依賴的基督徒,最后因為另一種救贖方式的擔當而進入程勇團隊。影片還有一個中間人物,就是程勇的前小舅子、明星周一圍飾演的、秉持正義的刑警曹斌。這個人物始終是認真權衡職責使命與生命尊嚴的深思者。面對吃不起天價藥的大娘的責問,他無言以對;面對前姐夫的狂吼“他才20歲,他有什么錯”的質問,他啞口無言;面對上司定期結案的命令與抓捕被那么多急需拯救的生命尊為“神”的前姐夫,他只能脫掉警服。這個人物是比較豐滿的、圓融的人物形象,內心的糾結不少于程勇。
影片在人物設定上不存在一個真理的對立面,他們為了各自的責任完成自己的行動。瑞士醫藥代表支持高價藥品,是激起民憤的人,但是,作為研發高昂藥品的藥企來說,也并非不可理喻。影片的批判矛頭指向的不是持有生產專利的外國公司,而是一個洋買辦類型的中國人和僵化冰冷的醫療制度,甚至政府責任的缺席。如果說,《我不是潘金蓮》《一個都不能少》《闖入者》等影片選擇現實主義題材,旨在反映當下社會體制中個體存在的無助以及特定時代留給人的無盡苦痛;《我不是藥神》則把個體的生存意識與生命意識,完全在復雜的社會環境中展示出來,人被動的生存處境被樸實的鏡像呈現出來,生命的尊嚴被高高地抬起。

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鏡像呈現與表達
導演文牧野非常善于駕馭現實主義題材的影片,2009執導《石頭》,2010執導《金蘭桂芹》,2012年執導《BATTLE》,2014執導《安魂曲》,這些電影都關注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態,困境中掙扎求生的個體,成為文牧野主要拍攝的題材。《我不是藥神》的鏡像呈現仍然延續文牧野一以貫之的風格。影片以平視的拍攝視角,定位在上有老下有小、依靠賣男子壯陽藥為生的小店主程勇身上,經濟的拮據與困窘,讓這個小男人苦不堪言,店面凌亂,空間狹窄逼仄,搖動擺晃的跟鏡頭傳達出程勇在生活面前早已雄風不在。老父面臨無錢住院的窘境,自己店面拖欠了幾個月的房租還沒有著落,靠賣壯陽藥也沒有辦法滿足妻子的各種需求,前妻以經濟為名爭取孩子撫養權,“一地雞毛”的程勇陷入生活艱難的漩渦,利用渠道之便爭取獲得印度仿制藥“格列寧”的中國代理權,成為鋌而走險的無奈之舉,故事情節的推進也由此展開。

影片為了標識特殊的患者群體,導演讓他們都戴上白色或藍色口罩,加上他們穿的深色衣服,我們能夠從外形上感到他們生存處境的艱難與無處言說的苦痛,也能觸碰到口罩后面疑惑、慌張甚至絕望的眼神。導演用這一特殊符號,精準地呈現出同一個社會環境中,特殊的病癥群體難以想象的生活狀態。鏡像對他們采用獨特的處理方式,盡管有些夸張,但是仍然讓我們感到真實可信。“口罩”這一符號既象征了患者們卑微的地位和處境,在醫患關系和國家醫療體制中沒有任何話語權,也象征了他們為了活下去不得不采用政策允許以外的途徑獲得藥品求生,即使不被認可也得無奈為之,否則,他們只能等死。影片結尾處,近景是坐在警車里的程勇,背景漸漸虛化的是戴著口罩的患者群體在送行;然后導演用橫移鏡頭展示這個群體紛紛摘下口罩,集體發聲,表達對“藥俠”程勇的支援,用生命的尊嚴捍衛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成為影片傳達人間正能量的淚點。
劇中人彭浩也就是黃毛,人物造型設計比較獨特。他的黃毛成為典型特征,狗一樣的毛發里藏著狗一樣執著而倔強的性格,對一切充滿敵意、略帶兇狠的眼神,表明他是被家人與自己遺棄的流浪者,游走在社會邊緣。當他被認可、剔去了黃毛、準備回家尋找歸屬的時候,也就完成了劇中這個人物本應該承擔的叛逆功能。正如飾演者章宇說:“我把彭浩理解成流浪的野狗,在大城市的將死之人。程勇組的團隊就是家,把他收養了。為保護家人他可以犧牲一切”。
影片對于鏡像的運用成熟而謹慎,準確地傳達創作者思想。例如,表現程勇赴印度取藥的片段中,印度也正在流行瘟疫,鏡頭用特寫來表現,程勇用手絹在街頭捂住口,看到被搬運祈福的神像。遠景中,人們在煙霧彌漫中抬著神像企求平安。這尊提著人頭的神像,是印度教女神迦梨,因為有了獻祭,迦梨才會去消滅魔鬼。她手中的人頭,來自于人類的獻祭,寓意著犧牲。鏡頭推程勇的近景特寫,其實蘊含著導演把程勇塑造成為患者代購廉價藥品,不惜自己安全,鋌而走險的個人英雄主義者,影射程勇身上特有的神性光輝,肯定了程勇心存拯救生命的大義。

總之,影片《我不是藥神》是一部充滿想象力、頗具批判精神的現實主義作品。它冷靜地審視當代中國社會的痼疾,用成熟的鏡像語言呈現現實中小人物生存的艱難,窺視那些游走在生命邊緣的個體奮力的掙扎與無助的哭喊。影片帶給觀眾些許亮色,但帶給觀眾更多的,還是對當下人們生存價值與生命意義的深刻思考。
作者單位:河北經貿大學
論文屬于河北文學藝術科學規劃重點項目“大運河(河北段)非物質文化遺產數字化保護策略研究”課題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HB17-ZD008。